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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旅馆_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作者:川端康成 字数:8336 更新:2025-01-24 13:24:16

她们像一群动物,赤裸裸地爬来爬去。

丰盈圆润而又朦胧的裸体,在昏暗的腾腾热气中,用膝盖爬行着,活像一群光滑而黏糊的动物。唯有肩上丰满的肌肉抽搐着,一派农忙时的景象。黑发的色泽又映出一幅人间的图景——简直是水灵灵的,高贵而又悲伤。这是多么艳丽的人间图景啊。

阿泷扔下刷子,像跳木马一般忽地跃起,越过高高的房门,突然对着水沟,蹲了下来。水声渐渐细小了。

“是秋天呐。”

“真的,刮秋风哩。入秋以后,避暑地非常冷清,像港口的船儿全出了海一样……”澡塘里传出来的阿雪娇媚的声音。那是一种模仿热恋中的都市女子的声调。

“别神气啦,矮个儿。”阿芳用刷子敲了敲阿雪的腰部。

“才八月初,东京人就说是秋天啦秋天啦,他们以为山里常年都刮秋风呢。”

“阿芳,我要是那位小姐,会说得更加悦耳动听呢。入秋以后,避暑地冷冷清清,如同找不到对象的老处女。”

“对不起,别看我这样,我还正经八百地出嫁过三次呐。像你这般年龄,正式结过婚,有过丈夫呢。”

“那么……要说入秋以后避暑地冷冷清清,就像三次离婚回娘家的女人。这么说怎么样?”阿雪边说边向河滩跑去。

阿泷伸了伸腰,依然蹲在水沟上,凝望着城里人所说的“秋天”的景象。然而……月色下,仅仅浮现出故乡的山脉。她即使进了城,也不会记起温泉乡这溪谷的流水声。月光透过楢叶,洒落在她那多次怀孕的鼓鼓的肚皮上。好像是斑马的样子。

阿芳把头探出窗外。

“阿泷,你还是那种坏习惯,那条河是洗餐具的呀。”

“餐具是什么?”

“下面有香鱼的鱼篓,还有人淘米,不是吗?”

“流水会把这些东西冲掉的呀。”

“这个混蛋!”

阿泷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小雪会游泳吗?”就攥住小姑娘的手腕,走过河滩上的桥。小雪裸露着身体,差羞答答地瑟缩着腹部。阿泷看见小雪这副模样,就猛然敲了一下小雪的头。

“喂!”

“我脚痛呀,人家光着脚呢。”

不用说澡塘里的人正议论着她们。两个人的头发又长又粗,格外丰盛。那些濡湿的乌亮黑发,不由得使其他姐妹感到她俩身上有着一股天生的诱人魅力。况且,两个人整个夏天都是同床共被。今宵还会拿到八月份的分配呢。

“她们一定是把客人给的份儿,向账房虚报了。两个人这才悄悄地说‘活该’呢。”

“而且还说什么对平均分配不服气……”

事实上,她们七个人对这种“平均分配”的正当做法,都怒不可遏。就连得到的份儿最少的农村姑娘阿时也都感到……对了,她只是因为这个缺点,才特地从澡池把头抬起来说:

“她们的出身与我们不同呀。一个是肉铺女佣出身,一个是艺妓馆保姆出身……滑头是当然的。”

阿泷像抱着一捆蔬菜似的把阿雪抱了起来,走过桥对面的踏石。这一座桥,通向溪流中的小岛。岛上兴建了水榭,构成旅馆的庭院。月光犹如成群的银色候鸟行将淹没似的,洒落在四周的深水里。岩石的莹白,同对岸杉林的秋虫啁啾浑然一体,逼近她那赤裸的身体。

大概是已经清扫完澡盆,传来了将水捅放在水泥地上的声音。阿泥在水榭柱旁,发现了花炮。阿雪从百日红的枝头上,取下客人的游泳衣穿上。

“瞧,这么长,都到膝盖啦。”

“是男人的呀。”

留下来的那几个女人穿着睡衣从桥上走了过来……她们往常好像一根棍棒,躺倒就睡。今天,连每晚由两个人轮流打扫澡塘的事,都七个人一起干了。她们手头有钱,犹如欲望节的前夜……她们嘲笑穿着又肥又大的游泳衣、梳着桃瓣型发髻的阿雪,回忆起夏天男客的种种许愿,感到饿极了,就恶狠狠地数落起客人们的缺点来。于是阿泷说:

“阿时和阿谷只干到明天了,让咱们放花炮来告别吧。”

花炮濡湿了。

“阿雪,秋天就像濡湿了的花炮。”

她说着又粗鲁地一连划了十五六根火柴。嘭地一声,火球穿过了长满嫩叶的樱树树梢。

大家抬头仰望,齐声欢呼。她们看到晒台上闪过一个穿浴衣的汉子。旅馆建在溪流边的斜坡上。同外面正门是平行的,后边的晒台矮得人们都可以跳上去。闪现的这个汉子好不容易把晃荡的脚搭在圆木柱子上,笨拙地使劲往上爬。

“啊,那是鹤屋嘛。”

“这样好色,让人怪难受的。”

她们扬声大笑,阿芳嘘地一声用手制止说:

“我早把走廊上的门上了锁,他绕到后面去了。”

汉子像发疯似的,拼命拉着挡雨板,转眼间卸了下来用双手举起,连人带板倒落在女佣的房间里。窗子里漆黑一团。阿芳倏地向桥的方向跑去。大家慌乱起来。阿波冲着正脱游泳衣的阿雪说:

“管他呢,大伙都在担心自己的荷包呐。”

阿泷说着使劲地搂住对方的肩膀,倒在地上了。

“还有花炮呐。”

从河流上游妓馆来的两个女人,摇晃着身子,从岩石上跳下来,要在旅馆的温泉浴场偷偷洗澡。后边还跟来了几个汉子。阿泷扔下膝上的阿雪,站起身来说:

“畜生,那个女人由我去收拾她!”

阿泷家的庭院里有块种着大波斯菊的花圃。这个花圃还圈上了竹篱笆,饲养着鸡。长长的花茎,横七竖八地倾倒下来,沾满了泥土。这是孤零零的一间房子,处于村子的墓山下列山谷的梯田中间,阳光充足,凉风习习。房后的竹林遮掩着草房的房顶,像游来游去的鳁鱼群,婆婆多姿。阿泷和她的母亲却从未听过竹叶摩擦的声音。

打十三四岁起,阿泷就能骑着无鞍马跑东跑西。她背着满篓绿油油的山嵛菜,扬鞭策马从山上飞驰而下,犹如一阵绿色的晨风。

她十五六岁上,在正月和夏季的两个月旅馆缺女佣的时候,就去帮忙。她在澡塘里赤身的时候,泡在温泉里的男客们的话声就夏然而止。她那健美的手脚,看上去像个妙龄的姑娘。她就是块白色的铁。

阿泷的腹部和她母亲的腹部,现出两个女人的种种……母亲邋邋遢遢,躺下就入眠,女儿坐在她那松弛的胖肚皮前,凝然不动地瞧着;她突然叭地一声把嘴里的唾沫吐了出来,复又酣睡了。她们被父亲遗弃之后,母亲的肚子就格外突出地映在阿泷的眼里。

她的父亲在同村的一条大街上,同小老婆生活在一起。一天,她在路上迎面遇见了父亲,他问道:

“你母亲怎么样?”

“睡得好着呢。”说罢她赶忙擦身而过。

十六岁的阿泷驱使着马和母亲耕种田地。快到插秧季节时。把水引进地里,母亲将横木上带有疏齿的犁套在马上,让马拉犁。阿泷在田埂上瞅见这一切,她突然咚地跳进水田里,狠狠地打了母亲一记耳光。

“混蛋,犁都漂着呢。犁!”

母亲依然握住犁把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阿泷用胳膊肘儿撞倒母亲,把犁夺过来说:

“你好好看着!”

母亲一只脚跪倒在泥田里,一边仰望着女儿,一边对旁边田里的人说:

“我呀,这回又有了个可怕的丈夫。相形之下,还是前头的丈夫温和些。”说着像大姑娘似的,两颊飞起了红潮。

夜里,阿泷背向母亲,母亲脸朝阿泷睡着了。

母亲扛着锄犁,跟随骑着无鞍马的女儿,急匆匆地小跑着回到家里。洗衣做饭全是母亲的事。母亲越是受女儿的驱使,就越是渐渐忘却了丈夫。而且心脏的悸动也变得容易凌乱了。她只要呆呆地沉思起丈夫的事来,就会挨女儿的痛打。她哭泣时,女儿就离家外出。

“等一等,阿泷。穿那样的破草鞋不像样啊。”母亲说着就紧迫上去。

母亲拚死拚活地干。她的眼神变得像猫一般的温顺。女儿的眸子却像黑魆魆的鼓豆虫,炯炯地闪动着。

阿泷穿上和服出席旅馆的酒会,她的身材虽然高大得足以压迫客人的胸膛,而那双明亮闪光的眼睛却使客人魂牵梦萦。

阿陇在旅馆里。十六岁那年岁末,她一个人在洗刷澡盆的时候,妓馆的女人们带着三个醉醺醺的客人,从后门走了进来。

“阿泷?……让我们洗个澡吧。哟,空得很啊。”

“水都集个在热的地方呢。”阿泷手里拿着刷子站在澡塘的角落上,显得有些拘谨。

澡塘就是地板下面的石洞。用木板把大水槽隔成三段。 一

她们把夏天客人留下的十四五把扇子,拾起来集中放在她们的房间里。阿雪用双手轻轻打开两把男用的扇子,如同舞姬一样,一本正经地抿着嘴,翩翩起舞。

“可不是吗,要不是到这儿来,阿雪也许早就是个艺妓了。”仓吉背靠古老的漆木五屉柜坐着,双手抱住支起的那条腿的膝盖说。

“要是那样,我这号人就看不到阿雪的舞姿喽。”

“我才不去当艺妓呢。我不过是个哄孩子的嘛。”阿雪唱歌似的说罢,连仓吉也用目光追索着阿雪那袅娜的舞姿,和着拍子拍打着裸露的大腿。这么一来,阿雪只好迁就他那凌乱的节拍跳舞了。她跳得腿肚子周围都发热了,越跳越乱,刚要转身,却摇晃了几下,竟跌坐在堆得高高的坐垫上,眼看就要倒向五屉柜那边。

“喂,仓吉,咱们就这样跑江湖唱‘法界小调’①怎么样?”

“你唱什么‘法界小调’哟!”

“怎么不行……”阿雪说着把右手的扇子朝仓吉的肩膀扔去。“我就是讨厌当艺妓才逃出来的嘛。”

她言外之意似乎是:像你这样的流浪汉,我才看不上呢……然而、即使在侮辱人的时候,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也显得十分妩媚。阿雪又用扇子遮掩着脸面舞了起来。仓吉泛起浅浅的微笑,用阿雪扔过来的扇子拍打着大腿。他的脚洁白、肉乎乎的,加上脸红唇厚,活像个胖墩墩的四十开外的女人。他的长相同他身上那件带商号的和服短褂很不相称,却令人感到很有力量,好似一只肥壮而迟钝的走兽。

①明治二十四五年流行的一种民谣。

自二四年前起,每年夏冬是温泉浴场最繁忙的季节。每到这时候,仓吉不知从哪儿又突然回到这家温泉旅馆里来。确实是回来了。因为他是在旅馆旺季,杂务纷繁的时刻露面,旅馆人手不够,就自然而然地让他帮厨,或让他迎送客人,就这样把他留了下来。因此每年这个时节,旅馆的人就想起他来,说:“今年仓吉也该来啦。”

记得有一回,依然是在繁忙的夏季里,旅馆老板的远房亲戚加代姑娘来帮忙。入秋的头一天,空房渐渐多起来。仓吉每晚都同加代—起去逐间关闭客房的挡雨板。他们还曾在深夜里双双到河边去洗温泉澡。

此后即使被撵出旅馆,可到了新年,他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有人粗心大意,又让他来帮忙。

可是,阔别了三个月,春上他从镇上的寿司①铺寄来了一封信。是写给十六岁的少女阿雪的,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雪,他从这里的女人那里染上了病。

接着,夏天里他又回到她们所在的旅馆。今年秋天,他总是跟随在阿雪后边——同她一起去关客房的挡雨板,洗刷澡塘,拾缀客人的床铺。阿雪的舞蹈是在艺妓馆里学来的,他还成了阿雪舞蹈的观众。

①一种饭卷,把米饭用醋和盐调味,再拌上或卷上鱼肉、青菜和海苔等制成。

但是,阿泷闯进了他们的舞场。

“喂,阿雪,脚下留情,别把铺席跳破喽。铺席已经有些破了。”

“什么呀,仓吉想吸点灰尘呢。说什么体验城市的气氛嘛。”

“对,对,记得有个讨厌的学生哥,让别人打扫房间,他却直勾勾地望着人家,人家让他躲开,他却说:偶尔吸点灰尘也好嘛。还说什么山里的空气太新鲜了,扬起一点尘埃倒有点城市的气氛。赶巧阿雪过来擦地板,说:“那么,这桶脏水是什么气氛?这个坏姑娘问得好哩,可不是吗……喂,仓吉,你挺舒坦的,望着阿雪,体验到什么气氛啦?”

“你这个人呀,以为这样做就是奉承人呐。真愚蠢。”阿雪说着,把手中剩下的一把扇子,叭地一声又扔在仓吉的膝盖上。

“前些时候他就说阿雪会跳舞了吧。足足说了十五遍哩。”

“喂,阿雪,女人初次就被这种男人缠住,是一生的耻辱呐。让他挨到 一

在月色之下,水车上的冰柱闪着寒光。马蹄踏在冰冻的桥板上,发出金属般的响声。重峦叠嶂的黑魆魆的轮廓,恍如一把把利剑。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公共马车里只坐着阿笑一个人。她用白围巾紧紧围住双颊,两手揣在怀里,把脸庞埋在长袖里.蜷缩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脑袋深深地耷拉着。

从停车场到这个温泉村,足有四里地。因为阿笑乘的是七点的火车,公共汽车和马车已经没有其他乘客。末班马车抵达时,长时间泡在温泉里浑身都泡红了的村民正打着灯笼从山涧登上山来。纵然是月夜,树荫却是黑沉沉的。沿街家家户户都关上门了。

……阿笑从马车里一跳出来,就马上瑟缩着脖颈,一溜烟跑进山茶林里,通过浓密的树荫,向竹林奔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瓶酒,嘴对瓶口喝了起来。她高兴得“啊”地喘了一口粗气,然后把脚深深地缩进衣服的下摆,把围巾重新围好。用两只长袖捂着脸面,一下子趴倒,躺了下来。

阿笑知道,在冬日的竹林子里,只要躺在厚厚的枯竹叶上,就会感到暖融融的。她身上虽然裹了两件人造丝长衬衣,却没有穿大衣。

等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听见男人的脚步声。

“喂,真叫人吃惊啊,你睡着了?”

那汉子边说边弯下腰来,阿笑使劲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直拽到自己的胸脯上。男人躺了下来。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地翻滚起来。

“啊,实在太高兴了。多么想见你啊。翻来滚去也就弄暖和了。”

“谁都没看见你吧?”

“你猜对了。我从前五站的停车场下车,然后乘了两个小时马车。真是自作多情啊……”她说着脱下布袜子,把赤脚落在洒满月光的地上。“瞧,都通红了。”

于是,她把双脚沉甸甸地搁在男人的膝上,揉起通红的脚趾来。

“就像冰冻的红辣椒嘛。”

男人攥住她的脚趾……那脚趾宛如冰冷的蛞蝓,潮乎乎地粘在他的掌心里。阿笑的肌肤白得近似白蜗牛肉。她把脚趾全交给了男人之后,就活像一块厚脂肪,无拘无束地倒在男人身上。

“咱们到村里的温泉去暖和暖和吧。”

“不嘛。人家像一团火从老远赶来,你也该像—团火对待人家才是呀。”她待男人转过身来,就用双手猛推男人的胸口,傲慢地挺起胸脯说:“我说不行嘛。我可不是白来的啊!……再说,又花火车费又花马车费的。”

“钱,我来给。我随时都可以给嘛。”

“不行。得先给,不然就不真给你当女人。”

男人突然听到溪流的潺潺声,感到一阵冷飕飕的。

阿笑从镇上来,不是来会情人,而是来做买卖的。

村里的女招待中,惟独阿笑特别有伤风化——这是村里有权势的人早已有的一致看法。派出所的警察忠实地秉承了他们的旨意,多次勒令她离开这个村庄。事情发生在一个月之前,他们在宴席上为自己儿子不端的行为,气愤到了极点。结果,她被警察送到镇上去了。因为阿笑这个天生的女招待,比娼妇还要放荡。

然而只要阿笑的恋人给她寄一张明信片,她就会立刻赶到恋人身边。她又坐火车又乘马车,还得避人耳目,躲在黑暗的竹林子里……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这笔“长途跋涉”的钱。也许她这样做不是为了钱,而是有一股难以想象的热情,驱使她跑十里夜路前来卖身吧。就如同传说中的一个女郎遨游大海去跟情人幽会一样……

当然,阿笑即使到了镇上,也是呆在供大兵留宿的旅馆里。她那张白净的扁脸,像是迷迷蒙蒙地睡着了,她无忧无虑,并不觉得自己过着经常更换地方的生活。只要有男人,她在哪儿都开心——她就是这样安详地只顾往头发上抹油,似乎不曾想过要好好梳理它。

现在她头上沾满了竹叶子,她也不想去把它拂掉。

汉子边走边掸去落在阿笑和服上的一片片竹叶。下到了山涧,他们沿着河滩上的踏脚石,去偷洗温泉旅馆的温泉。

阿泷独自坐在澡塘边上,她一见阿笑,就用湿手巾擦了擦眼睛,冲着那男人说:

“喂,昨晚邻村的阿清死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还以为你们早巳睡了呢。没打声招呼就来洗你们的温泉。”汉子不好意思似的解开了腰带。

“今晚是为阿清守灵呀。男人都是窝囊废,没有一个人来,实在欺人太甚了。”

“自己在她生前受过她的照顾,因此就可以公开露面吗?这是不可想象的,虽然暗地里都很可怜她。”

“着实可怜啊。就说你吧,不也参加过断送阿清的性命吗?”

“建筑工人不来就好了。因为阿清在村子里常常照拂孩子,人们也会怜恤她的。”

“算了,瞧这守灵冷冷清清的……再说,阿清的鬼魂怎么不在竹林子里游荡呢?你听着,不许那帮人进我们的澡塘来。我们的温泉可不是洗脏身子的地方!”

但是,阿笑从脸面到Rx房都染上了红潮,她闷声不响地低下头,迈开那双柔软得像鲜面筋的脚,踏着台阶下到澡塘里去了。

阿清也是饭馆的女招待,阿笑则是女招待中的“样板”。从这个意义考虑,可以说阿清是被阿笑杀害的吧。

阿清年方十六七,就沦落到这深山里来。不久被弄坏了身子,就选定这个山村作为葬身之地。男人们搂住这个轻生的姑娘,如同拥抱着一个苍白的幻影。尽管如此,她还经常遭到蹂躏。她一有空闲,就跟村里的幼儿戏耍作乐。

成批筑路工人来到这里,自从听见爆破岩石的轰鸣声,她便清楚地预感到:“路一旦修好,自己也就完了。”

果然,路修好不到五天,阿清就卧床不起了。艺妓馆的一个四岁的女孩和一个吃奶的婴儿,总缠在她的枕边,这才使她没被撵出去。但是,这个村里所有的女招待从老板那儿听到的“瞧人家阿笑”这句话,也常常在她的睡铺边上旋荡。而且这个睡铺就在腌菜小房旁边那间仅两铺席宽的屋子里。然而,为了接客,有时这样的小房间,也会派上用场。

阿清勉强支起身子,下决心自杀了。不,“下决心自杀”这句话在她脑子里的回响并不那么强烈,实际上,她是绝望了。从结果来看,她接待筑路工人本身就是一种自杀。

她的伙伴——孩子们还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死同筑路工人有什么关系。

阿清的去世也罢,受阿泷侮辱也罢,阿笑都佯装无所谓。她从温泉里出来,若无其事地对那汉子说:

“再见。噢,下次什么时候召我呢?”

“别开玩笑,说什么再见,深更半夜弥还要到哪儿去呢?”

“回去呗。天亮以前,总能走到停车场吧。”

“有四里地呐,况且又是山路。”

“不要紧的。对我来说,黑夜和男人都是好的,没什么可怕。我不会让你送我的。再见!”她说着随随便便地把双手揣在怀里,就扬长而去。

“喂,得了,别太冷漠无情啦。天亮后再走吧。”

“要是让人家瞧见怎么办?”

她说着头也不回,踏上连月光都仿佛冻结了似的马路走了。

汉子茫然伫立在那里。

然而,阿笑看不见汉子的时候,就又小跑着折了回来,躲在沿溪谷的村庄温泉后面。心想:说不定自己熟悉的汉子还会来洗温泉呐。她蜷缩着身子等待着。

麦苗呈现一片斑白的颜色。山峰上空明亮起来,候鸟不知为什么不愿在竹林中停留,从下游飞向远方去了。第二个汉子踩灭了竹林中的簧火,忽然蹲了下来,说:

“喂,有人来了。”

曲肱为枕的阿笑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坐了起来。

“啊,我明白了,是给阿清送葬的。”

“轻点声。”

送葬人爬上了梯田,朝竹林子这边走过来。阿笑平平稳稳地趴在地上,用双手托着那张扁平的脸庞,笑眯眯地凝望着这般情景。

名义上是送葬,其实只有两个男人拾着一口用漂白布覆盖的棺材。估计这两人是艺妓馆老板和账房先生。棺材上放着两把铁锹……兴许是葬礼的装饰吧。这个村庄是实行土葬的。

可是,孩子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疼爱过的村里的孩子们,排成长长的行列跟在灵柩后面,直送到山上的墓地……这种幻想,难道不是阿清生前的愿望,又是阿清死的乐趣吗?

可是此时此刻,孩子们都还在睡梦中哩。

阿清的棺木被抬到竹林子旁边,然后再抬到山上的墓地去。

“太残酷了。”

“是啊。”

“看样子是想趁天亮以前悄悄地把她埋葬掉哩。”

“我也得趁天未明就回去。现在走,半路上还能赶上头班马车呢。”

“喂,掸掸身上的竹叶子。”

“再见。下次你也写张明信片来唤我啊!”

她捡起酒瓶子,使劲地扔了出去。酒瓶子撞在前面的竹竿上,玻璃碎片撤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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