朵荪一见她伯母的态度变了,就露出万分无奈的样子来,有气无力地说:“实情没有别的,也就是现在您看见的这样:我——还没结婚。弄出这件不幸的事来,让您跟着栽跟头,我只有求您原谅,大妈:我对于这件事,当然很难过。可是您叫我有什么法子哪?”
“我栽跟头?你应该先替你自己想一想吧。”
“这个谁也不能埋怨。我们到了那儿的时候,牧师说结婚许可证①上有点儿小问题,不能给我们行礼。”
①结婚许可证:英国当时法律规定,结婚除用结婚通告外,还可用许可证。但结婚的男女,一定得在行礼教堂所管辖的教区住上十五天才算合法,还有其它规定。
“什么问题?”
“我也说不上来,韦狄先生知道得很清楚,您问他好啦。我今儿早晨出去的时候,万没想到我会这样回来。”天色既是昏黑,朵荪就不出声儿暗中流泪,尽情发泄悲痛,因为那时即便泪流满面,也没有人看见。
“我差不多可以说,你这简直地是自作自受——不过我仍旧觉得,你并非罪有应得。”姚伯太太接着说;只见那时,她有两种显然不同而紧紧相连的态度:温柔和恼怒;二者连接着流露,中间丝毫没有间隔。“你要记住了,朵荪,这件事,可完全不是我给你弄出来的;从你刚一对那个人动了痴情那一天起,我就警告过你,说他那个人,不能使你快活如意。我对于这一层,看得非常清楚,因此我才在教堂里,当着大众,挺身出来反对,让大家拿着当作了好些个礼拜的话靶儿;本来我做梦也没想到那是我做得出来的啊。不过我既是一旦出口答应了,那我可不能净由着他这样胡天胡地的而我白白地受着。有了这番波折,你非嫁他不可。”
“您想我会有一时一刻作别的想头吗?”朵荪长叹了一声说。“我很知道,我很不应该爱他,不过,大妈,不要再说这种话啦吧,越说我心里越难受。现在您决不能让我就这样跟着他去吧?能吗?只有您的家才能是我投奔的地方。他对我说过,一两天以内,我们准结婚。”
“他要是压根儿就没见过你,那有多好!”
“既是这样,那么,我情愿作一个世界上顶可怜的女人,永远不让他再见我的面儿。不错,就那样好啦,我不要他啦!”
“这阵儿说这种话,不是已经太晚了吗。你跟我来。我要到店里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我当然马上就得明白明白这件事的底细。韦狄别以为我是好愚弄的,也别以为我的亲的近的,不论谁,是好愚弄的。”
“并不是这样。实在是结婚许可证弄错了,他当天又来不及再另弄一个,所以才没能把事办成。要是他回来了,他一下就可以对您把这件事说明白了。”
“为什么他不把你送回来?”
“这又得怨我!”朵荪又啜泣起来说。“因为我一看我们结不了婚了,我可就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回来了,那时我身上又很不舒服。后来我看见德格-文恩,就觉得他合适,就让他把我送回来了。我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了,您要生我的气,那也没法子。”
“我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姚伯太太说完了,她们两个就转身朝着客店走去。这个客店因为招牌上画着一个妇人,把头挟在腋下①,所以附近一带的人,都管它叫静女店。店房的前脸,正对着荒原和雨冢,只见雨冢昏暗的形体,好像要从天上下倾,压在店上似的。店门上面,挂着一个没人理会的铜牌子,牌子上刻着意想不到的字样:“工程师韦狄”。这个铜牌子,虽然无用,却是一个叫人舍不得丢掉的古董,当日有些期望韦狄能有大成就而后来却落得失望的人,曾把他安置在蓓口的公事房里当工程师,这块牌子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店房后面是庭园,庭园后面是一条又深又静的河②,作成荒原这一方面的边界,因为河流外边就是草场地了。
①妇人把头挟在腋下:西洋的无头鬼,都把头提在手里,或挟在腋下.教会中殉教圣人都画成这样,这是表示死者是被杀头的。这个招牌,由于本地传说而来。据说,原先有一个妇人,好多言,所以把她的头割了下来,使她不能再说话。客店人多,易吵闹,所以画这样一个招牌作成警戒或讽刺。后出各本,在“把头挟在腋下”后面增有;“在这个令人悚然的招牌上写着一副联语,人家女人既然都安静,你们男人就别再闹哄。这是常到这个店里来的人都熟悉的。由于以上的情况,附近一带的人都叫这个店是静女店。”一九一二年版,哈代自注,“真有这个招牌和联语的客店,是在现在所写的这个西北数英里之处。……”赫门-里说,“静女店现已非客店而为牛奶厂,名‘鸭子’。”
②河:即夫露姆河。
但是当时既然天昏地暗,所以一切景物中,只有天边的轮廓还看得分明。房后面河边上,有白头的死芦苇,仿佛栅垒一般夹岸耸立;河水在芦苇中间慢慢流去,能听出来它懒洋洋地在那儿打漩涡。微风缓缓吹来的时候,芦苇就互相摩擦,发出瑟瑟的声音,仿佛作礼拜的人呼天低祝似的,听了这种声音,才知道那儿有芦苇这种东西。
那个把烛光透出、又沿着山谷把烛光射到点祝火那群人眼里的窗户,并没挂窗帘子,不过窗台太高,所以外面步行的人,不能隔着窗户看见屋子的内部。一个很大的人影,仿佛是一个男子躯体的一部分,把半个天花板都遮黑了。
“我看他好像在家,”姚伯太太说。
“我也得进去吗,大妈?”朵荪有气无力地问。“我想我不能进去吧;进去不是就不合适了吗?”
“你得进去,一定得进去——进去跟他当面对证一下,免得他有影儿没影儿地瞎说。咱们在这儿待不到五分钟,就起身回家。”
于是她们进了敞着的过道以后,姚伯太太就把私人起坐间的门敲了敲,把门扭开,往里看去。
一个男子的背脊和肩膀,正挡在姚伯太太的眼光和屋里的火光之间,那就是韦狄的形体了。他当时立刻转身站起来,往前迎接来客。
他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在他的形体和举动这两种属性里,举动先惹人注意。他的举动里那种温雅,很有些特别,好像是一种善迷妇女的行径,用哑剧方式表现的样子。 ① ②《里地亚》:《诗篇》乐调名。《哈代前传》里,说到哈代的祖父那时候教堂唱诗的情况说:“他们唱诗的时候,完全依据退特和布锐兑的《诗篇》乐调,像《老第一百》,《里地亚》……。”
③神圣的大白袍;一种宽大白纱作的长袍,英国教教会的牧师作礼拜的时候穿的。
“窗户都震动啦?那不危险吗?”克锐说。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所有的人,听了这番形容,都只有怔怔地坐在那儿对姚伯先生钦慕了;那位故去的姚伯先生,在那个值得纪念的下午所奏的奇技,也和法锐奈利在众公主面前的歌喉①,谢立丹著名的《比格姆演》②以及其它情况相同的事例一样,因为幸而一去不返,难以再现于世上,它的光辉才日积月累,更加伟大;假使能用比较批评法把它批评一下,那它的光辉也许就要减少许多了。
①法锐奈利(1705-1782):意大利歌唱家,曾在西班牙腓力浦第五的宫廷里供奉过。他对国王一家演唱时,极得常识,腓力浦要他永留西班牙。
②谢立丹(1751-1816):英国戏剧家兼政治家。印度总督华伦-亥司廷受国会弹劾的时候,谢立丹当时是议员,有一篇演说,攻击他种种不当的措置,对于他在印度对印度的王后等勒索财物,特别攻击。那篇演说,叫做《比格姆演说》。比格姆就是印度的王后或者贵妇人的意思。
“谁也没想到,在所有的人里面,他会在正当年的时候,一病不起,大家都认为,别人都死光了,才能轮到他呢,”赫飞说。
“唉,说的是啊;姚伯街坊要伸腿以前头几个月,就病得好像土已经埋到半截儿了。那时候女人们常到绿山会上去赛跑①,赢了的能得女小褂和袍子料儿。俺家里的,那时候还是个长腿长脚的妞儿哪,老蹦蹦哒哒的,长的还不到一个出门子的姑娘那样高;那一次,她也和她那些街坊邻居的姐妹一块儿去啦;那时她还没胖,所以很能跑一气。她回来的时候,俺就问她——俺们那时候刚刚常在一块儿——俺问她;‘你得的是什么东西呀,俺的宝贝儿?’她说:‘俺得的是——啊,俺得的是一件袍子料儿。’说的时候,脸上一红。俺心里想,她得的决不是袍子料儿,一定是贴身的女紧身儿;果然不错是女紧身儿②。唉,她这阵儿跟俺不论说什么,都一点儿也不红脸,那时候可连那么点儿小事都不肯跟俺说,俺这阵儿一想起来就觉得奇怪。……不过闲话少说:跟着她就说啦——就是因为她说这个话,俺才提起这段故事来的——她说:‘不管俺得的是什么衣料,素的也罢,花的也罢,能叫人看也罢,不能叫人看也罢(她那时很会说几句谦虚话),俺豁出去把它去了,也强似看见今天这件事。因为可怜的姚伯先生,一到会上就病啦,只得马上又回家去了。’那就是姚伯街坊最末了一次出教区了。”
①女人赛跑:这是英国从前乡间通行的,叫作smock-race,英国博古家布兰得(1744-1806)在他的《英苏民间古风见闻录》第二卷第九页有记叙。也见于英国小说家乔治-爱略特的《亚当-比得》,哥尔斯密的《威克斐牧师传》等处。绿山的背景是乌得勃锐山,在王埤附近。从前每年九月二十一日起,有“庙会”。
②女紧身儿:比较英国文人白洛姆(1788-1845)《英格兹比的传说》里:“批太太特有教养,紧身字样嘴里都不肯说。”
“从那天起,他的病就一天重似一天,以后俺们就听说他过去了。”
“你说他死的时候受罪不受罪?”克锐问。
“哦,不,不受罪。心里也不觉得苦。他的福很大,他一定上了天堂,伺候上帝去了。”
“别的人哪——你说别的人死的时候,要不要受大罪,费韦先生?”
“那得看他们害怕不害怕了。”
“俺是不害怕的,谢谢上帝!”克锐使着劲儿说。“俺很高兴,俺不害怕,因为照你这一说,俺不害怕就能不受罪了……俺想俺是不害怕的——俺要是害怕,那是俺没有法子,俺也不该受罪。但愿俺一点儿也不害怕,那就顶好了!”
跟着来了一阵庄严的静默,同时提摩太把眼睛往窗外看了一看(窗户没挂窗帘子,也没下百叶窗)说:“你们看,那个小祝火——斐伊舰长门外那个祝火,着得真有劲头儿,老不灭!它现在还是跟先前一样,真难得。”
所有的人,全往窗外望去,所以当时没人理会到,韦狄在那一瞬之间,脸上的神气露出了马脚,却又掩饰过去了。只见远上荒原的苍冥山谷,在雨冢的右面,果然有一个火光,老远照耀,虽然不大,却稳定持久,和先前一样。
“那个祝火,比咱们那个点得还早,”费韦接着说;“可是所有这方近左右的都早灭了。”
“也许这里面有用意吧!”克锐嘟囔着说。
“有什么用意?”韦狄用锋利的口气问。
克锐正东思西想,一时答不出来,提摩太就替他说:
“他的意思本来是说,先生,那儿不是住着一个黑眼珠的孤身女人,有人说她是女巫①的吗?——凭那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俺叫她女巫,真太不该了——她的行为总是古怪、别致的,所以这个火也许是她点的。”
①女巫:英国乡间,对于年老的女人,或者古怪的女人,往往加以女巫的徽号,从前并有种种刑罚,加到女巫身上。直到一七六三年,才由议会通过取消处女巫死罪之令。所谓女巫,都是老而丑,无妙龄而貌美者,故说“不应该”。
“要是她肯要俺,俺一定很高兴跟她求婚,豁出去叫她那双迷人的黑眼珠儿来蛊惑①俺,”阚特大爷毅然地说。
①蛊惑:英国迷信说法,女巫能用眼蛊惑人、使人中邪。参看本书三九三页注②。
“你不说这种话吧,爹爹,”克锐恳求他说。
“俺说实话,谁要是娶了这位姑娘,那他顶阔的客厅里,一定不缺美人画儿了。”费韦喝了一大口酒,把酒杯放下之后,用流利圆活的语调说。
“那他一定也不缺像北极星那么精灵①的伴儿了,”赛姆拿起酒杯,把剩下的那一点儿酒喝干了说。
①“像北极星那么精灵”;英国方言,亦作“像北方那么精灵”。英人以北方人,如约克郡人,特别艾伯丁人,为狡猾。
“好啦,这阵儿俺想咱们应该活动活动了吧,”赫飞看见酒杯已经空了说。
“咱们还得给他们再唱一个歌儿吧?”阚特大爷说。“俺这阵儿和鸟儿一样,满肚子的小曲儿。”
“谢谢你,大爷,”韦狄说。“不过现在不敢再麻烦你们啦。以后再唱也一样,等我请客的时候再唱好啦。”
“等你请客的时候,俺要是不再学十个新歌儿来唱,你就罚俺,”阚特大爷说。“你放心吧,韦狄先生,俺决不临阵脱逃。”
“我很信你这个话,”那位上等人说。
大众都告辞了,都祷祝招待他们的这位主人结婚后多福多寿,因此又麻麻烦烦地唠叨了半天。韦狄把他们送到门口;只见门口外面,一片深暗的荒原,渐渐高起,正在等着他们;那一片黑暗,从他们脚下开始,差不多一直顶到天心;到了天心,才有一样东西,可以看出来,那就是雨冢阴沉的前额了。掘泥炭的赛姆在前面领着,头一个钻到漆黑一团的夜色里,后面一行人跟着,大家一齐穿过没有人径的荒原,往各自的家里去了。
常青棘在他们的裹腿上摩擦的——之声渐渐听不见了,韦狄才回到他安置朵荪和她伯母的屋子里。只见那两个女人已经走了。
她们要出这屋子。只有一条路,就是走后窗;只见后窗正开着。
韦狄不觉笑起来,跟着又琢磨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回到前面的屋子里。在那儿,他的眼光落到了放在壁炉搁板上一个酒瓶上面,于是他嘴里就嘟囔着说:“呀——老道敦!”同时走到厨房门口,大声问:“那儿有人没有,去给老道敦送点儿东西?”
当时没人回答。原来屋里没有人,打杂的小伙计已经睡觉去了。韦狄就回到屋里,戴上帽子,拿起酒瓶,出了屋子,把门锁上;因为那天晚上,店里并没客人。他刚一上路,迷雾岗上的祝火,就又映进他的眼帘。
“我的心肝,你还在那儿等我哪,是不是?”他嘟囔着说。
但是他当时却并没一直就往那儿去;他撇开他左面那座小山,而走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一脚高一脚低,走到一所小房儿跟前;这所小房儿,也和荒原上那时候别的住宅一样,由于寝室的窗户里射出一道微茫的亮光来,才让人知道它的所在。原来这就是扎笤帚的奥雷-道敦住的房子;韦狄当时走了进去。
楼下一片黑暗;不过韦狄却摸索着找到了一张桌子,把酒瓶放在上面,又出了屋子;一分钟后,他又到了荒原上了。他站住了脚,朝着东北方看那不灭的小祝火,只见它远远地高在半空,不过没有雨冢那样高。
女人一旦计虑,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我们是已经听说过的了①。不但如此,名言警句,并不永远只说说女人,就能算可以休矣特别是一件事情,如果有女人——并且还是漂亮女人——身在其中的时候。②韦狄当时站在那儿,站了又站,毫无主意,他喘气的样子都显出他心慌意乱,站到后来,才听天由命地自己对自己说——“也罢,我看我不往她那儿去就不成!”
①女人一旦计虑……:英国文人艾狄生在他的剧本《凯伊陶》第四幕第三场第三十至三十一行说:“我们尽可自诩,女人如何正气,反正她一计虑,她就定要失足。”
②一件事情……:英国诗人约翰-盖伊(1685-1732)在他的寓言诗《兔与其众友》倒数第二三至二四行说;“一件事情,如有女人身在其中,那其它一切,就都要唯命是听。”
他本来应该转身往自己的家里去,现在却顺着雨冢下面一条山路,朝着那显而易见是招呼人的号火那儿,急急忙忙地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