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侦查阶段也不会不想到她们,毕竟她们的监室和你只隔一堵墙啊!她们——弱者们就在这同一座监狱里,在这同样的管理制度下,这种无法忍受的侦讯她们如何经受得了?!
走廊寂静无声,听不出她们的脚步和衣裙的悉蔌。但是如果布蒂尔卡的看守员为开哪把锁而多耽搁了点时间,如果让我们监室的男犯在楼上明亮的走廊窗口站立半分钟,通过窗外的“笼口”,我们忽然会看到下面翠绿的小庭园一角的柏油地面上的女人的脚踝和皮鞋。她们也是排成两路纵队,也是等着开门。只能看见脚踝和皮鞋,还是高跟的呢!这真像是演出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时乐队的一声轰鸣。比它们高的部位我们一点也看不见,这时看守员已经赶我们进屋。我们漫腾腾往屋里蹭,心里又好像是亮堂了一点,又好象是罩上了一层云雾。我们在脑子里补足其余部分的形象,把她们幻想成因精神沮丧而活不下去的天使般的可怜人地。她们怎么样了?她们怎么样了?!
但是看来她们非但不比我们更沉重,也许反比我们轻松。从妇女们写的有关侦查阶段的回忆文章里我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材料,可以据以做出她们比我们更消沉更沮丧的结论。妇科大夫祖波夫蹲过十年,在劳改营里一直给女犯们看病,并对她们进行观察。他说:不假,从统计数字看,妇女对逮捕及其主要后果——丧失家庭——的反应比男人来得快,来得明显。她在精神上受到损害,这常常表现为最脆弱的女性机能的丧失。
妇女们写的关于侦讯的回忆中最令我惊异的是这一点:在那种地方,她们竟能想一些从囚犯(但决不是女人)的角度看来如此“琐碎”的事情:纳佳-苏罗夫采娃,一个漂亮的年纪还轻的女人,被提审时在忙乱中穿了两只不同的长袜。在侦查员办公室里,审讯者的眼睛老往她腿上瞅,弄得她十分难堪。你满以为她心里准会说:“去他的,关他个屁事”吧?她又不是跟他到剧场看戏,何况她差不多是一个哲学博士(按西方标准的)和一个热心的政治家呢?谁想得到她竟会对这种事在意呢?一九四三年在大卢宾卡蹲过监狱的亚历山德拉-奥斯特列佐娃后来在劳改营里告诉我,她在监室里时常闹着玩:有时候躲在桌子底下,看守员因为少了犯人而吓得要死,跑进屋来找;有时候用糖萝卜汁染个大红脸出去放风;有时候在提审之前和女难友们热烈地讨论今天该穿朴素一点还是穿上晚礼服。诚然,奥斯特列佐娃当时还是个娇养惯了的小淘气并且是同一个年轻姑娘米拉-乌波列维奇关在一起的。
后来在红色普列斯尼亚监狱大院里我碰巧和一批解来的女犯坐在一起,她们跟我们一样,也是新判的。我惊奇地看到她们不像我们这样瘦、这样衰弱和苍白。一样的口粮标准,一样的狱中折磨,在女人身上产生的效果平均说来轻微一些。她们饿垮得不是那么快。
但是对我们全体,尤其是对于妇女来说,监狱只是开花,劳改营才是结果。正是到了那里,妇女才或者被摧毁,或者屈服、蜕变,以适应环境。
在劳改营里情况反过来了,妇女的日子越来越比我们男人不好过。就从劳改营的肮脏说起吧。在递解站和递解途中她们已经吃够了肮脏的苦头,到了劳改营也讲不了干净。在一个平常的劳改营的妇女作业班里,也就是说在集体工棚里,她几乎永远没法觉得自己身上是真正干净的,永远搞不到温水(有时候什么水也没有。在克里沃谢科沃 后来在肯吉尔把隔墙接高到五米。五米之上又拉了一道铁丝网,再往后又接通了一道高压电网(该死的爱神威力之大——以至于此)。最后在两头又设置了警卫队的了望塔。在整个群岛史当中,这一道肯吉尔大墙有一段特殊的命运(见 雇主们认为把男奴和女奴用铁丝网分开是合乎天理顺乎人情的。人们对于他们为达此目的而采取的一系列方法的合理而恰当不能不表示钦佩,但是如果有人建议他们在自己家里也实行起来,那可要叫他们目瞪口呆了。
大墙越来越高,厄洛斯进退维谷。它找不到别的出路,有时飞得过高——变为柏拉图式的通信来往,有时钻得过低——变为同性恋爱。
情书从一个营区甩到另一个营区,或者留在厂里的约定地点。信里用暗语写地址:即使被看守截获,也弄不清是谁写给谁的(按目前的规定,查出一张条子就要送进劳改营内的监狱)。
加利亚-维涅狄克托娃回忆,有时候连认识也不是当面的,两人没有见过面就通信了,没有见过面就分手了。(进行过这样的通信的人,知道它的绝望的甜蜜,它的毫无希望和它的盲目性。)在上面说过的肯吉尔劳改营,立陶宛女人们隔着大墙嫁给她们从未见过面的同乡:天主教教士(当然也是穿着囚衣外套的犯人)书面证明某女和某男在上天面前永远结为夫妇。在这样的与隔着大墙的不相识的囚徒的结合(对于天主教信徒说来这种结合是不可改变的,是神圣的)中,我仿佛听到天使的合唱。它如日月行空之毫无私念,对于锱铢必较的和轻浮跳踉的爵士乐的世纪,它实在太崇高了。
肯吉尔的婚姻也有过不寻常的结果。上天听到了人们的祈祷,进行了干预( 妇女们(以及在男女分隔的营区里给她们治过病的医生们)现在自己证实,这种分隔状态她们比男人们更加难以忍受。她们特别容易冲动、神经质。女子同性恋爱迅速流行起来。娇嫩的年幼女子脸色变得焦黄,眼睑出现黑圈。身体比较粗壮的充当“丈夫”的角色。不论看守员怎样驱散这类情侣,她们仍是成双成对地睡在一张床上。当局把这类“夫妇”中的某些人从本劳改点遣送出去,这时便会爆发在哨兵的枪击下自己投向铁丝网的激烈的戏剧性事件。
斯杰普拉格的卡拉干达分营里集中的女犯全是“五十八条”。据H-B说,其中许多人一听说行动特派员要叫去谈话,心里就紧绷绷的,倒不是由于恐惧或是对卑鄙的政治审讯的憎恨,心里紧绷绷是因为这个男人将要把她和自己单独锁在一间屋里。
妇女营负担着同样沉重的“一般劳动”任务。诚然从一九五一年起形式上禁止了妇女伐木场(未必是看在二十世纪下半叶开始的面子上)。但是还有这样的情形,例如,翁日拉格的男劳改营老是完不成计划,这时想出来一个给他们加劲的点子——强迫土著们以自己的劳动偿付地球上一切生物都能免费享受的那件事情。为此把妇女们也赶到伐木场上去劳动,和男人们同在一个押解队的警戒圈里,只隔着一道滑雪板压出的辙迹。现场采伐的木材全算在男劳改点的帐上,但是对男犯和女犯都有定额要求。肩章上有两道杠杠的长官直接对“木材工长”柳芭-别列津娜说:“如果你用手下的女人们完成了定额,我们就让别林斯基在小屋里跟你会一次!”但是,凡是身体棒一些的干活的男人,特别是身上有钱的生产杂役,这时只要给押解队士兵塞上几个钱(要知道这些人的工资也不够他们胡花的),就能闯进女犯的圈子里去呆上个把钟头(直到买通的哨兵下岗的时候)。
在这个把钟头之内,在冰天雪地的森林里,他们将:选对象,互相介绍(如果事前没有通过信的话),找地方,办事。
可是何必回忆这一切?何必触痛那些当时安安稳稳住在莫斯科市内和别墅里、在报纸上发表大作、在讲坛上发表演说、赴疗养地、出国的人们的伤痕呢?
何必回忆这些,如果今天依然如故。不是只许写那些“今后不会再重复了”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