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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木箱,这倒奇怪了。”
田村告别老婆子,沿着原路往回走,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她说有个口袋,这口袋有文章。”龙雄也奇怪。“是不是老婆子看错了?”
“不会把木箱看成口袋的。她说肩膀上搭着口袋,大概是电工装工具用的。”
田村轻声说,“太莫名其妙了。难道真的是电工?现在真是矛盾百出。”
发电所的白色建筑物就在眼前。周围电网纵横,上面密密麻麻缀着白色的瓷瓶,壁垒森严的样子。
“进去打听一下。”
说完,田村便走进开满大波斯菊的门内。甫道上铺着细砂,到处竖着“危险”
的标志。
进了发电所,各种各样的机器声不绝于耳。
“有何贵干?”门卫走出来挡住去路问道。
“打听点事,想见一下所长或主任。”
门卫走了进去,出来一位高个子,工作服上的口袋里,露出一截折叠尺,自称是发电所的主任。
“对不起,百忙中来打扰您。”
田村先寒暄道歉。机声嘈杂,必须高声叫嚷。
“一星期之前,歧阜县土歧津市是否给贵所送来一批电瓷瓶?”
“电瓷瓶?”对方的声音也不亚于田村,大声喊道:“电瓷瓶常常有到货,可是一星期前却没有。”
“车站有到货存根,发货人是爱知商会,收货人是贵所。是一个木箱。站上说,是电工模样的人去取的货。”田村拿出记事本,一面看,一面说。
“凡是材料订货,都通过总厂器材科。”主任回答说,“不过,爱知商会从来没有给我们发过货。是用木箱?”
“是的。”
“电瓷瓶是不用木箱装的,大的,如高压线电瓷瓶,用席子卷好,然后用木框加固;小的,用稻草卷起来,装在草包里。电瓷瓶包装,有固定格式,从来不用木箱。”
“这就怪了。”田村故意歪着头说,“车站里有存根,说是电工去提的货。”
“他们搞错了。”主任坚持说,“首先,所里即便不去提货,运输公司也会送来。再者,与工地现场不同,这里没有电工。”
仿佛有伤发电所体面似的,主任脸上略显出不高兴的表情。
“您要问的就是这件事吗?”
田村道了谢,当即匆匆告辞。主任赶忙转身朝里边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田村从充满噪音的发电所里走出来说。
“木箱不是运给这发电所的。里面装的也不是电瓷瓶,想必是那具吊死的尸体。”
“五十九公斤重,”田村走出盛开大波斯菊的院子,放慢脚步继续说:“大概相当于一个人和木箱的重量。”
“既然那么重,要两三个人才能搬得动。”龙雄说。
走完下坡路,两人便朝车站走去。
“一个人拿不动。”田村点点头说。
“既然如此,老太婆应当能看清楚,不论眼睛多坏,不可能看不清。”
“可是,”田村反驳道,“老太婆说,当时太阳已经落山,天黑下来了。或许她没有看清。而且老眼昏花,也不完全靠得住。即便是年轻人,他们的见证也有不确凿的地方。”
“你认为她把木箱看成口袋了?”
“不,口袋也许也有。日落天黑,离得又远,也可能没有看见木箱。”田村斩钉截铁地说。“咱们来好好推断一下。发来的是只木箱,只能是木箱,不可能是别的。单是查这一项即可。取到木箱,这伙人在黄昏以后运进山里。当然要避人耳目。
恰巧被山脚下村里的老太婆看到了。这是意外事故,但还是顺利通过了。”
天空上的阳光亮得耀眼。在这将近中午的太阳光下,青木湖的一角在望。湖面极美,与昨天有天壤之别。
田村看了看手表说:
“十一点四十分。我今天必须赶到松本分社,打电话跟其他几个人取得联系。
现在不比原先,彼此要通力合作。”
他额上依旧富汗,倒不是因为秋天的太阳直射的缘故,而是出于兴奋。
“然后看情况打算去土歧津。”
“会上歧津?”
“嗯。去查一下发货的经过。爱知商会大概是虚构的名称,也许实有此商会。
万一真有这个商会,那也是犯人擅自借用的名义。反正车站托运科一定记得送货人的模样。从这条线查下去,准能有点线索。”
“准能有点线索?”龙雄不觉脱口而出,表示怀疑。
“当然牌。怎么啦?”田村不服气地反问。
“他们如此处心积虑,不会露出破绽的。而且站务员也未必记得顾客的相貌。
因为他们接待的顾客太多了,习以为常。你还记得吧?把尸体捆在行李里托运的那桩案子,当时不论是夕留站,还是名古屋站,不是哪个站务员都记不得犯人的相貌了吗?”
“晤。言之有理。”田村没有反驳,“但也不可因噎废食。不去查一下,心里不踏实。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吗?我想,我不便妨碍你的工作,暂时先留在这里,然后再回去。”
田村已成为报社组织的、追查这个案子的“特别调查组”的成员之一。他要同“特查组”联系后才作下一步活动。——龙雄考虑到这一点才这么说。
田村搭乘开往松本的火车动身走了。地方支线的火车车窗窄,他挥手向龙雄告别。龙雄站在月台上目送火车向南驶去。
这样陌生的车站,这样黯然的分别,不免在龙雄心里引起一阵淡淡的哀愁。车站的木栅栏上,大波斯菊开得一片烂漫。花圃里的花草尽情地吸着白色的阳光。
下车的旅客只有很少几个人。龙推站在他们后面,走到检票口,正要把站台票递过去的时候,旁边有人“喂,喂”地招呼他。是方才去查到货存根时碰到的那位副站长站在那里。
“您是方才报社的人吧?”
名片是田村的,他以为龙雄也是报社的了。副站长好像有话要说。龙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副站长的表情,同刚才不耐烦的样子截然不同,显得好奇。
“关于木箱那件货,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有点事要问你一下。”
“哦?”
龙华没有细说。对方颇为失望似的,可是他说出这样的话:
“您二位回去之后,我想起了一件事。关于那件到货,原先有人来打听过。”
“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龙雄向副站长靠近了一步。
“四五天以前。”
“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不是男子,是个女的。”
“女的?”龙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畸,是个女的?”
“又年轻又漂亮,我们站上难得见到这样的美人。从口音听,谁是东京人。”
是上崎绘津子!龙雄心里怦怦直跳。她居然也来到这里。
“她问的什么事?”
“她清清楚楚说出发货站和货物名称。问最近从上歧津站发出的电瓷瓶,有没有到货?”
既然连这些事都知道,那么发运尸体,不,恐怕所有内幕,上崎绘津子都掌握。
龙雄好像遭到了电击似的。
“后来呢?”
“后来,我们回答说,货早已到达,已经取走了。她很客气地道了谢,便向出口处走去。”
“访问一下,这是发现山里有人吊死之后的事吗?”
“啊!吊死人在我们这里轰动一时。我内人还背着孩子去看热闹。不错,不错。
那女人是过了三四天以后来的。”
“哦。原来如此。”
上崎绘津子大概是来调查什么事的。龙雄又叮问了一句。
“那女人有多大年纪?什么样的身材?”
“二十三四岁。身段苗条,举止高雅。怎么说好呢?好像是芭蕾舞演员,身材颀长。”
没错,准是上崎绘津子。
“我们这条线路,最近直通新渴县的系鱼川。今后从东京来的登山客中,大概也会有那样的美人。不过,那件木箱货物,不知和这位美人有什么公事关系?”
副站长说的,也正是龙雄想知道的。
龙雄走出车站,考虑自己的去向。车站前有简陋的小吃店,他有点饿了,便走了进去。
当地的风味小吃是养麦面。
等面的时候,龙雄将两肘支在餐桌上,茫然地吸着烟。当时有一个小伙子躺在角落里,伸开双腿,在听广播里的小调。
——上崎绘津子来到这车站,问那件到货。既知道货物发自上歧津站,也知道木箱里装的是电瓷瓶。这桩犯罪案的始末根由,她全知道了。对了,她是完全了解根底的。
她什么都清楚,又来查什么呢?是来调查货有没有到?不,不可能。她是在报上看到发现上吊尸体的消息之后才来的。“货”已经运到了,她应该判断得出。
面端来了。粗糙得难以下咽。龙雄一边勉强吃着,一边集中精神思考这个问题。
她究竟抱着什么目的来查那件到货?其中必有缘故。是什么缘故呢?
龙雄剩下半碗面条,点上一支烟。收音机还在播送小调,并有掌声打断节拍。
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念头,便从矮椅子上站了起来。太阳当空照在头上,照得小路发白,尘土飞扬。在半路上,龙雄遇见一对背着行囊的男女。男的腰里掖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鹿岛枪岳地图,是五万分之一的那种。
龙雄走回到早晨刚来过的村子里。他这是 坐在一旁的通讯站主任写完报道,扔下铅笔,仿佛高呼万岁似的,举起两只胳膊,伸了伸懒腰说:
“写完了。”
然后扭过头打量着龙雄。此公大概喜欢杯中物,眼睛放着光亮说:
“我马上给总社去电话,稿子过四五分钟可以交代完。不知道用不用,马上就能见分晓。然后咱们来一盅怎么样?”
他要求龙雄等他办完公事,龙雄婉言谢绝,便走出门去。
外面一片茫茫夜色。
龙雄先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下一步如何走,还没有目标。今晚只能在松本市住一宿了。万事明天再走。
旅馆离市中心较远,靠近郊外,位于河岸旁。拉开纸拉门,河水从屋前流过。
女招待端来晚饭。
“您是独自一个人来游览的吗?”女招待体态丰满,肥胖滚圆。
“晤。是的。”
“您爬山吗?”
“不,不是爬山,来买东西的。”
“此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买。您想买什么?”
“玩具、药品、扫帚、碟子、空瓶子、童帽之类的东西。”
女招待眼睛瞪得圆圆地问:
“您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呀?”
“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女招待狐疑地看着龙雄,好像在想,这人脑子出毛病了吧?于是就不再开口了。
龙雄去治地洗澡,有人给他带路。走在细长的回廊上,心里仍在思索舟级英明买东西的事。在错综纷乱之中,他发现一个问题。
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敢情是为了装疯吧?舟饭英明不像会发疯的。此人性格刚强坚毅。
他为什么要装疯鲢?这原因不清楚。说他发狂只是单方面的推测。他买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医生去看他,把他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这一切都是伊势通讯站员报告的。
龙雄泪在浴池里沉思。没有别人。浴室的窗外河水泥泪,喧腾不已。
龙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舟报买的东西完全不成统属,杂乱无章。不过,他要的东西恐怕只有一种,其余东西不过是打掩护。用不要的东西。掩盖要的东西,为了邀人耳目。
这时,浴室里走进来一位客人,向先来的龙雄点头致意,然后把身子泡在池子里。龙雄无意识地看着那人的举动,洗澡水一直没到那人的肩膀。
龙雄霍地站了起来,池水微薄。那人本来挺舒服地泡在池子里,不禁显出迷们的表情。
龙华顾不上擦干身子,披上花衣大步走回房里。各种想法在他大脑中奔腾起来。
他清出舟报英明需要的是什么东西了。是药品。他想起八岳山麓下的大车,和车上用稻草包着的坛子。
龙雄拿起电话,要求立即接木曾通讯站。旅馆里的贴息说,深更半夜,电话要耽搁一阵。
电话等了好半天。龙华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思索着。他拿出记事本,看着上面记的要点。
一只手拿得动的很轻的麻袋……烂成白骨的尸体……长野县南位久区的偏僻的乡村……皮革工厂……电话铃响了。龙雄急忙拿起话筒。
“喂,总社的田村先生在不在?”
“不在。”对方冷淡地说。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全上街喝酒去了。”口气仍很生硬。
龙雄感到沮丧。
早晨醒来,已经九点。龙雄立即给木曾福岛打电话。在接通电话之前,赶忙洗脸,准备吃饭。正吃的时候,电话来了。
龙雄要田村接电话,对方回答说:
“他已经动身走了。”
不是昨夜那个男电话员的声音。
“走了?上哪儿去了?”
“名古屋分社。”
撂下电话,龙雄叫女佣取来一张电报用纸,拟好电文:
速查舟故有无实铬硫酸查明后速报警。
一人生命危险。明日下午瑞浪站等。
龙雄把电文推敲了两三遍,打发女佣去邮局拍发。收报人为名古屋分社田村满吉。舟权英明实际上要买的是药品!
龙雄觉得刻不容缓。他固然理解田村功名心切,但现在已不是哪家报社的独家新闻的问题了。一个人的生命危在旦夕。为了救人,必须行使搜查权。
龙推乘上十一点发车的北上列车,是“白马号”快车。车厢里有几对穿登山服的青年男女,兴高采烈地谈论登山的事。
看到这些登山客,龙雄不由得想起爬上拆古山的一伙人。其中有戴绿帽子的源语律师。不,是假扮的懒沼律师。事情刚发生在一个月之前。以后此人便在青木湖畔的山里吊死了。尸体发现的时候,几乎已烂成一堆白骨了,看样子如同经过半年以上。
一个月前还活着切人,五个月前就死了?……舟报英明所买物品中,有可能解决这道难题的东西。玩具、扫帚、碟子、空瓶子、儿童棒球帽,这些全是不需要的东西!
火车开得很慢,盐反、辰野、上探访,这些地方站站都停。上润访站上来许多洗温泉澡的旅客。行车之慢,使龙雄心里更加焦急。
在小渊泽换车,经过八岳,到海口站。龙雄下车时,已经过了三点。
龙雄换乘公共汽车,在横尾里下。
夕阳照着层峦叠峰的八百山。晚风在枯黄的草原上吹过。低矮的石屋,那些贫穷的农家仿佛挤成一堆。
龙雄挨家挨户找过去。在“加藤大六郎”所门牌前停了下来。
屋里的泥地铺上席子。一个老汉坐在上面编草鞋。龙雄是真诚来走访这个老汉的。
老汉听见龙雄的声音,抬起头来。
“啊!你是上次来打听健吉和阿音的那个东京人吧?”
老汉满脸皱纹睁大了眼睛说。他居然还记得尤纸。
“上次多谢您了。”龙华施了礼。
“进来坐吧。”
老汉从席子上站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
“我是为了阿音的事来求您帮忙的。”龙雄客气地说,“老人家,您对阿音的事很了解吧?”
“瞧你说的,我们是一个村里的人嘛。什么了解不了解的。小时候,我还抱着他撒尿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有年头了。”老人眯起眼睛在回忆往事。
“现在您见到阿音,还认得出来吗?”
“认得出来。阿音离村出走的时候,已经十五六岁了。娃儿时怕认不出来,那时候他已经是半大小子了。”
“老人家、”龙雄热切得望着老汉说,“能不能请您去见见阿音?”
“怎么?去见阿音?”老人吃了一惊,“他到乡下来了?”
“不是。他现在不在这里,在别的地方。想请您到那里去见见他。”
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龙雄。
“是阿音那小子想见我吗?”
龙雄感到难以回答,只有扯谎道:
“阿音见了您,一定会觉得特别亲切的。”
“阿音年纪也不小了。以前他的脾气可挺犟。去了东京,一定有出息了。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见见他哩。什么地方能见到他?”
“名古屋附近。”
“名古屋?不是东京吗?”
“他现在在名古屋。老人家,说来失礼,旅费之类由我负担。今晚我们先去上砌访温泉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去名古屋。”
加藤老汉仍旧望着龙推。
“你是阿音的朋友吗?”
“晤,我们认识。”龙推不得已说。
“我倒是很久没有洗温泉澡了。”
老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动心的样子。
“我儿子和儿媳妇下地干活去了。马上就回来,我再和他们合计合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