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忘记一切。我们记得的不是往事,不是历史,而只是别人想用不停的敲打凿刻在我们记忆里的那一条干篇一律的点线。
这是不是全人类的特性,我不知道,但说它是我们俄国人的特性,那是不错的。这是个很令人惋惜的特性。也许,它是由于善良的缘故,然而是令人惋惜的。它使我们成为撒谎家的俘获物。
因此,连那些公审的案子,如果不需要我们记住——那末我们也就不会记得。大张旗鼓地做了,报纸上也写了,但是人家没有在我们脑子里凿上个坑地——所以我们也就不会记得(在脑子里留下坑儿的只是每天广播的东西)。我说的不是年轻人,他们当然不知道,我说的是那些公审案件的同时代人。你请一个普通人数数有过哪些轰动一时的公审案子——他会记起布哈林的案子,季诺维也夫的案子。再皱皱眉头也许会想起工业党。完了,再也没有别的公审案了。
可是,公开审判是十月革命后马上就开始的。一九一八年已经很多。在许多法庭上都举行过。那时进行公审,既没有法律,也没有法典,审判员只能参照工农政权的需要去断案。它们的详细历史,将来什么时候是否会由什么人写出来呢?
然而,不作一点简短的述评也是不行的。我们毕竟有义务在当时的一片粉红色的轻柔晨雾中也来探索一下某些烧焦的废墟。
在那些动荡的年代,打仗用的马刀没有插在鞘里生锈,惩罚用的左轮手枪也没有冻结在枪套里。把枪杀偷偷放在夜里、放在地下室里进行和往后脑门上开枪是以后才想出来的办法。一九一八年,有名的梁赞的契卡人员斯捷尔马赫大白天就在院子里枪杀人,所以等待处死的犯人可以从监狱的窗里看到这种情景。
当时有一个正式术语,叫做非司法制裁。并非因为当时还没有法院,而是因为存在着契卡。
这只嘴喙渐硬的小雏是托洛茨基孵出来的:“恐吓是政治的强大手段,只有伪君子才不懂得这一点。”季诺维也夫在还没有预见到自己末日的时候也兴高采烈地说过:“国家政治保卫局,正如全俄肃反委员会,是在全世界范围内最负盛名的。”
实行非司法制裁,是因为这样做效率更高,法院也是存在着,也在进行审判,也在判处死刑,但是应当记住,与它们平行地并且脱离它们而独立地,还在进行着非司法制裁。怎样设想这种制裁的规模呢?M-拉齐斯在他的一本对契卡活动的通俗介绍中,给我们提供了只是一年半时间内(一九一八年和一九一九年上半年)并且只是俄罗斯中部二十个省的材料(这里所提供的数字远不是完全的,部分地也许是出于谦虚):被契卡枪决的(即不经审判,越过法院)——八千三百八十九人,破获的反革命组织——四百一十二个(如果考虑到我国人民有史以来一贯缺乏组织能力,再加上那些年代的普遍各自为政和精神颓丧,这个数字是不可思议的),总共逮捕八万七千人(这个数字令人觉得有点缩小)。
为了进行评价,可以拿什么来比较一下呢?在一九0七年,一群左派活动家出版了一本《反对死刑》的论文集(格尔汉特编),那里把一八二六年至一九0六年所有被判死刑的人指名道姓地开列了一个名单。编者附带声明:这个名单也是不完全的(但总不会比拉齐斯在国内战争时期汇编的资料更残缺不全)。它统计了一千三百九十七个人名,其中应当除去改判的二百三十三人和没有缉捕归案的二百七十人(主要是逃跑到西方的波兰起义者)。剩下八百九十四人。这个八十年的数字比契卡的数字少二百五十五倍,而契卡的数字包括的省份还不到总数的一半(北高加索、伏尔加下游大批的枪决数都没有包括进来)。诚然,论文集的编者同时用了一个推测性的(恐怕是有意加大的)统计资料。根据这个资料,仅在一九0六年一年内被判死刑者为一千三百一十人(也许并没有处决这么多,须知当时有多次大赦)。这正是挨骂最凶的斯托雷平反动(这是对革命恐怖活动的回应)的高xdx潮,关于这个时期还有另一个数字:六个月内执行了九百五十起死刑(斯托雷平的战地法庭总共活动了六个月)。听起来是可怕的,但对应我们过硬了的神经来说,它也不会引起紧张:把契卡的数字换算成半年,还要比它多出两倍——而且这还只是二十个省份的,而且这还是不经过法院的,不经过法庭的。
可是——法院呢?
那当然有!十月革命后头一个月也建立了法院—— 克雷连科喊叫说,他也不会以诽谤罪提起公诉(为什么不呢?……),报纸受到审判是因为它企图影响思想(难道报纸敢于抱这种目的吗?!)。
萨文科夫的下面这句话也没有当作报纸的一项罪名:“只有疯子罪犯才能认真断言国际无产阶级会支持我们。”——因为它反正还会支持我们的……
因企图影响思想得到的判决是:这份一八六四年创办、熬过了各种不可思议的反动时期——洛里斯-麦利科夫的、波别多诺斯采夫的、斯托雷平的、卡索的以及还有什么人的——的报纸,从今永远封闭!而编辑者叶戈罗夫……说起来都难为情,好似在什么希腊那样……得到三个月的单独监禁(如果好好想想也不至那么难为情:须知这只是一九一八年呀!要是老头儿活下来——那又会给关进去的,而且还会好多次被关进去)。
行贿和受贿在俄罗斯自古已然,在苏联将永世长存,但在这些风雷激荡的年代,也照样亲热地行贿和受贿,实在有点奇怪。向司法机关送礼之风竟然盛极一时。还要战战兢兢地补充一句——礼物也送到了契卡门上。烫金精装的大部头历史对此缄默不语,但老人们,目击者们回忆说,革命初年与斯大林时期不同,被捕的政治犯的命运大大取决于贿赂:毫不拘束地收受贿赂并在受贿后诚实地放人。克雷连科只挑选了五年内的十二起案件,就告诉了我们两起这样的审判。呜呼,莫斯科革命法庭和最高革命法庭都是经过歪门邪道才挤入完美的境地,它们都曾陷进过不体面的事件。
2莫斯科革命法庭三名侦查员案(一九一八年四月)。一九一八年三月,逮捕了一名倒卖金条的投机商贝利泽。他的妻子,按当时的惯例,开始寻找赎买丈夫的途径,她通过辗转介绍打通了和一个侦查员的关系,这个人又拉进了另外两个。在秘密会晤时,他们向她索取二十五万卢布,经过讨价还价减少到六万,讲定先付一半,通过格林律师接头。如果那个女的不是在钱上抠门,如果她如数交给格林三万预付款而不是一万五,更主要的如果不是由于妇道人家的慌乱一夜间改变了主意,认为这个律师不可靠, 到处是辩证法!克雷连科开口也是辩证法:“革命法庭负有代替肃反委员会的使命”(代替??……)不过“……在实现恫吓、恐怖和威胁措施方面的可怕程度,它决不应小于以前的肃反委员会。”( 罪名十分严重,并且附有罪证:对二十八名被告共提出两件罪证。( “我,塔甘采夫,自觉地开始毫不隐讳地供出我们组织的情况……我不隐瞒与我们集团有关系的任何一个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使我们同案受审人得到宽大处理。
我,全俄肃委特派员雅科夫-萨乌洛维奇-阿格拉诺夫,保证在塔甘采夫公民的协助下迅速结束侦查工作,并在其结束后将此案送交公开法庭审理……我保证对被告中任何一人都将不用极刑。”
但就搭甘采夫一案——契卡枪毙了八十七人。
我们自由的太阳就这样升起了。我们的十月革命同龄儿——法律在幼年时期就是这样一个胖乎乎的淘气孩子。
这些我们现在完全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