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涂画的东西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我又在家里呆了三四天。我母亲和托特集团①的一个营建主任旧情不断——也许她还要继续为那个患有胃病的施蒂威中尉提供那种使他如此忠诚的无盐食物——任何一位先生来到我家都无拘无束,脚上趿拉着我父亲那双穿坏了的拖鞋,丝毫也不理会它所象征的意义。母亲怀着愿亡者永享极乐的恬适心情,穿着丧服手脚麻利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她不仅穿着这套合身的黑色丧服上街,而且还以这身打扮穿梭于厨房和起居室之间。为了纪念我那阵亡的哥哥,她在食品柜上像布置祭坛似的放了一些祭品。头一样是哥哥当下士时的免冠证件照片,经过放大,他的形象已经模糊难辨;其次是两张镶在黑边镜框里的讣告,它们分别剪自《前哨报》②和《每日新闻》③; ①托特(1891~1942),德国纳粹政治家和建筑师。他创立和领导的“托特集团”承包了德国本土以及占领区的许多重要的军用和民用建设项目。
②《前哨报》,但泽出版的纳粹地方党报。
③《每日新闻》,全称《但泽每日新闻》,但泽地方日报。
我几乎不认识我的哥哥克劳斯,如果说我现在偶尔还会想起他的话,那么我当初对食品柜上的祭坛则更多是心怀妒忌。我总想像着自己的放大照片也镶进了黑边镜框。每当我独自呆在客厅时,哥哥的祭坛总让人百看不厌。我常常怀着委屈的心情啃自己的指甲。
一天上午,那个中尉躺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胃部,我母亲在厨房忙着无盐的燕麦糊,这时,我的右手不知不觉地攥成了拳头,差一点毫不含糊地将照片、讣告甚至那把提琴砸个稀烂。那天正巧是我出发去青年义务劳动军的日子,这样就避免了一场直到今天和今后若干年中都随时可能发生的壮举:它的导演是库班河畔的阵亡者、站在食品柜旁的母亲和我——一个十足的优柔寡断的人。我拎起我的人造革皮箱上了路,途经贝伦特,来到了科尼茨。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有机会充分认识一下位于奥舍和雷兹之间的图赫尔荒原。户外飞沙走石。这里是昆虫爱好者的春天。欧洲刺柏随风摇曳。我们的主要活动是钻灌木丛和确定射击目标:左边 ①战争初期,德军的一些兵站和战俘营均设有灭虱站。
②“元首”一词在第三帝国期间专指希特勒。此处借以嘲弄青年义务劳动军的干部。
③士兵们将打扫厕所戏称为“分离蜂蜜”。
④格丁根北部小镇,是当时一个重要的军事要塞。
⑤图赫尔荒原南部的小镇。
起初,我从不多嘴多音。每次谈起马尔克,温特尔、于尔根-库普卡和班泽默尔也不大吭声。在打饭或者外出演习时,我们总要经过“元首住宅区”,当发现左边第二栋房子前面仍然没有兔笼时,我们四个人总是匆匆互望一眼。或许在碧绿的、随风摇曳的草丛里正潜伏着一只猫。我们通过意味深长的目光相互理解,结成为一个秘密小组,尽管我同温特尔和库普卡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同班泽默尔更是没什么交情。
在离开青年义务劳动军之前的四个星期里,我们连续多次开出去打游击队,但是从未抓到任何人,当然也没有伤亡。在这段叫我们疲于奔命的时间里,又出现了新的传闻。最先从分队文书室放出风声的,是那个给马尔克发制服并领他去灭虱站的服装管理员:“第一,马尔克又给前分队长的老婆写了一封信,信被转寄到法国去了;第二,上级下达了一项调查任务,目前正在办理之中;第三,告诉你们吧,马尔克从一开始起就颇有能耐,不过,时间如此之短真令人吃惊!要是他还没当上军官,他恐怕又会闹起喉咙痛的毛病了。眼下,所有没有军衔的士兵可能都有喉咙痛的毛病。他恐怕是最早开始闹的一个。如果我来对他作一番介绍,首先得提到那对大耳朵……”
我终于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温特尔在我之后也开了胜;于尔根-库普卡和班泽默尔同样不甘寂寞,卖弄起了他们知道的事情。
“喂,你知道吗,我们早就认识马尔克。”
“上中学那会儿我们就在一块儿。”
“他不满十四岁就闹了喉咙痛。”
“对了,海军上尉的那个玩艺儿是怎么回事?他是趁着上体操课把它连同带子一道从挂衣钧上偷走的吧?这可是一个……”
“没有的事,咱们还是先说说那台留声机吧。”
“还有那些罐头呢?难道这不重要吗?他最初总是在脖子上吊着一把改锥……”
“等一下!要是你想从头开始,那还得先从海因里希-埃勒斯运动场上的棒球比赛谈起。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无所事事地躺在草地上,马尔克打起了盹儿。这时,一只灰猫穿过草地,径直朝马尔克的脖子走来。这只猫盯着他的脖子,心想,那个一蹿一蹿的东西是一只老鼠……”
“小子,别胡扯了,是皮伦茨抓起那只猫,把它……或者?”
两天之后,我们得到了正式消息。那天早晨列队,分队接到一份通报:曾在北图赫尔分队服役的一名青年义务劳动军战士,先是作为坦克射手,继而升为下士和坦克炮长,在多次攻打战略要地的战斗中击毁了××辆苏军坦克。此外,他还有这样和那样的战绩。
我们已经开始上交旧制服,据说,前来替换的人不久就到。这时,母亲给我寄来了一条从《前哨报》上剪下的新闻,上面用印刷字体印着:本市某公民的儿子先是作为坦克射手、继而作为坦克炮长在无数次战斗中取得了如何如何的战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