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的远东曾有一座城市,它有一个颇带忠君色彩的名字——太子城。革命把它改名为自由城。城里原来的居民——阿穆尔哥萨克——都被驱散了,变成了一座空城。需要有人住进去。于是迁来了新居民:犯人们和看管他们的契卡人员。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座劳改营(贝阿拉格)。
所以说,象征是自然地从生活中产生的。
不能把劳改营仅仅当作是我国革命后生活的一个“阴暗面”。它们的规模使它们成为不是一个“面”,不是一“侧”,而几乎成为一切事件的肝脏。我国最近的五十年很少在哪方面像在这方面一样把自己显示得如此彻底,如此淋漓尽致。
正如任何一个点都是由至少两条线的相交形成的,任何一个事件都是由至少两种必要性形成的一样,我们走向劳改营制度的原因,经济需要是一个方面;但是如果只有这一个因素,也可能把我们引向“劳动军”,可是它偏巧与幸好已经形成的劳改营理论根据相交了。
两者一相交,就长在一起了;如挥榫入槽,如凸入凹。结果就诞生了群岛。
经济需要的表露,向来是公开而贪婪的;一个决心在短期内(事情的四分之三就在于期限,就象在白波运河工程中一样!)不要外援而强大起来的国家,需要的就是符合以下条件的劳动力:
甲、廉价到极点的,而最好是免费的;
乙、在生活上没有要求的,可以在任何一天从一地转移到另一地的,没有家庭牵连的,不要求事先安排好的住处,也不要求学校、医院,而且在一段时间之内连厨房、洗澡房都不要求的。
要获得这样的劳力,只有采取吞下自己的儿子的办法。
理论上的根据,如果不是早在上一世纪就开了头的话,恐怕未必能这样有把握地在这些忙乱的年代里形成。恩格斯补充研究出来,人类的出现不是随着道德意识的产生,也不是随着思维的形成,而是随着偶然的和无意义的劳动:猴子拿起了一块石头——一切便由此开始了。而马克思,当他涉及到较近时期(《哥达纲领批判》)的时候,也以同样的自信宣称,使罪犯(诚然,他指的是刑事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学生们会把政治犯当做罪犯)改过自新的唯一手段——仍然不是独自的思考,不是道德上的自我反省,不是悔过,不是忧愁(这些全属于上层建筑!),而是生产劳动。他本人生来没有拿起过一把丁字镐,到死没有推过一辆独轮车,没有采过煤,没有伐过木,我们不知道他劈劈柴怎么样,——但是竟然把这些写到了纸上,而纸张竟然没有表示反抗。
而对于他的门徒们说来,现在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强迫犯人每天劳动(有时候每天十四小时,像在科雷马的工作面上)是合乎人道的并且会导致他的改造。相反,把他的监禁局限于监狱的牢房、小庭院和菜园子,提供他在这些年内读书、写作、思考和争论的机会——则意味着“使犯人受到牲畜一样的待遇”。(引自上面说过的那本《批判》)。
诚然,在十月革命后的大忙时期曾顾不上这个精微的道理,当时觉得干脆枪毙更加人道。那些没有被毙掉而是被关进最早的集中营里去的,不是为了去改过自新,而是为了使他们不能为害,为了单纯的隔离。
原因是当时也有一些学问家如彼得-斯图奇卡留在那里研究刑法理论,他们在一九一九年的《苏俄刑法指导原则》里对刑罚这个概念本身给予了新的定义。其中提出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论断,刑罚既不县报在(工农国家对犯罪分子不进行报复),也不是赎罪(不可能存在任何个人的罪,只存在阶级的因果关系),而是保护社会制度的防卫措施,即社会保卫措施。
一旦被认定是“社会保卫措施”,那就不言而喻地要按照战争的方式行事了。或者枪决(“社会保卫最高措施”),或者关押在监狱里。但在这样做的时候,“改过自新”的思想似乎有点暗淡了,尽管党的八大在同一个一九一九年提出了这样的号召,而主要的是弄不明白:如果不存在罪,那要改正什么?阶级的因果关系是改正不了的呀?
这时候国内战争结束了。一九二二年制定了 然而,什么事情人们不能适应?如果看不到作业班有时候也成了土著社会的一个自然的细胞,如像狱外之有家庭一样,那会是我们的一个粗暴的忽略。我自己就见过这样的作业班,而且不止一个。诚然这不是所谓“一般劳动”的作业班,在那样的作业班里,必须有一些人死掉,否则其余的人是活不下来的。我所说的基本上是专业班;电工、车工、木工、油漆工。这些作业班人数越少(十至十二人),互相保护和互相支持的精神就表现得越明显。
为了带领这样的作业班和发挥这样的作用,需要有适当的班长,适度地残忍,熟悉古拉格的全部道德(不道德)规范,眼光锐利,在班内办事公道,有一套对付上司的练就了的方法——有的是用嘶哑的声音骂街,有的是偷偷摸摸地捣蛋;要使所有的杂役都怕你三分,不放过为自己的作业班多争一百克面包、一条棉裤、一双靴子的机会。但是也要和有势力的杂役拉好关系,可以从他们那里打听出劳改营里的新闻和动向。这一切都是他实行正确的领导所必需的。他必须十分了解各项工程以及有利的与不利的工段(并善于把相邻作业班——如果它存在的话——挤到不利的工段上去)。对于搞“图赫塔”(弄虚作假)的机会要有锐敏的眼力——能摸准在这五天里从哪方面容易搞,是在定额上还是在完成数上。当工地主任已经拿起漏水的自来水笔要在工作日报单里划“不合格”的时候,他要能够毫不动摇地维护虚报数字。要善于给定额员送“油水”。知道他的作业班里谁是眼线(如果不是过分聪明和有害,就让他继续干下去,否则就塞一个较差的去顶替)。而在作业班里,他永远知道对谁该用眼神鼓励一下,对谁该骂几句,今天给谁派的活应该轻一点。有这样的作业班长的这样的作业班,总是能严峻地相处,严峻地活下来。没有任何温情,但是也不会有人倒下来。我在这样的一些作业班长手底下干过——西涅布里亚科夫,巴维尔-波罗纽克。如果编一份这类人的名单,也会占许多页。根据听到的许多介绍,共同的一点是,这一类会办事的聪明的作业班长多半是“富农”的儿子。
可有什么办法?如果人家硬要把作业班当做一种生存形式强加给你,那有什么办法?总得设法适应吧?劳动使我们丧命,但是要想不丧命也只能通过劳动。(当然,这是可以引起争论的哲学。也许这样回答更对:用不着你教我按你要求的方式丧命,还是让我按我希望的方式去丧命吧。问题是人家横竖不会让你……)。
作业班长有时也会面临困难的抉择:伐木作业班完不成五十五方的日任务,班长是要去蹲禁闭的。不想蹲禁闭,就得把班员们往死里使唤。哪边厉害,就得朝哪边磕头。
两个管理班子对于劳改营的用处,就像铁钳需要有两个夹头。两个班子就象铁锤和铁钻,它们把犯人锻成国家需要的东西,一旦砸烂了就扫进垃圾堆。虽然单另为营区(即劳改营本身)维持一套管理班子大大增加了国家的开支,虽然它常常由于愚蠢、任性和“警惕性”而阻挠、干扰生产施工的进行,但仍是照设不误,可见他们并不认为这是失策。设置两个管理班子——这就是把一个折磨者变成两个,两者交替行动,互相竞赛,看谁能从一个囚犯身上榨取的更多而给他的更少。
一个班子手里掌握着生产、材料、工具、运输,只缺一样做不足道的东西——劳动力。这个劳动力每天早晨由押解队从劳改营里带出来,每天晚上带回营(或者是两班倒)。犯人们在生产班子手里的那十个或十二个小时之内,没有对他们进行教育和改造的必要。甚至如果他们在工作日之内倒毙了,两个管理班子都不会在意:死了人比板材被烧毁或亚麻子油被盗窃更容易报销。对生产班子说来,重要的是逼迫犯人在一天内多干些,在工作日报单里给他们少记些。因为生产中致命的超支和短缺总要找一条路于弥补:要知道,托拉斯、建筑器材局、工地主任、工长、总务主任、汽车司机都在偷。犯人们偷得最少,而且不是为自己(他们能拿到哪里去?),而是为本营的首长们和押解队员。更大的损失是漫不经心和考虑不周的经营管理造成的。此外,犯人对一切都不爱惜,也造成损失。弥补所有这些短缺只有一条路子——少付劳动力的报酬。
劳改营管理班子手里只有劳力“(此乃缩略语的杰作!),但这是决定性的因素。劳改营长官们就是这样说的:我们能卡他们(生产管理班子)的脖子,他们别处找不到工人。(在泰加森林,在荒漠里,哪能找到?)正因为如此,他们拼命想拿手里的劳力去多捞钱。这些钱固然也上交国库,但一部分留作本营的管理费用,作为对劳改营领导给犯人提供警卫(防止自由)、吃穿和精神折磨的酬劳。
正如我们的设计周到的社会制度中一贯的情形一样,这里也有两个计划对面顶撞:一个是要求把工资开支降到最低限度的生产计划,一个是要求从生产单位给劳改营搞来最大限度工资收入的内务部计划。旁观者会奇怪:为什么要使自己的计划发生冲突?噢,这里头大有文章!两个计划一冲突,就能把夹在当中的小人地挤扁。这一条原则的效力远远超出群岛的铁丝网之外。
还有一点也很重要:这两个班子互相间一点也不敌视,并不像你根据它们经常的争执和互相欺骗可能设想的那样。在需要把什么东西压得更扁的地方,它们彼此是贴得很紧的。尽管劳改营长是全体犯人的生身父亲,但是他永远会欣然地同意并签署一张证明犯人自己应对其致残负责而与生产单位无关的文书;他不会十分坚持应当发给犯人们工作服或者提出某个车间里没有通风设备。(没有就没有吧,有什么办法,是暂时的困难嘛,列宁格勒围困时期是怎么过来的?……)劳改营管理当局从来不会拒绝按照生产管理当局的要求把态度不好的作业班长、丢失了铁锹的工人或执行命令不力的工程师关进禁闭室。在荒僻的新村里不正是这两个管理班子的成员构成了当地的“泰加森林工业地主”的上层社会吗?不正是他们的妻子们在互相串门作客吗?
如果工作日报单里仍是不断地搀进虚报,如果在日报单里写进挖掘和回填了一些在地面上从来没有张过口的地沟;修理了根本没有坏的暖气设备和机床;更换了还能用十年的完完整整的柱子,——那么做出这种事情甚至并不是由于不择手段地搞钱的劳改营管理当局的怂恿,而是犯人们(作业班长们、定额员们、工长们)自己干出来的,因为所有的国家定额都是这么回事;它们不是为地球上的现实生活规定的,而是为月球上的理想境界规定的。一个有献身精神、身体健康、吃饱了肚子、精力充沛的人都完成不了这些定额!还能要求一个受尽折磨、体衰力弱、挨饿和受压的囚犯办到吗?国家定额规定的生产率是地球上不可能有的,在这一点上有点像文学中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但是如果卖不出去的书事后可以干脆粉碎造纸,而掩盖工业生产中的虚报就比较复杂。但并不是不可能!
经理和工地主任经常忙得团团转,注意不到和来不及发现弄虚作假。从自由人中雇佣的工长或是狗屁不懂或是喝得醉醺醺或是对犯人们存着善心(当然图的是遇到困难的时刻,作业班长会帮他们个忙)。再者——“超额奖已经吃掉了”,面包从肚子里掏不出来了。会计师的稽查和核算是以笨头笨脑闻名的,他们要迟上几个月或者几年才能发现虚报,那时为这个工程付的钱早就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办法只有把自由雇员中的什么人拉出来交法庭审判,或者暗中了结,把这笔帐冲销。
高层的领导在群岛底下竖了三根支柱:“分级灶”、作业班和两个管理班子。而第四根支柱,也是主要的支柱——弄虚作假却是土著们和生活本身竖立的。
要搞弄虚作假需要有魄力有办法的作业班长,但是更需要和更重要的是由犯人中任命的生产头目。工长、定额员、计划员、经济学家当中有不少这一类人,因为在那些辽远的地方找不来这么多自由雇员。一部分犯人在这些职位上得意忘形了,变得比自由人更残酷,践踏自己的囚犯兄弟,踩着尸体走向自己的提前释放。另一些人相反,他们保持着关于自己的群岛祖国的明晰的意识,在生产管理中引进了合理的温和措施,在生产表报中引进了合理的虚报成分。他们这样做是冒风险的:危险性不在于得到新刑期,因为套在脖子上的刑期本来已经够地道,条文也够结实,而是在于丧失自己的职位,惹恼上司,递解到更坏的地方,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灭亡。但是他们仍然帮助自己的弟兄们活下来,从而更显出他们的坚毅和智慧的光辉。
例如,瓦西里-格里戈里耶维奇-弗拉索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谈到卡德案件的审判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了他。在自己漫长的刑期(他连续地蹲了十九年)中,他始终保持了同样的固执和自信,他在法庭上的表现,他对加里宁及其赦免的嘲弄都是出于这种自信。所有这些年,即使当他饿得枯瘦如柴,在“一般劳动”中苦苦撑持的时候,他也未曾觉得自己是一头赎罪的羔羊,而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政治犯,甚至像他在推心置腹的谈心中所说的,认为自己是一个“革命者”。他的天生的精明的管理手腕补偿了他不完全的经济专业的学历。当他凭着这方面的才干担任各种生产杂役的职务时,他不单纯地谋求延缓自己的灭亡,同时也寻找机会修补一下整个这辆大车,以便自己的伙伴们拉得省力一些。
四十年代在乌斯特维姆的一个森林派遣点上(乌斯特维姆劳改营管理体制与一般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只有一套管理班子:劳改营自己进行伐木,进行统计和对森林工业部负责),弗拉索夫一身兼任定额员和计划员两个职务。他在那儿是个“大拿”。冬天,为了给那些辛勤伐木的人们一点支持,他总是给他们的作业班多记若干立方的产量。有一个特别严酷的冬季,伙计们拼死拼活才能完成百分之六十的任务,可是却能按照完成百分之一百二十五的标准拿到待遇。他们依靠提高的口粮谷过了一冬,保证工作一天也没有停止。然而“放倒的”(在纸面上)的木材却迟迟运不出来,一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传进了劳改营长的耳朵。三月间他派了一个由工长们组成的调查组进林子,他们发现了八千方木材的缺额!气疯了的营长把弗拉索夫叫了去。弗拉索夫听完了说就:“首长,把这些家伙每人关五天禁闭吧。他们都是应付差事。他们懒得进林子,因为那儿雪深。请你再组织一个新的调查组,我当组长。”弗拉索夫跟自己的懂事的三人小组没有出办公室就编好了一份调查报告并且“找到”了所有欠缺的木材。营长安心了一段时间,但是在五月间又抓瞎了:木材运出来的明明很少啊,上头已经在问了。他把弗拉索夫找来。平时像个好斗的公鸡似的小个子弗拉索夫这时候连抵赖也不抵赖:木材根本不存在。“那你怎么能搞假报告,妈拉个X的?!”“怎么,是不是您想亲自去坐坐牢?要知道,八千方——这对于一个自由雇员是一张‘十元券’,对于一个契卡人员是‘五年’,”营长臭骂了一顿,但是现在惩罚弗拉索夫已经迟了;一切都要靠他。“那该怎么办?”“等所有的道路化开了再说。”所有的道路都化了,冬季道路不能走了,夏季道路还不能通行。这时候弗拉索夫送来一份无懈可击的详细报告,请营长签字并且往上送到局里。报告里说,由于去冬伐木成绩特别优异,有八千方木材未来得及由雪橇路运出。而现在通过多沼泽的林地已无法拖运。接着估算了铺设木排路所需要的开支,并且证明,现在运出这八千方的代价超过了它们本身的价值。而一年以后这批在沼泽里泡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原木已不符合交货条件,订货人将把它当做劈柴接受,管理局同意了这种有见识的论据。再说,这种论据对任何其他方面派来的调查组都是拿得出去的。于是就把这八千方冲销了。
这些树木就是这样被放倒、吃掉和冲销掉,然后又在那里傲然挺立,枝叶葱茏。不过国家为这些子虚乌有的木方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有限:只不过多发了几百块粘乎乎、湿渍渍的黑面包而已。被保存下来的千把棵树木和百来条人命也算不进收入项,因为这类财产在群岛是从来不记帐的。
准不是只有弗拉索夫一个人精于作假之道,所以从一九四七年起所有伐木场都实行了新制度:成立综合小组和综合作业班。现在伐木工和运输工合编为一个小组。作业班的产量不是以伐倒的原木计算,而是以运到河岸滑道,运到春季流送场的木材计算。
结果呢?现在弄虚作假吹台了吗?不见得!它甚至更盛行了!它被迫扩大了范围,靠它吃饭的工人数量也越来越大了。读者们若有不嫌烦的,请跟我们一道往深里瞧瞧:
1.从河边滑道以下,就不许犯人们跟着木材走了(在河面上由谁来押解呢?警惕性!),因此,自由人的“流送营业所”代表在河边从劳改营交货人(也就是各作业班)手里接受木材。这个代表一定是铁面无私吧?一点也不。需要照顾伐木作业班多少,劳改营交货人就会虚报多少,而营业所的代表则会全部认可。
2.原因在这里。流送营业所也需要养活自己的自由工人,他们的定额也是力不胜任的。所有这些不存在的虚报的木材,流送营业所也照样作为实际流送的数量记在自己的帐上。
3.在把各伐木段流送来的木材集中起来的总浮栅附近,有一个隼林场——就是把木材拖捞上岸的地方。这个活又是由犯人做的,他们还是属于同一个乌斯特维姆劳改营(乌斯特维姆劳改营的五十二个岛屿分布在250X250公里的面积上。瞧我们的“群岛”怎么样!)。流送营业所的交货人心里有数:现在劳改营的接货人又会从他手里接回全部虚报数字:第二,是为了不出卖在河边滑道上交货的自家的劳改营,而第一,是为了用这同一的虚报数喂饱自己的干拖捞工作的犯人!(他们的定额也是异想天开的,他们也需要多弄一点面包头!)但这里的收货人已经需要为社会多流几滴汗了:他不能简单地按体积把木材接受下来,而要填写原木的直径和长度的明细表,包括真实的和虚假的。给你们饭吃的恩人原来在这里!(弗拉索夫也在这里干过。)
4.集材场以后是木材场,它把原木加工成锯材。做活的又是犯人。作业班是靠所加工的原木体积吃饭的,那些“富余的”虚报木材正好可以提高他们完成任务的百分数。
5.下一步是成品仓库。根据国家的定额,成品应占木材厂收到的原木的百分之六十五。从而虚报木材的百分之六十五也在虚无飘渺中进入了仓库(这类神话中的锯材也按品种造册:背板、制材;板厚,去边的,未去边的……)。码垛工也靠这些虚报数多捞一点口粮。
然后呢?弄虚作假到仓库就顶头了。仓库由武装警卫看守,不可能再有不受监督的“损失”。现在该由谁以及怎样为虚报数字负责呢?
这时候前来帮助弄虚作假这个伟大原则的是群岛的另一个伟大原则:橡皮原则,也就是因循拖拉的原则。虚报数字入了帐,就年复一年地转入下一年度。在这个群岛的荒野里,参加清点物资的都是自己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你也不能为了计数而亲手去把每块板子都倒一遍吧。幸运的是虚报数字每一年都有一些在库存“损耗”项下注销了。大不了是撤掉一两个仓库主任,调去做定额员的工作。可是靠这一手有多少人捞到一口饭吃啊!
他们还在这方面使劲:为用户把板材装车皮的时候(接货人不在场,按托运单把车皮甩到各地),把虚报数也装进去。这意思是多记装货量(请注意,这样一来搬运作业班也得到了好处)。铁路方面在车皮上打铅封,这跟他们没关系。过了若干时间在阿尔马维尔或者在克里沃罗格的什么地方,有人将打开车厢,把实际收货量记在帐上。如果欠装数是适中的,那么所有这些木方的差数都会集中在一栏里,报请国家计委去说明原因。如果欠装的数量太不像话,收货人将向乌斯特维姆劳改营提出索赔要求,但是这些索赔要求将和成百万份其他公文一起旅行,不定到什么地方就归了档,再过一段时间就无影无踪了。它们毕竟敌不过人们要活命的压力。(而任何一个阿尔马维尔都不会把一车皮木料退回发货单位:给多少就要多少吧。南方可没有木料。)
我们现在还应当指出,国家和森林工业部在他们的经济报告里都认真地利用着这些浮夸虚报的木材采伐和加工的数字。它们对于部里也恰好用得着。
但是最令人惊异的事情恐怕还是这个:既然木材转运的每一阶段在数量上都有虚报,似乎木材应当不够数才是。然而,集材场上的收货人已经把夏季的木材拖捞量多报了那么大的虚数,以至到了秋天流送营业所手里还有多余的木材积压在浮栅前面,动都没有动。不能让这些木材留在河里过冬,不然开春时还得叫飞机来把它们炸散。所以上面同意深秋时把这些已经没人需要的多余的木材顺流放进白海里去!
神吗?怪吗?妙吗?可这种事并不只发生在一地。翁日拉格的木料场上也经常剩下多余的木材。它们没有装运出去,可是在帐面上早已经没有了。某些木料场完全关闭以后的若干年内,附近劳改点里不断有人来找无主的干劈材,把这些去了皮的坑木放进炉子里烧掉。而为了采伐和制作它们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痛苦的代价啊。
为了使放排的自由人手里不多出来这些木材,——阿尔汉格尔州塔拉加劳改点派出一队一队的解除了看押的刑事犯,偷偷地拦截下他们的木排:也就是把劳改营采伐的但暂时落在自由人手里的木材偷给劳改营。每年计划生产的家具用的都是……偷来的木料。
所有这些只是为了要活命,而不是为了图财,更不是为了对国家进行抢劫。
国家决不应这样过分地凶恶——逼迫自己的国民去行骗。
这就是犯人们习惯说的一句话:没有“图赫他”(弄虚作假)和阿芒拿(硝氨炸药)修不成运河
这一切就是群岛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