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四日灌足节星期四
负责指挥安斯基德双尸案初步调查的正式命令,于灌足节星期四上午七点送到检察官李察·埃克斯壮的办公桌上。前一晚的值班检察官是个年纪很轻又缺乏经验的律师,他发现安斯基德命案可能演变成轰动的新闻,因此打电话叫醒郡助理检察官,郡助理检察官又叫醒郡警局副局长,然后一起决定将球丢给认真负责、经验丰富的检察官:李察·埃克斯壮。
埃克斯壮身材瘦小、精力充沛,身高一米六五,现年四十二岁,头上的金发已渐稀疏,还留了一撇山羊胡。他的穿着打扮向来一丝不苟,鞋子也都略有点跟。他最初在乌普萨拉担任助理检察官,后来被征召进入法务部调查局,负责让瑞典的法律与欧盟一致,由于表现极为出色,还一度被指派为部门主任。他引起注意是因为一篇关于执法界组织缺点的报告,在报告中他主张提升效率,而不应依照某些警察单位的要求增加警力。在法务部待了四年以后,他转到斯德哥尔摩的检察官办公室,并在这里处理过几起非常引人关注的劫案与暴力犯罪案件。
在政府部门里面,他被视为社会民主党员,但事实上埃克斯壮对政党政治毫无兴趣。就在他受到媒体关注之际,高层人士也开始留意到他。他绝对是更高职位的候选人,也多亏他留给外界这个政党倾向的印象,因而得以在政治圈与警界获得丰沛人脉。警界人士对于埃克斯壮的能力看法分歧,那些主张募集更多警力是改善治安最佳方法的人,便不支持他的调查工作。但另一方面,他也非常善于不择手段地将案子送进法院。
埃克斯壮听取了值班刑警对于安斯基德命案所作的简报后,立刻认定此案必会引发媒体骚动。两名死者一个是犯罪学家、一个是记者——对于后者的职业,埃克斯壮若非痛恨便是珍视,视情况而定。
他和郡警局局长很快地在电话中进行商议。七点十五分,他拿起电话叫醒刑事巡官杨·包柏蓝斯基,同事们都称他泡泡警官。由于去年工作超时太多,包柏蓝斯基在复活节整个星期都休假,但最终仍被要求中断休假,立刻到总局着手调查安斯基德命案。包柏蓝斯基五十二岁,自二十三岁便进入警界服务。他在巡逻车上待了六年,也待过枪械组和盗窃组,后来经过特别训练才晋升到郡刑事局的暴力犯罪组。据说,过去十年间,他曾参与过三十三起谋杀或过失杀人命案的调查工作。其中由他负责的有十七件,破了十四件,还有两件可视为结案,也就是说警方知道凶手是谁,却无足够证据予以起诉。至于剩下的一件,至今已有六年,包柏蓝斯基和同事们仍无法侦破。这桩命案是一个出了名爱惹事的酒鬼,被人刺死在他位于伯格沙姆拉的家中。现场的指纹与DNA迹证乱七八糟,全是多年来在那间公寓里喝醉或遭殴打的数十人留下的。包柏蓝斯基和同事们都深信,凶手必定是死者所结识的大量酒友与吸毒者当中的一人,但尽管密集查证,却始终无法让凶手落网。据了解,他们的调查一直都只绕着刺杀这一点打转。
就破案的数字而言,包柏蓝斯基的记录不错,同事们都对他敬重有加,但他们也觉得他有点怪,部分是因为他是犹太人。某些宗教节日里,总会有人在警察总局的走廊上看见他戴着小圆帽。某位如今已退休的局长便曾批评此事,认为在警察总局内戴犹太小圆帽,就像警察执勤时缠头巾一样地不适当。但其实警方从未真正针对此议题进行讨论。有个记者听说了,立刻找上局长询问,局长见状连忙躲进自己的办公室。
包柏蓝斯基属于索德会堂,若吃不到符合犹太教规的洁净食物便吃素,但还不至于保守到不肯在安息日工作。他也马上就判断出安斯基德杀人案不会是例行的调查工作。八点刚过,他一出现就被埃克斯壮拉到一旁。
“情况似乎很麻烦。”埃克斯壮说:“被杀的两人有一个是记者,而他的伴侣则是犯罪学家。不仅如此,发现他们的人也是记者。”包柏蓝斯基微一点头。照此看来,媒体肯定会密切注意这桩案子。
“还有一点更令人头大,发现这对男女的记者就是《千禧年》杂志社的麦可”布隆维斯特。”
“哇!”包柏蓝斯基叹道。
“他因为温纳斯壮事件这出闹剧而声名大噪。”“对于犯罪动机了解多少?”
“目前一无所知。两名死者也都没有不良记录,似乎是很正直的一对伴侣。女的再过几星期就要拿到博士学位。本案得优先处理。”对包柏蓝斯基而言,谋杀案总是得优先处理。
“我们组了一个团队。你动作得快一点,需要什么资源我都会支持你。你已经有法斯特和安德森,稍后霍姆柏也会加入,他现在正在查林可比凶杀案,不过凶手似乎已潜逃国外。必要的话,也可以向国家刑事局调入。”
“我要桑妮雅·茉迪。”
“她会不会太年轻了点?”
包柏蓝斯基诧异地扬起双眉。
“她已经三十九岁,和你差不多年纪,何况她非常敏锐。”
“好吧,你的组员由你决定,但要快。上级都已经开始发牢骚了。”
包柏蓝斯基认为他夸大其词。这个时间,上级应该还在吃早餐。九点不到,包柏蓝斯基巡官召集组员到郡警局一间会议室开会,调查工作正式展开。他研究了小组名单,对于成员并不完全满意。茉迪是他最有信心的一个。她有十二年的经验,其中四年在暴力犯罪组,曾参与过几次由包柏蓝斯基指挥的调查任务。她行事严谨、有条不紊,但包柏蓝斯基很快便发现她具有调查棘手案件最宝贵的特质,那就是想象力与联想力。茉迪至少曾在两起复杂的案件中,发现到其他人都忽略的一些独特而不可思议的关联,使得案情有所突破。另外她还拥有清新的知性气质,也让包柏蓝斯基十分欣赏。他很高兴叶尔凯·霍姆柏也是小组成员。霍姆柏今年五十五岁,原籍安格曼兰。他是个身材矮壮、相当平凡的人,毫无茉迪的想象力,但在包柏蓝斯基眼中,却可能是全瑞典警界最优秀的犯罪现场调查员。这几年来,他们曾合作调查过无数案子,包柏蓝斯基相信只要现场有值得发现的线索,霍姆柏一定能发现。他的当务之急便是到安斯基德公寓指挥调查。
至于库特·安德森,包柏蓝斯基几乎毫无所悉。他是个说话精简、身材壮硕的警员,金发的小平头剪得极短,远看仿佛秃头。安德森三十八岁,先前在胡丁厄处理帮派犯罪案件多年,最近才调到这里。他是出了名的脾气火暴、作风剿悍,这也许是一种婉转的说法,暗示他可能采用不太符合规定的手法。十年前,他曾被控行使暴力,但经过调查后已还他清白。
一九九九年十月,他和一名同事前往奥比拘提一名流氓。此人前科累累,恐吓同一栋大楼的住户长达数年。当时警方接获密报,要带他来讯问一起发生在诺斯堡的录影带店劫案。见到安德森与他的同仁时,这流氓拔出刀来,不肯乖乖就范。另一名警员双手被划伤多处,左手拇指还被切断,接着歹徒将注意力转向安德森,这也是安德森人行以来首次被迫使用警枪。他开了三枪, 他必须决定是否还要出书,也必须判定这些资料中有无可能引发杀机的部分。他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包柏蓝斯基和埃克斯壮简单通过电话,告诉他关于鉴定实验室的发现,之后决定由包柏蓝斯基和茉迪去造访毕尔曼律师。这可能只是交谈,也可能是讯问,或甚至逮捕。法斯特和安德森则负责追踪这个莎兰德,请她解释为何凶器上会出现她的指纹。
寻找毕尔曼一开始并不困难,报税记录、枪支登记和监理处资料库里都有他的地址,就连电话簿上也能找到。包柏蓝斯基和茉迪开车到欧登广场,刚走到乌普兰路的大楼外,刚好有一名年轻女子出来,因此很轻易便进去了。
他们按了毕尔曼的门铃,但无人应门。随后又到他位于圣艾瑞克广场的办公室,还是同样结果。
“也许他去开庭了。”茉迪说。
“也许他在射杀了安斯基德那两个人之后,搭上飞机飞往巴西了。”包柏蓝斯基说。
茉迪斜瞄了同事一眼。她喜欢和他在一起,更不排斥与他调情,只不过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她和包柏蓝斯基的婚姻也都很美满。他们从毕尔曼办公室那层楼的铜制名牌发现到,与他距离最近的邻居包括一名叫诺门的牙医、一间名为“N咨询”的公司和一名叫鲁纳·霍坎森的律师。
先从霍坎森开始。
“你好,我叫茉迪,这位是包柏蓝斯基巡官。我们是警察,有事情想找你隔壁的同行毕尔曼。你知道上哪可以找到他吗?”霍坎森摇摇头。“最近很少见到他。两年前他生了场重病,之后便有点半停业状态。现在大概每两个月才会见到他一次。”“生重病?”包柏蓝斯基问道。
“我也不确定是什么病。他老是工作到精疲力竭,后来有人说他病了。好像是癌症吧。我跟他不熟。”
“你确定他得癌症了,或只是猜测?”茉迪问。“这个嘛……不,我不确定。他本来有个秘书,叫布莉特·卡尔森,或尼尔森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后来被解雇了,就是她跟我说他病了。那是二00三年春天的事。直到那年的十二月,我才又见到他。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神情憔悴还冒出白发……这是我自己的推断。”
他们又回到毕尔曼的住处,还是没有回应。包柏蓝斯基拿出手机,拨了毕尔曼的手机号码,却听到“目前该用户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的信息。
接着他试打家里的电话。从楼梯口可以听到门的另一边响起微弱的电话铃声,接着答录机接了起来,请来电者留话。这时是下午一点。
“要喝咖啡吗?”
“我想吃个汉堡。”
在欧登广场的汉堡王,茉迪和包柏蓝斯基各吃了一个华堡和一个素汉堡之后,回到了总局。
下午两点,检察官埃克斯壮在他办公室的会议桌旁召开小组会议。包柏蓝斯基和茉迪比邻坐在靠窗的墙边,两分钟后安德森来了,在他们对面坐下。接着霍姆柏用托盘端了几个纸杯装的咖啡进来。他刚才去了一趟安斯基德,打算等下午技术人员工作结束后再回去。“法斯特呢?”埃克斯壮问道。
“和社会福利部的人在一起,五分钟前他打过电话说会晚一点到。”
安德森说。
“我们还是开始吧。有什么进展?”埃克斯壮开门见山地问,首先便指向包柏蓝斯基。
“我们一直在找毕尔曼,很可能是凶器的登记所有人。他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据同一栋大楼的另一位律师说,他两年前生病了,几乎处于半停业状态。”
茉迪接着说:“毕尔曼五十六岁,没有前科,是专攻商业法的律师。我还没有时间调查他的背景,目前只知道这么多。”“但在安斯基德被用来杀人的枪确实是他的。”“没错。他有持枪的执照,也是警察射击俱乐部会员。”包柏蓝斯基说道:“我找枪械组的古纳松谈过,他是俱乐部的会长,和毕尔曼很熟。他在一九七八年加入,一九八四至一九九二年间还担任出纳。古纳松说毕尔曼沉着冷静,枪法非常高明,不是开玩笑的。”“是枪械狂?”
“古纳松认为毕尔曼对俱乐部的活动比对射击本身更有兴趣。他喜欢竞技,却不显眼,至少不是个出风头的枪械迷。一九八三式式年他参加瑞典锦标赛,得了 在国王岛的总局还有副本呢。”
阿曼斯基耸肩笑了笑。
“那么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二月初。她就那么凭空出现,来跟我打声招呼。她去年都在国外,在亚洲和加勒比海旅行。”
“很抱歉,但我有点搞糊涂了。我本来以为莎兰德是个有精神疾病的女孩,学校没毕业还要接受监护。现在你却告诉我,说你相信她是个杰出的调查人员,说她有自己的事业,还赚了足够的钱可以放假一年、环游世界,而她的监护人竟完全默不作声。这有点说不通。”“关于莎兰德小姐,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我能不能请问……总的来说,你对她有何看法?”阿曼斯基忖度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像她这么令人生气又顽固的人。”
“顽固?,,
“她绝对不做她不想做的事,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有非常卓越的技能。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种人。”
“她会不会不稳定?”
“何谓不稳定?”
“她有可能冷酷地杀死两个人吗?”
阿曼斯基安静了许久。“很抱歉,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可能杀死另一人,或是出于绝望或仇恨,或至少为了自我保护。”
“总之你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莎兰德做任何事都有充分的理由。如果她杀死某人,一定是自认为有非常合理的原因。我能不能请问·一你们怀疑她涉入谋杀案有何根据?”
包柏蓝斯基直视着阿曼斯基。
“你能保密吗?”
“当然。”
“凶器是她的监护人所有,上面有她的指纹。”阿曼斯基咬紧了牙根,这是重要的间接证据。
“我是在收音机上听到命案的消息。是怎么回事?毒品吗?”“她吸毒吗?”
“据我所知没有。但我也说过,她的青少年时期过得很颓废,曾经几次因为喝醉酒被捕。她有没有吸毒,看她的记录就会知道。”“我们不知道杀人动机。这对男女很正直,女的专攻犯罪学,马上就要拿到博士学位;男的是记者。达格·史文森和米亚·约翰森。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吗?”
阿曼斯基摇摇头。
“我们正试着找出他们和莎兰德的关系。”
“我从未听说过他们。”
包柏蓝斯基起身说道:“谢谢你抽空见我,这段谈话非常吸引人。我不知道对我的了解会有多少帮助,但希望这些内容就我们两人知道。”
“当然。”
“必要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当然了,假如莎兰德和你联络……”“没问题。”阿曼斯基说道。
两人握手后,包柏蓝斯基正要走出门,忽然又停了下来。“你该不会刚好知道和莎兰德有关的人吧?例如朋友、旧识……”阿曼斯基摇摇头。
“我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只知道她的旧监护人潘格兰对她而言是个重要的人。他现在住在厄斯塔的一家康复中心。莎兰德回来以后,可能和他联络过。”
“她在这里工作时,从来没有访客吗?有没有相关的记录?”
“没有。她主要都在家里工作,只有交报告才会来这里。除了极少数几次例外情形,她从未与客户碰面。说不定……”阿曼斯基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什么?”
“说不定她还跟另一个人有过联系,是几年前认识的一个记者。她出国期间,这个记者一直在找她。”
“记者?”
“他叫麦可·布隆维斯特。你记得温纳斯壮事件吗?”包柏蓝斯基又慢慢走回阿曼斯基的办公室。
“安斯基德那对男女的尸体正是布隆维斯特发现的。你刚刚建立了莎兰德和被害人之间的关联。”
阿曼斯基再次感觉胃里的硬块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