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六月,每个早晨,每个晚上,从不远的地方——从森林街或诺沃斯洛波德街,往布蒂尔卡监狱的窗里送来一阵阵铜管乐器的声音。这全是一些进行曲,一遍一遍反复演奏的进行曲。
我们站在打开了但爬不出去的监狱窗子旁边,站在暗绿色的玻璃钢筋笼口后面听着。是部队在列队行进吗?或者是劳动者们正在甘心乐意地把工休时间贡献给步伐操练吗?——我们不知道。但我们也听到了传闻,说是正准备着举行胜利大检阅,预定六月二十二日——战争开始四周年在红场举行。
用作基础的石头只能在下头呻吟和受压,大厦落成时却没有它们的份儿。但是,那些毫无意义地被抛弃了的、曾注定要用脑门、用肋骨去承受这次战争的最初打击从而防止了别人胜利的人们,连当一块基石的要求也被拒绝了。
“欢乐的声音对背叛者有何意义?”……
一九四五年我国各个监狱中的那个春天主要是俄国被俘人员的春天。他们像大洋里的鲜鱼,聚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密密麻麻的灰色鱼群,游过苏联的各个监狱。尤里-叶夫图霍维奇的出现是我同这个鱼群的 有时我们想说谎话,但语言却不让我们这样做。把这些人宣布为叛徒,但在语言上却明显地搞错了——审判员、检察长、侦查员都搞错了。被判刑的人,全体人民,所有报纸都重复了并固定了这个错误,同时却不由自主地说出了真话:本想把他们宣布为背叛祖国者,但谁都说成甚至在审判材料上也都写成“祖国背叛者”。
这可是你说的!这些不是背叛了她的人,而是被她背叛了的
人。不是他们这些不幸的人背叛了祖国,而是精打细算的祖国背叛了他们,而且背叛了三次。
战俘中很少有人能作为一个自由人越过苏联国境线,如果在忙乱中给漏了过去,那后来也会被抓起来,即便是在一九四六-一四七年。有一些是在德国境内的集合站上逮捕的,另一些似乎并没有被捕,但从边界就被装上了货车,在押解之下运到分布在全国的为数众多的甄别审查营(甄审营)中的一个去。这些甄审营和劳改营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安置在里面的人还没有得到刑期因而必须在营里得到它这一点外。所有这些甄审营都是有活干的,它们附设在工厂,附设在矿场,附设在建筑工地,因此过去的战俘们从头一天起就可以投入十小时的工作日,同时,也像他们曾通过铁丝网观看德国一样,今天也是通过铁丝网观看他们失而复得的祖国。空余时间——黄昏和夜晚——就对被审查人进行讯问,为此在甄审营中配备了比一般多几倍的行动人员和侦查员。侦查照常是从一个定论开始,即你肯定是有罪的。你就必须身在铁丝网之内设法证明是无罪的。为此你只能接举证人,也就是其他的战俘,而这些人则可能根本不在你的那个甄审营里,而在遥远的省份,于是克麦洛沃的行动人员向索里卡姆的行动人员寄去质询,那里的人便讯问证人并寄回自己的答复和新的质询,你又被作为证人加以讯问。诚然,为了弄清一个人的命运可能要化上一年、两年-一但祖国于此并无损失:因为你每天都在采煤。如某个证人关于你做了不大好的陈述或者证人已经死掉,——那就怪自己吧,你的叛国罪马上就定案,巡回法庭当时就在你的十年叛决书上盖戳儿。如果不管怎样翻腾,各方材料一致说明你似乎真的没有给德国人做过事,-一而主要的你没有亲眼见过美国人和英国人(如果不是被我们而是被他们从俘虏营解放出来,那就是一个大大加重的情节)-一那末行动人员便决定你应受何种程度的隔离。对某些人规定变更居住地点(这样做必然使一个人和周围的人不易接近,使他易于受到打击)。对另一些人则体面地建议去干“沃赫拉”的工作,即营内准军事警卫工作:他好像仍保持着自由人身份,但却失去了任何个人自由,并要到穷乡僻壤去生活。对 考虑周到的人纠正说:错误早就犯下了!用不着在四一年往前线钻,于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去打仗。应当从一开始就在后方安置下来,找个安安静静的活儿,他们现在都成了英雄。还有,当逃兵也不错嘛:命一定能保住,给他们的不是十年,而是八年、七年;在劳改营里也不会从什么职务上被赶下来——逃兵不是敌人,不是叛徒,不是政治犯,他是自己人,普通犯。有人愤怒地反驳说;可是逃兵必须坐满这些年,受完这些年的罪,他们是不能得到原谅的。而对我们——很快就会有大赦,我们大家都会给放出去(当时还不知道逃兵将享受到的一个主要优待条款!……)。
那些犯了 一九四二年秋,为了统一所有的反布尔什维克部队,打出了弗拉索夫的名号,同在一九四二年秋天,希特勒大本营否定了中级军官为使德国放弃东方殖民计划代之以建立俄国民族武装力量而进行的尝试。刚刚决心作出性命攸关的选择,刚刚在这条路上迈出 有关独立的俄国军队的整个构想的结局,实质上就是如此了。而弗拉索夫做了些什么呢?一方面是他不知道情况如何糟糕(不知道自己放行演说之后又被当做战俘,处于受威胁的地位),一方面是他不可挽救地走上了对野兽抱希望做妥协的毁灭道路,而与启示录的野兽们相处,只有从 这支组建中的军队能有怎样的计划呢?似乎是:冲进南斯拉夫,与那里的哥萨克、俄侨军队及米哈伊洛维奇联合,捍卫南斯拉夫使其不落入共产主义手里。但是首先:难道德军指挥部在他们最困难的月份能够让在自己后方顺利地组建一支独立的俄国军队吗?他们不慌不忙地把这些部队拽到东部前线——一会儿把一个反坦克支队(伊-萨哈罗夫-兰斯道夫)调往波莫瑞,一会儿把整个 然而,在一九四五年在我们的司法中心,他们被控犯有;以颠覆工农苏维埃政权为目的的行为;武装侵入苏维埃领土(就是说,当有人在彼得格勒把俄国宣布为苏维埃的时候,他们没有立即离开这个国家);帮助国际资产阶级(他们梦里也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在各种反革命政府任职(就是在他们一生从属的那些将军手下任职)。第五十八条的所有这些分条(l、2、4、13)都是属于一九二六年,即国内战争结束后的六七年才通过的刑法典的内容!(法律追溯效力的经典的和丧尽天良的范例)此外法典第二条指明,它只适用于在苏俄领土上拘捕的公民。但是国家安全机关的铁手从欧亚所有国家里把十足的非公民一个个地揪了出来。关于时效我们就更不用说了:关于时效有一条灵活规定,即它不适用于第五十八条(“为什么要算老帐呀?……”),时效只适用于那些消灭本国同胞比整个国内战争所消灭的多出许多倍的自己家里培养的刽子手。
马里尤什金对过去的事情总算还记得清楚,关于从诺沃罗西斯克撤退的详细情形还能说得出来。但博尔希好似又返回了童年,他天真地嘟嚷着说,他怎样在卢宾卡庆祝了复活节:复活节前整整两星期他只吃半份口粮,把另一半留下来,逐渐用新鲜的倒换发硬的。就这样为了开斋他积蓄了七份口粮,于是复活节他就大吃了三天。
今天对他们起诉和审判——丝毫不证明以往他们有什么罪行。这仅是苏维埃国家的复仇行为:为了他们在四分之一世纪以前曾反抗过共产主义,尽管从那时以来他们一直度着有家难归的流亡者的坎坷生涯。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亚谢维奇上校不同于这些流亡分子中的束手无策的木乃伊。对于他来说,国内战争结束后反布尔什维主义的斗争显然并没有结束。他通过什么进行斗争,在何处和如何进行——他没有讲给我们听。但是好像在监室他仍有继续战斗的感觉。在我们大多数人脑子里,概念混乱,视线模糊而歪曲,而他对周围事物却显然有清楚明朗的观点,由于具有明确的生活立场——他的身体也经常保持着壮健、弹性、活力。他的年纪已在六十以上,脑袋完全秃了,不剩下一根头发,他熬过了侦查(像我们大家一样正等待着判决),当然从哪里都得不到帮助——却保持着年轻的、甚至红润的皮肤,在全监室中只他一个人做早操,在水龙头下冲冷水(我们大家则舍不得浪费监狱配给口粮提供的热量)。当板铺间空出一条走道时,他就抓紧时间——在这五六米的地方,用板正的步伐、板正的身姿,来回走步,手交叉在胸前,明亮而年轻的眼光好像透过墙壁望着狱外。
我们大家都为我们所遭遇的事情感到吃惊,他却觉得周围发生的事情都在意料之内——正因如此,他在监室中是完全孤独的。
我一年后才理解了他在监狱中的行为:我又回到布蒂尔卡,在七十个监室之中的一间里我遇见了亚谢维奇的一些年轻的同案人,他们都已判了十年和十五年。在一张卷烟纸上印着他们整个集团的判决,不知何故却落在他们手中。名单上的第一名就是亚谢维奇,给他的判决是——枪决。原来他从桌子到门之间来回踱步时,用那没有衰老的眼光透过墙壁所看到的、所预见到的是这个呀!但是,忠于生活道路的毫不后悔的意识给了他以不寻常的力量。
在流亡分子中间也有我的一个同龄人伊戈尔-特朗科。我同他交上了朋友。两人都是衰弱的、干枯的,灰黄色的皮肤包着骨头(当真我们为什么这样垮了下来?我想是由于精神上的惘然失措)。两个人都是瘦长条儿,在布蒂尔卡放风的院子里,一阵夏风吹来就会摇晃,我们老是在一起迈着老年人的小心步子,谈论我们生活的对比。我与他在同一年生于俄国的南方。当我们两人还在吃奶的时候,命运之神就从他的破旧的袋子中掏出了一根短稻草塞给我,而给了他一根长的。于是他的小圆球儿就滚到了海外,虽然他的“白卫分子”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贫穷的报务员。
通过他的生活设想一下在国外的我这一代同胞的情况,使我感到强烈的兴趣。尽管家庭收入颇为有限甚至十分拮据,他们仍是在良好的家庭督导下长大的。他们都受到完美的教育,并尽可能地得到了深造的机会。他们是在不知道恐惧和镇压的环境中成长的,虽然在他们还没有壮大以前,各种白党组织的某种权威的压力曾经悬在他们头上。他们长大了,但没有染上那些笼罩整个欧洲青年的时代恶习(犯罪率高,生活态度轻率、无所用心、放荡)——这是因为他们好似在家庭的不可磨灭的不幸的阴影下长大的。他们生长在不同国家,但是都把俄国当做是自己唯一的祖国。他们的精神教育来自俄国文学,由于他们的祖国仅止于文学,文学的背后并不存在第一性的实体的祖国,因而更受他们珍爱。他们接触的现代出版物比我们范围广泛得多,内容充实得多,而偏偏苏联的出版物他们见到的很少,他们对这个缺陷感觉得最尖锐,他们以为,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们才不能理解关于苏维埃俄国的主要的、最崇高最美好的东西,而他们所获知的都是歪曲、谎话、不完全。关于我们真实的生活他们只有最贫乏的概念,但怀念祖国之情是那么深切,如果在一九四一年对他们发出一声召唤,他们便会纷纷加入红军,甚至会感到去死亡要比活下来更为甜蜜。这批在二十五到二十七岁的青年已经有了并坚持了某些与年老将军和政治家们的意见不相符合的观点。例如,伊戈尔的小组是“非预决派”。他们宣称,没有与祖国分担过以往几十年的全部复杂重负的人,对于俄国的前途便没有任何决定权,甚至没有提出任何建议的权利,只能前去为人民所决定的东西贡献力量。
我们一起在板铺上躺过了许多时间。我尽可能地理解了他的世界,这个会见向我揭示了(以后其他的会见也证实了)一个观念,即内战时期相当大一部分精神力量的外流,从我国带走了俄罗斯文化的一个巨大而重要的分支。而每一个真正热爱俄罗斯文化的人都将力求使这两个分支——本国的和国外的——重新结合起来。只有那时,它才是完全的,只有那时,它才能显示出健康发展的能力。
我幻想着活到这一天。
人是软弱的,软弱的。归根结底连我们中间最固执的人在那年春天也想得到宽恕,决意牺牲许多东西来换取一小块生命。流行过这样一个笑话:“被告,你的最后陈述!”“送我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那里有苏维埃政权!还有——阳光……”我们不会有失去苏维埃政权的危险,倒是有失掉阳光的危险……。谁也不愿意到最远的北极地带去,不愿意去得坏血病,去得营养不良症。在监室里不知为什么特别盛行关于阿尔泰的传说。极少数以前去过那里的人,尤其是没有去过的人,把同监难友引入一场美梦:阿尔泰可是好地方!既有西伯利亚的辽阔,又有温和的气候。小麦堆满岸,蜜糖流成河,草原和山岭,羊群、野物、鱼虾。人烟茂盛的富裕的农村……
囚犯们关于阿尔泰的憧憬——是否是旧时农民对它的憧憬的继续?在阿尔泰曾经有过所谓内阁的土地,因为这个缘故,它与西伯利亚其他地方有所不同,对移民在长时间内是比较不开放的——但农民们最向往的正是上那里去(并且不断地向那里移居)这种持久的传说是否由此而来的呢?
啊,往这个安静地方躲起来吧!听听雄鸡在清新空气中的清脆响亮的歌声!抚摸抚摸善良严肃的马胜!一切伟大的问题统统见鬼去吧,让别的什么人,傻一点的人去为你们伤脑筋吧。躲开侦查员的骂娘和对你全部生活的厌人的盘诘,躲开监狱门锁的响声,躲开监室里令人窒息的闷热,在这里好好休息休息。我们都只有一次生命,它是渺小短促的——而我们却作孽地把它塞到别人的机枪下面去,或者带着它,带着这纯洁无暇的生命钻到政治的肮脏垃圾堆里去。那里,在阿尔泰,似乎可以住在靠近森林的村边上最低矮最黑暗的小房子里。不是为了检树枝,不是为了摘蘑菇,而是随便往森林里走走,搂住两根树干:我的亲爱的!我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那一年的春天本身就呼唤着人们的善心:它是如此浩大的战争结束的春天!我们看到,数以百万计的我们这样的囚犯正流入监狱,还有大大超过此数的囚犯在劳改营中等着我们,取得空前伟大的世界性胜利之后,怎么可能把那么多的人留在监狱里?现在把我们关着大概只不过是吓唬吓唬,好使我们记得牢些吧。当然会颁布大赦,我们大家很快就会被放出去。有人甚至赌咒发誓说,他亲自在报上读到过,斯大林回答美国记者(姓名吗?——我记不得了……)时说,战后我国将实行一次世界上从未见过的大赦。侦查员也确实亲自对什么人说过很快要宣布普遍的大赦(这些传闻对侦查员是有利的,它们能够削弱我们的意志:算了,签字吧,反正不会呆久的)。
但是——对于善心需要有理智。
我们中间少数头脑清醒的人说什么四分之一世纪以来,从未对政治犯实行过大赦——而且永远不会,我们听不进去这类丧气话。(一个熟知监牢掌故的眼线还跳出来回答:“在一九二七年,十月革命十周年前夕,所有的监狱都空了,在上面挂起了白旗!”这种监狱上挂白旗的惊人景象——为什么是白旗?——特别使人动心。)我们没有理会我们中间那些明白事理的人的解释:正是因为战争已经结束,所以我们几百万人才去蹲在这里——前线再也不需要我们,对于后方,我们是危险分子,而在遥远的建筑工地上没有我们连一块砖也放不上去(我们心里还有个人利益作怪,所以不能领会斯大林的纵然不是恶毒的,至少也是简单的经济上的打算!现在有谁在复员以后还愿意抛弃家庭、房子,到那还没有道路,还没有房屋的科雷马去,到沃尔库塔去,到西伯利亚去?这已经几乎是国家计委的一项任务:给内务部下达抓人的控制数字)。大赦!我们等待和渴望着的宽大、广泛的大赦!据说,在英国甚至在加冕周年纪念都有大赦,就是说每一年都有大赦!
在罗曼诺夫皇朝三百周年纪念日曾经大赦了许多政治犯。在取得了一个世纪甚至超过一个世纪规模的胜利后,难道现在斯大林的政府还将这样斤斤计较地记仇,还将对自己每个小小公民的每个差错和失足那么念念不忘吗?……
一个简单的真理,但要悟出它也需要饱经痛苦:值得祝福的不是战争中的胜利而是战争中的失败。胜利为政府所需要,失败则为人民所需要。在胜利后还想胜利,在失败后则想自由——而且一般能够争取自由。失败之为人民所需要,正如苦难和灾祸之为个别的人所需要一样:它们迫使他深化内心的生活,使他在精神上变得崇高。
波尔塔瓦的胜利对俄国是一个不幸:它引起了两个世纪的极大紧张、破坏、不自由——以及一次又一次的新战争。波尔塔瓦的失败却使瑞典人得救:失去了打仗的愿望后,瑞典人成了欧洲最繁荣昌盛和自由的民族。
我们已经那么习惯于为我们对拿破仑的胜利而自豪,以至忽略了一个情况:正是由于这个胜利,农民的解放才没有早半个世纪发生(法国的占领对俄国并非一种现实的可能性)。而克里米亚战争却给我们带来了自由。
那年春天我们相信大赦——这毫不新鲜。你同老囚犯们谈谈就清楚:这种对仁慈的渴望和对仁慈的信仰从来没有离开过监狱的灰色墙壁。十年接着十年,各种来源的囚犯总是期待、总是相信:要么会有大赦,要么会有新的法典,要么会有对案件的普遍复查(而且传闻总是得到机关的巧妙谨慎的支持)。十月革命的某个周年,列宁的纪念日和胜利纪念日,红军纪念日或巴黎公社纪念日,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的每届例会,每个五年计划的结束,最高法院的每次全会——凡是囚犯的想象力能为期待着的解放天使下凡安排的日子都安排到了。而且囚犯们的成分越是希奇古怪,囚犯来源之广泛越是离奇荒唐,——他们也就越多产生对大赦的信仰,而不是头脑清醒的估计。
所有的光源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与太阳相比。而太阳则同什么都不能比较。同样,世界上的一切期待都可以与期待大赦相比,而期待大赦则同什么都不能比较。
一九四五年春天,每个新来的人一进监室,大家首先就问他听到过什么关于大赦的消息没有?如果两三个人拿着东西从监室被带走——监室里的行家们马上对照他们的案情推断说,他们的案情最轻,当然是带去释放的。这就开始了!在厕所里,在洗澡房里,在囚犯的邮局里,我们的积极分子到处找寻大赦的痕和记载。突然,在布蒂尔卡洗澡房著名的紫色前室里,我们于七月初读到了用肥皂在比人头高得多的地方的紫釉砖上写的预言(说明是站在别人肩上写的,免得很快被擦掉):
“乌拉!!!七月十七日大赦!”
我们是多么兴高采烈呀!(如果他们不确实知道,就不会写出来!)心脏、脉搏、血液,在欢乐的冲击下都停了下来,牢门快打开了……
但是——对于善心需要有理智……
七月中旬,我们监室中的一个老头儿被走廊看守派去打扫厕所,在那里,看守同情地望着他的一头白发,私下(如有第三者在场他未必敢说)问他:“老爷子,犯的是哪一条?”家里老少三代为他哭泣的老头儿心里一阵高兴:“五十八条。”看守叹口气说:“不在里面。”瞎说——监室里一致断定——这个看守根本没有水平。
在这监室里有一个年轻的基辅人瓦连金(姓不记得了),他有着一对大大的女人似的漂亮眼睛,侦查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无疑是一个预见者,这个本领也许只是在当时的兴奋状态下产生的。不止一次,他早上在监室里走一圈,指指这个指指那个:今天你和你将被带走,我梦见了。果然他们给带走了!正是他们!话又说回来,囚犯的心灵是那么倾向于神秘主义,以至见到预言的应验几乎不觉得奇怪。
七月二十七日瓦连金走到我身边说:“亚历山大!今天是我和你了。”接着向我讲了一个带有监狱梦境一切特征的梦:混浊的小河上架着一座小桥,十字架。我开始收拾起东西,真地没有白做:在喝了早茶以后就把我和他叫走了。全监室以热闹的良好祝愿欢送我们,许多人担保说,我们准是给带去释放的(从对我们的轻微案情进行比较后得出的结论)。
你可以真心地不相信这个,不允许自己相信,你可以说几句笑话挡回去,但是,地球上最热不过的一把火红的铁钳突然夹紧你的心:要是真的呢?……
从不同的监室里提出来二十来个人,起先把我们带进洗澡房(在每个生活的转折点上囚犯首先应当经过洗澡房)。在那里我们有一个半小时光景的时间去猜测和思考。然后,热出了一身大汗、遍体感到舒服的我们——被带过布蒂尔卡内院的一个苍翠的小花园,那里的鸟儿(多半只是麻雀)叫得似乎要震破我们的耳鼓,树木绿得使不习惯的眼睛感到难以忍受地鲜明。我的眼睛从来没有像在那个春天里那样强烈地感受到树叶的绿色!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看到过比布蒂尔卡小花园更接近于天堂的东西,而沿沥青小道走过这个花园从来也没有超过三十秒钟!
把我们带到了布蒂尔卡“车站”(接收和发送囚犯的地方;名称很中肯,而且那里的主要前厅颇像一个不错的候车室),赶进了一间宽敞的大隔离室。里面光线半明半暗,有清洁的新鲜空气:它唯~的一扇小窗开得很高,不带笼口。它就向着那个阳光明媚的小花园开着,经过打开的气窗,卿卿喳喳的鸟叫声使我们耳朵发聋,一根碧绿的树枝在气窗孔里晃动,给我们大家以自由和回家的希望。(真好呀!这样好的隔离室我们从来还没有蹲过!——这不会是偶然的:)
我们大家都是属于特别庭管辖的。如此说来,我们的案子全是区区小事。
三个小时谁也没有来管我们,谁也没有来开门。我们在隔离室里走来走去,走累了就在瓷砖砌面的长椅上坐下来。而树枝老是在窗孔外晃呀,晃呀,麻雀发了狂似地对叫着。
突然,门轰隆一声打开了,传唤我们中间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安静的会计出去。他走了出去,门又锁上。我们更加起劲地在我们的匣子里来回走动,像热锅上的蚂蚁。
又是开门的响声,传走了另一个,送回原来那个。我们向他拥过去。但这已经不是他了!他脸上的生命停止了,他睁开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恍惚地在隔离室的光滑地板上摇摇晃晃地移动。他受到脑震荡吗?他被烫衣服的板子打昏了吗?
“什么?什么?”——我们屏息地问(如果他不是刚坐过了电椅,那至少已经向他宣布了死刑判决)。他用宣告宇宙末日来临的那种声调挤出了两个字:
“五!!年!!!”
门又响了——回来得那么快,好像上厕所去解了个小手。这个人喜气洋洋地回来了。显然是把他释放了。
我们怀着失而复返的希望聚集在一起问:“怎样?怎样?”他甩了一下手,笑得喘不过气来:
“十五年!”
这真是太荒唐了,荒唐得难以马上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