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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英雄的起源

作者:荣格 字数:28138 更新:2025-01-20 09:58:47

在所有力比多象征当中,最精妙的莫过于作为灵或英雄而被孕育出的人的形象。在此,象征脱离了浩瀚星空、风云雷电的意象,披戴起人的形貌,化作一个时时经历悲欢更嬗的人物形象,而且,他的生命轨迹也像那一轮红日,此一时高悬天顶,彼一时投入暗沉黑夜,然而随即又披一身新的光芒再次跃出天际。

天上的太阳是凭着自身的运转、按照自己的内在运行法则,自清晨开始向上的轨迹,到正午时爬过天穹之顶,随即转而向下,直到黄昏时分,把它的辉煌留在身后,毅然投入无边无涯的黑夜;人的生命也像太阳一样,按照不可改变的法则运行,当他的旅程告终之际,便没入黑暗,而后又在他的儿女身上再次升起,开始新一轮的循环。由太阳到人的象征转化是很容易的,米勒小姐创作的第三部分即最后一部分便遵循了这个模式。她给这部分起名为“Chiwantopel,半梦半醒间的戏剧”,并向我们提供了如下关于此剧思路来源的信息:

对我来说,那天晚上充满了麻烦和焦虑,直到11点半左右才就寝。尽管已经很疲惫了,但我心里颇不宁静,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法入睡,心灵的天线仿佛处于接收状态。屋里一片漆黑。我闭着眼睛,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我等待着。随后,忽觉一阵强大的松弛感流过全身,我没有动,保持着完全的被动状态。接着,我眼前闪过一束束线条、火花和螺旋形的火苗,这都是神经紧张和视力疲劳的征候;在这之后,最近发生的一些小事的零碎片段如万花筒般一一闪现。

读者想必也和我一样,为不知道她那些麻烦和焦虑的原因而感到遗憾。获得这一时间点上的相关信息,对接下来的一切将是极为重要的。而从米勒小姐创作第一首诗(1898年)到眼下我们所讨论的幻想作品问世(1902年),中间相隔了整整四年,这一事实使得我们的这个知识缺口显得更加令人遗憾。关于这段时期的一切信息都告厥如,在此期间,困扰米勒小姐的问题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地沉睡在她的潜意识中。这种信息缺如或许也有它的好处,即我们对这个在“母体”内挣扎欲出的幻想的总体效度(validity)的兴趣不至于因我们对作者个人命运的关切而受到干扰。这就帮我们避免了那种临床医师们经常遇到的困难,就是在日常工作中陷入繁琐细节的汪洋大海,以至于看不到更广泛意义上的关系脉络,在这幅脉络图中,每一例神经症冲突都是作为人类命运总体的一部分而存在的。

图17赫拉克勒斯(Heracles)最初的三件工作古典石棺浮雕

作者在文中描述的心理状态,与故意梦游症发作前通常出现的心理状态极为相近,在各种媒体上也时见报道。人们心中肯定存在着某种乐于倾听这种夜间微声的意向,否则这样微妙而难以理解的内心体验必会被人忽略。从这种倾听的态度当中,我们能分辨出一股内向流淌的力比多之流,流向一个至今尚不可见的神秘目的地。似乎力比多突然在潜意识深处发现了一个对它产生强烈吸引力的目标。鉴于我们的生活是外向的,一般不会允许此类内倾的发生,因此我们不得不推测有什么非同寻常的状况发生,比如,外在目标的缺乏,从而迫使个体转向内心深处去寻求替代物。很难令人相信,这个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竟会贫乏到无法为人类之爱提供一个对象—它给了每个人无限的机会。只有爱的无能才会剥夺一个人爱的机会。一个人若不知道如何引导他的力比多贯注到周围的人和事上,令其绽放生机和美丽—只有对这样的人,世界才是空旷的。迫使我们从内心创造替代品的,并不是外在的缺乏,而是我们自己的无能,无法以爱来包容任何自身以外的东西。自然,生存斗争中的种种困难和逆境会对我们形成压力,但是再恶劣的环境也无法将爱阻隔;压力反而常能激励我们奋勇向前。现实世界的困难本身绝对无法迫使人的力比多回流到引发神经症的地步;因为其中少了一切神经症形成的前提条件:冲突。惟有阻抗(resistance)这东西,它一味固执地向“行”说着“不行”,惟有它才有能力制造那种可能成为病态紊乱开端的退行。拒绝去爱带来爱的无能,不然就是这种无能作为一种阻抗而起作用。假如力比多可以被比喻成一条持续向现实世界注水的河流,那么从动力学的角度,我们该把阻抗比喻成什么呢?它不是河道里的一块大石—若它只是石头的话,河水还能绕过它继续流向前方—而是一股向源头回溯的逆流。心灵的一部分真的渴望着外部对象,但另一部分却竭力向着主观世界挣扎,在那里,幻想中的空中楼阁在召唤着他。我们可以将人类意志的这种二分性[布勒伊勒为其新造了“ambitendency(矛盾意向)”一词]视为一种常在因素,不要忘记,哪怕最原始的运动冲动实质上也是一种对立,因为,即使要做出像伸展这样的简单动作,也必须先通过神经刺激使屈肌活动起来。然而,一般说来,这种矛盾意向不会导致对意图中行为的抑制或阻止,反而对它的协调和实施是必不可少的。在这种对立双方微妙地平衡的和谐关系中,如果冒出了任何阻挠意图中行为的力量,那么这股力肯定是出于这一方或那一方的某种异常的量的增减。阻抗就来自于这第三种因素的介入。意志的二分性也是如此,它正是造成人类如此之多的问题的根源所在。这异常的“第三种因素”介入原本紧密结合的对立双方之间,疏离了它们的关系,使之看似各自独立,变成两股真正相互抵触的势力。于是乎,和谐变成了不和谐。至于这未知的第三种因素来自何处、它究竟是什么,并不适于在此处探讨。弗洛伊德在乱伦问题中看出了恋根情结(Root Complex),因为在他看来,退行至父母处的力比多不仅仅创造了象征,还带来了各种只能被认作乱伦性质的症状和状况。神话中大量出现的乱伦关系的来源便在于此。这种退行何以如此容易?答案似乎可用力比多所具有的特殊惰性来解释:它对过去的一切都不情愿放手,总想永远紧紧地抓住它们。如果剥去那层乱伦的外衣,尼采所谓“冒渎的反向把握”(sacrilegious backward grasp)便只是一种比喻,用来形容一种心理上的倒退,退回原来力比多被禁锢于童年时期对象之中时的消极状态。按照拉罗什富科(La Rochefoucauld)的说法,这种惰性其实也是一种激情:

在我们可能遭遇的所有激情当中,没有哪一种比“懒惰”这东西更富于隐蔽性。它是最凶猛、也是最狡猾的,然而我们却感觉不到它的凶猛,也极少觉出它所造成的破坏。如果我们细细体会它的力量,就会发现,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的一切情绪、兴趣和愉悦感都在它的绝对统治之下。它是令最大的船只都无法开动的大鱼;这种风平浪静给我们的事务带来的不良后果,比一切礁石、一切风暴都更可怕。懒惰状态下的悠然静谧,是魅惑心灵的秘咒,能搁置它最迫切的追求,动摇它最坚定的决心。一句话,要对这种激情准确地加以描述,我们必得说它是心灵中一种“知足常乐”的假象,使人无论承受多大损失也处之淡然,并以此来代替她应得的一切乐趣和利益。

隐藏在危险的乱伦面具之下的,正是这种危险的激情。它披着“可怖母亲”(the Terrible Mother)(参见插页图23、图51、图52)的伪装与我们劈面相见,而它也确是无数种恶事之母,精神紊乱还仅仅是其中的一小宗。因为,从力比多的一潭死水中升起有毒的瘴气,从中诞生了给人带来致命危害的幻觉的海市蜃楼,它把现实遮蔽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任何对现实的适应之举都变得不再可能。然而,我们不应继续探讨乱伦幻想的来源问题了;对乱伦问题仅略微提到便已足够。这里我们关心的只是,在我们的作者身上已引起退行的阻抗是否标志着一种她能感知到的来自外部的困难。假如是外部困难带来的阻抗,那么力比多将被猛烈地拦挡蓄积,造成一场幻想的“洪水泛滥”,就其性质而论,这些幻想可被贴切地描述为各种克服障碍的计划:对种种解决办法的半真半假的设想,甚至可能包括一些真正用心的思考,其结果将绝不仅仅是一首半梦半醒间作成的诗。作者在上面段落中描述的被动状态,与存在外在障碍的情况并不相符,反而经其本身的默许而指向一种嘲笑真正的解决方案、偏爱其幻想替代物的倾向。因此,我们最后只得设想存在着某种内在冲突,与曾经创造出前两首潜意识作品的前期经验在风格上有相似之处。如此,我们被迫做出以下结论:那个外在的对象是她根本无法去爱的,因为她的绝大部分力比多更倾向于一个由潜意识深处浮现出来、作为缺失的现实之替代品的内在对象。

内倾第一阶段所产生的幻视现象可被归入人们熟知的半梦半醒间的幻觉这一类症状。它们为真正的幻觉或者说力比多以象征形式进行的“自我认识”提供了基础。

米勒小姐接着写道:

此时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传送到我的头脑中。我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地重复着:“请讲吧,我的神,您的仆人在聆听—请您打开我的耳朵。”

这一段中非常清楚地描写了她心中潜在的意图:实际上,“传送”(communiqué)一词在巫师圈子里是一个常用的表达方式。那些《圣经》语言显示其中包含着祈祷的意味,也就是说,作者在向神表达心愿,她的力比多全神贯注于神的意象上。这段祈祷中涉及《撒母耳记I》(Samuel I)第3节中的一个典故:神在夜里呼唤撒母耳,一连三次,撒母耳都以为是以利(Eli)在叫他,直到以利告诉他,那是神的呼唤,如果神再叫他,就要这样回答:“耶和华啊,请说,仆人敬听!”这里,梦者在相反的意义上使用了这句话,以便引导她的愿望,即她的力比多,进入潜意识的深处。

我们知道,无论不同的个体意识层面上的内容是多么迥然不同,如果从潜意识角度观察,他们却全都十分相似。当心理治疗医师们认识到众多的潜意识形象尽管表面上形形色色,实质上却如此一致,无不对此印象深刻。差别仅在个体化过程中产生—这一事实为叔本华、加鲁斯(Carus)、冯·哈特曼等人的大部分哲学思想提供了心理学佐证,这些大家的哲学观点都建筑在潜意识的明显一致性这一心理学基础之上。未分化的上古心理残余,包括其动物性阶段,是潜意识的组成部分之一。动物心理所带来的各种反应和产物具有其一致性和恒定性,而我们在人类身上只能偶尔发现它留下的一点点痕迹。在我们眼中,人似乎比动物更为个体化。这也许是一种错觉,因为我们太容易倾向于主要在我们感兴趣的事物当中辨识差异性。心理适应的需要使之成为不可避免,因为如果没有对各种印象的精确而细微的辨别,一切适应都是不可能的。这是一种极其强烈的倾向,以至于我们已经极难在日常生活中接触的事物中看到共性,反而更容易在陌生遥远的事物中发现关联。比如,对一个欧洲人来说,要在一群中国人当中一眼看出他们的长相差别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尽管中国人和欧洲人一样存在着相貌上的个体差异;只不过在外来者的眼中,他们面貌的共同点显得更加突出,掩盖了他们各自的个体差异性罢了。如果我们在中国人当中生活一段时间,那种共性的印象逐渐淡化,最后,他们在我们眼中也成了千差万别的个体。个体性是那些因其实用意义而被大大高估的受条件限制的因素之一:它不属于那种不证自明的、必须在其基础上建立一门科学的普遍真理的范畴。所以说,意识的个体性内容是可以想见的最不适宜心理学研究的对象,就是由于它将普遍之物分化到了不可辨别的地步。意识过程的本质就是适应,通过一系列的个别环节完成。而另一方面,潜意识则具有普遍性:它不仅把不同的个体凝聚到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整体当中,还把他们与其先辈、与他们自身的心理融为一体。故而,因其超乎个体的普遍性,成为任何自诩超出精神物理学水平的真正的心理学的主要研究对象。

人作为个体是一种非常值得疑问的现象,生物学家可对其生存权力出质疑,因为从生物学角度看,他只是作为一种集体生物或群体中的一分子才有意义。而文化的视角则赋予个体的人一种脱离了群体的意义;过去多少个世纪以来,正是这一点导致了人格的发展和英雄崇拜。理性神学力求保存肉身形态的耶稣意象,作为神留给人世间最后、最宝贵的遗存—这位神已是今天的我们没有能力想象的了—这种努力与上述的倾向十分协调一致。在这一点上,事实证明天主教会的适应力更强些,因其迎和大众对可见英雄的普遍需要而认可了神在地上的代理人的观念。宗教形象的具象存在有助于力比多渠化注入其对应的象征,只要对其崇拜不局限于外在对象即可。但即使出现上述局限,至少这种崇拜是绑定在作为神性代表的人的形象上而丢掉了它最初的原始形态,尽管它并未达到预期的象征形态。这种对可见现实的需要已经隐秘地存留在某些坚持“历史上的耶稣”观念的人格主义新教神学派别中。并不是说人在任何时候热爱过这个可见的神:他们不爱神的显形,那只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假如那些虔信者想要热爱人类,只需转向他们的邻人或是敌人,去爱他们好了。宗教形象不可以仅仅是一个凡人,因为无论何时何地,它都必须表现出它的真正本质,即表达“非凡能力”的所有原初意象的总体。我们在可见的人类形象中寻求的不是凡人,而是超人、英雄或者说是神,是一个作为支配和塑造心灵的观念、形式和力量象征的“准人类形象”。就人类的心理经验来说,这些就是(集体)潜意识的原型内容,是人类的上古遗产,是被分化和发展遗落在背后的古代传承,它像阳光和空气一样,是对每个人生而俱来的赐予。然而,人若爱上这宗遗产就等于爱上对全人类共同的东西;他们重新转向全人类的母亲,回到意识存在之前的心理状态,从而触到源头,再次从那种身为整体一部分的感觉所带来的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力量中汲得一掬。这便是巨人安泰俄斯(Antaeus)所面临的问题,他只有接触到大地母亲的时候才能保持他的伟力。这种回归自己内心的暂时性退缩,在一定限度内似乎有益于个人的心理健康。正如人们所料,人类心理的两种基本机制,外倾和内倾,大体上也是对情结做出反应的正常而适当的方式—外倾是一种朝向现实的逃避情结的方法,内倾是一种通过情结使自己脱离外在现实的方法。

《撒母耳记I》第3节里的故事描写了力比多可以通过何种方式被引导而指向内心:这种内倾在祈祷中表达出来,而少年心中关于神要对他讲话的明确期待则预先清空了意识头脑中的杂念,使之转向随着祈祷而显现的神灵—从经验主义的角度看,这神灵必被视为一种原始意象。经验表明,所有原型内容都有某种自主性,因为它们都是自动显现的,并且常常表现出一种势不可挡的强迫性。所以,对“神”将接手控制意识头脑的活动和自发性的期待实质上一点都不荒唐,因为原始意象大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至此,我们已经弄清了米勒小姐梦中祈祷的大致目的,下面就准备好进一步聆听她梦中所见幻象的内容。祈祷过后,她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只斯芬克斯的头,衬着埃及的背景”,不过随即便消失不见了。恰在此时,这个梦被打断,她醒了一会儿。上述的幻象令我们想起米勒小姐自述开头关于埃及雕像的幻觉,它僵硬的姿态正恰到好处地作为一种功能现象出现在这里,这种轻微的催眠状态,在心理学术语中叫做“engourdissement”(木僵)。“斯芬克斯”这个词令人联想到“谜语”,这种玄奥莫测的怪物喜好出谜让人猜,就像俄狄浦斯传说中的那个一样;它站在一个人命运的大门口,仿佛在象征性地昭示着无可避免的宿命。斯芬克斯是母亲意象的半兽形代表,或者毋宁说它代表的是那位在神话中留下了无数痕迹的“可怖母亲”。或许有人反对说,你在此妄谈什么俄狄浦斯的斯芬克斯,所依据的不过只是“斯芬克斯”这一个词而已。然而,我们不可能割断所有语境背景,单就幻象本身来对其进行诠释。自述材料第一部分(第52段)中隐约提到“埃及”幻想,但作者言之含混,无法在此处加以利用。因此,若想理解这一幻象,我们就必须假设今天潜意识铸就其象征的方式与遥远的往昔大体相同,从而大胆借助于人类文化学方面的材料。至于斯芬克斯,我提请读者回顾一下本书第一部分(第24段)中说过的关于力比多的兽形象征的内容。(参见插页图5)它们都是心理医生在患者的梦中和幻想中司空见惯之物,在那些情境中,本能常常体现为公牛、马、狗等形式。以我本人诊治过的一位病人为例,此君在两性关系方面的操守十分令人生疑,最初来我这里治疗时,他很怕我会禁止他的猎艳行为;他在梦中看见,我技艺娴熟地将一头一半像猪、一半像鳄鱼的奇异动物钉在了墙上。人的梦境中充满了这些力比多的兽形象征,类似此君梦里的这种杂种怪兽并不罕见。伯奇格尔(Bertschinger)的书中为我们描绘了林林总总诸如此类的怪物图,其中怪物的下半身—兽性的一半—更是被表现得兽形毕露。以这种方式体现出来的力比多乃是受到潜抑的“动物”本能。在上面的例子中,人不由得迷惑不解地自问,像这样一个人,既然他在生活中尽可能地放纵自己的本能,那么他的压抑又从何而来呢?但我们必须牢记,性并不是惟一的本能,也不能将本能完全等同于性。因此,可想而知,恰是这位病人性潜抑的阙如对其本能造成了损害。在他的梦里,那种怕我以医生的身份禁止他猎艳的心理似乎反映得太过真实,反倒令人起疑。那种过分着重地复制现实情况、或者太直白地强调某些现实预期的梦,其实是把意识内容用作一种表达手段。他的梦实际上表现了一种心理投射:他把杀死那动物的行为投射到了医生身上。在他眼里事情就是这样的,因为他不晓得伤害他本能的正是他自己。尖锐的器具通常意味着学者手中用来钉住昆虫并对其研究分类的大头针。他抱有“现代”的性观念,他并不知道,自己潜意识中很怕我会剥夺了这种他所钟爱的理论。这种可能性确实令他害怕了,因为,他心里若是不害怕,未见得能做出上面的梦。因此说,兽形象征总是代表着力比多的潜意识表现。

这些本能冲动之所以属于潜意识性质,原因主要有二:其一是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拥有的一般意义上的潜意识;其二是由于不谐内容受到潜抑而来的继发性的潜意识。它不是神经质态度的原因,而是一种症候:这种态度表现为对不愉快的事实视而不见的倾向,以及为了眼前的一点小利而毫不犹豫地甘于承受一系列病态症状的危险。

我们看到,心理潜抑的对象并不仅仅是性,而是总体意义上的本能,后者是生命的重要基础、统领一切生命的法则。由本能的潜抑而造成的退行总是朝向心理上的过往,从而回到幼儿期,在那个阶段,父母似乎是、有时也的确是生活的决定性因素。但除了父母的因素之外,孩童与生俱来的本能在其生活中也起着显著的作用,这一点可从以下事实看出:父母在孩子身上造成的影响并不是千篇一律,每个孩子的反应都各不相同。因此他们必定有着某种自身的决定因素。然而,在孩童尚空无内容的意识中,肯定感到所有的决定性影响似乎都来自外界,因为孩童无法把自身的本能和父母的影响与意志区分开来。儿童的这种辨识力缺乏使得作为本能代表的动物形象有可能同时表现为父母的标志,令父母有可能显现为动物的形象:比如,父亲成为公牛、母亲成为母牛(参见插页图67),等等。

心理退行如果回溯到更远,甚至越过最初的幼儿期而达到出生前的前意识阶段,此时原型意象就浮现出来,它们不再关联于个体记忆,而是属于那些得自遗传储备、在每一个体中再度新生的表现可能。那些半兽半人的“神性”存在,正是来自于它们。这些形象以何种样貌出现,则取决于意识头脑的态度:如果它对潜意识的态度是否定的,出现的就将是可怕的动物形象;如果它的态度是肯定的,出现的则会是童话传说里的“帮助性动物”。一个常见的现象是,当一个人对父母抱着过分亲昵、过分依赖的态度,作为一种补偿,他的梦中就会出现象征着父母的可怕动物:正如“帮助性动物”象征着父母一样。斯芬克斯就是这样一种可怕的动物,在它身上还显现出作为母亲衍生物的清晰印迹。在俄狄浦斯传说中,斯芬克斯是天后赫拉(Hera)派来的,她因为酒神巴库斯(Bacchus)诞生一事而仇恨底比斯人。俄狄浦斯破解了那个简单幼稚的谜语,就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母亲神派来的斯芬克斯,殊不知他已然成了母系乱伦的牺牲品,不能不娶伊娥卡斯特,也就是自己的母亲为妻,因为此地的掌权者已经有言在先:谁能为该地斩除斯芬克斯这个祸害,他就可以获得王国并娶先王的王后为妻。此举所带来的一切不幸后果,本来可以轻易避免—只要先前俄狄浦斯见到那“吞噬人的”“可怖”母亲的化身斯芬克斯时,被她的可怕外表(参见插页图23、图64)所吓倒,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实际上,他远没有浮士德的那种哲思惊叹:“玄牝,玄牝,这个词是如此奇异美妙!”他不知道,仅凭凡人的智慧,永远无法解开斯芬克斯之谜。

斯芬克斯的家系渊源与此处讨论的问题有着多方面的联系:她的母亲厄喀德那(Echidna)是一个怪物,上半身为美丽的女人,下半身是骇人的蛇形。这种双重存在与母亲意象恰恰相符:上面的一半代表可爱而有魅力的人性;下面的一半代表可怖的动物性,在乱伦阻障的作用下化作可怕的动物形象。厄喀德那本是万物之母、大地母神盖亚(Gaia)的女儿,地母盖亚与冥界的化身、地狱之神塔尔塔罗斯(Tartarus)交合孕育了这个女怪。厄喀德那自己又是一切可怖之物的母亲,她生下了许多可怕的怪兽,包括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奇美拉(Chimera)、海怪斯库拉(Scylla)、蛇发女怪戈耳工三姐妹(Gorgon,参见插页图21),还有可怕的地狱犬刻耳柏洛斯(Cerberus)、涅墨亚狮子(Nemean lion),以及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那只兀鹰。她还生下了多条巨龙。她有一个儿子是被赫拉克勒斯所杀的巨人革律翁身边的那只双头狗俄耳托斯(Orthrus)。她又和这只双头狗、她自己的儿子乱伦生下了斯芬克斯。上述种种应当足以表明以斯芬克斯为象征的情结所具有的特点了。显然,一个具有如此巨大量能的因素不可能仅凭破解一个小儿谜语就被轻巧抹杀。实际上,该谜语是斯芬克斯为那个没有防备的漫游者设下的陷阱。俄狄浦斯以典型的男性思维方式,十分自负于自己的智力,于是一脚踏进了这个陷阱,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犯下了乱伦之罪。斯芬克斯的谜语说的就是她自己—“可怖母亲”的意象,而俄狄浦斯却并未闻之生戒。

假如我们不顾主观材料的缺乏,贸然推断一下斯芬克斯形象对米勒小姐的象征意义,或许可以说,它对她的意义大体上等同于它对于俄狄浦斯的意义,尽管俄狄浦斯是一个男人。我们几乎可以预期存在着雄性的斯芬克斯,事实上,在埃及斯芬克斯确实有雄有雌。米勒小姐对此或许有所听闻(底比斯的斯芬克斯则为雌性无疑)。如果我们的推断不虚,那么出现在米勒小姐梦中的斯芬克斯肯定是一只雄性怪物,因为对女性来说,危险并非来自母亲,而是来是父亲。让我们将这个问题暂且搁置一旁,回到事实当中。米勒小姐再次凝神运思,她眼前接着出现了如下的幻象:

突然间,一个阿兹特克(Aztec)幽灵出现在我眼前,每个细节都毫厘不爽:只见他两手箕张,手指粗大,头侧向一边,戴着甲胄,头上是富有美洲印第安特色的羽饰。其总体形象有点儿像墨西哥纪念碑上的雕刻。

刚才我们推测,斯芬克斯背后潜藏着一个男性形象,至此这个推测已得到了证实。这个阿兹特克人是一个未开化的印第安人,或者说是个未开化的美国人。鉴于米勒小姐身为美国人,那么在个人层面上,这个形象便代表着父亲的原始一面。在我个人对美国人的心理分析实践中,发现他们人格中较卑劣的部分,即“阴影(shadow)”,通常表现为黑人或印第安人的形象;而在欧洲人这里则表现为同一种族的某个不三不四的人物形象。这种所谓“低等种族”的象征形象,代表着人内心较卑劣的人格组成部分。米勒小姐是一个女性,那么她的阴影就应该是一个女性形象。可是这里出现的却是一个男性形象,从其在米勒小姐幻想中所扮演的角色来看,必须被视为这个女子人格中男性组成部分的人格化身。(参见插页图24)我在后来的著述中,将这种人格化身称之为“阿尼姆斯(animus)”。

这一幻象中的诸般细节很值得我们详加考察,因为其中包括好几处值得注意的地方。首先,鹰羽头饰具有魔法意义。当这个印第安人把鹰的羽毛装饰在自己头上,他便由此获得了这种鸟儿身上的某种太阳属性,正如他吃掉敌人的心脏或剥下他们头皮的时候便获得了对方的勇气和力量一样。同时,这种冠状羽毛头饰又是一顶象征着太阳光芒的冠冕。(参见插页图30)这种与太阳的认同,其重要性我们已经在第一部分中分析得很清楚了。更进一步的证据不仅可以从不计其数的古代风俗中找到,也可以从一些同样古老的宗教比喻中找到,如《圣经》中所罗门王的《箴言》第5:16节中所云:“如此神必亲手将华冠加在他们头上。”诸如此类的段落在《圣经》中比比皆是。阿伦多夫(J.L.K.Allendorf)在一首赞美诗中如此描述灵魂:

灵魂解脱了一切烦恼痛苦

在死亡中达到喜乐之巅;

在永恒的荣光照耀下

她做了新妇、王后,立于大君王身边。

它[灵魂]看见一张明朗的面庞[太阳]:

他[太阳]那喜乐之爱的本性,

瞬时令它复原通透:

它是他众光当中的一道。

这时候孩子能看见父了,

他感觉到爱的柔情,

现在他懂得了耶稣的话,

天父他亲自爱你,爱你已久。

深不见底的福分之海啊,

涌动着永恒的恩典,

展现给被启示的灵魂:

他仰瞻神的荣面,

参明了在光中做神之嗣子、

与基督同为后嗣的意义。

软弱的肉体在地上安息:

一直睡到被耶稣唤醒。

如今被黑暗洞穴遮蔽的,

彼时将由尘土变成太阳:

彼时我们将与所有圣徒欢聚,

他们晓得那日期,

我们将与主同在,直到永远。

又有一首劳伦丘斯·洛朗蒂(Laurentius Laurentii,1660—1722)作的赞美诗中写道:

现在,永恒的冠冕

被授予新妇,因为她已得胜。

我们在塞克尔(G.W.Sacer,1635—1699)作的一首赞美诗中又发现了下面的一段:

请用花环做我的棺饰,

如同装饰一位征服者。

从天堂的众泉源中,

我的灵魂已然获得

那永世常青的冠冕。

真正的得胜荣耀,

来自如此爱我的

神的儿子。

在此,手似乎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被描述为“箕张”的、手指“粗大”。作者竟然把关注的重点放在手部,而不是像一般预料的那样,进行面部长相及表情的描写,这是一个相当奇怪的现象。众所周知,手的姿势极其重要,可惜作者并没有提供进一步的细节。无论如何,我们且看一个与此类似的幻觉实例,其内容也与手有关:一个处于催眠状态下的患者,在幻觉中看见他的母亲被画在墙上,宛如一幅拜占廷式教堂的壁画。她的一只手举起,五指箕张。这些手指非常粗大,顶端鼓胀成球状,每个指端都有一个小光环围绕。一眼看上去,那样子让人想起趾端生着吸盘的蛙趾;又像是阴茎。其母亲形象所处的古色古香的环境也很重要。这一幻觉中的手想必蕴涵着具有授精能力及创造力的意义。这位患者的其他幻觉为我们的诠释提供了佐证:他看见一个仿佛烟花似的东西从他母亲的手中直蹿上天,凑近一看,他发现那东西其实是一只亮闪闪的金翅鸟—后来他意识到,那是一只锦鸡。我们在上一章中已经了解到,手实际上具有一种阳具象征的意义,在钻木取火的过程中也起到了相应的作用。钻木取火的举动是用手来完成的;因此可以说,火来自手;此外,火神阿耆尼是以金翅鸟的形象受人崇拜。

说到阿兹特克人,米勒小姐有这样一句旁白:“在我的孩提时代,我曾经对阿兹特克遗迹、秘鲁和印加历史特别感兴趣。”只可惜她没告诉我们更多与此有关的信息。不过,我们可以从这个阿兹特克人的突然出现中得出结论,米勒小姐的潜意识是乐于被她阅读的东西所影响的,大概是由于这些材料与她的潜意识内容之间存在某种天然的亲和力,或者能给后者一个令其满意的表达。正如我们在前文中推断斯芬克斯具有象征母亲的一面,同理,此处的阿兹特克人或许就代表着父亲的一面。母亲对儿子的影响主要在于他的“厄洛斯(爱欲)”,因而俄狄浦斯娶母的结局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然而,父亲对女儿的影响则在于她的头脑或精神方面—她的“逻各斯(理性)”。他通过增进女儿的才智来实现上述的影响,其影响力之强大常常达到病态的程度,我在后来的著述中把这种情况形容为“阿尼姆斯附体”。这种精神上的影响在我们作者的个人经历中所起的作用绝非无足轻重,正如我在本书第二版前言中所指出的,它最终导致了她的精神失常。尽管这个阿兹特克人是一个男性形象,因而清楚地显露出来自父亲的影响,但最先出现在作者幻觉中的却是雌性的斯芬克斯。在一个美国女孩身上,这种情况可被理解成女性因素占优势的一个指证。在美国,恋母情结是极普遍的现象,亦常被坦白地明言于人前,这或许是由于美国家庭里母亲的影响力较强,女性的社会地位也大体上比较高的原因吧。美国社会的总体资产超过一半都掌握在女性手中,这个事实给人提供了思索的空间。这种情况造成的结果是,许多美国女性都发展出了人格中的男性侧面,潜意识中随之产生了极为细腻微妙的女性本能作为其补偿,这种本能的适当象征物就是斯芬克斯。

这个阿兹特克人的形象显示出他的全部“英雄”特质:它代表着我们作者心理上原始的、女性的一面对男性的理想。我们曾在那位意大利海员身上窥见过这种理想的影子,那海员后来从她的生活中“无声无息地悄然消失了”。这个人尽管在某些方面与飘浮在米勒小姐眼前的潜意识理想有相符之处,他却无法与这个阿兹特克形象一争高下,因为他缺少后者身上的那种神秘魅力,这魅力只属于“神灵恋人”,属于对人类的女儿怀着温柔兴趣的天使—天使们有时似乎具有这种倾向。(惟其如此,才有了女人进教堂必须蒙头的规矩:因为天使们常在附近盘桓!)现在我们总算明白,和那个海员作对的究竟是什么了:原来就是以这个阿兹特克人为化身的米勒小姐的精神—这精神过于高企,令她永远无法在凡人中间觅到真爱。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患者的意识态度是多么理性、多么随和,都无法对她的潜意识期待产生丝毫影响。即使她克服了心理上的最大困难和阻碍,步入了所谓的正常婚姻,到后来她还是会无可避免地发现自己潜意识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种意志的自我主张,结果无非有两种:一是生活方式的改变,二是神经症乃至精神失常。

在这一幻象后,米勒小姐感到一个名字正在她脑海中“一点一点地”自动生成,它似乎就属于那个阿兹特克人,“秘鲁印加人的儿子”。这名字就是“Chi-wan-to-pel”。据作者说,它以某种方式与她的回忆相关。命名这种行为,和洗礼一样,对人格的创建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因为自从旷古以来,名字就被赋予了一种魔力。知道一个人秘密的名字就等于掌握了支配他的力量。在这方面,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格林童话中那个关于侏儒怪龙佩尔斯迪尔钦(Rumpelstiltskin)的故事。在埃及神话传说中,女神伊西斯不断地逼迫太阳神拉吐露其真名,从而不停地侵夺他的力量。故而,为一个人命名就意味着给予对方力量,赋予他特定的人格或灵魂。作者在这里评论道,“Chi-wan-to-pel”这个名字让她想到了“Popocatepetl”这座山名,而我们都知道,后面这个词是我们学生时代永难磨灭的记忆的一部分,尽管接受分析的患者们多有抗议,它还是会时而现身于他们的梦境或联想中。虽说人们可能迟疑于把这种学童式的玩笑视为一种具有心理学重要性的东西,但我们还是必须深究这种现象存在的原因。我们还必须这样问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会是Popocatepetl山,而不是与之相邻的Ixtaccihuatl山,或者比这座山更高、更美的Orizaba山?Orizaba这个名字更美,也更容易读。然而,Popocatepetl一词给人的印象却更深,究其原因就在于它的拟声性。在英语中,一提起这个词,自动浮现在我们头脑中的谐音词有pop(爆破声)和pop-gun(气枪);在德语和法语中,它的谐音词包括Hinter-pommern, Pumpernickel, Bombe, petarde(le pet就是flatus,屁)。德语词Popo(臀部),在英语中不存在,但另�一方面,放屁有时被说成pop或poop,而众所周知,排便在儿语中被说成poop或poo-poo。人们把臀部打趣地叫做bum(Poop还表示船的后部)。在法语中,pouf是一个拟声词;pouffer意为“爆开”,la poupe意为“船的后部”,le poupard意为“怀中的婴儿”,la poupée,“娃娃”。Poupon是个昵称,用来称呼脸蛋儿胖嘟嘟的小孩。在荷兰语中,pop意为“娃娃”;在拉丁语中,puppis是指船的后部,尽管普洛陀思(Plautus)也曾开玩笑地用它来指称身体的后部;pupus,“孩子”,pupula,“女孩,小玩偶”。希腊语词ποππύξω是指掴击声、噼啪声或撒气声。它被用来形容接吻的声音,但[在忒奥克里托斯(Theocritus)的书里]也被用来形容吹笛时附带发出的气促音。

我有一位患者,他在儿时总把排便行为与一种幻想联系起来:他幻想自己的屁股是一座全面喷发的火山,阵阵喷出猛烈爆发的气体和汹涌的岩浆。一般说来,形容大自然中基本现象的词汇都不是很富于诗情画意:就拿流星这种美丽的现象来说吧,在德语里它被叫做Sternschnuppe(“灯芯被‘掐灭’后隐燃的星灯”);而某些南美印第安人把它叫做“星星撒尿”。瑞士瓦莱(Valais)有座Voile de la Vierge(意为“处女的面纱”)瀑布,以其优美的风光闻名于世,但它只是最近才得到这个诗意的名字。以前它被叫做Pissevache,你就从与这个词最接近的来源去想吧。

最初看来,有一种现象似乎令人百思不解:Chiwantopel这个形象本是米勒小姐怀着正面的神秘期望一直等待的对象,她本人还在一条附注中把他比作自己的“主控灵”,然而他却被置于如此不雅的一种语境之内,以至于他的核心本质—他的名字—都似乎与某些不便言说的身体部位拉扯在一起。为理解这种现象,我们必须认识到,当某种东西被从潜意识中造出之际,最先出现的总是那些久已被记忆遗忘的幼儿期的材料。因此,当此类材料尚显为表象的时候,我们必须采用相应的幼儿期的视角来观察它。如此看来,假若某个极受崇敬的对象被潜意识联系到肛门区域,我们就必须得出结论,认为这是一种向其表达尊敬和重视的方式,与幼儿内心对这些不可言说的功能的感觉如出一辙。这种幼儿期的兴趣,在成年人身上依然残存着某些自然的遗痕。这里惟一的问题就是,这种兴趣与儿童心理之间是否具有一致性。在尝试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行指出,肛门区域和崇敬之情是密切相关的。一个东方童话故事中说,十字军骑士从前常用教皇的粪便为自己行涂油礼,让自己变得更可畏。我的一位患者,她对自己的父亲抱有特殊的崇敬之情,有一次,她在幻觉中看到父亲仪态尊贵地坐在马桶上,众人列队成行从他面前经过,热情洋溢地向他问候致敬。另外还可以提到一点,就是粪便与黄金之间存在的密切关联:最无价值之物与最有价值之物结成了盟友。炼金术士们在粪便中寻找他们所谓的prima material(原生元素)—那是一种神秘物质,filius philosophorum(哲人之子)的神秘形象有望从中显现(“in stercore invenitur”)。一位在极为虔敬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年轻患者,有一次梦见自己看到一只蓝花马桶底部长出了一个粪便的十字架。这当中意象的反差是如此巨大,令我们别无解释之道,只能认定幼儿的价值标准与我们成年人完全不同。事实也确乎如此。幼儿对排便行为及其产物表现出的莫大兴趣,在成人中只有在疑病患者身上才可能体现。对幼儿来说,排便与他们心目中的那套繁殖理论之间大有关系,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开始对上面的现象产生理解。如此看来,这件事便与我们以前看到的样子略显不同了。实际上,孩子所想的是:事物就是以这种方式被制造“出来”的。

我在《一个儿童的心理冲突》一文中报告过的那个孩子,她像弗洛伊德笔下的那个“小汉斯”一样,抱着一套完善的肛门出生理论,后来她养成了在马桶上一坐就是数小时的习惯。有一次,她父亲很不耐烦地走到厕所门口,冲里面喊道:“马上出来!你在那儿干什么呢?”门里传出了孩子的回答:“我在造一辆小马车和两匹小马!”这个孩子在“制造”她当时特别渴望的东西:一辆小马车和两匹小马。在她心目中,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造出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那孩子热切盼望着拥有一个娃娃,或者说,她内心里想拥有一个真的宝宝—其实就是在为未来的生理任务进行演练;于是她用制造一般东西的同样方法,造出了那个代表着“真宝宝”和她的其他一切愿望的“娃娃”。我从一位病人那里得知下面这个来自她童年时候的类似的幻想:她们家的厕所墙上有道裂缝,她那时总是幻想着,有个仙女会从裂缝里出来,给她一切想要的东西。众所周知,厕所是个做梦的地方,在那儿诞生过许多后来被认为不适于出生在那里的东西。龙勃罗梭(Lombroso)描述了两个精神病艺术家的病理性幻想,与我们的论题具有相关性:

两人都认为自己是至高的神,宇宙的统治者。他们经直肠产出这个世界,就像鸟儿经输卵管(或泄殖腔)产出鸟蛋一样,从而完成了创世。他们当中的一个很有些真正的艺术天赋。他画了一幅自己的创世图:世界从他的肛门中产出,他的性器完全勃起,全身赤裸,四周围绕着众女子以及他自身力量的标志符。

只有当我认识到了上述的联系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地明白了一件自己多年前观察到、但一直未能正确理解,因而始终感到困扰的事情。那病人是一位受过教育的妇女,在悲剧性的情境中被迫离开丈夫和孩子,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她表现出典型的淡漠和邋遢症状,被认为是“情感衰退”的后果。当时我对这种情感衰退的结论深感怀疑,而更倾向于将其视为一种继发性的现象,于是我费尽心机、想方设法地去挖掘她被堵塞的情感源泉。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艰苦尝试后,我终于触到一条思维线索,在她身上突然引起了一阵剧烈的情感爆发。医患之间瞬时建立起了一种融洽的情感关系。这是上午发生的事情,到了傍晚,当我去她病房看她的时候,竟发现她从头到脚涂满了粪便来迎接我,还边笑边喊地说:“现在你觉得我怎么样?”她以前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此举显然是有意冲我而来的。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都坚信这种病例肯定属于情感衰退。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欢迎仪式是抵御移情的一种极端尝试—就她作为一个成人来说,确实如此。然而,如果说她的举动建筑在由于退行而来的幼儿期心理的基础上,从这个角度理解,这种仪式便标示着一种正面情感的爆发。正因如此,才会有那句语意模棱两可的问话:“现在你喜欢我吗?”

因而,Chiwantopel由Popocatepetl诞生就意味着:“我由我自己体内生他、造他、发明了他。”这是以幼儿式的途径创造或生出一个人。世上最初的人是由泥土抟成的。拉丁语的lutum一词,实在意义为“泥巴”,又有“污秽”的比喻性含义。普洛陀思甚至还用它来骂过人,大概相当于“你这人渣”之类的话吧。肛门出生的观念令人想到“向后掷物”的母题。关于这个母题,一个为人熟知的例子就是丢卡利翁(Deucalion)和皮拉(Pyrrha)的故事,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洪水过后,惟有他们幸存下来;他们听到预言,要他们把伟大母亲的骨骼掷到自己身后。于是他们依言往身后抛掷石头,人类便由此而生。又有一个类似的神话,传说指头人(Dactyls)就是由女仙安奇艾拉(Anchiale)向身后投掷的尘土化成的。关于这一点,令人联想到人们附加在肛门制造物上的诙谐意义:在大众趣语中,常把粪便说成纪念碑、纪念品之类[窃贼在犯罪现场遗粪(grumus merdae),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这种心理]。一个尽人皆知的笑话里说,一个人在迷宫中寻找藏匿的宝物,为留下记号,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都脱光了,到后来只得屙了一泡屎,作为归程的最后一个标记。在遥远的过去,这种标记对显示一个人的所在或去向无疑具有重要意义,就像动物粪便所起的作用一样。后来,这种容易抹去的纪念物才被石碑所代替。

与Chiwantopel浮上意识层面的过程相对应,米勒小姐还提到了另外一个名字突然闯进她脑海的情形:“A-ha-ma-ra-ma”,她感到这名字有些亚述特色。她认为它可能来源于Asurabama这个名字,后者是楔形文字泥版的制造者。然而这个事实我却不晓得。我们知道Assurbanipal(亚述巴尼拔)在他身后留下了一座楔形文字的图书馆,就是在库扬及克(Kuyunjik)发掘出的那一座;米勒小姐所讲的Asurabama或许与Assurbanipal多少有些关系。我们还必须把第一部分中遇到过的阿何利巴玛(Aholibamah)这个名字纳入考虑范围。“Ahamarama”一词同样与Anah(亚那)和Aholibamah(阿何利巴玛)存在关联,那是该隐的两个女儿,她们对神的儿子们心怀罪恶的激情。这种可能性或者暗示着Chiwantopel就是被渴望的神的儿子。难道说,拜伦在提笔写作之际,心中想到了《以西结书》第23节里说到的那一对淫荡姐妹阿荷拉(Aholah)与阿荷利巴(Aholibah)?阿何利巴玛(Aholibamah)是以扫(Esau)的多位妻子之一(《创世纪》36:2、14),以扫还有一个妻子名叫亚大(Adah)。沙夫(Riwkah Scharf)博士提醒我注意格奥尔格·梅恩(Georg Mayn)论拜伦的《天堂与大地》的一篇学术论文(1887),作者在文中指出,Anah这个名字在原稿中很可能是Adah,但拜伦后来将其改成了Anah,因为Adah已经在他的诗剧《该隐》中出现过了。如果就词意而论,Aholibamah可以让人联想到Aholah与Aholibah:Aholah的意思是“(她有)她(自己的)帐幕”,也就是她自己的庙宇;而Aholibah意为“我的帐幕在她以内”,即在耶路撒冷(Jerusalem)以内,正如Aholah就是撒玛利亚(Samaria)城的代称一样(《以西结书》23:4)。在《创世纪》36:41节中提到,Aholibamah也是以东(Edom)一位族长的名字。迦南人(Canaanites)在小山上祭拜偶像,《圣经》里“小山”这个词是bamoth,它的一个同义词为ramah。至于米勒小姐新造的“Ahamarama”一词是否与上述内容有关,尚有待讨论。

米勒小姐在评论中说,除了“Asurabama”这个名字,她还想到了“Ahasuerus(亚哈随鲁)”。这个联想指向潜意识人格问题的一个颇为不同的方面。前面的材料告诉我们幼儿心目中关于人出生一事的理论,而这一联想则让我们有机会一睹潜意识人格创造的原动力。

亚哈随鲁就是传说中“永世流浪的犹太人”,这个人物的主要特点是:不得不在大地上无休止地奔波流浪,直到世界末日。这个特别的名字既然出现在我们作者的脑际,便使我们有理由对他的来龙去脉做一番追寻。

关于亚哈随鲁的传说,最早见于文字记载是在13世纪,似乎源于东方。这个永生的犹太人形象甚至比浮士德的形象更多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实际上这些作品统统都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即便这个形象不叫亚哈随鲁,他也会以其他的名字出现,或许被冠以圣热耳曼伯爵(Comte de Saint-Germain)之名吧,就是那个神秘的蔷薇十字会员(Rosicrucian)、世人都确信他拥有不死之身的人,而且,他眼下的行踪据说并不是秘密。尽管关于亚哈随鲁的故事在文献材料中只能追溯到13世纪,但其口头传说的流传年代可能更为久远,也可能存在与东方的关联。与之形成对应的人物形象是Khidr(黑德尔),或曰El-Khadr德里希·吕克特(Friedrich Rückert)歌里唱的那位“青春不老的Chidher(契德尔)”。这是一个纯粹伊斯兰教的传说。然而出奇的是,黑德尔不仅被视为一个圣人,而且在苏非派圈子里还享有神格。鉴于伊斯兰教严格的一神教义,令人倾向于认为黑德尔可能是一个源于前伊斯兰时代的阿拉伯神祇,后来尽管没能获得伊斯兰教的正式认可,但也出于权宜之计得到了容忍。然而我们还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支持这种说法。黑德尔的形象最早见于圣训学家布哈里(al-Bukhari,卒,就是弗里于870年)和塔百里(al-Tabari,卒于923年)对《古兰经》的评注,特别是对第18章中一个引人注目的段落的诠注中。此章名为“山洞”,得名于其中叙述的传说:有七个人在一个山洞中长睡309年,逃过迫害,醒来时已是新的时代。品读《古兰经》的这一章节,看它如何在长篇大论的道德思考之后,转入下面这段对黑德尔传说的起源可谓极具重要意义的叙述,是一件颇有意趣的事情。下面我便逐字逐句摘录一段《古兰经》:

当时,穆萨

对他的童仆[嫩(Nun)的儿子约书亚(Joshua)]说:“我

将不停步,直到我到达两海相交处,或继续旅行八十年。”当他俩到达两海相交接处的时候,忘记了他俩的鱼,那尾鱼便入海悠然而去。当他俩走过去的时候,他对他的童仆说:“拿早饭来吃!我们确实疲倦了。”他说:“你告诉我吧,当我们到达那座磐石下休息的时候,(我究竟是怎样的呢?)我确已忘记了那尾鱼—只因恶魔我才忘记了告诉你—那尾鱼如得了灵一般,已入海而去,真是怪哉!”他说:“这正是我们所寻求的。”他俩就依来时的足迹转身回去。他俩发现我的一个仆人,我已把从我这里发出的恩惠赏赐他,我已把从我这里发出的知识传授他。穆萨对他说:“我要追随你,希望你把你所学得的正道传授我。好吗?”他说:“你不能耐心地和我在一起。你没有彻底认识的事情你怎么能忍受呢?”

这时,摩西(穆萨)有一位神秘的神的仆人相伴,这位神仆做了若干事情,而摩西都无法懂得;最后这神秘人告别了摩西,对他说:

他们(犹太人)询问左勒盖尔奈英(Dhulqarnein)的故事,你说:我将对你们叙述有关他的一个报告。我确已使他在大地上得势,我赏赐他处理万事的途径。他就遵循一条途径,直到他到达了日落之处,他觉得太阳是落在黑泥渊中……

接下来是一段道德思考,之后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随后他又遵循一条路,一直走到日出之处……

我们若想知道这位未知的神使是谁,这段中告诉我们:他是左勒盖尔奈英,即亚历山大;他走过沉落之处,又走过升起之处,就像太阳经历了日落日出。释经者们又解释说,这未知的神使乃是黑德尔,“万古常青、永不疲惫的漫游者,虔诚人的导师和参谋,富于神性知识的智者,永生者”。据塔百里所云,黑德尔与左勒盖尔奈英之间是有关联的:黑德尔跟随亚历山大的军队来到“生命之河”,两人都在无意中喝了那河水,变成不死之身。此外,古代释经者还称黑德尔与伊勒雅斯[Elias,即以利亚(Elijah)]是同一个人,后者也同样没有经历凡人的死亡,而是乘着火焰车升天了,与太阳神赫利俄斯一样。有人推测,亚哈随鲁传说的出现是基于《圣经》中一段语义含混的经文。这段文字出现在《马太福音》16:28节中。先是基督指派彼得作他教会的磐石,把自己(在地上)的权柄交托给他;接下来的一幕,是基督预言自己的死,结尾的一句话是:

我实在告诉你们:站在这里的,有人在没尝死味以前,必看见人子降临在他的国里。

紧接着,就是关于基督登山变像的描写:

(他)就在他们面前变了形象,脸面明亮如日头,衣裳洁白如光。

忽然,有摩西、以利亚向他们显现,同耶稣说话。

彼得对耶稣说:“主啊,我们在这里真好!你若愿意,我就在这里搭三座棚:一座为你,一座为摩西,一座为以利亚。”

由上面的段落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基督在某种意义上相当于以利亚,但并不等同于后者,尽管人们把他看作以利亚。然而,升天一事却在以利亚和基督之间画了一个等号。基督的预言表明,除他自己之外,世上还有一两个长生不死的人,能够一直活到基督的第二次降临。根据《约翰福音》21:21 ff.,约翰本身就被视为这些永活者当中的一位,而在传说当中,他真的不曾死去,只不过是长眠于地下,等候神的再次降临,他的呼吸常吹动他坟前的尘土盘旋飞扬。

另一个传说中讲到,左勒盖尔奈英带他的“朋友”黑德尔来到生命之泉,好让他喝到永活之水。亚历山大本人则在生命之流中沐浴,按照仪式做了洗礼。在阿拉伯传说当中,黑德尔不是伴随着别人,就是被别人伴随(和他在一起的或者是左勒盖尔奈英,或者是伊勒雅斯;他总是与他们相像,或等同于他们)。因此说,这里包含着两个彼此相像却又有所差异的形象。基督教中有一个与此类似的场景,就是约旦河边的洗礼:施洗约翰带领基督来到生命的源头。在此,接受洗礼的基督处于从属的地位,而约翰扮演着支配者的角色,就像左勒盖尔奈英与黑德尔、或黑德尔与穆萨、或黑德尔与伊勒雅斯之间的关系一样。福勒斯拿黑德尔与伊勒雅斯这一对伙伴与吉尔伽美什(Gilgamesh)与其野性的兄弟厄巴尼(Eabani)或恩奇都(Enkidu)来相比,又把他们比作宙斯的双生子狄俄斯库里,他们当中一个是凡人、一个拥有不死之躯。同样的关系也适用于耶稣和施洗约翰,以及耶稣和彼得。关于耶稣和彼得的关系,我们只能援引米特拉教秘仪来对其加以比方和解释,而对于后者的隐秘内容,我们也只能从残存至今的一些碑刻中部分地了解到。在克拉根福(Klagenfurt)的大理石浮雕画面中,米特拉神正在为太阳神赫利俄斯戴上光芒冠,后者跪在他的面前,或是由下方上浮到他跟前。在奥斯特布肯(Osterburken)碑刻中,米特拉神的右手持着公牛的肩,将其举过赫利俄斯的头顶,赫利俄斯则弯腰站在他身前;米特拉神的左手扶着他的剑鞘;二者之间的地上放着一只冠冕。丘蒙评论道,这幅画面可能表现了米特拉教信徒升入“战士级别(degree of Miles)”的神圣仪规:在仪式上,要向新升级者授予一柄剑和一顶冠冕。也就是说,这是赫利俄斯被任命为米特拉神战士的场景。一般说来,米特拉神似乎是在赫利俄斯的庇佑之下行动的。此处有违常规的一幕让人联想到了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Heracles)对太阳的蛮勇冒犯:在他前去寻找巨人革律翁与之战斗的途中,嫌太阳烤得太厉害,便愤怒地用他那无敌的弓箭来威胁太阳神。赫利俄斯无奈告饶,于是把他的太阳船借给了大力英雄赫拉克勒斯,后者乘着它越过海洋来到厄律提亚岛(Erythia),找到了革律翁牧养的太阳红牛。

在克拉根福碑刻中,还有米特拉神与赫利俄斯握手的画面,似乎是告别,又像是问候。(参见插页图34)在另一幅画面中,他登上赫利俄斯的火焰车,正欲升空或是踏上跨海之旅。丘蒙认为,这是米特拉神在为太阳神举行某种授封仪式:他亲手给赫利俄斯戴上冠冕,从而授予他神圣的权力。这种关系恰恰类同于基督和彼得之间的关系。彼得的标志物是一公鸡,这赋予了他一种与太阳有关的特性。在基督升天之后,他便成为神在地上的可见的代理人;惟其如此,他也遭遇了与其主人一样的死法—被钉上十字架,替代了罗马的最高主神无敌之太阳神(Sol invictus),成为“战斗与得胜之教会(the Church Militant and Triumphant)”的首脑。早在基督被捕的那个晚上,他便以“基督的战士(Miles of Christ)”的姿态,挥刀砍下大祭司仆人马勒古(Malchus)的右耳。他的后继者全都戴着三重冠。但这种头冠是一种太阳象征,因此教皇像罗马的恺撒皇帝一样,也象征着“无敌的太阳神(solis invicti comes)”。即将沉落的太阳指定一个后继者,把自己的太阳神力传给他。左勒盖尔奈英给予黑德尔永生,黑德尔把自身的智慧传与穆萨;甚至还有传说讲到,穆萨那个健忘的童仆约书亚无意中喝下了生命泉中的水,从而获得不死之身;为了惩罚他,黑德尔和穆萨将他置于小舟中,放逐到茫茫大海—这是太阳神话的又一片段,属于“海上之旅”的母题。

每逢冬至,太阳重新进入新一年的轮转,此时它在黄道带上的位置是摩羯座,这个星宫原被叫做“山羊—鱼”(αγόχєρως,“有角的山羊”):形容太阳像山羊一样爬上最高的山顶,又像一条鱼似的投入大海深处。鱼在梦境中有时象征未出世的孩子,因为胎儿是像鱼一样生活在水里的;同样的,当太阳沉入海中,它就同时化身为胎儿和鱼。因此,鱼是一种苏新和重生的象征。

穆萨与其童仆约书亚的旅程是一次生命之旅(一共延续了80年)。他们一起变老,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也就是鱼),“那尾鱼如得了灵一般,已入海而去,真是怪哉”(喻指日落)。当他们发觉失了鱼,随后便在丢鱼的地方找到了生命的源泉(就是死鱼复活,游入海中的地方)。黑德尔把自己裹在斗篷里,席地而坐。在另一个版本的传说中,他是坐在大海中央的一个岛上,“在地球上最湿的地方”,这表示他刚刚由母性之渊中被生出来。在失鱼之地,常青者黑德尔作为“水渊之子”而降生,他的头被蒙着,显示着神性的智慧,如同巴比伦的奥安尼斯—水神(Oannes-Ea)一样(参见内文图18):后者便显现为鱼形,日日从海里上来,以智慧训导人。

奥安尼斯的名字被与施洗约翰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新生的太阳升起之时,住在黑暗水中、被夜与死亡的各种恐怖包围的鱼便摇身化作光焰万丈的炽日。这给施洗约翰的话赋予了一重特殊的含义—在《马太福音》第3:11节中,施洗约翰说:

我是用水给你们施洗,叫你们悔改;但那在我以后来的,能力比我更大……他要用圣灵与火给你们施洗。

让我们按照福勒斯的思路,将黑德尔和伊勒雅斯(或者穆萨与其仆人约书亚)拿来与吉尔伽美什及其兄弟厄巴尼或恩奇都做一对比。吉尔伽美什在恐惧和渴望的驱使下走遍世界寻求永生(参见插页图26)。他要跨越大海,去智慧的人类始祖乌特纳比西丁(Utnapishtim,即诺亚)的居处,因为后者知道如何穿越死亡的众水。在那里,吉尔伽美什必须潜入海底采摘长生仙草,它能带他回到人界。在归途中,有一位不死的航海者一直陪伴着他,此人受到乌特纳比西丁的诅咒,永远无法回到受福者的地界。然而,吉尔伽美什回家后,那株仙草却被一条蛇偷走了(鱼游回了海里)。失去了仙草,吉尔伽美什的这趟旅程就成为徒劳;然而,他却带回了一个享有永生的同伴,这个人最终命运如何,由于史诗的残缺不全,所以我们不得而知。杰森认为,这个被放逐的永生者就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亚哈随鲁的原型。

我们在这里再次遇到了狄俄斯库里母题:这对双生子,一个是凡人,另一个拥有不死之躯;一个是西沉的落日,一个是东升的朝阳。在米特拉神宰杀公牛献祭的场景中,通常有考特斯(Cautes)和考托帕特斯(Cautopates)这两个光使侍立左右,一个高举火炬,另一个则让手中的火炬低垂。(参见插页图28)他们如同一对兄弟,其各自的特点由他们手中火炬的象征性位置代表。丘蒙将他们与墓葬雕刻里表现的厄洛忒斯(Erotes)联系起来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鬼域中的厄洛忒斯手持倒垂的火炬,这个形象在传统上自有其特定意义。他们俩可能一个象征着死亡,另一个象征着生命。米特拉教的献祭(画面中公牛总是位于中心,两位光使各立一侧)与基督教宰杀羔羊(或公羊)的献祭之间存在某些相似之处。十字架上的基督两边各有一名盗贼,其中一个升上天堂,另一个则降入地狱。闪族敬拜的神祇身边通常都有两个paredroi(辅助官),比如伊得萨(Edessa)的巴力(Baal)身边就有阿齐兹(Aziz)和牟尼摩斯(Monimos)相佐(巴力被视为天上的太阳,而阿齐兹和牟尼摩斯则被视为火星和水星)。按照巴比伦人的观念,众神每三个被归为一组。因此,那两个盗贼便在某种意义上与基督同属一组了。而按照丘蒙的诠释,两位光使乃是由米特拉这位主神所发出的支脉,米特拉神本身应该具有某种隐蔽的三元合一的特点。亚略巴古的狄俄尼索斯(Dionysius the Areopagite)报告说,异教法师们曾奉τοτρι-πλασίουΜίθρου(三重的米特拉神)之名而举行欢宴。

图18头戴鱼形面具、代表奥安尼斯(Oannes)的祭司浮雕,出自伊拉克的尼姆鲁德(Nimrud)

正如丘蒙所云,考特斯和考托帕特斯有时分别手持公牛头和蝎子头。金牛座和天蝎座本是天文学上二分点的标志,最初与太阳的运行周期存在着关联性:二者分别象征着夏至日自我献祭的初升之日及落日。由于不容易在祭祀行为中表现日出日落,这一观念就只得表现在其外。这便清楚地标示出,米特拉教的献祭我们已经指出,狄俄斯库里代表着同样观念的不同表现形式:一个太阳是必死的凡胎,另一个则是不死之躯。由于这一整套神话是人类心理在天界的投射,那么我们大概可以如此解释其中潜在的观念:正如人身上包含着凡俗的和神性的两种组成部分,太阳也是这样的一对兄弟,其中一个终有一死,另一个则享有永生。人是肉体凡胎,但也有个别例外者得享永生,或者说,我们身上包含着某些神性的成分。故而,天上的神祇、或者像黑德尔和圣热耳曼伯爵那样的人,都是我们身上神性的那一部分,将以非物质的形式永存下去。关于太阳的比喻一再地向我们显明,人类心理能量就是众神的原动力。这是属于我们的永生,借着这个链接,人感到自己与一切生命的延续性融为一体,永不泯灭。心灵的生命就是人类的生命。

既然个人在生理学意义上只是由母体掰下扦插的一根枝子,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发自潜意识深处的生命泉水,是由整个人类的根部汩汩涌出的。

人类心理的生命力量,即力比多,以太阳作为自身的象征,或人格化地表现为具有太阳属性的英雄。与此同时,它在各种阳具象征中实现自我表达。两种可能性都在拉雅(Lajard)收藏的一块巴比伦时代晚期的宝石图案中有所反映(参见内文图19)。图案中央位置站立着一位阴阳合体的神。雄性的一侧刻着一条头部被太阳光环围绕的蛇;雌性的一侧刻着一条头顶镰状新月的蛇。图中不同性别间存在细微的象征差别:在雄性一侧有一个菱形符号,这是一种常用的女性生殖器象征符;在雌性一侧则是一个没有轮圈的车轮状符号,幅条的顶端粗胀呈球状,就像我们在前文中提到的手指一样,具有阳具象征的含义。它似乎是一个阳具象征之轮,这在古代也不是闻所未闻之物。一些带有色情图案的宝石上就刻有丘比特(Cupid)正在转动一只全由阳具组成的轮子。至于太阳象征着什么,我在维罗那的古董藏品中发现了一片罗马时代晚期的铭文,上面刻有如下四种符号:

这些符号的象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太阳=阳具,月亮=器皿(子宫)。同一批藏品中的另一片铭文内容为我们的诠释提供了佐证。其中的符号与上一片相同,只是器皿符号被一个女人形象所代替。一些钱币上的象征符号大概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加以解读。在拉雅的《维纳斯崇拜研究》(Recherches sur la culte de Vénus)一书中,收录了一枚帕加(Perga)古钱的图样:形如圆锥状石塔的阿耳忒弥斯,左右各立着一男(据称是曼神)一女(据称是阿耳忒弥斯)。在一块阿提卡浮雕图案中,曼神(又被称为Lunus)手持长枪,左右站着拿着棍棒的潘神(Pan)和一位女性。由此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出,性以及太阳可被用作力比多的象征。

还应进一步指出的是,光使考托帕特斯的形象常与公鸡和松果相伴。公鸡和松果都是弗里吉亚(Phrygia)的曼神的标志物(参见插页图29),对这位神祇的崇拜曾经流布甚广。他往往被表现为头戴尖顶弗里吉亚帽,拿着松果,骑在一只公鸡背上;有时又被表现为一个男孩,正如米特拉神身边的两位光使都是男孩的形貌一样。[后一种特点把这两位光使和曼神与卡皮里及指头人(Dactyls)联系在一起。]现在,曼神与大母神西比丽的儿子—情人阿提斯之间存在着类同性。到了后来的帝国时代,曼神与阿提斯的形象干脆融为一体。阿提斯也和曼神、米特拉神及两位光使一样,头戴尖尖的弗里吉亚小帽。他身兼其母的儿子与情人,从而提出了乱伦问题。阿提斯—西比丽崇拜中的阉割仪式便是由乱伦而来的逻辑性结果;因为在传说中,阿提斯被其母逼疯而自阉了。我必须暂且控制手中的笔,不就乱伦问题做进一步的讨论,因为我打算把这个问题留待本书的结尾处再做深入探讨。在此我只想指出一点,就是乱伦母题的出现是必然的,因为当退行的力比多由于内在或外在的原因而内倾时,它总是要激活父母意象,从而看似重新建起幼儿期的亲子关系。但这种关系是不可能被重建的,因为此时的力比多已是成人的、与性绑定的力比多,无可避免地给他与父母间被激活的亲子关系带来某种不协调的、乱伦式的特征。乱伦象征便是由这种性的特征生发而来。既然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乱伦,结果便只有两种:或者是儿子—情人的死亡或自阉,作为对他过犯的惩罚;或者是将本能特别是性本能献上祭坛,作为阻遏或抵赎乱伦欲望的手段。(参见内文图20)性是本能当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它最容易受到各种献祭举措(比如禁欲)的影响。神话英雄通常都是漫游者,而漫游乃是一种欲望的象征,代表着遍寻不到目标的焦躁的冲动,以及对失去的母亲的恋眷之情。太阳的比喻很容易从这方面来理解:英雄就像是空中漫游的太阳,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英雄神话就是太阳神话。然而,在我们看来,英雄首先是潜意识欲望的自我象征,代表潜意识对意识之光的永不熄灭、也无法熄灭的渴望。而意识则始终处于被自身光亮引入歧路、成为缥缈无根的鬼火的危险之中,它渴望着大自然的疗伤能力,渴望着存在的渊深井泉,渴望着以其数不胜数的形式与生命在潜意识里息息相通。在此,我必须退过一旁,且听大师的表述——对这种浮士德式的渴望,歌德早已掘到了它最深的根底:

梅非斯托:这高深的玄妙我不愿揭明—

女神的住处威严寂静,

超越空间也超越时间;

要讲述她们简直费劲。

是玄牝!

……

女神非人世所知,

也不愿我们提到名字。

去她们住处要钻得极深,

要找她们你自己负责任。

浮士德:路怎么走?

梅非斯托:没路!无处可通,

不是有处可通,无可通融,

不是有可通融。你准备行动?

无锁可开,无门闩可启。

寂寥从四面向你围攻。

你可懂得死寂和空洞?

要是你已经泅过了大洋,

就看到那边一片茫茫,

看得见涌出叠叠波浪,

不过你还得担心死亡。

你将见到的是一片翠碧,

海豚在平静的海面漂移,

见到流云、日月、星星,

再就是无物,空茫无际;

你将听不到自己的足音,

找不到实地可以休息。

……

拿去,钥匙在这里!

……

钥匙会探出准确的地境,

图19阴阳合体之神巴比伦时代晚期宝石

跟它去,它领你去见玄牝。

下吧,我说上也是一样!

离开这已经存在的万象,

飞向那形分体解的地方!

去欣赏早不存在的一切;

有乱影来牵缠云似的飘扬,

你挥动钥匙就把它们推挡!

……

见一个烧红的宝鼎就要明白,

你已经到了极深极深的所在。

借它的明亮你将会看到玄牝

或坐或立或行都各如所快。

这是成形着的,这是变形着的,

这是永恒精神的永恒常态。

图20西比丽及其儿子——情人阿提斯罗马钱币

四周浮动着一切赋生的雏形,

她们看不见你,只看见虚影。

可得沉住气,由于危险万分,

你就径直走向那个宝鼎,

拿钥匙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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