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珈看到K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气,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不由得对他笑了起来,接着又把他拉到火炉旁边那张高背长椅那儿,能有这样的机会跟他在一起促膝谈心,她似乎感到由衷的快活,但这是一种不带丝毫嫉妒的心满意足的快活。正因为她没有丝毫嫉妒,因此对K也没有任何企求,这对K来说都是无害的,所以他很高兴地望着她那对蓝眼睛,这对眼睛既不媚人,也不吓唬人,而是质朴,坦率。似乎弗丽达和老板娘的警告,并没有使他对那些事情抱更多的怀疑,而是变得更善于观察和鉴别了。奥尔珈说刚才他称道阿玛丽亚的心眼儿好,她感到很惊奇,这时,他跟她一起笑了出来,因为阿玛丽亚尽管在各方面有不少好的品质,可是心眼好却说不上。于是K解释说,他这句赞语实在是指奥尔珈说的,只是因为阿玛丽亚那么专横,她不仅把别人在她面前说的话都扯到自己身上去,而且还要迫使别人不论说什么都把她包括进去。"这可是真的,"奥尔珈说,她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这比你想的还真实。阿玛丽亚年纪比我小,也比巴纳巴斯小,可是她的话,是决定我们一家是祸是福的至高无上的命令,当然,我们一家不管是祸是福,她担负的责任也比任何人都重。"K心里想,这是夸大其词,例如阿玛丽亚刚刚说过,她从来不关心她哥哥的事情,他的事情奥尔珈倒都知道。"教我怎么说清楚呢?"奥尔珈说。"阿玛丽亚说不关心巴纳巴斯,也不关心我,她除了两个老人以外实在谁也不关心,她只是日日夜夜照料老人;刚才她又去问他们需要什么,上厨房去给他们煮吃的东西了。为了他们,她连自己身子不舒服也不顾了。因为从晌午起她就觉得不舒服,一直躺在这张高背长椅上。可是虽然她不关心我们,我们仍旧依靠她,就好像她是我们的大姐姐似的,要是她对我们的事情提出什么劝告的话,我们一定会接受,只是她从不肯这样做罢了,她跟我们很不相同。你见识过很多人,又是从外乡来的,你是否也认为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给我的印象似乎是个很不快活的人,"K说,"照你说,你们都尊重阿玛丽亚,可是就说巴纳巴斯吧,阿玛丽亚明明不赞成他当城堡的使者,甚至还讥讽他,他还是接受了这个差事,这又怎么能说你们尊重她的劝告呢?""要是他还能干别的活儿,他马上会辞掉这个差事的,因为他自己并不满意这份差事。""他不是一个熟练的皮鞋匠吗?"K问道。"当然,他是一个熟练的鞋匠,"奥尔珈说,"他在空闲的时候,就常给勃伦斯威克干活,而且只要他喜欢,他可以找到日夜忙不完的活儿,还可以挣到不少的钱。""唔,"K说,"那他可以在使者和鞋匠中间选择一个啊。""选择一个?"奥尔珈吃惊地问。"你以为他当城堡使者是为了钱吗?""他可能是为了钱,"K说,"你不是说他自己也并不满意这份差事吗?""他是不满意,可那是为了其他种种原因,"奥尔珈说,"不过这是给城堡当差呀,不论怎样,这总算是城堡里的差事,至少人家会这么想。""啊!"K说。"难道你对这一点也有怀疑吗?""暧,"奥尔珈说,"我并不真的怀疑,巴纳巴斯确实是到城堡的那些机关里去的,侍从也把他当作自己人接待,他也可以远远地见到各种官员,也会把相当重要的信件委托他传送,甚至还叫他传递口信,这种情况毕竟是很多的,因此,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小伙子已经有这样的成就,我们应该感到骄傲。"K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已经不再想到回家了。"他自己也有制服吗?"他问道。"你是说那件外套吧?"奥尔珈说。"他没有制服,那件外套是早在他当使者以前阿玛丽亚给他做的。可是你现在倒是触到痛处了。他早就应该有一套——不是制服,因为城堡里制服不多——部里发的衣服,他们也答应过发给他一套的,但是城堡办这一类事总是拖拖拉拉的,最糟的是你永远不知道拖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这可以理解为这件事情正在考虑之中,但也可以理解为这件事还没有进行,比方说,巴纳巴斯还在试用阶段,从总的看来,也可以理解为整个事情已经确定了,那就是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已经撤销了这个诺言,巴纳巴斯得不到那套衣服了。你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要过了很久才能弄清楚。我们这儿有这样一句话,也许你已经听人说过了,那就是:官方的决定就像大姑娘一样羞答答。""这倒是一句很确切的评语,"K说,他把这句话看得比奥尔珈还认真,"一句很确切的评语,官方的决定,可能还有其他一些特点也是跟大姑娘相似的。""也许是吧,"奥尔珈说,"可是就这套官方的衣服来说,这是巴纳巴斯一个最大的苦恼,既然我们大家都同甘共苦,所以也是我的最大的苦恼。我们都问自己为什么他得不到官方的衣服,可是都说不出一个道理来。整个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例如,官员们显然不穿官方发的衣服,就我们这儿所知道的以及根据巴纳巴斯告诉我们的来说,官员们来往都穿便服,当然是很讲究的便服。唔,你见过克拉姆。巴纳巴斯自然不是一个官员,连最低一级的也算不上,他也决不至于僭越地梦想当一个官员。可是听巴纳巴斯说,高级侍从也不穿官方的衣服,当然,人们从来没有在村子里看见过他们,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自我安慰,可这种自慰是靠不住的,难道巴纳巴斯也可以算是高级侍从吗?他不是;任凭你怎样偏袒他,你也没法说他是,单凭他常常在村子里,甚至还住在乡下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不是高级侍从了,因为高级侍从甚至比一些官员都难以接近,也许他们是不大接见人的,也许他们比许多官员的级别还要高,这是有证据的,因为他们活儿干得很少,巴纳巴斯常说,望着这些在回廊上缓步走着的身材高大、身分高贵的人可真了不起,巴纳巴斯总是远远地躲开他们。唔,他可能是一个低级侍从,可是,这些人总有一套官方发的衣服,至少在他们下乡来的时候总穿着官方的衣服,精确地说,那并不是正式制服,这种衣服有许多不同的式样,可是不管怎么样,人们一看他们的衣服就知道他们是城堡里来的侍从,你在赫伦霍夫旅馆里就看见过一些这样的侍从。这种衣服最突出的一点是剪裁得特别合身,一个庄稼汉或者手艺匠是没法穿的。唔,这样的衣服他们就没有发给巴纳巴斯,这不仅仅是可耻或者丢脸的事情——这一点你还是能够想得开的,——而且是因为事实上每逢我们情绪沮丧的时刻——我和巴纳巴斯就常常有这种时刻,——我们就会怀疑一切。这时我们就禁不住要问,巴纳巴斯真的是在干城堡的差使吗?不错,他是出入办公室的,但这果真是城堡的办公室吗?如果城堡里果真有办公室,那么容许巴纳巴斯进去的,是不是那些办公室呢?
"有一些房间他能进去,但那只是整个机关的一部分,因为有一道道壁垒挡着,壁垒后面还有更多的房间。他们又并不是真的不准他通过那道壁垒,只是在碰见上司时,他们就会喝退他,这样他也就不知道怎样才能通过这些壁垒了。再说,在那儿人人都被人监视着,至少我们是这样想的。而且,如果没有什么任务要他去执行而冒冒失失闯进去,那么,即使他闯了进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不应该想像这些壁垒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巴纳巴斯总是给我这样的印象。甚至在那些容许他进去的房间门口也有壁垒,因此你就可以知道有些壁垒他是可以通过的,这些壁垒跟那些他没有通过的是一模一样的,由此看来,一个人似乎不该去猜测在那最终的层层壁垒后面的办公室跟他已经见过的不同。我们只是在心情沮丧的时刻才会这样猜测。但是我们的怀疑并没有到此为止,我们无法约束我们的怀疑。巴纳巴斯见过官员,巴纳巴斯传递过信件。但是那些官员是谁,那些信件又是什么?现在,他说,他指定给克拉姆送信,克拉姆亲自向他作指示。唔,这可能是一个莫大的恩宠,连高级侍从都没有得到这样的恩宠,简直教人无法相信,简直吓人。你只要想一想,直接派给克拉姆,而且跟他面对面地说话!可是,情况果真是这样吗?呢,假设真的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巴纳巴斯要怀疑人们说他就是克拉姆的那位官员,到底是不是真的克拉姆呢?""奥尔珈,"K说,"你准是在开玩笑了;你对克拉姆的面貌怎么也怀疑起来了呢,谁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就连我也看见过他。""当然不是开玩笑!K,"奥尔珈说,"我这一点儿也不是开玩笑,我说的完全是正经话。我把这一切告诉你,并不单是为了要在感情上宽慰我自己而增加你的负担,这是因为你既然问起巴纳巴斯,阿玛丽亚就叫我把他的事情告诉你,也是因为我觉得,让你多了解一些情况,也许对你是有用处的。我这样做同时是为巴纳巴斯着想,这样你就不会在他的身上寄托太多的希望,也就不会有失望的痛苦,而你的失望,也会使他痛苦。他很敏感,比如,昨天晚上他就因为你对他不满而一夜没有睡着。他特别注意你说的那句话,你说你有了他那样一个使者前途就不妙。他就是为了这句话一夜没有睡着。我相信你不知道他有多么难受,因为城堡的使者必须严格控制自己。他简直没有一刻轻松的时候,甚至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虽然在你自己看来,你并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苛求,因为你对使者的职权有你自己的一贯看法,你是根据这种看法提出要求的。但是在城堡里,他们对使者的职权却有不同的规定,跟你的看法是无法取得一致的,即使说巴纳巴斯应该全心全意地做好这份工作吧——不幸,似乎他也常常想这样做的。人们会承认这一点,也不会提出任何异议,要不是存在着巴纳巴斯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个信使这个问题的话,当然,不管怎样,当着你的面,他可不能对这个问题表示任何怀疑,要是这样,那就不啻是损害他自己的存在,严重地触犯他深信自己一直在俗守的法律,他的这种怀疑甚至对我也不是直截爽快地说出来的,我得甜言蜜语哄他,骗他,爱抚他,他才有所流露,而且还不承认他的怀疑真是怀疑。他有些像阿玛丽亚的性格。我敢说他准是没有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哪怕我是他惟一的知己。可是我们俩常常谈起克拉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你知道弗丽达不喜欢我,她从来就不让我瞧他一眼,可是尽管这样,他的模样在村子里大家都是很熟悉的,有些人看见过他,人人都听到过他,从见过的几次印象和一些传闻以及各种歪曲的因素,构成了一幅基本上是真实的克拉姆的形象。可这也不过只是基本上真实罢了。至于细节,大家就莫衷一是了,也许同克拉姆的真面目还不怎么像。因为人家说,他到村子里来的时候是一副样子,离开村子的时候又是一副样子;他喝过啤酒以后跟喝啤酒以前不一样,他醒着的时候跟睡着的时候也不一样,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又跟他对人们说话的时候不一样,而且——这一点教人最无法理解——当他在城堡里的时候,他几乎又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在村子里,人们对他的描述也都大不相同,大家对他的长短、大小、举止风度和胡子式样都各有各的说法;幸而其中有一点却是大家一致的,就是他始终穿着同一套衣服,一套有着长长的燕尾的黑色晨礼服。各种不同的说法当然不是什么魔术的变幻,这是很容易解释的;这取决于当时观察者的心情如何,取决于他激动的程度如何,取决于他在谒见克拉姆时所抱的希望或失望的种种不同的程度如何,况且,一般说来,他见到克拉姆的时间也不过一两秒钟而已。我告诉你的这一切,正是巴纳巴斯常常告诉我的,总的说来,对一个与此并无切身利害关系的人来说,这种解释也就很充分了。可是对我们来说,这是不够的;巴纳巴斯对着他说话的那个人是否真的是克拉姆,这对巴纳巴斯可是件生死攸关的事。""对我也是如此。"K说,他们在高背长椅上彼此挨得更近了。
奥尔珈说的这一切教人丧气的话当然影响了K,但是发现别人至少在表面上也和自己处于十分相同的境地,在他看来却是极大的慰藉,他可以同他们联合起来,可以在很多方面同他们接近,这跟弗丽达的情况不同,可以跟她接近的方面并不多。固然,他逐渐放弃了所有打算通过巴纳巴斯获得成功的希望,但是巴纳巴斯在城堡里的处境越糟,他觉得巴纳巴斯在村子里就会跟自己结合得越紧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村子里联合巴纳巴斯和他的姐妹一同去进行这样一场绝望的斗争。自然,情况解释得还远远不够全面,可能也会得出相反的结果,一个人不应该被奥尔珈这种无可怀疑的天真所左右,就把巴纳巴斯的正直误认为真的。"各种有关克拉姆模样的描绘,巴纳巴斯都听熟了,"奥尔珈继续说道,"他收集了许多说法,还进行了比较,也许收集得太多了,他甚至有一次在村子里从车窗外看见了克拉姆,或者是他相信他看到的就是他,因此他作了充分的准备,打算下次好好地认识一下克拉姆,可是——你怎么解释这一点?——当他在城堡里走进办公室,他们给他指出那就是克拉姆的那个官员时,他又不认识了,后来有好久在他的想像中总以为这不是他常见的克拉姆。但是假使你问巴纳巴斯,这个克拉姆跟平常大家所描摹的克拉姆到底有什么不同,他又答不上来,或者他也会试着告诉你,给你描述城堡里的那个官员,但是他所描述的跟我们平常所听到的克拉姆恰恰又是一模一样的。那么,巴纳巴斯,我对他说,干吗你要怀疑那不是克拉姆呢?干吗要自寻烦恼呢?于是他又显然是痛苦地开始琢磨起城堡里的那位官员的特点来,但是他似乎只是追忆而不是描述那些特点,再说,他所回忆的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比如,一种特殊的点头的姿态,或是一件没有扣上的背心,——你简直没法认真对待。据我看来,克拉姆接见巴纳巴斯的方式倒是比较重要的。这是巴纳巴斯常常形容给我听的,他甚至还描画了那间房间的样子。通常容许他进去的是一间很大的房间,但是那不是克拉姆的办公室,甚至也不是任何一位官员的办公室。一张长书桌把这间屋子隔成了两个房间,书桌的两端靠着两边的墙壁;书桌这一边的一间狭小得几乎两个人都很难擦肩而过,这是给官员们使用的,另一边的那间很宽敞,那是一些当事人,观察者,侍从和使者们等候的地方。书桌上并排地放着一本本翻开的大书,官员们站在书桌旁边,大半都是在翻阅那些书。他们并不盯着一本书看,可是他们又并不交换书本,而是交换站的地方,看他们那样你挤我搡地交换地方的情景,巴纳巴斯总是觉得非常惊讶,因为那儿简直没有转身的余地。紧挨着书桌放着一张张矮桌子,录事们就坐在矮桌子旁边,在官员需要笔录的时候,他们就根据口授写下来。巴纳巴斯对这种工作方式一向感到很惊奇。官员们从不明确地发布命令,也不高声口授指示,你几乎说不上这位官员到底是否在口授什么东西,因为他似乎就像原先那样在继续看着书本,只不过在看书的时候低声说着什么话,而录事们却听得清这种悄声低语。有时声音实在太低了,录事坐在自己的坐位上怎样也听不清,那时他就得跳起来,听清了口授的内容以后,又马上坐下去写下来,然后又跳起来听,再坐下去写,就这样跳起坐下忙个不停。这是多么奇怪的工作!简直教人无法理解。当然,巴纳巴斯看这一类事情有的是时间,因为在克拉姆偶尔召见他的时候,他总得常常在这间大房间里先站上好几个钟头或好几天。而且,即使克拉姆看见了他,他也向克拉姆作了一个立正的敬礼,但是这也并没有多大的意思,因为克拉姆可能又会转过脸去看他的书,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像这样可有可无的送信任务到底有什么用处呢?当一清早听到了巴纳巴斯说他又要上城堡去,我就很悲伤。这又是一次完全徒劳无益的跋涉,一个白白浪费的日子,一个毫无结果的希望。这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家里却堆满了补鞋匠的活儿,永远做不完,勃伦斯威克又老是在催。""哦,这么说,"K说,"巴纳巴斯就得这样坚持下去才能分配到任务啊。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个地方好像冗员太多了,每一个人不可能每天都分配到事情于,你不用因此抱怨,大家一定都是这样的。总的说来,像这样一个巴纳巴斯终于也接到了任务,他已经给我带来两封信了。""这是对的,当然,"奥尔珈答道,"我们可能是抱怨错了,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姑娘,只知道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不像巴纳巴斯那样什么都懂,他一定还有许多事情藏在肚子里没有告诉我。可是让我告诉你,他们是怎样把信交给他的,比如说,你那两封信。巴纳巴斯不是直接从克拉姆手里拿到那些信的,而是从一个录事手里拿到的。没有具体的日子,也没有具体的时刻——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份差事看起来好像很轻松,实际上却使人精疲力竭的道理,因为巴纳巴斯必须随时随地保持着警觉,——一个录事忽然想起了他,给他做了一个手势,当时克拉姆显然并没有作任何指示,他只是继续在看他的书。的确,巴纳巴斯走过去的时候,克拉姆正在擦他的眼镜,但他是常常擦眼镜的,不过,如果他不戴眼镜仍然看得见东西的话,当时他也许会瞧一瞧巴纳巴斯,然而,巴纳巴斯却怀疑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克拉姆的眼睛差不多总是闭着的,看起来好像已经睡着了,只是在梦里擦着他的眼镜罢了。当时那个录事在桌子下面的一堆文稿里搜索着,随手捡出了那一封给你的信,因此,那封信实在并不是最近写的,从外面的信封看来已经很旧,撂在那儿已经有好久了。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要让巴纳巴斯等那么久呢?为什么也让你这么等着呢?自然,那封信也一定搁了好久,因为它早已失去时效了。他们就是这样使巴纳巴斯落得了一个又差又慢的信使的名声。录事心安理得地说一句这是克拉姆给K的信,就把信交给了巴纳巴斯,随后便叫他退下。可是巴纳巴斯却得贴身藏着那封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来,于是我们就像这样坐在这张高背长椅上,他告诉我拿到这封信的经过,我们俩就分析所有的细节,估计他所获得的成就有多大,最后发现他所获得的原来是微不足道,于是两个人便对这个成就怀疑起来,到临了弄得巴纳巴斯撂下了信,也不再想送给你了,可是也不想去睡觉,就那样整夜坐在他的矮凳上修补鞋子。事情就是这样,K,现在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全部秘密,你也就不会奇怪为什么阿玛丽亚对这些事情这么冷淡了。""可是那封信后来怎样了呢?"K问道。"那封信吗?"奥尔珈说。"哦,过了一些时候,等到我为了那封信把巴纳巴斯折磨够了,这可能是过了好几天或者好几个星期以后,他才又捡起那封信来,把它送出去。在这些实际事务上,他倒总听我的话。因为我听了他告诉我的经过以后,往往能从最初得到的印象中清醒过来,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可是他却不能,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所以我总是找这样那样的话对他说,比如说:你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巴纳巴斯?你梦想的是什么样的前程,是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难道你想爬得那么高,把我们,把我,全都甩在你的后面吗?你追求的就是这些吗?我怎么能相信你对自己所有的成就会这样不满呢?现在我只能认为你对你的成就不满意!你只要看一看周围的人,看看咱们的邻居有哪一个人能混得像你这样好。我承认他们的处境跟咱们不同,他们除了日常的营生以外,再没有任何余地可以让他们产生非分之想了,可是即使不跟他们比较,也一眼看得出你混得很好。可能会有障碍、疑虑和失望,但是,这只意味着你所获得的一切都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也意味着你必须为每一个细小的事情而奋斗,这是咱们事先就知道的;这一切使咱们更有理由感到骄傲,而不是灰心丧气。再说,难道你不也是同样在为咱们大家奋斗吗?难道这一点对你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吗?这一点没有给你倾注新的力量吗?我有你这样一个弟弟感到幸福,甚至骄傲,这样的事实难道还不能给你信心吗?使我失望的并不是你在城堡里所获得的微小的成就,而是我对你的成就所作出的贡献太少啦。你可以到城堡里去,你可以按时上办公室去,你一整天一整天地跟克拉姆呆在同一间屋子里,你是一个公认的官方使者,你有权利要求官方发给制服,你接受了人家委托给你的重要使命,你有着一切你当之无愧的荣誉,可是你从城堡回到家里来,不是拥抱我,也不是乐得掉下泪来,一看到我你就灰心丧气,对什么都怀疑起来,除了修补鞋子,什么都不感兴趣,你把那封有关咱们未来命运的信都撂在角落里不管啦。我就是这样对他说的,等到我一天又一天翻来复去说了这些话以后,他终于叹了一口气,捡起那封信走了。然而促使他出去送信的动力,也许并不是我说的那些话,而是他想再到城堡里去的欲望,如果他不把信送到,他是不敢去的。""可是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K说,"你对这一切理解得这样透彻,真教人惊叹。你有着一个多么聪明的头脑啊!""不,"奥尔珈说,"你上了这些话的当了,或许他也上了当了。因为他到底又有什么成就呢?他能上办公室去,但那似乎根本不是一间办公室。他同克拉姆谈话,但是那个人真的是克拉姆吗?是不是某个有点像克拉姆的人呢?或许至多是一位秘书吧,他有一点像克拉姆,于是竭力想使自己更像他一些,装出一点克拉姆的那种睡眼惺松的架势来。他这一方面的性格模仿起来是最容易不过的,有不少人学他这种样子,尽管他们都知道其他方面是不容易学的。像克拉姆这样的人是大家都想见的,可他又难得露面,这就很容易在大家的想像中产生出许多不同的形状。比如,克拉姆在这村子里有一个名字叫摩麦斯的秘书。你认识他,是吗?他也是躲在幕后不见人的,可我看见过他好几次了。一个长得挺结实的年轻小伙子,你说他不是这样的吗?所以,显然他一点儿也不像克拉姆。可是你在村子里会发现有人发誓赌咒地说摩麦斯是克拉姆,他就是克拉姆,此外不再有别的克拉姆了。人们就是这样把自己闹得迷迷糊糊的。所以,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说城堡里的情况就不是这样呢?有人指定一位官员当作克拉姆介绍给巴纳巴斯,他是否像克拉姆,巴纳巴斯始终犯疑。而且每一件事情都证明他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我们能设想克拉姆会和其他官员一起,耳朵后面夹了一枝铅笔,在一间普通屋子里挤来挤去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巴纳巴斯像一个孩子,也像孩子一样信任人家,他常常说:那位官员的确很像克拉姆,要是他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的办公桌上,门上写着他的名字,那么,我就一点儿也不会有什么怀疑了。这是孩子气的话,可是说的也有道理。自然,假使他在城堡里就向人家探问事实的真相,也许就更有道理了,因为从他的谈话看来,当时周围站着的人一定很多。他们的说法尽管并不比那个给他介绍克拉姆的人所说的话更可靠,但是在众说纷坛中准会有一点共同的根据,一点可供相互比较的共同根据。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巴纳巴斯的想法,可他不敢实现他的想法,他不敢对任何人说出这些想法,惟恐无意中触犯了某一条未经宣布的法令而失去了他的职业;你看他是多么疑惑不决;这种可怜的疑惑不决,比他所作的全部描绘更清晰地说明了他在城堡里的地位。他连开口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都不敢,在他看来,这一切该是多么模糊和可怕啊!我一想到这点,就责备自己不该让他独自一个人到那些情况不明的房间里去,虽然他还算有勇气而不能说是一个懦夫,但那儿的环境还是影响着他,当他站在那儿的时候,显然是吓得发抖。"
"我想,说到这里你已经接触到问题的关键了,"K说。"正是这一点。你到底告诉了我,我相信我能够清楚地了解这种事情了。巴纳巴斯年纪太轻,担当不了这样的差事。他告诉你的这些事情,在表面上没有一点是值得认真看待的。他在城堡里既然吓得神志不清,他自然就失去了观察事物的能力,你逼着他把看到的情形说给你听,你听到的也就只是乱七八糟编造出来的东西。这并不使我奇怪。害怕官方是你们这里的人生来的脾性,它通过各种方式和各个方面影响了你们的全部生活,你们自己又尽量加强这种影响。不过,基本上我也并不反对敬畏官方;假使官方是好的,那又为什么不应该受到别人的敬畏呢?只是不该突然派一个像巴纳巴斯这样毫无经验的小伙子到城堡里去,他从来也没有跑出村外一步,你却指望从他嘴里探听到一切真实可靠的情报,把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作为解释的根据,又把自己的一生幸福寄托在这样的根据上。再没有比这种事情更错误的了。我承认我自己恰恰也是这样让他引上了错误的道路,我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然后又忍受失望的苦痛,这两者都不过是根据他说的话,换句话说,也都是没有根据的。"奥尔珈不吱声。"我要说服你别再相信你的弟弟是很不容易的,"K继续说道,"因为我知道你是多么爱他,对他的期望又那么大。但是我必须说服你,哪怕只是为了你对他的爱和期望。我要指出的是,总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阻碍了你,使你看不清巴纳巴斯究竟得到了人家多大的恩赐——我不想说他的成就。人家准许他上办公室去,你也许喜欢说接待室,好吧,就算是接待室吧,那一定还有通到接待室后面去的门,假使一个人有勇气的话,那些壁垒是能够通过的。比如拿我来说吧,这间接待室就绝对走不进去,至少在目前走不进去。我不知道跟巴纳巴斯说话的那个人是谁,或许是全部人员中最低级的录事,但即使是最低级的,你也可以通过他同他的上司发生关系,假使这一点也办不到,他至少能告诉你他上司的名字,假使他连这一点也办不到,他也能告诉你谁能知道他上司的名字。那个所谓克拉姆的人,也许跟真的克拉姆毫无共同之处,两个人的面貌也可能并不相似,只有在巴纳巴斯的眼中看来才会相似,那是因为他害怕得连眼睛也看不清楚了,这个克拉姆可能是一个最低级的官员,甚至根本不是一个官员,但他总还是在办公桌上办公的,他总还是翻阅那本大书的,他总还是在给录事低声口授什么,当他的眼光偶尔落在巴纳巴斯的身上时,他总还是有所思索的,即使这些也都不是真实的,他和他的动作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把他安置在那儿至少是有一定的用意的。这一切都说明,在那儿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有着一些可以给巴纳巴斯利用的机会的,至少有那么一两件事物他可以利用;如果巴纳巴斯除了怀疑、焦灼和失望以外一无所得,那是他自己的过错。这只是从事情的最不利方面来解释,事实却绝不会那么不利。因为我们实实在在收到了两封信,当然,我并不把这些信看得多么重要,但是比巴纳巴斯所说的却重要一些。就算这些信是毫无价值的陈年旧信,是从一大堆同样毫无价值的旧信里随手捡出来的,并不比市集上鹦鹉表演衔牌算命时叼出来的书信高明多少;就算完全是这样吧,这两封信还是跟我的命运有关系。这两封信对我显然是有意义的,尽管并不一定有利,因为根据村长夫妇的证实,它们是克拉姆亲笔写的,村长还确认,这种信意义重大,尽管确实是私人的和非公开的,可是仍然很重要。""村长是这样说的吗?"奥尔珈问道。"是的,他是这样说的,"K回答她。"我一定得把这件事告诉巴纳巴斯,"奥尔林连忙说道,"这会给他一个很大的鼓励。""但是他并不需要鼓励,"K说,"你鼓励他,就等于说他做得对,他就会按照目前这样继续干下去,然而,这正是他于不出任何名堂来的原因。要是一个人的眼睛缚上了绷带,不管你怎样鼓励他,叫他透过绷带往外瞧,他决不会看见什么东西。只有把绷带拿掉了以后,他才看得见。巴纳巴斯需要的是帮助,而不是鼓励。只要想一想,在城堡这样一个庞大的统治机构有着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我来到这儿以前,我还以为我对这种统治机构的性质是有所认识的,我这种想法多么幼稚!——在城堡里,唔,全都是权威人物,他们的对方是巴纳巴斯,只有巴纳巴斯一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一间办公室的又黑又冷落的角落里消磨一生,对他来说,这就是够光荣的啦。""K,你别以为我们把巴纳巴斯面临的困难估计低了,"奥尔珈说,"我们对权威当局怀着足够的敬意,你自己也这样说过的。""但这是一种不恰当的敬意,"K说,"你们的敬意不该用在这种地方,这种敬意反而亵读了对方。巴纳巴斯获得了进入办公室的特权,但是他在办公室里什么事情也不做,白白浪费了时间,回来后还要轻视和贬抑那些自己刚才还在他们面前发抖的人,或者就是心灰意懒,连信也搁下不肯送了,交给他的使命也不去执行了,难道这样滥用特权你能说是出于敬意吗?这跟敬意差得远哩。可我还要说一句责怪的话,奥尔珈,我也应该责怪你,我不能宽恕你。尽管你以为你对当局是相当尊敬的,可是你却把这么一个年轻、懦弱和孤单的巴纳巴斯送到城堡里去,至少你没有劝他别上那儿去。"
"你的谴责,"奥尔珈说,"也是我开头自己所作的谴责。其实并不是我叫他到城堡里去的,我没有叫他去,那是他自己去的,但是我应该尽量设法不让他去。用强迫的办法,用巧妙的办法,用说服的办法。我应该拦住他不让他去,可是如果今天要我再下决心的话,如果现在我对巴纳巴斯和我们全家所处的窘迫境地,也像当时那样感到痛心的话,如果巴纳巴斯尽管明明知道摆在他面前的责任和危险,还是含着微笑离开我到城堡去的话,那么,虽然在这中间已经发生了这许多事情,我还是不会把他拉回来的,而且我相信,要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也不会拉他回来的。你不知道我们的处境有多么困难,这就是为什么你对我们大家,特别是对巴纳巴斯不公平的原因。那时候我们抱的希望比现在大,不过也并不是很大,而我们的处境却是很苦的,现在也还是这样。弗丽达一点也没有给你谈起我们的情况吗?""只是隐隐约约地谈了一些,"K说,"没有说到什么具体的事情,可是一提起你的名字她就生气。""旅馆的老板娘也没有告诉你什么事情吗?""没有,没有谈起什么。""旁人都没有谈起吗?""一个人也没有。""当然啰,谁能告诉你什么事情呢?关于我们的事情,人人都晓得一点,有的是他们打听到的事实,有的不过是夸大其词的传闻罢了,大部分是编造出来的,他们毫无必要地猜测我们的事情,但是又没有一个人真的愿意说出来,大家不好意思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他们不说是很对的。K,甚至在你的面前也很难说出来;你听了这些事以后,你可能就会离开我们——你不会吗?——再也不跟我们来往了,哪怕这些事对你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这样,我们就会失去你,而我可以坦白地说,现在对我来说,你几乎比巴纳巴斯在城堡里干的差事还更重要。可是,尽管这一下午的话已经谈得我昏头昏脑,可我还得把事情告诉你,要不然你就看不透我们的处境,而使我感到最苦痛的是,你会继续亏待巴纳巴斯。我们之间要达到完全的一致也就不可能了,你既不能帮我们的忙,我们也不可能再给你帮什么忙。可是我还得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要听吗?""你问这干吗?"K说,"假使必要的话,我是很愿意听的,可你为什么这样巴巴地问我?""这是因为迷信,"奥尔珈说,"像你这样天真,几乎跟巴纳巴斯一样的天真,你会卷人到我们的旋涡里来的。""快点告诉我吧,"K说,"我并不害怕。像你这样婆婆妈妈大惊小怪的样子,倒真是要把事情越搞越糟啦。"
阿玛丽亚的秘密
"让你自己去判断吧,"奥尔珈说,"我警告你,这事情听起来很简单,一个人不能马上就懂得为什么它有这样重要的意义。城堡里有一位名叫索尔蒂尼的大官员。""我已经听到过他的名字了,"K说,"我上这儿来跟他也有关系。""我可不这样想,"奥尔珈说,"索尔蒂尼很少露面。你是不是听错了,把他当作了索尔提尼,把提听成了蒂了吧?""你说对啦,"K说,"那是索尔提尼。""是呀,"奥尔珈说,"索尔提尼是很出名的,他是一个最勤劳的职员,大家常常谈起他;可是索尔蒂尼却不大爱交际,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我 奥尔珈的计划
"这样,就又需要给爸爸找一种他还能干的活儿了,至少要让他相信,他在干着帮助一家人洗刷罪名的活儿。这样的活儿并不难找,事实上,什么事情总不会比坐在波尔图赫的园子里那样更没用了吧,不过我找到的,倒是一种真正能给我小小希望的事情。官员们、职员们或者其他任何人每次谈到我们的罪行的时候,他们总是只提我们侮辱了索尔蒂尼的信使,此外就没有人再敢说什么了。这么着,我暗自转念,既然舆论(尽管仅仅是表面上的)只认为是侮辱了信使,那么,尽管这仍旧还是表面上的原因,只要有人向这个信使赔礼道歉,什么事情也就可以解决了。人家告诉我们,实际上没有人对我们提出过什么控诉,因此也还没有哪个部门受理过这件事,所以就信使个人而论——如果没有任何其他问题的话,——他是有权宽恕阿玛丽亚对他的侮辱的。当然,所有这些,都不可能起什么决定性作用,不过是个形式罢了,除了形式以外,再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来,可是爸爸却会因此高兴起来,还可以阻止那群官吏再去折磨他,这样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首先,自然要找到那个信使。当我把我这个计划告诉爸爸的时候,开头他听了很生气,说实在的,他已经变得十分固执,一个理由是,他坚决认为——这是在他生病时候发生的,——是我们拖了他的后腿,结果才功亏一篑,先是我们不给他钱,接着是逼着他躺在床上;另一个原因是,他已经完全不能理解任何新的主意了。我的计划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推翻了,他坚决认为他的工作还是继续在波尔图赫的园子里等候,而他现在的情况又不能自己每天跑到那儿去,于是便要我们用双轮手推车推他去。但是我没有让步,而他也渐渐地接受了我的主张,惟一使他苦恼的一点是,他得完全依靠我办这件事,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看见过那个信使,而他不认识他。实际上所有的信使彼此都很像,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是否能认出那个信使来。我们马上便上赫伦霍夫旅馆去,在那些侍从中间找那个信使。这个信使当然是侍候索尔蒂尼的,索尔蒂尼已经不再到村子里来了,可是这些老爷们是时常更换侍从的,你也许很容易就能从另外一位老爷的侍从中间找到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即使找不到他本人,你或许也可能从其他侍从那儿打听到一些他的消息。当然,要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每天晚上都呆在赫伦霍夫旅馆,可是不论什么地方,人们都不大乐意看到我们,更不用说像赫伦霍夫旅馆这样的地方了;我们又不能像花钱的顾客那样上那儿去。可是后来他们终于发现我们还有一些用处。你知道,对弗丽达来说,这些侍从是一班多么折磨人的家伙,他们大多数实在并不是喜欢叫叫嚷嚷的人,但是因为活儿太少,都给纵容坏了,变成了懒汉——但愿你像侍从那样过得称心如意,这是官员们祝酒时最爱说的一句话,——的确,从日子过得悠闲自在来说,侍从似乎是城堡里的真正主人,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尊严,在城堡里,他们的一举一动必须符合规章制度,所以他们不苟言笑,一本正经,这种情形人家告诉过我好几次了,甚至你在村子里的侍从中间,也能隐隐约约地看出这种迹象来,只不过是微小的迹象罢了,既然城堡的规章制度并不完全约束他们在村子的行动,他们往往就肆无忌惮,变得和在城堡里的时候大不相同了;他们简直成了一群没法控制的撒野的家伙不县遵照规矩行事,而是任着性子胡作非为。你们那种可耻的行为简直是无法无天,村子还算侥幸,因为他们非经许可不准离开赫伦霍夫,可是在赫伦霍夫旅馆里,你多少总得想办法应付他们哪;比如说,弗丽达就觉得跟他们打交道伤透脑筋,所以她很乐意找我去抚慰这些侍从。有两年多,每星期至少有两个夜晚,我是在马房里跟这些侍从一起消磨的。起初爸爸还能跟我一同上赫伦霍夫旅馆去,他睡在酒吧间里,等着我在早晨把消息告诉他。可是带给他的消息并不多。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找到那个信使,他一定仍旧跟索尔蒂尼在一起,索尔蒂尼很看重他,索尔蒂尼退隐到较远的部门里去的时候,他一定也跟索尔蒂尼一同去了。从我们上次亲眼见过他以后,许多侍从也没有再看见过他,有一两个人说曾经见过他,那可能是认错人了。这样,我的计划实际上可能已经吹啦,但还不能说完全告吹;我们没有找到那个信使,这是实话,我们上赫伦霍夫旅馆去和在那儿过夜——或许爸爸对我的怜惜,那时他还能怜惜人哩——也不幸地把爸爸给毁了,他处于你现在看到的这种状况已经有两年了,可是他的情况也许还比妈妈好,因为我们每天都守着她,生怕她就要死去;只是多亏阿玛丽亚用了超越常人的本领照护着她,她才拖到今天。可是由于我在赫伦霍夫旅馆这么干着,结果我毕竟跟城堡有了一定的联系;当我说我并不后悔我干的一切的时候,你不要看不起我。毫无疑问,你一定要想,这怎么说得上是跟城堡的联系呢;你想得对,这实在说不上是怎样的联系,当然现在大部分的侍从我都认识了,这两年到村子里来的老爷们的侍从,我几乎全都认识,这样,要是我能进城堡的话,我在那儿就不会是一个陌生人了。当然,他们只是在村子里的时候才是侍从,一到城堡里他们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在那儿可能会不认识我,凡是在村子里跟他们打过交道的人,他们都会不认识的,这是千真万确的,哪怕他们在马房赌一百次咒,说他们要是在城堡里再见到我准会非常高兴,那也是一样。再说,这样的诺言有多大价值,我已经有过经验了。可是这还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通过侍从跟城堡建立联系,并不是我惟一的希望,除了这一点以外,我还希望并且深信,城堡上一定会有人注意我现在做的事情——照料侍从人员是一件极端重要而又辛苦的任务,——谁要是看到我做的事情,他最后或许会对我产生比别人更好的印象,他也许会看出,尽管我干得这么微贱,但是我这样干是在为我的家庭奋斗,是在继续实现我爸爸未偿的宿愿。假如他能这么看,那么或许他也会原谅我接受侍从们的钱,用这些钱来维持我们一家的生活。我还获得了一些其他成果,这一点,我怕甚至连你也会责怪我的。我从侍从那儿学到许多谋取城堡工作的途径,不需要经过困难的、有时需要好几年的官方规定的准备阶段;的确,在这种情况下,你不是官方的正式雇用人员,只是一个私人的半官方的雇员,你既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最糟的是你没有任何义务,——但是你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在现场,你可以注意有利的机会,你可以利用这些机会,尽管你不是雇员,碰上运气好,自会遇到工作,也许当时正式雇员不在身边,于是一声来人哪,你应声跑上去,你就变成了一分钟以前你还不是的那种人,变成了一个雇员。不过,究竟什么时候一个人才能碰上这种机会呢?有时候你一下子就能碰到,你刚到那儿,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形势,机会就在那儿等着你啦,只是很多人因为新来乍到,甚至还心不在焉,没有能抓住这样的机会罢了;但是在另一种情况下,你也许比正式雇员等的年月还要长,半官方雇员当久以后,从此就当不上合法的正式雇员了。所以这就足以使你望而却步,但是当你考虑到官方任命要经过非常严格的考试,而且任何一个家庭出身可疑的人,未经考试就会被淘汰,那么,这就算不得一回事了;姑且让我们谈谈最后参加考试的人吧,他一连好几年胆战心惊地等待着考试的结果,而打从 奥尔珈说到这里停止了。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老人们不时发出的沉重而困难的呼吸声。K只是漫不经心地仿佛要补足奥尔珈的故事似地说:"你们都是在捉弄我。巴纳巴斯送那封信给我的神气,完全是一个繁忙的老信使,你跟阿玛丽亚——那时候她准是跟你一起在家里呆着的吧——的表情呢,也好像都认为传递书信和消息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你必须分清楚我们之间的差别,"奥尔珈说。"巴纳巴斯的确由于那封信又变成了一个快活的孩子,尽管他自己也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这种能耐。他的这些怀疑也只有他自己和我才知道,可是他又觉得,如果能打扮成一个他想像中的真正的信使,那也不失为一种光荣。所以,尽管这时他痴心妄想,居然想要有一套官方的制服,我还是得在两个钟头之内赶着给他改制一条裤子,至少有点儿像制服那样的紧身裤,好让他穿着在你的面前出现,当然,我们知道,在你面前蒙混过去是很容易的。我谈巴纳巴斯已经谈得够多啦。阿玛丽亚可真的瞧不起他这种信使的工作,现在他似乎有了一点儿成绩——她从巴纳巴斯、我和我们悄声低语的谈话中很容易就猜到了这一点,——她比以前更瞧不起这种工作了。所以,她刚才说的是真话,这你可不要自欺欺人。至于我,K,要是我说我似乎也曾小看过巴纳巴斯的工作,那倒并没有任何欺骗你的意思,而是出于我的忧虑。巴纳巴斯经手的这两封信,虽说令人可疑,毕竟是我家三年来第一次受到恩宠的标志。这一个变化,假使这是一个变化,而不是个骗局的话——骗局比变化更常见,——那么这跟你来到这儿是分不开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命运要依靠你来决定了,也许这两封信还不过是一个开端,巴纳巴斯的才干不仅限于传送这两封与你有关的信,还可能发挥在其他方面——我们必须这样希望,能坚持多久就多久,——可是眼前,一切都集中在你身上。现在,在城堡里,不论那儿发生什么事,我们只能平心静气地听天由命,可是在这村子里,我们也许还能做一点事情,那就是,一定要博得你的好感,至少不让你厌恶我们,或者,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用我们全部力量和经验来保护你,使你跟城堡的关系不至于中断——也许这也是帮助我们自己。现在,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那就是在我们接近你的时候,要消除你对我们的任何怀疑——因为在这儿你是外乡人,这样就难免满腹疑虑,这样满腹的疑虑也是有道理的。何况,人人都瞧不起我们,你也就一定会受到舆论的影响,特别是通过你的未婚妻,所以,在我们毛遂自荐的时候,即使完全出于无心,又怎么能不使我们与你的未婚妻处于对立的地位,这样也就冒犯了你呢?至于说那两封信,在你收到以前我都看过——巴纳巴斯没有看,作为一个信使,他是不能让自己看信的,——乍看起来,似乎都已经失去了时效,没有多大意义,可是就他们把你托付给村长这一点而论,那又是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的。那么,在这样一些情况下,我们该怎样对待你呢?要是我们强调这些信件的重要性,人们就会怀疑我们夸大了显然是毫无价值的东西,而要是我们以自己是传递这些信件的工具而夸耀,人们也会怀疑我们这样做是追求自己的目的,而不是为了你;再说,我们这样做,也可能会使你轻视这些信件本身的价值,而变得灰心失望,这又违背了我们的本意。可是如果我们不强调这些信件的重要性,我们也同样会使自己受到人们的怀疑,因为人们会问,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我们又要找这份麻烦来传送这种无关紧要的信件呢?为什么在我们的言行之间有这样明显的矛盾呢?为什么我们要教收信人失望,而且还要教发信人也失望呢?因为他把信件交给我们,并不是为了要我们向收信人解释这封信是无关紧要的啊。那么,采取折衷的态度吧,既不强调它的重要性,也不贬低它的价值,换句话说,正确估计那些信件的价值,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的价值在不断变化,它们引起的反应,也是无穷无尽的,而偶然的机遇又往往决定一个人的反应,所以连我们对这些信件的估价也是一种偶然性的东西。当在这一切之上,又加上你的焦虑不安时,什么事情就都搞糊涂了,所以,你对我所说的任何事情都不必过于认真。比如说,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一回巴纳巴斯回家带来消息,说你对他的工作不满意,起初他痛苦极了——我应该承认,这也损伤了他对自己职业的虚荣心,——决定干脆辞职了事,当时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我确实愿意欺骗、说谎、出卖别人,什么都干,不管那是多么坏的事,只要有用处我都干。不过,当时即使我这样做了,也不仅是为我们自己,同样也是为了你,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有人敲门了。奥尔珈跑去开了门。一道光从一盏黑魆魆的灯笼里射到门槛里。那位深夜来访的客人低声问着,奥尔珈也同样低声回答着,但是来客还不满意,想闯进屋来。奥尔珈发现自己再也没法挡住他了,便喊阿玛丽亚,显然是希望阿玛丽亚能用什么办法阻止这位不速之客闯进来,以免惊动老人们的安睡。阿玛丽亚果然立刻赶过去,推开了奥尔枷,走到大街上,随手把门关上了。她只在门外呆了一会儿,几乎马上就回来了,奥尔珈办不到的事情,她很快就办妥了。
接着,K从奥尔珈那儿知道,那个不速之客就是来找他的。是他的一个助手受了弗丽达的吩咐来找他的。奥尔珈不想让助手看见K在这儿;假使事后他愿意把这次上她们家来串门的事儿告诉弗丽达,他可以这么做,但决不能通过这个助手发现这件事儿;这一点K同意了。可是奥尔珈还请他在这儿过夜,等巴纳巴斯回来,他却拒绝了,就他本人来说,他本来也许是可以接受这个邀请的,因为夜已经很深了,而且时到如今,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似乎已经跟这家人连在一起了,这儿有供他过夜的一榻之地,虽然有不少原因使他感到苦恼,可是考虑到这种共同的结合关系,这儿终究是这个村子里最适合他住的地方;但他还是拒绝了,助手的来访使他惊慌起来,他感到不可理解的是,弗而达既然完全知道他的愿望,助手们也懂得应该惧怕他了,怎么会又这样搞在一起,以致她毫无顾忌地派了一个助手来找他,而且只派一个,这时那另一个助手可能还在陪伴着她呢。他问奥尔珈有没有鞭子,她没有鞭子,可是有一根很好的藤条,他拿了过来;接着他又问这所屋子是否还有别的出口,穿过院子原来还有一个门,不过得翻过隔壁花园的墙头,才能走上街道。K决定走这条路。在奥尔珈领着他穿过院子的时候,K匆忙地劝她不用害怕,还告诉她说他一点儿也不见怪她讲给他听的那些小花招,他完全理解她耍的那些花招,感谢她这样推心置腹地把这段故事讲给他听,而且嘱咐她等巴纳巴斯一回家,就马上叫他到学校去,哪怕是在夜里也得叫他去。当然,巴纳巴斯带给他的那些信件并不是他惟一的希望,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可就真的对他不利啦,可是他也决不把那些信件看得无足轻重,他会重视它们,也不会忘记奥尔珈,因为在他看来,比那些信件本身更重要的是奥尔珈,是她的勇敢和持重,假使他必须在奥尔珈和阿玛丽亚之间进行选择的话,那他是用不着花多少时间考虑,就能作出抉择来的。在跳上隔壁花园的墙头时,他又一次诚挚地握了握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