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量请德·诺布瓦先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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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德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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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英国外交部。 </P>
②指奥地利外交部 </P>
③指沙俄外交部。 </P>
④指意大利议院。 </P>
⑤路易男爵是法王路易十八和路易菲力普的财政大臣。 </P>
⑥指法国外交部。 </P>
“总之,”德·诺布瓦先生继续对父亲说,“福古贝这次大为成功,甚至超过他自己的估计。当然他预料会有一篇十分得体的祝酒辞(在近年来的阴云以后这已算是了不起了),但没有想到比那更胜演说艺术家,他的朗读、停顿都很有讲究,让听众对各种言外之意及微妙之处心领神会。我听人讲过一件很有趣的事,它又一次证明狄奥多西国王充满那种颇得人心的青春风采。‘亲缘关系’一词可以说是演讲中的一大革新,您瞧,它将成为各个使馆长期议论的话题。国王陛下在吐出这个词时,大概想到会使我们这位大使欣喜异常——这是对他的努力、甚至他的梦想的公正的报偿,并且会使他获得元帅权杖——因此他半转身朝着福古贝,用奥丹尚家族那迷人的眼神盯着他,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亲缘关系’这个十分恰当的、新颖不凡的词。他的声调表明他使用这个词是十分慎重的,他对它的份量了如指掌。据说福古贝激动得不能自抑,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据十分可靠的消息说,宴会以后,国王陛下走近夹在人群中的福古贝,低声对他说:‘您对我这个学生满意吗,亲爱的侯爵?’显然,”德·诺布瓦先生又说,“这篇祝酒辞的效力超过了二十年的谈判,它更加密切了两国之间的——用狄奥多西二世的生动语言来说——‘亲缘关系’。这仅仅是一个词,可是您瞧着吧,它会平步青云,全欧洲的报纸都在重复它,它引起了广泛的兴趣,发出了新的声音。话说回来,这是国王的一贯作风。我不敢说他每天都能发现如此纯净的钻石,但是,在他精心准备的演讲中,或者在他的即兴谈话中,他少不了塞进一句俏皮话,作为自己的标志——或者说签名。在这一点上,我决无偏袒之嫌,因为我一向反对这种俏皮话,二十句中有十九句都是危险的。” </P>
“是的。我想德国皇帝最近的电报一定不合您的口味吧。” </P>
父亲说。 </P>
德·诺布瓦先生抬眼看了一下天花板,仿佛在说:“啊!这家伙!首先,这是忘恩负义,不仅仅是错误,而且是犯罪,可以说是骇人听闻的蠢事!其次,如果没有人加以制止,那么这个赶走了俾斯麦的人①很可能渐渐抛弃俾斯麦的全部政策,到了那时,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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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他迫使俾斯麦辞职与英恶交。 </P>
“我丈夫告诉我,先生,说您可能在近两三年的夏天让他和您一道去西班牙,我真为他高兴。” </P>
“是的,这是一个很诱人的计划。我很高兴,我很乐意和您一同旅行,亲爱的朋友。您呢,夫人,您打算怎样度假?” </P>
“不知道。也许和儿子一同去巴尔贝克。” </P>
“啊!巴尔贝克是好地方。几年以前我去过。那里正在兴建漂亮别致的别墅,我想您会喜欢那里的。不过,您能告诉我为什么看上这个地方吗?” </P>
“我儿子很想看教堂,特别是巴尔贝克教堂。我最初有点担心,生怕旅途劳累,特别是吃住不便,会影响他的健康。不过最近听人说那里盖了一家很好的饭店,里面有他所必需的舒适设备,那么他可以住些时候。” </P>
“啊!我得把这消息告诉一位对此很关心的女士。” </P>
“巴尔贝克教堂很了不起吧,先生?”我问道,抑制心中的不快,因为在他眼中,巴尔贝克的魅力在于漂亮别致的别墅。 </P>
“不坏,确实不坏,不过,它毕竟无法和精雕细琢的真正珍宝相比,例如兰斯教堂、夏尔特教堂,以及珍品中之珍品——我最喜爱的巴黎圣教堂。” </P>
“巴尔贝克教堂的一部分属于罗曼式吧?” </P>
“不错,是罗曼式,这种风格本身就极为古板,比不上后来的哥特式建筑。哥特式优美、新颖,石头都精雕着花边。巴尔贝克教堂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你既然到了那里,这个教堂当然值得一游。如果哪天下雨你无处可去,可以进去看看图维尔①的墓。”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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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图维尔(1642—1701),法国元帅。 </P>
“您出席昨天外交部的宴会了吗?我脱不开身。”父亲说。 </P>
“没去,”德·诺布瓦先生微笑着回答,“坦白地说,我没去,而是参加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晚会。我去一位女士家吃饭,你们大概听说过她,就是美丽的斯万夫人。” </P>
母亲控制住一阵战栗,因为她比父亲敏感,她已经为他即将感到的不快而担忧。他的不快往往最先被她感知,就好比法国的坏消息最先在国外,然后才在国内被人知晓。但是,她想知道斯万夫妇接待些什么人,于是便向德·诺布瓦先生打听他在那里遇见了谁。 </P>
“我的天……去那里的似乎主要是……男士们。有几位已婚男人,但他们的妻子身体不适,没有去。”大使用一种故作天真的微妙口吻说,而且环顾左右,他那柔和审慎的目光似乎想冲淡嘲弄,其实反而更巧妙地加强了嘲弄效果。 </P>
“应该说,”他继续说道,“公平地说,那里也有些女士,不过……她们属于……怎么说好呢,与其说属于斯万(他念成‘斯凡’)的社交圈子,不如说属于共和派。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那里会成为政治沙龙或文化沙龙,而他们似乎也很满意。我觉得斯万炫耀得未免过分,老说某某人和某某人下星期邀请他们夫妇,其实,和这些人的交往有什么值得夸耀呢?他表现得既不稳重,又无趣味,几乎连分寸也不懂,像他这样的雅士竟然如此,不能不令人吃惊。他不断说:‘我们每晚都有宴请,’仿佛这很光彩,仿佛他成了新贵,其实他并不是。他以前有许多朋友,甚至许多女友。在这里我不想说得过头,也不想过于冒昧,但我认为在他的女友中,至少有一位(尽管不是全部或大部女友)——而且身分显赫——是不会断然拒绝和斯万夫人结识的,那样一来,会有不少人成为帕尼尔热羊①,步其后尘。然而,斯万似乎未作过任何努力。噫,还有内塞尔罗德式布丁②!在这顿卢库卢斯③式的盛宴以后,我看得去卡尔斯巴德④疗养了。也许斯万感到阻力太大,无法克服。他这门婚事令人不快,这是肯定的。有人说那女士很有钱,这真是胡说八道。总之,这一切似乎叫人不大愉快。斯万有一位家产万贯而且声望极高的姑姑,她丈夫,就财富而言,可算实力雄厚。但是她不但拒绝接待斯万夫人,而且发起一场名副其实的运动,让她的朋友和熟人们都抵制斯万夫人。我这并不是说有哪一位有教养的巴黎人对斯万夫人有不尊敬的表示……不是!绝对不是!何况她丈夫是勇于决斗的人。总之,这位交游甚广,而且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斯万居然对这些至少可以称为三教九流的人们大献殷勤,未免古怪。我以前认识他,他是一位素有教养,在最高级的社交圈里也闻名一时的人物,但他如今竟然感恩涕零地感谢邮政部办公室主任大驾光临,而且询问斯万夫人‘能否有幸’拜访主任夫人,这使我感到既吃惊又好笑。他大概不太自在,因为这显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是我认为他并不痛苦。在婚前的那几年里,那个女人确实玩了不少手腕来敲诈他。每当他拒绝她时,她便把女儿从他身边夺走。可怜,斯万这位雅士过于天真,他总是认为女儿的被劫持只是巧合,他不愿正视现实,而她还时时对他大发雷霆,所以当时人们想,一旦她达到目的,成为他妻子以后,她会更肆无忌惮,他们的生活会成为地狱。然而恰恰相反!斯万谈论妻子的口吻往往成为人们的笑柄,甚至是恶意嘲笑的口实。你总不能要求隐约感觉到自己当了……(你们知道莫里哀的那个词⑤)的斯万大肆声张吧……不过,他把妻子说得那么贤慧,也未免过分。话说回来,这一切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虚假,显然她对他是有感情的,只不过这是她所特有的、并非所有的丈夫都喜欢的方式。咱们这是私下说,既然斯万认识她多年,他又不是白痴傻瓜,他当然知道底细。我并不否认她水性杨花,可是斯万本人呢,按照你们不难想像的此刻满天飞的闲言碎语,他也喜欢寻花问柳。然而,她感激他为她做的一切,所以,和大家的担心相反,她变得象天使一般温柔。”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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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十六世纪作家拉伯雷小说中的故事,帕尼尔热羊即指盲目模仿。 </P>
②以英国外交家内塞尔罗德命名的布丁(主要原料为栗子泥)。 </P>
③卢库卢斯为古罗马将军,以美食者著称。 </P>
④卡尔斯巴德,波希米亚地区疗养地。 </P>
⑤即莫里哀用的“王八”一词。 </P>
其实奥黛特的变化并不象德·诺布瓦先生所想象的那么大,她以前一直以为斯万不会娶她。她曾含沙射影地说某某体面人和情妇结了婚,这时斯万总是冷冰冰地一言不发。如果她直截了当地问他:“怎么,他以这种方式回报为他奉献青春的女人,你不以为然,不认为了不起?”他最多只是冷冷地回答:“我没说这不好。各人有各人的做法。”她甚至几乎相信,正如他在气头上说的,他会完全抛弃她,因为她曾听见一位女雕刻家说:“男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无情无义。”奥黛特被这句深邃而悲观的格言所震动,并时时引用,奉为信条。她那失望的神气仿佛在说:“没什么办不到的事,我要碰碰运气。”而她以前所遵循的乐观主义的生活格言是:“对爱你的男人你可以为所欲为,他们是白痴。”她的面部表情只是眨眼睛,仿佛在说:“你别怕,他什么也不会摔碎的。”奥黛特的一位女友和一个男人同居,时间比奥黛特和斯万的同居期短,而且也没有孩子,但她竟让他娶了她,现在相当受人尊重,并被邀请参加爱丽舍宫的舞会。她对斯万的行为会作何想法呢?奥黛特为此很苦恼。如果有一位比德·诺布瓦先生思想更为深刻的医生,他大概会下诊断说奥黛特的乖戾来自这种屈辱和羞愧的感觉,她那穷凶极恶的外在性格并非她的本质,并非不治之症;她还会轻而易举地预言后来果然发生的事,即一种新的关系——婚姻关系——将使这些难以忍受的、每日发生的、但决非气质性的冲突奇迹般地立即消声匿迹。值得惊奇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这门婚事感到惊讶,他们大概不明白爱情这个现象具有纯粹的主观性,它是一种创造,它将我们本身的许多因素附加在社会中某人身上,从而创造一个与这同名人毫不相似的人。人们往往感到不可理解:某人竟然在我们眼中如此举足轻重,其实他们和我们所见到的并非同一个人。然而,说到奥黛特,人们应该看出,虽然(当然)她对斯万的精神生活并未完全理解,但她至少知道他的研究题目及全部详情,她熟悉弗美尔①的名字如同熟悉她的裁缝的名字一样。她了解斯万的全部性格;这种男人的性格往往被世人忽视或嘲笑,只有在情妇或姐妹眼中它才具有真实的、可爱的形象。我们很珍惜自己的性格,甚至包括我们极想改正的性格,因此,当一个女人对此习以为常并采取宽容和善意打趣的态度(正如我们本人对它习以为常,我们的父母对它习以为常一样)时,老的爱情便像家庭感情一样温柔和强烈。当某人站在我们的角度来评论我们的缺点时,他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便变得神圣了。在这些特点之中,有一些既涉及斯万的智力又涉及他的性格,而且,既然根源在于性格,奥黛特对它们最为敏感。她抱怨人们没有注意到:斯万在书信和谈吐中所表现的众多特点在他的创作和研究文章中也有所体现。她劝他更发挥这些特点。她之所以乐于这样是因为她在他身上所欣赏的正是它们,她爱它们是因为它们属于他,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希望人们在他的作品中发现它们。也许她认为更为生动的作品能最后使他成名,并能使她实现她在维尔迪兰家所梦想的高于一切的事业:沙龙。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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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美尔(1632—1675),荷兰画家。 </P>
有些人认为这种婚姻荒唐可笑,他们设身处地地自问:“如果我和德·蒙莫朗西小姐结婚,德·盖尔芒特先生会怎么想呢?布雷奥代会怎么说呢?”二十年前,斯万可能和他们具有同样的社会理想。他曾煞费苦心地加入赛马俱乐部,他曾盼望缔结一门显赫的婚事,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并最终成为巴黎最知名的人士。然而,和任何形象一样,婚事在当事人眼中的形象也必须不断从外界得到滋补,才不会逐渐衰败直至完全消失。你最炽热的愿望是对冒犯过你的人进行侮辱,可是,如果你换了一个地方,从此听不见人们谈起他,那么这个敌人在你眼中将最终变得无足轻重。当初,你是为了某些人而渴望进赛马俱乐部或法兰西研究院,但是,如果你和他们二十年不见面,那么,进入这个机构的前景将失去一切魅力。长期的爱情,如同退休、生病或改宗一样,以新的形象替代旧形象。斯万与奥黛特结婚,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社交野心,因为奥黛特早已使他脱离(从俏皮的意义上讲)那种野心,而且,如果他尚未脱离,那么他更令人敬重,因为一般说来,不体面的婚事最受人敬重(所谓不体面,并非指金钱婚姻:由买卖关系而结合的夫妻最终都被上流社会所接纳,或是由于传统,或是由于先例,为了一视同仁),因为它意味着放弃优越的地位以成全纯粹感情生活中的乐趣。此外,与不同种族的人,大公夫人或轻浮女人结成配偶,与显贵女士或卑贱女人结婚(象孟德尔①主义者所实行的或神话中所讲述的杂交一样),这可能给作为艺术家——甚至堕落者——的斯万带来某种快感。每当他考虑和奥黛特结婚时,他担心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而这并非出于附庸风雅,相反,奥黛特不把德·盖尔芒特夫人放在心上,她想到的不是居于广阔苍穹高处的那些人,而仅仅是直接在她头上的那些人。每当斯万遐想奥黛特成为他的妻子时,他总是想象如何将她,特别是女儿,引见给洛姆公主,后者在公公死后立即成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不愿带她们去别的沙龙。他激动地幻想公爵夫人将如何对奥黛特谈到他,奥黛特又会说些什么。他幻想德·盖尔芒特夫人会喜欢希尔贝特,会溺爱她,会使他为女儿感到骄傲。他自得其乐地幻想引见的场面,连细节也十分精确,就好比买彩票的人仔细考虑万一中彩将如何使用那笔由他主观臆想的款项一样。如果说人们在作出决定时所臆想的形象往往变成这项决定的动机的话,那么,可以说斯万之所以娶奥黛特正是为了将她,将她和希尔贝特私下介绍给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必要的话,永远没有别人知道)。下文中我们将看到斯万盼望妻子和女儿进入上流社会的这个唯一的雄心无法实现,并且遭到断然拒绝,因此,当斯万去世时,他以为公爵夫人将永远不会与她们结识。我们还将看到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在斯万去世以后开始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和奥黛特与希尔贝特的交往。他也许可以明智一些——在此暂不议论他对区区小事如此重视——无需对未来过于悲观,相信他所盼望的会见终将实现,只是他看不到这一天罢了。因果律最终能够产生几乎一切效果,包括原先被认为是不可能的效果,这个规律有时进展缓慢,由于我们的愿望——它竭力使它加快,结果适得其反——以及我们的存在本身而更加缓慢。因此,只有当我们停止希望,甚至停止生存时,它才得以实现。斯万从亲身经验中不是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吗?他和奥黛特的这门婚事在他的生活中——预示在他死后将发生的事——好比是死后幸福。他曾狂热地爱她——如果说他并非一见钟情的话——而当他和她结婚时,他已不再爱她,他身上那个热切希望与奥黛特结成终身伴侣又如此绝望的人已经死去。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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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捷克斯洛伐克僧侣孟德尔(1822—1884)曾对不同的植物杂交进行研究。 </P>
我提到巴黎伯爵,询问他是否是斯万的朋友,因为我不愿话题从斯万身上扯开。“不错,是的。”德·诺布瓦先生转身对我说,蓝蓝的眼睛盯着我这个小人物,眼神中如鱼得水似地浮动着他巨大的工作才能和吸收能力。“哦,”他接着又对父亲说,“我给您讲一件有趣的事,这大概不算对我所敬重的亲王有所不恭吧(由于我的地位——虽然并非官方地位,我与他并无私人来往)。就在四年前,在中欧国家的一个小火车站上,亲王偶然看见了斯万夫人。当然,他的熟人中无人敢问殿下对她印象如何,那样未免太不成体统。不过,当她的名字偶尔在谈话中被提及时,人们从难以觉察但无可怀疑的迹象看出亲王对她的印象似乎不坏。 </P>
“难道不可能将她介绍给巴黎伯爵?”父亲问道。 </P>
“咳!谁知道呢?王公们的事情难说。”德·诺布瓦先生回答道,“显贵们擅长于索取报偿,不过,有时为了酬赏某人的忠诚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显然,巴黎伯爵一直赞赏斯万的忠诚,何况斯万确实颇有风趣。” </P>
“那您自己印象呢,大使先生?”母亲出于礼节和好奇心问道。 </P>
德·诺布瓦先生一反持重的常态,用行家的口吻热情地说: </P>
“再好不过了!” </P>
老外交家知道,承认对某位女人产生强烈的兴趣,并且以打趣的口吻承认这一点,这便是谈话技巧中最受人赞赏的形式,因此他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笑声持续片刻,他的蓝眼睛湿润了,露着红色细纤维的鼻翼在翕动。 </P>
“她十分迷人!” </P>
“一位名叫贝戈特的作家也是座上客吗,先生?”我胆怯地问,尽量使话题围绕斯万。 </P>
“是的。贝戈特也在。”德·诺布瓦先生回答说,同时彬彬有礼地朝我这个方向点点头。他既然想对父亲献殷勤,便郑重其事地对待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包括我这个年龄的(而且很少为他那个年龄的人所尊重)孩子所提的问题。“你认识他?”他用那双曾得到俾斯麦赞赏的、既深邃又明亮的眼睛凝视我。 </P>
“我的儿子不认识他,但十分钦佩他。”母亲说。 </P>
“啊呀!”德·诺布瓦先生说(他使我对自己的智力产生了最严重的怀疑,因为我所认为的世上最崇高的、比我本人珍贵千倍的东西,在他眼中却处于赞赏等级的最下层),“我可不敢苟同。贝戈特是我所称作的吹笛手。应该承认他吹得委婉动听,但是过于矫揉造作。毕竟这仅仅是吹笛,价值不大。他那些作品松松垮垮,缺乏所谓的结构。缺乏情节,或者说情节过于简单,更主要的是毫无意义。他的作品从根基上有缺陷,或者干脆说缺乏根基。在我们这个时代,生活越来越复杂,我们很少有时间看书,欧洲形势发生了深刻变化,并且也许即将发生更大的变化,我们面临各种带有威胁性的新问题,在这种时代,你们会和我一样认为作家应该是另一种人,而不是学究,因为学究热衷于对纯粹形式的优劣作空洞无用的讨论,而使我们忽略了随时都可能发生的蛮族入侵,外部和内部蛮族的双重入侵。我知道这是在亵渎那些先生们所称作的‘为艺术而艺术’学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学派,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比推敲优美文字更为紧迫的事等着我们。贝戈特的文字相当有魅力,我不否认,可是总的说来太造作,太单薄,太缺乏男子气。你对贝戈特的评价未免过高,不过我现在更理解你刚才拿出来看的那几行诗。我看不必再提它了,既然你自己也承认这只是小孩子胡写的东西(我确实说过,但心里决不是这样想的)。对于过失,特别是年轻人的过失,要宽大为怀嘛。总之,种种过失,别人也有,在一段时期中以诗人自居的不仅仅是你。不过,你给我看的那篇东西表明你受到贝戈特的坏影响。你没学到他任何长处,我这样说想必你不会奇怪,因为他毕竟是某种风格技巧——尽管相当浮浅——的大师,而在你这个年龄是连它的皮毛也无法掌握的。但是你已经表现出和他一样的缺点——将铿锵的词句违反常理地先排列起来,然后才考虑其含意。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吗!即使贝戈特的作品中,那些晦涩难懂的形式,颓废文人的繁琐词句又有什么意思呢?一位作家偶尔放出几支美丽的焰火,众人就立即惊呼为杰作。哪有那么多杰作呢?在贝戈特的家当中没有任何一本小说是立意颇高的成功之作,没有任何一本书值得放进书橱以引人注目。我看一本也没有。而他本人,比起作品来,更为逊色。啊!一位才子曾说人如其文,这话在他身上可真是反证。他和作品相去十万八千里。他一本正经、自命不凡、缺乏教养,有时十分平庸,和人说话时像是一本书,甚至不是他自己写的书,而是一本叫人讨厌的书(因为他的书至少不叫人讨厌),这就是那个贝戈特。这是一个杂乱无比而又过分雕琢的人,是前人所称为的浮夸者,而他说话的方式又使他说话的内容令人反感。我不记得是洛梅尼①还是圣伯夫②曾说过,维尼③也以类似的怪癖令人不快,但是贝戈特却从来没有写出像《桑—马尔斯》及《红色封印》这样精彩的作品来。”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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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洛梅尼(1815—1878),法国文学家。 </P>
②(前)圣伯夫(1804—1869),法国文学家,文学批评家。 </P>
③(前)维尼(1796—1863),法国作家,写过《桑—马尔斯》及《红色封印》等小说。 </P>
德·诺布瓦先生对我刚才给他看的那段文字所作的议论令我无比沮丧,我又想起每当自己构思文章或者作严肃思考时总感到力不从心,于是我再次感到自己本是庸才,毫无文学天赋可言。往日我在贡布雷时曾有过某些微不足道的感受,曾读过贝戈特的某部作品,大概正是它们使我进入一种似乎颇有价值的遐想状态,而我的散文诗正是这种状态的反映。大使是明察秋毫的,他刚才本可以立刻抓住我在完全骗人的幻影中所找到的美,并予以揭露,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让我明白我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被一位最好心的、最聪明的行家从外部进行客观评价)。我感到懊丧;自我感觉一落千丈。我的思想好似流体,其体积取决于他人提供的容量,昔日它臌胀,将天才那支巨大容器填得满满的,今日它又缩小,骤然被德·诺布瓦先生关闭和限制在狭小的平庸之中。 </P>
“我和贝戈特的相识,”他又转头对父亲说,“对他,对我,都不能不说是一件尴尬的事(也是另一种方式的趣事)。几年以前,贝戈特去维也纳旅行,当时我在那里当大使。梅特涅克公主将他介绍给我,他到使馆来并希望我邀请他。既然我是法兰西的驻外使节,既然他的作品又为法兰西增光——在某种程度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微不足道的程度上——我当然可以抛开我对他私生活的不满。然而他并非独自旅行,所以他要求我也邀请他的女伴。我这人不爱假正经,而且,既然我没有妻室,我完全可以将使馆的门开得大一些。然而我忍受不了这种无耻,它令人作呕,因为他在作品中却大谈德行,甚至干脆教训人。他的书充满了永无休止的、甚至疲疲沓沓的分析,这是我们私下说,或者是痛苦的顾虑、病态的悔恨,以及由于鸡毛蒜皮的事而引发的冗长的说教(我们知道它值几文钱),而在另一方面,他在私生活中却如此轻浮,如此玩世不恭。总之我没有回答他。公主又来找我,我也没有答应。因此我估计此公对我不抱好感。我不知道他对斯万同时邀请我们两人的这番好意作何评价。或者是他本人向斯万提出来的,这也很难说,因为他实际上是病人。这甚至是他唯一的借口。” </P>
“斯万夫人的女儿也在场吗?”我趁离开饭桌去客厅的这个机会向德·诺布瓦先生提出这个问题。这比一动不动地在饭桌上,在强烈的光线中提问更便于掩饰我的激动。 </P>
德·诺布瓦先生似乎努力追忆片刻: </P>
“是的,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吧?不错,我记得在饭前别人把她介绍给我,说是主人的女儿。不,她露面的时间不长。她很早就去睡了,要不就是去女友家了,我记不清楚。看来你对斯万家的人很熟悉。” </P>
“我常去香榭丽舍街和斯万小姐玩,她很可爱。” </P>
“啊,原来如此!的确不错,我也觉得她可爱,不过,说真心话,她大概永远也比不上她母亲,这句话不至于刺伤你热烈的感情吧?” </P>
“我更喜欢斯万小姐的面孔,当然我也欣赏她母亲。我常去布洛尼林园,就是为了碰见她。” </P>
“啊!我要告诉她们这一切,她们会很得意的。” </P>
德·诺布瓦先生说这话时,态度与其他所有人一样(虽然为时不长)。这些人听见我说斯万是聪明人,说他父母是体面的经纪人,说他家的房子很漂亮,便以为我也会以同样的口吻来谈论同样的聪明人、同样体面的经纪人、同样漂亮的房子。其实,这好比是神经正常的人在与疯子交谈而尚未发现对方是疯子。德·诺布瓦先生认为爱看漂亮女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认为某人对你兴奋地谈起某某女士时,你便应该佯以为他堕入情网,和他打趣,并答应助他一臂之力,因此,这位要人说要向希尔贝特和她母亲谈起我(我将象奥林匹斯山的神化为一股流动的气,或者象米涅瓦①一样化身为老者,隐身进入斯万夫人的沙龙,引起她的注意,占据她的思想,使她感谢我的赞赏,将我看作要人的朋友而邀请我,使我成为她家的密友),他将利用自己在斯万夫人眼中的崇高威信来帮助我。我突然感到无比激动,情不自禁地几乎亲吻他那双仿佛在水中浸泡过久的、泛白发皱的柔软的手。我几乎做出了这个姿势,以为觉察者仅我一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要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在他人眼中的地位作准确判断确非易事。我们害怕自视过高,又假定人们生活中的众多回忆已经在他们身上占据极大的场地,因此我们举止言行中的次要部分几乎不可能进入谈话对方的意识之中,更不用说留在他们记忆之中了。其实,罪犯的假定也属于这同一类型。他们往往在事后修改说过的话,以为别人无法对证。然而,即使对人类千年的历史而言,预言一切都将保存的哲学可能比认为一切将被遗忘的专栏作家的哲学更为真实。在同一家巴黎报纸上,头版社论的说教者就某件大事、某部杰作,特别是某位“名噪一时”的女歌唱家写道:“十年以后有谁还记得这些呢?”而在</P>
父亲不再提我的“外交官职业”,母亲似乎不太满意。我认为她感到遗憾的不是我放弃外交,而是我选择文学,因为她最关心的是用一种生活规律来约束我那喜怒无常的情绪。 </P>
“别说了,”父亲大声说,“干什么事首先要有兴趣。再说他不再是孩子,他当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恐怕很难改变。他明白什么是他生活中的幸福。”将来的生活幸福还是不幸福,暂且不谈,当晚我便由于父亲这番让我自己作主的话而感到烦恼。父亲突如其来的和蔼往往使我想扑过去亲吻他胡子上方红润润的脸颊,仅仅怕惹他不快我才不这样做。我好比是一位作者,他认为自己的遐想既然出于本人之手,似乎价值不大,但出版商竟然为它们挑选最上等的纸张,并且可能采用最佳字体来印刷,这不免使他惶惶然。我也一样,我问自己我的写作愿望确实如此重要,值得父亲为此浪费这么多善意吗?他说我的兴趣不会改变,我的生活将会幸福,这些话在我身上引起两点十分痛苦的猜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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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即:正直无欺。 </P>
在阅读这封信时,我的神经系统以奇妙的敏捷性接收了信息,即我遇见了喜事。然而我的心灵,即我本人——主要的当事人——并不知晓。幸福,通过希尔贝特获得幸福,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纯粹属于思想性的事,正如莱奥纳尔说绘画是Cosamentale①。满篇是字的信纸不能马上被思想吸收。然而当我读完信以后,我想到它,它便成为我遐想的对象,成为Cosameatle,我爱不释手,每隔五分钟就得再读一遍,再亲吻一次。于是,我认识了我的幸福。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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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语。意即:思想性的事。莱奥纳尔即达·芬奇(1452—1519)。 </P>
生活里充满了这种爱恋者永远可以指望的奇迹。这次奇迹也可能是母亲人为地制造的,她见我最近以来感到生活索然无味,便托人请希尔贝特给我写信。我记起我头几次海水浴。那时我讨厌海水,因为我喘不过气来,母亲为了引起我对潜水的兴趣,便悄悄地让我的游泳老师将异常美丽的贝壳盒和珊瑚枝放在水底,让我以为是我发现它们的。何况,在生活中,在各种不同的生活情况中,凡涉及爱情的事最好不必试图理解,因为它们时而严峻无情,时而出人意料,仿佛遵循神奇的法则,而非理性的法则。一位亿万富翁——虽然有钱,但人很可爱——被与他同居的、貌不出众的穷女人所抛弃,他在绝望之际,施展金钱的全部威力和人世间一切影响以求她回心转意,但白费力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不要用逻辑来解释他的情妇为什么顽固不化,而应认为他命中注定要受到这个打击,命中注定要死于心病。情人们往往必须与障碍搏斗,他们那由于痛苦而变得极度兴奋的想象力猜测障碍在哪里,而障碍有时仅仅在于他们无法使之回心转意的女人身上的某个特殊个性,在于她的愚蠢,在于他们所不认识的某些人对她所施加的影响或她所感到的恐惧,在于她暂时对生活所要求的乐趣,而这种乐趣是情人本人或情人的财富所无法给予的。总之,情人无法了解这些障碍的性质,因为女人玩弄手腕向他隐瞒,也因为他的判断力受到爱情的蒙骗而无法进行准确评价。这些障碍好比是肿瘤,医生终于使它消退,但并不了解起因。和肿瘤一样,障碍始终神秘莫测,但却是暂时的。不过,一般说来,它们持续的时间比爱情长。既然爱情并非一种无私的激情,那么,在爱情减退以后,情人们也就不再思考为什么那位曾被自己爱过的、贫穷和轻浮的女人竟然长时间地、顽固地拒绝他的供养费。 </P>
在爱情问题上,奥秘使我们看不到灾难的起因,也使我们无法理解突如其来的圆满结局(例如希尔贝特的信所带来的结局)。对这种类型的感情而言,任何满足往往只是使痛苦换一个地方,因此只能称为貌似圆满的结局,而并无真正的圆满结局可言。有时,我们得到暂时的喘息,于是在一段时间内便产生了痊愈的幻觉。 </P>
弗朗索瓦丝不相信那是希尔贝特的名字,因为字母G十分花哨,倚在后面省略去一点的字母i之上,看上去像字母A,而最后的音节拉得很长,形成锯齿状的花缀。如果一定要对信中所表达的、并使我满心欢喜的这种友好态度寻找逻辑解释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应归功于这次生病(相反,我原来以为它会使我在斯万一家的思想中永远失宠)。在这以前不久,布洛克曾来看我,当时戈达尔教授正在我的卧室里(我们采用了他的饮食治疗法,便又将他请了回来)。看完病以后,戈达尔没有走,被父母挽留下来吃饭,这时布洛克走进我的卧室。我们正在聊天,布洛克说他头天晚上曾和一位女士共餐,此人与斯万夫人过从甚密。他听说斯万夫人很喜欢我,我很想说他一定弄错了,而且告诉他我并未结识斯万夫人,从未和她说过话,以澄清事实,正如我当初为了问心无愧,为了不被斯万夫人当作说谎者而对德·诺布瓦先生讲的那番话一样,然而我没有勇气纠正布洛克的错误,我明白他是故意的,他之所以臆造斯万夫人所不可能说的话正是为了表明他曾和斯万夫人的女友共同进餐(他认为这很体面,但这是虚构的)。当初,德·诺布瓦先生听说我不认识斯万夫人并且希望认识她,便拿定主意在她面前绝口不提我,而戈达尔则相反,他从布洛克的话中得知斯万夫人熟悉我并赞赏我,便打定主意下次见到她时(他是她的私人医生)要告诉她我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我们常有来往。这些话对我毫无益处,却能为他脸上增光,正是出于双重原因,他决定一有机会见到奥黛特时便将谈到我。 </P>
于是我结识了那套房子。斯万夫人所用的香水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楼梯上,但芳香更主要来自希尔贝特的生活所散发的特殊而痛苦的魅力。无情的看门人变成慈悲为怀的欧墨尼德斯①。当我问他能否上楼时,他总是欣然地掀掀帽子,表示答应我的祈求。从外面看,窗户好似一种明亮、冷淡和浮浅的目光(正如斯万夫妇的眼神)将我与并非为我准备的室内珍宝隔开。在风和日丽的季节,我和希尔贝特整个下午呆在她的房间里,有时我亲手开窗换换空气。每逢她母亲的接待日,我们甚至可以俯在窗口观看客人们到来。他们下车时往往仰起头向我招招手,把我当作女主人的某位侄子。在这种时刻,希尔贝特的发辫碰着我的脸颊。这些十分纤细(既自然又超自然)的、富有艺术性曲线的发丝,在我看来,简直是举世无双的、用天堂的青草做成的作品。最小一段发辫都值得我当天国之草供奉起来。但是我不敢有此奢望,我只想得到一张照片,它会比达·芬奇所画的小花的复制照片珍贵百倍!为了得到这样一张照片,我对斯万家的朋友、甚至对摄影师卑躬屈膝,但我并未弄到手,反而招惹了一些讨厌的人。 </P>
希尔贝特的父母曾长期不允许我和她见面,而现在——我走进那阴暗的候见厅,在那里时时可能与他们相遇;如果与往日人们在凡尔赛尔宫觐见国王相比,这种等待更为可怕,更为急切。我在那里撞上了一个像圣经中的烛台②一般的、有七个分枝的巨大衣帽架,接着便糊里糊涂地向坐在木箱上的身穿灰色长袍的仆人致敬,因为在阴暗中我把他当作了斯万夫人——每当我去时,他们两人中的一位从那里过,便微笑着(而无丝毫不快)和我握手,并且说:“您近来可好?(他们说这句话时,从不将字母t作联诵,所以,你们可以想象,我一回家便快活地做这种取消联诵的练习)希尔贝特知道您来了吗?好,你们自己玩吧。”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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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墨尼德斯,希腊悲剧《俄瑞斯忒斯》中的复仇神,后变成慈悲神。 </P>
②指圣经启示录中七个金烛台(代表七个教会)。 </P>
希尔贝特为女友们所举行的茶会长期以来似乎是使我们不断分离的、不可逾越的障碍,此刻却成为我们相聚的机会。她常常写便条通知我(因我们仍然是新交),而每次的信纸都不一样。有一次,信纸上印着一只蓝色鬈毛狗,下面有一段英文写的幽默文字,后随一个惊叹号;另一次信纸上印着一个船锚,或者是G.S.这两个字母,它们拉得很长,形成长方形占据信纸的整个上部。还有一次,在信纸一角用金色字体印着希尔贝特这个名字,仿佛是她的签名,然后是一个花缀,顶上印着一把打开的黑伞。另一次,这个名字被围在形似中国帽子的花式字体之间,所有的字母都用大写,但你一个字母也认不出来。然而,希尔贝特所拥有的信纸虽然品种繁多,但必有穷尽之时。因此过了几个星期以后,我又见到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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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利埃(1843—1911),法国工程师。 </P>
②勒南(1823—1892),法国作家,曾著《基督教发源史》,其中《耶稣传》为</P>
他的妻子不顾众人反对嫁给了他,因为他是“充满魅力”的人。他蓄着柔软光滑的淡黄色胡须,五官端正,说话时带鼻音,呼吸浊重,戴一只假眼,这一切足以构成罕见而微妙的整体。 </P>
“我告诉您,”斯万先生对我说,“这些人进入当今的政府的确是件有趣的事,他们是邦当—谢尼家族中相当典型的、教权主义的、思想狭隘的、反动的资产阶级。你那可怜的祖父对老头谢尼很熟悉,至少听说过,见过面。这老头当时很有钱,可是给车夫的小费只是一个苏。还有那位布雷奥一谢尼男爵。总联合公司①的股票暴跌使他们倾家荡产,您那时还太小,不知道这些事。后来,当然啦,他们竭尽全力重振家业。”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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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指1876年成立的企业,1882年破产倒闭。 </P>
“他有一位外甥女,她总来我们学校上课,比我低一班,有名的‘阿尔贝蒂娜’。她将来一定很fast(放荡),现在模样有点古怪。” </P>
“我女儿什么人都认识,真奇怪。” </P>
“我知道她,并不相识。我只是看见她走过时,这儿有人喊阿尔贝蒂娜,那儿也有人喊阿尔贝蒂娜。不过,我认识邦当夫人,对她也没有好感。” </P>
“你这就完全错了。邦当夫人很讨人喜欢,她漂亮、聪明、而且颇有风趣。我这就去向她问好,打听他丈夫对战争会不会爆发,狄奥多西国王可靠不可靠的看法。他深知诸神的隐秘,对这些事肯定了解的,对吧?” </P>
斯万以前可不是以这种口吻说话的。但是难道你没见过头脑简单的公主(她与随身男仆私奔,十年以后又想回到上流社会,但感到没人愿意与她来往)自发地像讨厌的老太婆一样说话吗?听见别人谈论一位闻名一时的公爵夫人时,她便急忙说:“她昨天还来看过我哩”,或者“我现在是深居简出了”。因此我们要了解风俗,根本不需要观察,根据心理规律来推断便足够了。 </P>
斯万夫妇也属于这种很少有客人来访的反常人物。稍稍有点身分的某人的来访、邀请、甚至简单一句话,对他们来说,都是应该广为宣传的大事。奥黛特举行了一次比较成功的晚宴,不巧的是维尔迪兰夫妇正在伦敦,但这个消息居然通过他们一位共同的朋友而以电报的形式传到海峡彼岸的维尔迪兰夫妇那里。就连奥黛特收到的恭维信或电报,斯万夫妇也一定让众人分享快乐。他们告诉朋友们,并让大家传阅。 </P>
因此,斯万的沙龙很像是张贴着电讯新闻的海边旅馆。 </P>
此外,有些人不仅像我一样认识社交生活以外的旧斯万,还认识社交生活中,特别是盖尔芒特圈子中(在那里,除了殿下和公爵夫人以外,其他人必须具有头等情趣和魅力,即使是杰出的人物,如果被认为庸俗或令人讨厌,也被排斥出来)的旧斯万,他们要是看到斯万在谈到朋友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含蓄,择友时也不再如此苛求,准会大吃一惊。像邦当夫人如此平庸、如此乖戾的人竟然不使他讨厌?他竟然说她可爱?对盖尔芒特小圈子的回忆似乎应该阻止他这样做,可实际上却促使他这样做。和四分之三的社交圈子不同,盖尔芒特小圈子是具有鉴赏能力的,甚至高雅的鉴赏力,但也有附庸风雅之习气,而它往往使鉴赏力暂时无法发挥。如果涉及的是某位并非为小集团所不可缺少的人物,例如外交部长(有点自命不凡的共和派)或某位饶舌的法兰西学院院士,那么,他会受到鉴赏力的一致否定。斯万很同情德·盖尔芒特夫人,为她不得不与这类人在某大使馆同桌吃饭。任何一位高雅之士也比他们强一千倍,所谓高雅之士是指盖尔芒特圈里的人,他一无所长,只是具有盖尔芒特精神,属于同一宗派。然而,如果某位大公夫人或王族血统公主来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吃饭的话,她会成为这宗派的一员,尽管她并无这个权利,尽管她根本不具备普尔芒特精神。上流社会的人异常天真。既然这位贵族女士并非因可爱而被接待,而她又已经被接待了,于是人们便极力说她可爱。当殿下离去以后,斯万为盖尔芒特夫人解围说:“她毕竟不坏,甚至还不缺乏幽默感。当然,我想她并不掌握《纯粹理性的批判》,但她并不叫人讨大厌。” </P>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公爵夫人回答说,“她刚才稍有胆怯,将来会讨人喜欢的。”“比起那位给您列举二十本书的XJ夫人(饶舌的学院院士的夫人,颇有才华的女士)来,她叫人高兴得多。”“根本没法比”。谈论这些事,诚诚恳恳地谈论这些事,这种能力是斯万从公爵夫人那里学到的,并且保持至今,又用于他本人所接待的客人身上。他尽力去识辨他们身上的品质,而当我们怀着善意的偏见而不是带着挑剔的厌恶情绪去观察人时,人人都具有这些品质。斯万强调邦当夫人的优点正如往日强调帕尔玛公主的优点一样。如果某些贵人进入盖尔芒特小集团不是出于优待,如果人们认真考虑的果真只是情趣和魅力,那帕尔玛公主早被开除了。斯万从前也表现出这种兴趣(只是现在他持久地加以发挥而已),那就是以自己的社交地位去换取在某种情况下对自己更为合适的另一种地位。有种人在观察事物时,没有能力对乍一看来似乎不可分的事物进行分解,因此相信地位与人是连成一体的。其实同一个人,在生活的不同时期,会处于不同等级的社会阶层之中,而这等级并不一定越来越高。每当我们在生活的另一时期与某一阶层来往(或重新来往)并感到备受疼爱时,自然而然地我们便攀附于这个阶层,并在那些人中扎了根。 </P>
至于邦当夫人,既然斯万一再提到她,我想他不会反对我将邦当夫人对斯万夫人的拜访告诉我父母。斯万夫人一步一步地结识了谁,父母对此颇感兴趣,但毫无赞赏之意。母亲听见特龙贝夫人的名字时说: </P>
“啊!这可是位新成员,她会领些别人去的。” </P>
接着,妈妈似乎将斯万夫人广为交友的那种简便、迅速和猛烈的方式比作殖民战争说道: </P>
“现在特龙贝归顺了。邻近的部落不久也会投降。” </P>
有一次她在街上遇见了斯万夫人,回家便对我们说: </P>
“斯万夫人处于战争状态。她大概在对马塞诸赛人、僧伽罗人、特龙贝人发动胜利的攻势吧。” </P>
我告诉她在那个拼凑的、人为的环境中我都看见了哪些新来者(她们本属不同的社会圈子,被煞费苦心地吸引到这里来),母亲立刻猜出她们的来处,仿佛这是高价购买的战利品: </P>
“这是去某某家征战的缴获品。” </P>
斯万夫人居然有兴趣吸收戈达尔夫人这位不甚高雅的小市民,父亲不禁愕然。他说:“当然,教授是有地位的人,但我仍然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可是,母亲却很明白。她知道,当一个女人走进与原先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圈子时,会感到愉快,如果她不能让旧友们知道如今的新交是多么体面的人物,这种乐趣会大为减色。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一位见证人钻进美好的新圈子,仿佛一只嗡嗡叫的、见异思迁的昆虫钻进花丛,然后,见证人在每次拜访以后便散布(至少人们希望如此)消息,暗暗播下羡慕和赞赏的种子。戈达尔夫人正适合于这种角色,她是特殊类型的客人,妈妈(她继承外祖父的某种气质)称之为“异乡人,去告诉斯巴达”①型的客人。此外——除了另一个多年以后才为人所知的理由以外——斯万夫人在“接待日”邀请这位和蔼的、稳重的、谦虚的女友,至少不必担心她是叛徒或竞争对手。斯万夫人知道,这位戴着羽饰、拿着名片夹的积极的工蜂,一个下午便能拜访为数众多的市民花萼。斯万夫人了解她的扩散能力,并且,根据对或然率的计算,她有把握让维尔迪兰家的某位常客</P>
斯万往往在晚饭前不久才从访问中归来。晚上六点钟,这时刻在往日曾使他痛苦,而如今却不然,他不再猜测奥黛特大概在做什么,是接待客人还是外出,他对这些都不在意。他有时回忆起多年以前,他有一次曾试图透过信封看奥黛特给福尔什维尔写了什么。但这个回忆并不愉快,他不愿加深羞愧感,只是撇了一下嘴角,必要时甚至摇摇头,意思是:“这对我有什么关系呢?”从前他常常坚持一个假定,即奥黛特的生活是无邪的,只是他本人的嫉妒、猜测才使它蒙受耻辱罢了,但是现在,他认为这个假定(有益的假定,它减轻他在爱情病中的痛苦,因为它使他相信这痛苦是虚构的)是不正确的,而他的嫉妒心却看对了。如果说奥黛特对他的爱超过他的想象的话,那么,她对他的欺骗更超过他的想象。从前,当他痛苦万分时,曾发誓说有朝一日他不再爱奥黛特,不再害怕使她恼怒,不再害怕让她相信他热恋她时,他将满足宿愿——本着单纯的对真理的追求,并为了解释历史的疑点,与她一起澄清事实,弄清那天(即她写信给福尔什维尔,说来探望她的是一位叔叔)他按门铃敲窗子而她不开门时,她是否正和福尔什维尔睡觉。斯万从前等待嫉妒心的消失,好着手澄清这个饶有兴趣的问题。然而,如今他不再嫉妒了,这个问题在他眼中也失去了一切趣味。当然并不是立刻。他对奥黛特已经不再嫉妒,但是,那天下午他敲拉彼鲁兹街那座小房子的门而无人回答的情景却继续刺激他的嫉妒心。在这一点上,嫉妒心与某些疾病相似:疾病的病灶和传染源不是某人,而是某个地点,某座房屋,嫉妒的对象似乎也不是奥黛特本人,而是斯万敲击奥黛特住所的每扇门窗的那已逝往日中的一天、一个时刻。可以说,只有那一天和那个时刻保留了斯万往日曾有过的爱情品格中的最后残片,而他也只能在那里找到它们。长期以来,他不在乎奥黛特是否曾欺骗他,是否仍然在欺骗他。但是,在几年里他一直寻找奥黛特从前的仆人,因为他仍然有一种痛苦的好奇心,想知道在如此遥远的那一天,在六点钟时,奥黛特是否在和福尔什维尔睡觉。后来连这种好奇心也消失了,但他的调查却未中止。他继续设法弄清这件不再使他感兴趣的事,因为他的旧我,虽然极度衰弱,仍然在机械地运转,而过去的焦虑已烟消云散。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曾经感到如此强烈的焦虑,当时他以为永生也摆脱不了焦虑,以为只有他所爱的女人的死亡(本书下文中将有一个残酷的反证,说明死亡丝毫不能减弱嫉妒的痛苦)才能打通他那完全堵塞的生活道路。 </P>
然而,有朝一日将奥黛特生活中使斯万痛苦的事弄个水落石出,这并不是斯万的唯一愿望。他还保留了另一个愿望,即当他不再爱奥黛特、不再害怕她时,他要为这些痛苦进行报复,而眼前恰恰出现了实现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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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温特哈特(1805—1873),德国画家,擅长画贵族人物肖像。 </P>
②即皮埃尔·戈雄。戈雄与Cochon(猪)仅一音之差。 </P>
冬末春初,我们在散步之前,有时去参观正在举办的小展览会。斯万,作为杰出的收藏家,备受展览会上画商们的敬重。在那些寒气未消的日子里,展览厅唤醒了我想去南方和威尼斯的古老愿望,因为在大厅中,早到的春天和炎热的阳光使玫瑰色的阿尔比伊山闪着淡紫色反光,使大运河发出晶莹透明的深绿色。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去音乐厅或剧场,然后去一家“茶室”吃点心。每当斯万夫人想告诉我什么事而又不愿意邻座或服侍我们的侍者听懂的时候,她便对我说英语,仿佛只有我们两人懂英语,其实人人都会英语,只有我还没有学会,我不得不提醒斯万夫人,让她别再议论喝茶的人或端茶的人,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猜到它绝非赞扬,而这番议论一字不漏地传进被议论者的耳朵。 </P>
有一次,在看日场演出的问题上,希尔贝特的态度使我吃惊。那天正是她曾提过的她祖父逝世的忌日。她和我原来准备和她的家庭教师一道去听歌剧片段音乐会。她摆出无所谓的神态(不管我们要做什么,她总是表情冷淡,她说只要我高兴,只要她父母高兴,她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去听音乐会。午饭前,她母亲将我们拉到一边,对她说这个日子去听音乐会会使父亲不高兴的。我觉得这话有理,希尔贝特无动于衰,但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她脸色发白,一言不发。丈夫回来时,斯万夫人将他叫到客厅另一头低声耳语。于是他叫希尔贝特和他单独到隔壁房间去。我们听见哇啦哇啦的声音。我不敢相信一向顺从、温柔、文静的希尔贝特竟然在这样一个日子,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而和父亲顶撞。最后斯万走了出来,一面对她说: </P>
“我刚才说的你知道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P>
饭桌上,希尔贝特始终板着脸。饭后我们去她房间,突然,她毫不犹豫(仿佛一分钟也没有犹豫过)地惊呼道:“都两点钟了!你知道,音乐会两点半开始。”她催家庭教师赶紧动身。 </P>
“可是,”我对她说,“你父亲会不高兴吧?” </P>
“绝对不会的。” </P>
“不过,他恐怕认为这个日子不大合适吧。” </P>
“别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相干?在感情问题上管别人的闲事,真荒唐。我们是为自己感受,不是为公众感受的。小姐很少有娱乐的机会,这次兴高采烈地去听音乐会,我不能仅仅为了使公众高兴而让她扫兴。” </P>
她拿起帽子。 </P>
“可是,希尔贝特,”我抓住她的胳膊说,“这不是为了使公众高兴,是为了使你父亲高兴。” </P>
“希望你别来教训我。”她一面用力挣脱我,一面厉声喊道。 </P>
斯万夫妇除了带我去动物园或音乐厅以外,对我另有更为宝贵的厚待,即不将我排除在他们与贝戈特的友情之外,而当初正是这种友情使他们在我眼中具有魔力。我甚至在结识希尔贝特以前就认为,她与这位神圣长者的亲密关系会使她成为我最钟爱的女友,如果她对我的蔑视不致使我的希望(希望她有朝一日带我和贝戈特一同参观他所喜爱的城市)破灭的话。 </P>
有一天,斯万夫人请我参加一个盛大宴会。我不知道同桌的客人是谁。我到达时,在门厅里遇到的一件事使我胆怯和惶惑。斯万夫人总是采用本季节中被认为最时髦的,但很快就因过时而被摒弃的礼节(例如,多年以前她曾有过hanCsomcab(双轮双座马车),或者曾在吃饭请帖上印着这是与某某大小名人的会见)。这些礼仪毫不神秘,不需传授便能入门。奥黛特采用了当时从英国进口的小小发明,让丈夫叫人印了一些名片,在夏尔·斯万的名字前冠以Mr(先生)。我首次拜访斯万夫人以后,她曾来我家留下这样一张“纸片”(用她的话说)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人给我留过名片,因此我无比得意、无比激动、无比感激,兴奋之余,我倾囊中所有订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茶花花篮送给斯万夫人。我恳求父亲去她家留张名片,并且首先赶紧在名字前印上“Mr”,但他对这两项请求置若罔闻,我大为失望,不过几天以后我思索也许他这样做是对的。“Mr”尽管只是摆设,但含义一目了然,而吃饭那一天我见到的另一个礼仪却令人费解。我正要从候见室走进客厅时,膳食总管递给我一个写着我名字的细长信封。我在惊奇之中向他道谢,看看信封,不知该如何处置,就好比外国人面对中国宴席上分发的那些小工具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信封口是封着的,立刻拆开未免显得冒失,于是我带着心领神会的表情将它塞进衣袋。几天以前,斯万夫人写信邀我去她家和“几位熟人”一同吃饭,那天客人竟达十六位之多,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贝戈特。斯万夫人先后向好几位客人为我“道名”(这是她的说法),突然,在我的名字以后,她不动声色地说出(仿佛我们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客人)那位温柔的白发歌手的名字。“贝戈特”像射向我的枪弹,使我震惊,但是,为了表示沉着,我本能地向他鞠躬。在我面前答礼的是个相貌年轻的人,个子不高,身体粗壮、近视眼、长着一个蜗牛壳似的往上翘的红鼻子、黑色的山羊胡。他站在我面前,仿佛是位魔术师:他穿着礼服在枪击的硝烟中安然无恙,而从枪口飞出的竟是一只鸽子。我颓丧已极,因为刚才被炸为齑粉的不仅仅是那位瘦弱的老者(他已荡然无存),还有那些巨著中的美,我曾使它栖息在我特别为它营造(如殿堂一样)的衰弱而神圣的躯体之中,而我面前这位翘鼻子和黑胡须的矮男人,他那粗壮的身体(充满了血管、骨骼、神经结)上哪会有美的栖息之处呢?我曾用贝戈特作品中的透明美来塑造贝戈特,缓慢地、细细地、像钟乳石一样一滴一滴地塑造他,可是顷刻之间,这个贝戈特毫无意义,因为我必须保留他那个翘鼻子和黑胡子,这就好比我们在做算题时不看清全部数据,不考虑总数应该是什么而求题解一样,毫无意义。鼻子和胡子是无法避免的因素,它们使我十分为难,使我不得不重新塑造贝戈特这个人物,它们似乎意味着、产生着、不断分泌着某种入世和自满的精神,而这是不协调的,因为它与他那些为我所熟悉的、充满了平和而神圣的智慧的作品中气质毫无共同之处。从作品出发,我永远也到达不了那个翘鼻子。而从这个似乎毫不在意的、我行我素的、随兴所致的鼻子出发,我走上与贝戈特的作品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的精神状态仿佛像一位匆匆忙忙的工程师——当人们向他打招呼时,他不等别人问好,便理所当然地回答:“谢谢,您呢?”如果别人说很高兴与他认识,他便采用他认为行之有效的、聪明的、时髦的省略句:“彼此彼此”,以避免在毫无意义的寒暄上浪费宝贵时间。名字显然是位随兴所致的画家,它为人物地点所作的速写异想天开,因此当我们面对的不是想象的世界,而是可见世界时(它并非真实世界,因为我们的感官和想象力一样,不擅长于重现真实;看见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大不相同,我们对现实的略图也和看见的大相径庭),我们往往大吃一惊。就贝戈特而言,使我更窘迫的不是我对他的名字的先入之见,而是我对他的作品的了解。我不得不将蓄山羊胡子的男人系在这些作品上,仿佛系在气球上,忧心忡忡地唯恐气球无法升空。然而,我热爱的那些书,看来确实是他的作品,因为当斯万夫人按规矩对他说我钦佩他的某部作品时,他对这番为他而发的、而非为其他客人而发的赞词处之泰然,似乎毫不认为这是误会。他为这些宾客而身着礼服,礼服下是那个贪馋地等待进餐的身体,他的注意力集中于某些更为重要的现实,因此当我们提到他的作品时,他微微一笑,仿佛它们不过是他旧日生活的片断,仿佛我们提到的不过是他当年在化装舞会上扮作吉斯公爵这件区区小事。在这个微笑中,他的作品的价值在我眼前一落千丈(并且波及美、宇宙、生命的全部价值),而成为蓄山羊胡子的男人的拙劣消遣而已。我想他曾辛勤笔耕,其实,如果他生活在盛产珠母的小岛,那么,他不会笔耕,而会经营珍珠买卖。他的创作不再像以前一样是命中注定的。于是我怀疑独特性是否真能证明伟大作家是其特有王国中的神,抑或这一切纯属虚构,实际上作品之间的差异来自劳动,而非来自不同个性之间的根本性本质区别。 </P>
此时我们入席就坐。我的盘子旁边放着一株用银纸裹着茎部的石竹花。它不像刚才在候见厅拿到的那个信封(而且我早已忘在脑后)使我如此困惑。这个礼仪虽说对我很新颖,但似乎不难理解,因为我看见所有的客人从餐具旁拿起同样的石竹花,插进礼服的扣眼中。我也如法炮制,神情自然,仿佛一位无神论者来到教堂,他不知弥撒是怎么回事,但是众人站起来他便跟着站起来,众人下跪他也跟着下跪。另一个陌生的,但转瞬即逝的礼仪令我很不愉快。在我的餐盘的另一边,有一个更小的盘子,里面装着黑糊糊的东西(我当时不知这是鱼子酱),我不知道应该拿它怎么办,但我决心不碰它。 </P>
贝戈特坐得离我不远,他的话语我听得十分清楚,我忽然理解德·诺布瓦先生为什么对他有那个印象。他的确有一个古怪的器官。最能改变声音的物质品质的,莫过于其中所包含的思想了。思想影响二合元音的强度、唇音的力度,以及声调。他的说话方式似乎和写作方式完全不同,就连他说的内容与写的内容也完全不同。他的声音来自一个面具,但它却不能使我们立刻认出面具后面那张我们在他的文笔中所亲眼见到的面孔。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他谈话中的某些片断(他所习惯的讲话方式只有在德·诺布瓦先生眼中才显得矫揉造作、令人不快)与他作品的某些部分完全对应,而作品中的形式变得如此富有诗意、富有音乐性。他认为自己的话语具有一种与词意无关的造型美。既然人的语言与心灵相通但又不像文体一样表达心灵,贝戈特的话语似乎是颠三倒四的,他拖长某些字,而且,如果他追求的是单独一个形象,他便将字串联在一起,形成一个单调得令人厌倦的连读音。因此,一种自命不凡的、夸张而单调的讲话方式正是他谈吐的美学品质的标志,正是他在作品中创造一系列和谐形象的能力在话语中的体现形式。我之所以煞费力气才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当时说的话,正由于它来自贝戈特本人,所以看上去不像是贝戈特的话。这些丰富而精确的思想,是许多专栏作家引为自诩的“贝戈特风格”中所缺乏的。这种不相似可能根源于事实的另一个侧面——在谈话中只能隐约看见它,好比隔着墨镜看画,即当你读一页贝戈特的作品时,你感到那是任何平庸的模仿者在任何时候都写不出来的,虽然他们在报纸书刊中用“贝戈特式”的形象和思想来大大美化自己的文字。文体上的这种区别在于“贝戈特风格”首先是挖掘,这位伟大作家运用天才,将隐藏在每件事物之中的宝贵而真实的因素挖掘出来,挖掘——而非“贝戈特风格”——才是这位温柔歌手的创作目的。事实,既然他是贝戈特,那么,不论他愿意与否,他都在实践这种风格。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作品中每一点新的美正是他从事物中所挖掘出来的每一点贝戈特。然而,如果说每一点美都与其他的美相关且易于识别的话,它仍然是具有特殊性,对它的挖掘也具有特殊性。美既然是新的,便有别于人们所谓的贝戈特风格,这种风格其实不过是贝戈特已经发现并撰写的各个贝戈特的泛泛综合罢了,它绝不可能帮助平庸者去预料在别处会发现什么。对一切伟大作家来说都是这样,他们的文字的美,如同尚未结识的女人的美一样,是无法预料的。这种美的创造,它附在他们所想到的——想到的不是自己——但尚未表达的某件外界事物之上。当今的回忆录作家,如果想模仿圣西门①而又不愿太露痕迹,可以像维拉尔画象中头一段那样写:“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棕发男子……面貌生动、开朗、富有表情”,但是谁能担保他找到</P>
他具有严格的鉴赏力,他写的东西必须符合他的要求:“这很温和”,因此,多年里他被看作是少产的、矫揉造作的、只有雕虫小技的艺术家,其实这严格的鉴赏力正是他力量的奥秘,因为习惯既培养作家的风格也培养人的性格。如果作家在思想表达方面一再地满足于某种乐趣,那么,便为自己的才能划定了永久边界,同样,如果人常常顺从享乐、懒惰、畏惧、痛苦等等情绪,那么他便在自己的性格上亲自勾画出(最后无法修改)自己恶习的图像和德行的限度。 </P>
我后来发现了作家和人的许多相通之处,但是,最初在斯万夫人家,我不相信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贝戈特,就是众多神圣作品的作者,我之所以如此,并非毫无道理,因为贝戈特本人(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也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一点,所以才对与他相差万里的交际人物(虽然他并不附庸风雅)、文人记者大献殷勤。当然,他现在从别人的赞赏中得知自己有天才,而社会地位和官职与天才相比一文不值。他得知自己有天才,但他并不相信,因为他继续对平庸的作家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为的是不久能当上法兰西学院院士,其实法兰西学院或圣日耳曼区与产生贝戈特作品的“永恒精神”毫不相干,正好比与因果规律、上帝的概念毫不相干一样。这一点他也知道,正如一位有偷窃癖的人明知偷窃不好,但无能为力一样。这位有山羊胡和翘鼻子的男人像偷窃刀叉的绅士一样施展伎俩,以接近他所盼望的院士宝座,以接近掌握多张选票的某位公爵夫人,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花招被谴责此类目的的人所识破。他只获得了一半成功。和我们说话的时而是真正的贝戈特,时而是自私自利、野心勃勃的贝戈特,他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大谈特谈有权有势、出身高贵或家财万贯的人,而当初那位真正的贝戈特却在作品中如此完美地描写了穷人那如泉水一般清澈的魅力。 </P>
至于德·诺布瓦先生所谈到的其他恶习,例如近乎乱伦的爱(据说还夹杂着金钱诈骗),它们显然与贝戈特的最新小说的倾向背道而驰。这些小说充满了对善良的追求,执著而痛苦的追求,主人公的任何一点欢乐都夹杂着阴影,就连读者也感到焦虑,而在这焦虑之中,最美满的生活也似乎无法忍受。尽管如此,即使贝戈特的恶习是确有其事,也不能说他的文学是欺骗,不能说他丰富的敏感性只是逢场作戏。在病理学中,某些现象表面上相似,起因却各不相等,有的是因为血压、分泌等等过高过多,有的却因为不足,同样,恶习的起因可以是过度敏感,也可以是缺乏敏感。也许在真正的堕落生活中,道德问题的提出才具有令人焦虑的强度,而艺术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从个人生活出发,而是属于一般性的文学性的答案——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教会的大圣师们往往在洁身自好的同时,接触人类的一切罪恶,并从中获得自己个人的神圣性。大艺术家也一样,他们往往在行恶的同时,利用自己的恶习来绘制对我们众人的道德标准。作家生活环境中的恶习(或者仅仅是弱点笑柄),轻率乏味的谈话,女儿令人反感的轻浮行径,妻子的不忠,以及作家本人的错误,这些都是作家在抨击中最经常谴责的东西,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改变家庭生活的排场或者家中所充斥的庸俗情调。这种矛盾在从前不像在贝戈特时代这样令人吃惊,因为,一方面,社会的日益堕落使道德观念越来越净化,另一方面,公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想了解作家的私生活。有几个晚上,在剧场中,人们相互指着这位我在贡布雷时如此敬佩的作家,他坐在包厢深处,他的伴侣们的身分就足以为他最近作品中的观点作注脚——或是对这观点的可笑或尖锐的讽刺,或是对它的无耻否定。这些人或那些人对我说的话并不能使我对贝戈特的善良或邪恶知道得更多。某位好友提出证据,说他冷酷无情,某位陌生人又举一事为例(令人感动,因为贝戈特显然不愿声张),说明他很重感情。虽然他对妻子无情无义,但是,当他在乡村小店中借宿一夜时,他却守候在试图投水自尽的穷女人身旁,而且,当他不得不离开时,他给店主留下不少钱,让他别把可怜的女人赶走,让他照顾她。也许,随着大作家和蓄山羊胡的人在贝戈特身上的此涨彼落,他的个人生活越来越淹没在他所想象的各种人生的浪潮之中。他不必再履行实际义务。因为它已被想象的各种人生这项义务所取代。同时,既然他想象别人的感情时如同自己的切身感受,所以,当形势要求他和一位不幸的人(至少暂时不幸)打交道时,他的观点不再是自己的,而是那位受苦者的;既然他从那个观点出发,于是,凡不顾他人痛苦、一心只打自己小算盘的人的语言便受到他的憎恶,因此,他在周围引起了理所当然的怨恨和永不磨灭的感激。 </P>
这个人内心深处真正喜欢的只是某些形象,只是用文字来构图和描绘(如同小盒底的袖珍画)。如果别人送他一点小东西,而这小东西能启发他编织形象的话,那么,他一谢再谢,但他对于一个昂贵的礼品却毫无感激之意。如果他出庭申辩,他斟酌字句时不会考虑它们对法官会产生什么效果,而会不由自主地强调形象——法官肯定没有看到的形象。 </P>
在希尔贝特家初次与贝戈特相遇的那天,我对他说不久前看了拉贝玛的《菲德尔》。他告诉我有一个场面,拉贝玛静立着、手臂平举——正好是受到热烈鼓掌的那一幕——这是古典杰作在她高超技巧中的巧妙再现,而她大概从未见过这些杰作,例如奥林匹斯圣殿中楣间饰上的那一位赫斯珀里得斯①,以及古代埃雷克塞伊翁寺殿②上美丽的贞女。 </P>
“这可能是直感,不过我想她肯定去博物馆的。‘判明’这一点将很有意义(‘判明’是贝戈特的常用词,有些年轻人虽然从未见过他,但也借用他的词汇,通过所谓远距离启示而模仿他说话)。” </P>
“您是指女像柱吧?”斯万问道。 </P>
“不,不,”贝戈特说,“当然,她向奥侬娜承认爱情时,那姿势很像凯拉米科斯的赫盖索方碑上的图③,但除此以外,她再现的是一种更为古老的艺术。我刚才提到古老的埃雷克塞伊翁寺的卡里阿蒂德群像,我承认它与拉辛的艺术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过,《菲德尔》内容那么丰富……再添一点又何妨……啊!再说,六世纪的小菲德尔的确很美,挺直的手臂,大理石雕像般的卷发,不错,她想出这些来真了不起。比起今年许多‘古典’作品来,这出戏里的古典味要浓得多。”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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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文复数的赫斯珀里得斯是希腊神话人物阿特拉斯(天的托持者)的三个女儿。 </P>
②埃雷克塞伊翁是希腊雅典古卫城上的寺殿,上有著名的女像柱。 </P>
③凯拉米科斯,雅典城古区,该区墓园中有好几座公元前四世纪的墓碑,其中有赫盖索方碑,碑上一女奴向女主人献珠宝盒。 </P>
贝戈特曾在一本书中对这些古老的雕像进行著名的朝谒,因此,他此刻的话在我听来清楚明了,使我更有理由对拉贝玛的演技感兴趣。我努力回忆,回忆我所记得的她平举手臂的场面,我还一面想:“这就是奥林匹斯的赫斯珀里得斯,这就是雅典古卫城中美丽祈祷者雕像的一位姐妹,这就是高贵艺术。”然而,要想使拉贝玛的姿势被这些思想所美化,贝戈特本该在演出以前向我提供思想。如果那样的话,当女演员的姿势确确实实出现在我眼前时(也就是说,当正在进行的事物仍然具有全部真实性时,)我就可以从中提取古雕塑的概念。而现在,对于这出戏中的拉贝玛,我所保留的只是无法再更改的回忆,它是一个单薄的图像,缺乏现在时所具有的深度,无法被人挖掘,无法向人提供新东西。我们无法对这个图像追加新解释,因为这种解释得不到客观现实的核对和认可。斯万夫人为了加入谈话,便问我希尔贝特是否让我读了贝戈特论《菲德尔》的文章。“我有一个十分淘气的女儿。”她补充说。贝戈特谦虚地一笑,辩解说那篇文章没什么价值。 </P>
“哪里的话,这本小册子,妙极了!妙极了!”斯万夫人说,以显示自己是好主妇,让人相信她读过这本书,她不但喜欢恭维贝戈特,还喜欢赞扬他的某些作品,启发他。她的确以自己想象不到的方式给他以启发。总之,斯万夫人沙龙的高雅气氛与贝戈特作品的某个侧面,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对今天的老人来说,它们可以互作注解。 </P>
我随兴所致地谈了谈观感,贝戈特并不同意,但任我讲下去。我告诉他我喜欢菲德尔举起手臂时的绿色灯光。“啊!布景师听您这样说会很高兴的,他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我要把您的看法告诉他,他为这个灯光设计正十分自豪呢。至于我嘛,说实话,我不大喜欢这种灯光,它使一切都蒙在海蓝色的雾气之中,小菲德尔站在那里就像水族馆缸底上的珊瑚枝。您会说这可以突出戏的宇宙性,确实如此。不过,如果剧情发生在海神的宫殿,那么,这种布景就更合适了。是的,当然,我知道这出戏里有海神的报复。不,我并不要求人们仅仅想到波尔罗亚尔,但是,拉辛讲的毕竟不是海神的爱情呀。话说回来。这是我朋友的主意,效果强烈,而且归根到底,相当漂亮。总之,您喜欢它,您理解它,对吧,我们对这一点的想法从根本上是一致的,他的主意有点荒诞,对吧,但毕竟别出心裁。”当贝戈特的意见与我相反时,他决不象德·诺布瓦先生所可能做的那样,使我无言以对,沉默不语,但这并不是说贝戈特不如大使有见解,恰恰相反。强大的思想往往使反驳者也从其中获得力量。这思想本身就是思想的永恒价值的一部分,它攀附、嫁接在它所驳斥的人的精神上,而后者利用某些毗邻的思想夺回少许优势,从而对最初的思想进行补充和修正,因此,最后结论可以算是两位争论者的共同作品。只有那些严格说来不算思想的思想,那些毫无根基、在对手的精神中找不到任何支撑点,任何毗邻关系的思想,才会使对手无言以对,因为他面对的是纯粹的空虚。德·诺布瓦先生的论点(关于艺术)是无法反驳的,因为它是空幻的。 </P>
既然贝戈特不排斥我的不同看法,我便告诉他德·诺布瓦先生曾对我嗤之以鼻。“这是个头脑简单的老头,”他说,“他啄您几下是因为他总以为面前是松糕或墨鱼。”斯万问我道:“怎么,您认识诺布瓦?”“啊,他像雨点一样令人厌烦,”他妻子插嘴说,她十分信赖贝戈特的判断力,而且也可能害怕德·诺布瓦先生在我们面前说她的坏话,“饭后我想和他谈谈,可是,不知是由于年龄还是由于消化问题,他显得很迟钝,我看早该给他注射兴奋剂!”贝戈特接着她说:“对,没错,他往往不得不保持沉默,以免不到散场就把他储存的、将衬衣前胸和白背心撑得鼓鼓的蠢话说光了。”“我看贝戈特和我妻子未免太苛刻,”斯万说,他在家中充当通情达理的角色,“当然,诺布瓦不会引起您很大兴趣,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斯万喜欢收集‘生活’中的美),他这个人相当古怪,是个古怪的情人,”他等希尔贝特确实听不见时才接着说,“他曾在罗马任秘书,那时他在巴黎有位情妇,他爱得发疯,千方百计每星期回来两次,仅仅和她呆上两小时。那女人既美丽又聪明,不过现在已经是老太太了。这期间他又有过许多情妇。要是我呆在罗马,而我爱的女人住在巴黎,那我准会发疯。对于神经质的人来说,他们必须屈尊‘下爱’(老百姓的说法),因为这样一来,他们所爱的女人就会考虑利害关系而迁就他们。”斯万突然发现我可以将这句格言应用于他和奥黛特的关系,便对我十分反感,因为,即使当优秀人物似乎和你一同翱翔于生活之上时,他们身上的自尊心仍然气度狭窄。斯万仅仅在不安的眼神中流露了这种反感,嘴上什么也没说。这毫不奇怪。据说(这种说法是捏造的,但其内容每日在巴黎生活中重复)拉辛对路易十六提到斯卡隆①时,这位世上最强大的国王当晚没有对诗人说什么,然而</P>
她又说:“来吧,他最清楚您该怎么做。” </P>
她正是为我的事业着想才叮嘱我</P>
斯万夫人送客回来,或者端起点心请客人品尝而从我身边经过时,趁混乱之际将我拉到一边说:“希尔贝特特别叫我请您后天来吃饭。我原先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您。您要是不来我正要给您写信呢!”我继续反抗,这种反抗对我来说越来越不费劲,因为,虽然你仍然喜爱对你有害的毒品,但是既然你在一段时间内由于某种必要性而不再服用,你就不能不珍视这种恬静(你以前曾失去),这种既无激动又无痛苦的状态。你对自己说永不再见你所爱的女人,如果这话不完全属实,那么,你说愿意再见她也不全是真话。人们之所以能忍受和所爱的人分离,正是因为他们相信这只是短暂的分离,他们想到的是重聚的那一天,然而,另一方面,他们深深感到,会见可能导致嫉妒,它比每日对团聚(即将实现但却一再延期!)的遐想更痛苦,因此,即将与所爱的女人相见的消息会引起不愉快的激动。人们一天天地拖延,他们并非不希望结束分离所引起的难以容忍的焦虑,但他们害怕那毫无出路的激情东山再起。人们喜欢回忆而不喜欢这种会见,回忆是驯良的,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往回忆中加进幻想,因此那位在现实生活中不爱你的女人却可以在你的幻想中对你倾诉衷肠!人们逐渐将愿望掺进回忆,使回忆变得十分甜蜜。既然它比会见更令人愉快,会见便被一再推迟,因为在会见中你再无法使对方说出你爱听的话,你必须忍受对方新的冷淡和意外的粗暴。当我们不再恋爱时,我们都知道,不如意的爱情要比遗忘或模糊的回忆痛苦得多。尽管我没向自己承认,但我盼望的正是这种遗忘所带来的安详的平静。 </P>
此外,这种精神超脱和孤独疗法所引起的痛苦,由于另一种原因而日益减弱。此疗法在治愈爱情这个固执念头以前,先使它削弱。我的爱情仍然炽烈,坚持要在希尔贝特眼中赢回我的全部威望。我认为既然我有意不和希尔贝特见面,那么我的威望似乎应该与日俱增,因此,那些接踵而至的、连续不断的、无限期的日子(如果没有讨厌鬼干预的话),每天都是赢得的、而非输掉的一天。也许赢得毫无意义,既然不久以后我就会被宣布痊愈。顺从,作为一种习惯方式,使某些力量无限增长。在和希尔贝特闹僵的第一个晚上,我承受悲哀的力量十分微弱,如今它却变得无法估量的强大。不过,维持现状的倾向偶尔被突然冲动所打断,而我们毫不在意地听任冲动的支配,因为我们知道在多少天、多少月里我们曾经做到、并仍将做到放弃它。在积蓄的钱袋即将装满时,人们突然将它倒空。当人们已经适应于某种疗法时,却不等它生效而突然中断,有一天,斯万夫人像往常一样对我说希尔贝特见到我会多么愉快,这话仿佛将我长久以来已经放弃的幸福又置于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震惊地意识到,要品尝这种快乐,当时还不算太晚,于是我急切地等待第二天,我要在晚饭前出其不意地去看希尔贝特。 </P>
这整整一天,我耐心等待,因为我正在策划一件事。既然往事一笔勾销,既然我们重归于好,我要以情人的身份和她见面。我每天将送给她世上最美的鲜花。如果斯万夫人(尽管她无权当过分严厉的母亲)不允许我送花,那么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将送些更为珍贵的礼品。父母给我的钱是不够买礼品的,所以我想到了那个中国古瓷瓶,它是莱奥妮姨母给我的礼物,母亲每天都预言弗朗索瓦丝会来对她说:“它都散架了。”既然如此,卖掉它岂不更好?那样一来,我就有条件使希尔贝特高兴了。它大概可以卖到足足一千法郎吧。我让仆人把它包了起来。由于习惯,我一向不注意这个瓷瓶,它的易手至少产生这样一个效果——让我认识它。我带上它出门,我将斯万的地址告诉车夫,让他从香榭丽舍大街走,因为那条街的拐角上有一家我父亲常去的大的中国古玩店。使我万分惊奇的是,店主立刻出价一万法郎,而不是一千法郎,我兴高彩烈地接下这一叠钞票,整整一年我都有钱每天买玫瑰花和丁香花送给希尔贝特了。我走出商店坐上马车,由于斯万家离布洛尼林园很近,车夫没有走往常那条路,而是顺着香榭丽舍大街走。当车驶过贝里街的拐角时,在暮色中,我隐约看见在斯万家附近,希尔贝特正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步履坚定,但走得很慢,正和身旁一位青年男子交谈,那人的面孔我看不见。我在车上直起身来,想让车夫停车,但又迟疑。这时,两位散步者已走远了,他们那悠闲的步伐所勾画出的两条柔和对称的线很快就消失在香榭丽舍的阴影之中。我随即到达希尔贝特家门前。斯万夫人接待我说:“啊!她会后悔的。不知怎么回事她不在家。刚才她上课时感到很热,对我说她想和女友出去换换空气。”“我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看见的可能是她。”“不会吧。总之,别对她父亲讲,他不喜欢她在这个钟点出门。goodevening(晚安)。”我告辞,叫车夫从原路返回,但没有找到那两位散步人。他们到哪里去了?黄昏中,他们神情诡秘地在谈什么呢? </P>
我回家,绝望地想着那意想不到的一万法郎,它们本该使我有能力时时让希尔贝特高兴,而现在,我却决心不再见她。在中国古玩店的停留曾使我充满喜悦,因为我期望从今以后女友见到我时会感到满意和感激。但是,如果没有这次停留,如果马车没有经过香榭丽舍大街,那么我就不会遇见希尔贝特和那青年男子了。因此,从同一件事上长出了截然对立的枝桠,它此刻产生的不幸使它曾经产生的幸福化为乌有。我这次遭遇和通常发生的事恰恰相反,人们企望欢乐,却缺乏达到欢乐的物质手段。拉布吕耶尔说过:“无万贯家财而恋爱是可悲的。”于是只好一点一点地,努力使对欢乐的期望熄灭。我的情况却相反,物质手段已经具备,然而,就在同时,出于第一个成功的必然后果,至少出于它的偶然后果,欢乐却消失了。这样看来,我们的欢乐就该永远无法实现。当然,一般说来,欢乐的消失并不发生在我们获得实现欢乐的手段的同一天晚上。最常见的情况是我们继续努力、继续抱有希望(在一段时间内),但是幸福永远不会实现。当外界因素被克服时,天性便将斗争从外部转移到内部,逐步使我们变心,使我们期望别的东西,而不再是我们即将占有的东西。如果形势急转直下,我们的心尚来不及改变,那么,天性也绝不放弃对我们的征服,当然它得稍稍推迟,但更为巧妙,同样见效。于是,在最后一刹那,对幸福的占有从我们身边被夺走,或者说,由于天性的邪恶诡计,这种占有本身竟毁灭了幸福。当天性在事件和生活的一切领域中失败时,它便创造最后一种不可能性,即幸福心理的不可能性。幸福现象或是无法实现或是产生最辛酸的心理反应。 </P>
我捏着一万法郎,但它们对我毫无用处。我很快就花光了,比每日给希尔贝特送花还要快。每当暮色降临,我心中苦闷,在家里呆不住,便去找我不爱的女人,在她们怀中痛哭。连使希尔贝特高兴一下的愿望也消失殆尽。如今去希尔贝特家只会使我增加痛苦。头一天我还认为,重见希尔贝特是世上最美的事,现在我却认为这远远不够,因为当她不在我身边时,她使我担心害怕。一个女人正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通过她给我们带来的新痛苦而增加她对我们的威力,但同时也增加我们对她的要求。她使我们痛苦,越来越缩小对我们的围困,增加对我们的枷锁,但同时也使我们在原先认为万无一失的枷锁之外增加了对她的束缚。就在头一天,如果我不害怕使希尔贝特厌烦,我会要求少数几次会晤,而现在我不能以此为满足,我会提出其他许多条件,因为,爱情和战争相反,你越是被打败,你提的条件就越苛刻、越严厉,如果你还有能力向对方提条件的话。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我首先决定不再去她母亲家。我心中仍想:我早已知道希尔贝特不爱我,我如愿意可以去看她,如不愿意便可逐渐将她忘记。然而,这个想法犹如对某些疾病无效的药物,它对时时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两条平行线——希尔贝特和那位年轻男子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慢步远去——无能为力。这是一种新痛苦,有一天它会耗尽,有一天当这个形象出现在我脑海中时会完全失去它的毒汁,就好比我们摆弄剧毒而毫无危险,就好比我们用少许火药点烟而不用害怕爆炸。此时,我身上正有另一种力量与有害力量——一再重现希尔贝特在暮色中散步的情景——相搏斗。我的想象力朝相反的方向作有效的的活动,以粉碎记忆力的反复进攻。在这两股力量中,前一种力量当然继续向我显示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那两位漫步者,而且还提供取自往日的、另一些令人不快的形象,例如,当希尔贝特的母亲要求她留下陪我时她耸肩的形象。但是第二种力量按照我的希望所编织的蓝图,勾画出未来的图景,它比起如此狭小而可怜的过去来,更令人高兴,更充实。如果说,阴郁不快的希尔贝特在我眼前重现了一分钟的话,那么在多少分钟里我设想的是将来,她会想办法和我言归于好,也许还会促使我们订婚!当然想象力施展于未来的这种力量,毕竟来自过去。随着我对希尔贝特耸肩所感到的恼怒逐渐减弱,我对她的魅力的回忆也会减弱,而正是回忆使我盼望她回到我身边。过去还远远没有死亡。我仍然爱着我自以为憎恶的女人。每当人们夸奖我的发型或气色时,我总希望她也在场。当时不少人表示愿意接待我,我十分不快,一概拒绝,甚至在家中引起争吵,因为我不肯陪父亲出席一个正式宴会,而那里有邦当夫妇及他们的侄女阿尔贝蒂娜——几乎还是个孩子。我们生活中的不同时期就是这样相互重叠的。你为了今天所爱的、而有一天会认为可有可无的东西,而轻蔑地拒绝去会见你今天认为可有可无,而明天将爱上的东西。如果你答应去看它,那么你也许会早些爱上它,它会缩短你目前的痛苦,当然,用另一些痛苦取而代之。我的痛苦在不断变化。我惊奇地发现,在我心中,今天是这种感情,明天又是那种感情,而它们往往和希尔贝特所引起的希望或恐惧有关。这里指的是我身上的希尔贝特。我本该告诫自己,另一个希尔贝特,真正的希尔贝特,也许与这个希尔贝特截然不同,她根本没有我所赋予她的惋惜之情,她大概很少想到我,不仅比我对她的思念要少很多,而且比我臆想中她对我的思念也要少得多(我想象和希尔贝特幽会,探寻她对我的真实感情,幻想她思念我,一直钟情于我)。 </P>
在这种时期,悲伤虽然日益减弱,但仍然存在,一种悲伤来自对某人的日日夜夜的思念,另一种来自某些回忆,对某一句恶意的话、对来信中某个动词的回忆。其他形形色色的悲伤,留到下文的爱情中再作描写,在此只声明在上述两种悲伤中,第二种比第一种残酷许多倍,这是因为我们对所爱的人的概念始终活在我们心中,它戴上我们立即归还的光环而无比美丽,它充满频繁产生的甜蜜希望,或者(至少)永久的宁静忧伤(还应该指出,使我们痛苦的某人的形象,与它所引起的日益严重、不断延伸、难以治愈的爱情忧伤极不相称,就好比在某些疾病中,病因与连续发烧及缓慢痊愈极不相称一样)。如果说我们对所爱的人的概念蒙上了往往乐观的精神反光的话,那么,对具体细节的回忆,恶言,充满敌意的信(我从希尔贝特那里只收到一封这样的信)却是另外一回事,可以说我们所爱的人恰恰活在这些零散片断之中,而且具有比在我们对她的整体概念中更为强大的威力。这是因为我们读信时,一目十行,怀着对意外不幸的可怕焦虑,而并非像凝视我们所爱的人那样怀着宁静而忧郁的惋惜。这种悲伤是以另一种方式形成的,它来自外部,沿着最深沉的痛苦这条路一直深入我们的心灵。我们以为女友的形象是古老的、真实的,其实这形象一再被我们更新,而残酷的回忆却早于这个更新的形象。它属于另一个时期,是极端可怕的过去的见证人(少有的见证人)。过去仍然存在,但我们除外,因为我们喜欢抹掉它而代之以美好的黄金时代,代之以重归于好的天堂,而这些回忆,这些信件却将我们拉回到现实,对我们迎头痛击,使我们感到我们日夜等待的那种毫无根据的希望离现实多么遥远。这并不是说这个现实应该永远不变(虽然有时的确不变),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过许多女人,我们从不希望与她们相见,而她们当然以沉默来回答我们决非敌意的沉默。既然我们不爱她们,我们便不算计与她们分离了多少年头,这是个反例,但当我们论证分离的效果时却忽略了它,好比相信预感的人忽略预感落空的实例一样。 </P>
然而,分离毕竟可以起作用。重新相见的欲望和兴趣最终会在此刻蔑视我们的心中重新燃起。但是需要时间,而我们对时间的要求与心对变化的要求同样苛刻。首先,时间是我们极不愿意给予的东西,因为我们急于结束如此沉重的痛苦。其次,另一颗心需要时间来完成变化,但与此同时,我们的心也会利用时间来进行变化,以致当我们原定的目标即将实现时,它却不再是目标了。目标是可以达到的,幸福是最终可以获得的(当它已不再是幸福时),这个想法本身只包含一部分真理。当我们对幸福变得冷漠时,它降临在我们身上。正是这种冷漠使我们变得不大苛求,使我们认为它如果出现在往日会使我们心满意足(其实当时我们会觉得这幸福并不圆满)。人们对于漠不关心的事不太苛求,也缺乏判断。我们所不再爱恋的人对我们所表示的殷勤,与我们的冷漠相比,似乎绰绰有余,但对我们的爱情而言,却远远不足。甜言蜜语和幽会使我们想到的只是它可能带来的乐趣,我们忘记了当初我们会希望其他一系列的情侣幽会,而正由于这种贪婪的渴望我们会使幽会无法实现。因此,当幸福姗姗来迟、我们再无法享受它,我们不再爱恋时,这个迟到的幸福是否是我们从前苦苦期待的幸福呢?只有一个人知道,当时的我,但它又不复存在,而且,只要它再出现,幸福——无论相同或不相同——便烟消云散。 </P>
我等待梦想——我将不再依恋它——的实现,我像当初不太认识希尔贝特时一样任意臆想她的话语和信,她请求我宽恕,她承认除我以外从未爱过任何人,并且要求嫁给我,由于这些想象,一系列不断更新的温柔形象终于在我思想中占据很大地盘,压倒了希尔贝特和青年男子的幻象,因为幻象缺乏补给。要不是做了一个梦,此刻我会再次拜访斯万夫人。我梦见一位朋友,究竟是谁难以确定,他对我背信弃义,并且认为我对他也无情无义,这个梦使我痛苦得猝然惊醒,醒来后痛苦未减,于是我重新想这位朋友,试图回忆这位梦中人是谁,他的西班牙名字已经朦胧不清,我开始释梦,仿佛既是约瑟又是古埃及法老①。我知道在许多梦中,人物的外表是不足信的,因为他们可以伪装,可以交换面孔,正好比无知的考古学者在修复大教堂中被损毁的圣像时,将此像的脑袋放在彼像的身躯上,而且使特性与名称混淆不清,因此,梦中人的特性与姓名可能使我们上当。我们只能根据痛苦的剧烈程度来认出我们所爱的人,而我的痛苦告诉我,梦中使我痛苦的那位忘恩负义的青年男子正是希尔贝特。于是我回忆起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那天她母亲不许她去看舞蹈,她一面古怪地微笑,一面说她不相信我对她真心诚意,她这话也许出自真心,也许是瞎编的。这个回忆使我又联想起另一个回忆。在那以前很久,斯万不相信我是诚恳的人,不相信我能成为希尔贝特的良友。我给他写信也无济于事,希尔贝特将信交还给我,脸上露出同样的难以捉摸的微笑。她并没有立即把信给我。月桂树丛后面的那整个场面,我记忆犹新。一个人痛苦时就具有了道德感。希尔贝特此刻对我的反感似乎是生活对我那天行为的惩罚。惩罚,人们以为在穿过马路时留心车辆,避免危险,就能逃过惩罚。其实还有来自内部的惩罚。事故来自未曾预料的方面,来自内部,来自心灵。我厌恶希尔贝特的话“你要是愿意,咱们就继续搏斗吧”,我想象她和陪她在香榭丽舍大街散步的青年男子单独呆在家中的内衣间时,大概也是这样。前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安安稳稳地栖息在幸福之中,如今我放弃了幸福,又以为我至少获得了平静,并能保持下去,这都同样地荒谬,因为,只要我们心中永远藏着另一个人的形象,那么,随时会被摧毁的不仅仅是幸福。当幸福消逝,当我们的痛苦得到平息时,此刻的平静与先前的幸福一样具有欺骗性,并且脆弱不堪。我终于恢复平静,那借助梦境而进入我们身上的,改变我们的精神和欲望的东西也必然逐渐消失,因为任何事物,甚至包括痛苦,也不能持久和永恒。此外,为爱情而痛苦的人,像某些病人一样,是自己的医生。既然他们只能从使他们痛苦的人那里得到安慰,而这痛苦又是那人的挥发物,那么,他们最终只能从痛苦中求得解脱。时刻一到,痛苦本身会向他们揭示良方,因为,随着他们的心灵将痛苦来回摆弄,痛苦便显示出那位被思念者的另一个侧面,这个侧面有时如此可憎,以致人们甚至不愿再见到她,因为在与她欢聚以前先得使她痛苦;这个侧面有时又如此可爱,以致人们将臆想的温柔变作她的优点并以此作为希望的根据。在我身上重新苏醒的痛苦终于平息下来,但我愿意尽量少拜访斯万夫人。这首先是因为,在仍然爱恋但遭遗弃的人身上,作为生活支柱的等待——即使是暗中的等待——自然而然地发生感情变化,尽管表面上一切如初,但第一种情绪已经为第二种相反的情绪所取代。第一种情绪是使我们惶惑不安的痛苦事件的后果或者反映。此时我们恐惧地等待可能发生的事,尤其是当从我们所爱的人那里没有传来任何新信息,我们更渴望有所行动,但我们不知道某个办法的成功率是多少,而在那个办法以后我们再不可能有所作为。然而,正如刚才所说的,等待虽然在继续,但很快便不再被我们所经历的过去的回忆所左右,而是对想象中的未来充满希望。自此刻起,等待几乎成为愉快的事。何况,第一种等待,稍稍持续以后,也使我们习惯于生活在期望之中。我在最后几次幽会中所感到的痛苦仍然存在于我们身上,但已昏昏欲睡。我们并不急于重温痛苦,何况我们并不太清楚此刻我们要求的是什么。我们在自己所爱的女人身上所占的地盘越多,(哪怕稍稍多一点),我们就越觉得未被占领的部分对我们多么重要,而且它永远是不可得的,因为新的满足产生了新的需要。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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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圣经《创世记》中法老做了两个梦及圣约瑟释梦这段故事。 </P>
后来,除了上述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使我完全停止对斯万夫人的访问。这个后来出现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忘记了希尔贝特,而是我试图尽快忘记她。我的巨大痛苦结束了,但仍然忧伤,这时,对斯万夫人的拜访又如当初那样成为珍贵的镇静剂和消遣。但是既然对希尔贝特的回忆与这些拜访紧密相连,镇静剂的效应无助于我散心。要想散心,我就必须激励自己身上与希尔贝特毫无关联的思想、兴趣和热情以与我的感情(由于和希尔贝特的分离而不再与日俱增)相抗衡。这种与我们所爱的人毫无关联的思绪会占据地盘,它虽然最初很小,但也是从原先占领我们整个心灵的爱情那里夺取过来的。我们必须发展这些思绪,使之壮大,与此同时,感情不断衰退,仅仅成为回忆,这样一来,进入我们精神中的新因素与感情展开争夺,夺得的地盘越来越大,最后整个心灵被夺了过来。我意识到这是消灭爱情的唯一办法,我还年轻,有勇气这样做,有勇气承受最残酷的痛苦,我相信不论付出多大的时间代价,我最终会成功。我在信中对希尔贝特说,我之所以不见她,是由于我们之间的某个神秘的误会,纯粹是莫须有的误会,我这样说是希望希尔贝特要求我解释清楚。然而,即使在极其一般的交往中,当读信人知道对方故意用一句隐晦、虚假、指责的话作为试探时,他高兴地感到自己掌握——而且保留——行动的控制权和主动权,他决不会要求对方解释。在亲密关系中更是如此,爱情口若悬河,而冷漠缺乏好奇心。希尔贝特既然不怀疑有误会,也不打听是什么误会,那么,对我来说,误会便成为真实的,我每封信都提到它。这种虚假的处境和矫饰的冷漠,具有一种魔力,使你不能自拔。我写道:“自从我们的心分开以后”,好让希尔贝特回信说:“可它们并未分开呀,咱们谈谈吧。”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最终我自己也相信我们的心确实分开了。我写道:“对我们来说,生活改变了,但它抹杀不了我们曾经有过的感情。”为的是让她说:“可什么也没有改变呀,这感情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然而,在再三重复下,我也认为生活确实改变了,我们所回忆的感情不复存在,正好比神经过敏者假装生病,久而久之,真正成为病人,如今我每次给希尔贝特写信,都必然提到这个臆想的变化,她在回信中只字不提,无异于默认,于是变化便存在于我们之间。后来希尔贝特不再保持沉默,而采纳我的观点,就好比在正式祝词中,受款待的国家元首和东道国的国家元首几乎说同样的话。每次我在信中写道:“生活纵然将我们分开,但我们对相聚时光的回忆却永存于心。”她肯定在回信中说:“生活纵然将我们分开,却无法使我们忘记那美好时光,它将永远是珍贵的。”(我们很难说明为什么“生活”使我们分开,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的痛苦减轻了许多。然而有一天,我在信中说香榭丽舍大街那位我们所熟悉的卖麦芽糖的老妇人死了,我写道:“我想这会使你难过,它唤醒我许多回忆。”刚一写完,我便泪如雨下,因为我发现我谈到爱情时用的是过去时,仿佛它是一位几乎被遗忘的死者,其实,我不自觉地始终认为这爱情仍然活着,至少可以复活。不愿相见的朋友之间的书信最温柔动人。希尔贝特的信象我给陌生人的信一样,温柔文雅,充满表面上的热情,但对我来说,从她那里得到这种表示已极其甜蜜。 </P>
此外,逐渐地,拒绝和她见面不再使我难过。既然她不再像往日那般珍贵,我那痛苦的回忆在不停的再现中失去了威力,无法摧毁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在我眼前日益增长的魅力。此刻我后悔放弃外交职业而选择了一种定居的生活,当初这样做是为了一位姑娘,但我将再也见不到她,并且几乎忘了她。我们为某人而设计我们的生活,但是,当我们终于能够在其中接待她时,她却不来,接着她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而我们成为为她建造的生活中的囚徒。我父母似乎认为威尼斯太远,气候也太热(对我而言),去巴尔贝克可避免旅途劳顿,因此切实可行。不过如此必须离开巴黎,放弃对斯万夫人的拜访。这些拜访虽然并不频繁,但我偶尔可以听斯万夫人谈起女儿。我开始从中感到某种乐趣,而它与希尔贝特毫不相干。 </P>
春天临近,天气骤然变冷。在冰冻的大斋期和冷雨夹雪的复活节前一周,斯万夫人怕冷,便常常裹在皮裘里接待客人,双手和双肩抖瑟地缩在硕大的长方形手笼和洁白发亮的皮毛披肩下。手笼和披肩都是白鼬皮的,她从外面回来并不将它们摘下,因此,它们仿佛是比其他白雪更为持久的残留冬雪,无论是热的炉火还是季节的转换都未能使它们融化。然而,在这间我后来不再光顾的客厅里,这几个虽然冰冷但已经绽开鲜花的星期的全部真理已在我眼前显露,而它通过的是另一种令人醉倒的白色,例如“雪球花”——它那高高的、赤裸的茎干象拉斐尔前派画家①作品中的直线型小灌木,茎干顶端是既分瓣又合拢的球形花,它象报信天使一样洁白无瑕,并向四周散发柠檬的芳香。当松维尔城堡的这位女主人知道,在四月份,即使天寒地冻,也不可能没有鲜花,她知道春夏秋冬决不像城里人所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城里人直到初夏时还仍然以为世上只有将房屋淋得透湿的淫雨)。斯万夫人是否只满足于贡布雷的花匠送来的这些花,而不从“特约”花店买来地中海岸的早春花以弥补这尚嫌不足的春之呼唤呢,我不敢肯定,何况当时我根本不在意。在斯万夫人手笼的晶冰旁,摆着那些雪球花(在女主人思想中,它们可能只是按照贝戈特的建议而组成一部与摆设和服饰相协调的《白色大调交响乐》②),这就足以使我思念乡村,因为它们使我想到《帕西法尔》③中《耶稣受难节的魔力》的音乐其实就是大自然的奇迹的象征(而如果我们稍稍理智一些,每年都可以亲眼目睹奇迹),因为它们夹杂着另一种花朵的酸酸的、令人心醉的芳香,我不知道那种花的名字,但我在贡布雷散步时频频停下来欣赏,因此,斯万夫人的客厅像当松维尔的小斜坡地那样纯净、那样花满枝头(虽无一片绿叶)、那样充溢着浓郁而纯正的芳香。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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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派绘画藐视约定俗成的规则,其风景画中常有开满白花的灌木。 </P>
②法国诗人戈蒂埃(1811—1872)的一首诗。 </P>
③瓦格纳的歌剧,此处指最后部分。 </P>
然而我不该回忆往事,它很可能使我身上残存的对希尔贝特的爱情持久不灭。因此,尽管这些拜访不再使我感到任何痛苦,我还是一再减少拜访的次数,尽量少见斯万夫人。在我未离开巴黎以前,我最多答应和她散步几次。阳光明媚的日子终于到来,天气转暖。我知道斯万夫人在午饭前必出门一个小时,在林园大道,星形广场及当时称作“穷光蛋俱乐部”(因为他们总是聚在那里观看他们听说过的有钱人)附近散步,因此我请求父母允许我在星期日——因为平时我有事——晚一点吃午饭,先去散步到一点一刻时再吃饭。五月份希尔贝特去乡间友人家了,所以每星期日我都去散步。快到正午时我来到凯旋门,我在林园大道路口等待,眼睛紧盯着斯万夫人即将出现的那条小街,她的家离街口只有几米远。在这个钟点,散步者大都回家了,剩下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多半衣着入时。突然,在沙土小径上出现了斯万夫人,她姗姗来迟、不慌不忙,充满了生机,仿佛是只在正午开放的最美丽的花朵。她的衣裳向四周洒开,它们永远是不同的颜色,但我记得主要是淡紫色,她全身光耀照人,接着她举起长长的伞柄,撑开一把大阳伞的丝绸伞面,丝绸的颜色和衣服上的落花一样。整整一班人马簇拥着她,其中有斯万,还有五六位早上去探望她或与她相遇的俱乐部的男子。他们这一堆灰色或黑色的人顺从地做着几乎机械性动作,像无生命的框架将奥黛特围在中央。你觉得这个唯一的、目光炯炯有神的女人在注视前方,越过这堆男人而注视前方,她仿佛站在窗前凝神远眺,在自己那裸露的柔和色彩中显得纤弱而无畏惧,她似乎属于另一个种族、陌生的种族,具有战争威力,因此她一个人就足以应付那众多的随从。她微笑着,对美好的天气,对尚未妨碍她的阳光感到满意,象完成作品以后再无一丝顾虑的创作者一样安祥而自信,她确信自己的装束——即使不为某些过路的庸人所欣赏——是高雅中之最高雅的,这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朋友,当然,她并不过分重视,但也不是无动于衷。她让胸衣和裙子上的小花结在她身前轻轻飘舞,仿佛这是些小生灵,只要它们能跟上她的步伐,她便慷慨地听任它们按自己的节奏尽情嬉戏。她出现时手中的阳伞往往还未撑开,她朝这把淡紫色的阳伞投去幸福和温柔的目光,仿佛这是一束帕尔玛紫罗兰,这目光如此温柔,即使当它不是投向一位朋友,而是投向无生物的物体时,似乎也洋溢着微笑。就这样,她为自己的衣裳保留了,或者说占据了一片高雅的空间,而与她亲热交谈的男人们也不得不尊重这片空间,当然他们象门外汉那样显出某种程度的敬畏,自愧不如,承认这位女友有能力和权利决定自己的衣着,正如承认病人有能力和权利决定吃什么特效药,母亲有能力和权利决定如何教育子女一样。斯万夫人在这么晚的钟点出现,又被那批奉承者簇拥(他们对行人视而不见),人们不免联想到她的住所——她刚刚在那里度过漫长的上午,并即将回去进餐。她从容安详地走着,仿佛在自家花园中散步,这似乎表明她的家近在咫尺,也可以说她身上携带着住所内室的清凉阴影,而正是由于这一切,她的到来使我感觉到户外的空气和热度。再说,我深信,她的衣着,按照她所擅长的礼仪,通过一根必然的、独一无二的纽带,与季节和钟点紧紧相连,因此,她那柔软草帽上的花朵,在裙衣上的小花结,象花园和田野的鲜花一样,自然而然地诞生在五月。为了感受季节带来的新的变化,我的眼光只需抬到她那把阳伞的高度,它张着大大地,仿佛是另一个更近的天空,圆圆的、仁慈的、活动的、蓝色的天空。如果说这些礼仪是至高无上的话,它们却在清晨、春天、阳光前屈尊俯就,并以此为荣(斯万夫人也以此为荣),而清晨、春天、阳光却并不因为受到如此高雅的女士的青睐而感激涕零。她为它们穿上一件鲜艳轻薄的裙衣,宽松的衣领和衣袖使我想到微微发湿的颈部和手腕,总之,她为它们打扮自己,就好比一位高贵夫人愉快地答应去拜访乡村人家,虽然谁都认识她,连最卑俗的人也认识她,她却执意在这一天作村姑打扮。我等斯万夫人一到便向他问好,她让我站住,微笑着说:“goodmorning”(早上好)。我们一同走了几步。于是我明白她遵守衣着法规是为了自己,仿佛遵守的是最高智慧(而她是掌握这种智慧的大祭司),因为,当她觉得太热时,便将扣着的外衣敞开,或者干脆脱下来交给我,于是我在她的衬衣上发现了上千条缝钮制作的细节,它们幸运地未曾被人觉察,就好比作曲家精心构思而永远不能达到公众耳中的乐队乐谱一样。她那件搭在我臂上的外衣也露出衣袖中的某些精美饰件,我出于乐趣或者出于殷勤而久久地注视它,它和衣服正面一样做工精细,但往往不被人看见,它或者是一条色彩艳丽的带子,或者是一片淡紫色衬缎,它们就象是大都堂中离地八十英尺高处的栏杆内侧所暗藏的哥德式雕塑一样,它们可以和大门廊上的浮雕比美,但是从来没有人见到它们,直到一位艺术家偶然出游到此,登上教堂顶端以俯瞰全村,才在半空中,在两个塔楼之间发现了它们。 </P>
斯万夫人在林园大道上散步仿佛在自家花园的小径上散步,人们——他们不知她有“footing”的习惯——之所以有这种印象是因为她是走着来的,后面没有跟着马车。因为从五月份起,人们经常看见她象女神一样娇弱无力而雍容高贵地端坐在有八条弹簧的宽大的敞篷马车里在温暖空气中驶过。她的马是巴黎最健美的,仆役的制服也是巴黎最讲究的。而此刻,斯万夫人却以步代车,而且由于天热步履缓慢,因此看上去似乎出于好奇心,想优雅地藐视礼仪规矩,就好比出席盛大晚会的君主自作主张地突然从包厢来到普通观众的休息室,随从们既赞叹又骇然,但不敢提出任何异议。斯万夫人和群众的关系也是这样。群众感到在他们之间隔着这种由某种财富筑成的壁垒,而它似乎是无法逾越的。当然,圣日耳曼区也有它的壁垒,但是对“穷光蛋”的眼睛和想象力却不大富有刺激性。那里的贵妇人朴实无华,与普通市民相似,平易近人,不象斯万夫人那样使“穷光蛋”自惭形秽,甚至自感一钱不值。当然斯万夫人这样的女人不会对自己那充满珠光宝气的生活感到惊奇,她们甚至不再觉察,因为已经习以为常,也就是说她们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合情合理,并且以这种奢侈习惯作为判断他人的标准,因此,如果说这种女人(既然她们在本人身上所显示的并在他人身上所发现的崇高,具有纯粹的物质性,因而容易被人看见,但需很长时间才能被获取,并且万一消失难以补偿)将路人置于最低贱的地位,那么反过来,她在路人眼前一出现便立刻不容辩驳地显得至高无上。这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当时包括与贵族女人交往的伊斯拉埃尔夫人以及将要与贵族女人交往的斯万夫人,这个中间阶层低于它所奉承的圣日耳曼区,却高于除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其他一切。这个阶层的特点在于它已脱离富人社会,但却是财富的象征,而这种财富变得柔软,服从于一种艺术目的,艺术思想,好比是具有可塑性的、刻着诗意图案的、会微笑的金币。这个阶层如今可能不复存在,至少失去了原有的性格和魅力。何况当时组成这个阶层的女士们已人老珠黄,失去了旧日统治的先决条件。言归正传,此刻斯万夫人正走在林园大道上,雍容庄重、满脸微笑、和蔼可亲,仿佛从她那高贵财富的顶端,她那芳香扑鼻的成熟夏季的光荣之巅走下来,象伊帕蒂阿①一样看到天体在她缓慢的步履下旋转。过路的年轻人也不安地瞧着她,不知能否凭泛泛之交而向她问好(何况他们和斯万仅一面之交,所以怕他认不出他们来)。他们抱着不知后果如何的忐忑心情决定一试,谁知这具有挑衅性和亵渎性的冒失举动是否会损伤那个阶层不可触犯的至高权威,从而招来滔天大祸或者神灵的惩罚呢!然而,这个举动好比给座钟上了发条,引起奥黛特四周那些小人们一连贯的答礼,首先是斯万,他举起镶着绿皮的大礼帽,笑容可掬,这笑容是他从圣日耳曼区学来的,但已失去往日所可能有的冷漠,取而代之的(也许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充满了奥黛特的偏见)既是厌烦——他得向衣冠不整的人答礼,又是满意——妻子的交游如此广泛。这种复杂的感情使他对身旁衣冠楚楚的朋友说:“又是一位!我发誓,真不知道奥黛特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人人!”她朝那位惶恐不安的行人点点头,现在他已经走远了,但心脏仍然突突直跳。接着她转脸对我说:“这么说,结束了?您永远不再来看希尔贝特了?您对我另眼看待,我很高兴,您不完全‘drop’(丢弃)我。我很喜欢看见您。从前我也喜欢您对我女儿产生的影响。我想她也会很遗憾的。总之,我不愿强人所难,否则您就不愿意再和我见面了。”“奥黛特,萨冈在向你打招呼。”斯万提醒妻子说。果然,亲王(仿佛在戏剧或马戏的高潮场面中,或者在古画中)正拨转马头,对着奥黛特摘下帽子深深致意,这个举动富有戏剧性,也可以说富有象征性,它表达了这位大贵人在女人面前毕恭毕敬的骑士风度,哪怕这位女性的代表是他的母亲和姊妹所不屑于交往的女人。斯万夫人浸沉在阳伞所投下的如流体一般透明又蒙上一层清亮光泽的阴影中,迟迟归来的最后一批骑手认出了她,并向她致意。他们在大道的耀眼阳光下飞驰而过,就象在摄影机前一样。这是赛马俱乐部的成员,是公众熟知的人物——安托万·德·卡斯特兰、阿达贝尔·德·蒙莫朗西以及其他许多人——也是斯万夫人熟悉的朋友。既然对诗意感觉的回忆比对心灵痛苦的回忆寿命更长(相对地长寿),我当初为希尔贝特所感到的忧伤如今早已消逝。但每当我仿佛在日规上看到五月份从中午十二点一刻到一点钟这段时间时,我仍然心情愉快,斯万夫人站定在宛如紫藤绿廊的阳伞下,站在斑驳光影中与我谈话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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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帕蒂阿,公元四世纪希腊女哲学家及数学家,以美貌博学著称。此处指法国一诗人关于她的诗句:“……天体仍在她那白色的脚下旋转……”。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