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不得不掂量但又不愿掂量的,就是大众精神。一群人聚成一团并不见得就成为一群暴民。一群人偶然相聚,可能只是因为一时好奇,或许是聚在一起听点什么,或是出于某种真诚的愿望而集会,或者说干脆是动机不一的凑群儿而已。大众精神是复杂的,其最为低下者构成暴民精神。那,究竟何为暴民呢?
简言之,就是一群意识到自己弱点并为之作呕的懦弱之人聚首一起,紧紧抱团,以满足自己的盲目毁灭欲。还说不上是复仇,复仇是比暴民稍高一等的群众之所为。
今日对集体心理的研究因其力有不逮而显得荒唐。一旦你触动了某些弹簧,人就会变成一种自动装置,以某种自动方式工作。这些弹簧都贴有标签,成为人类心灵的键盘。现代心理学如是说。主要的标签是从众本能、集体兴趣、饥饿、恐惧、集体威望,等等。
但是,若要进行对集体心理的研究,其唯一的途径是研究孤立的个体。你对个体的概念,是你全部的描述之基础,在此之上建立你的科学学说。基于这个道理,人类的科学研究、哲学、伦理学、心理学、政治学、经济学,就永远也算不得什么科学了。因为永远不会有一门确切研究个体生命的科学。
解剖学是以死尸为前提的,邓南遮这样说。你尽可以建立一门儿关于尸体的确切科学,前提是你从死尸做起,但千万不要从一个活物儿那里推断。在生命本身和生命的任何瞬间上,你无法建立一门科学。
这是因为,甚至科学也必须始自定义或精确的描述。可你永远也别想定义和精确描述任何活生生的生物。铁只能是铁,否则就停止了它的存在。可兔子或许可能进化成某种是兔但非此时之兔的东西。所以,你怎么能定义和精确描述一只兔子呢?生命里总有这种不稳定的创造成分在其中,正是这个,科学永远无法对付。科学可是因果之学说啊。
在我们开始任何一种高雅的学科之前,我们必须不加深究地相信一个纯粹非科学的事实:每个活生生的人之个性的灵魂,无论如何渺小和简朴,都以个体的方式与所有生命的源泉相连,正如人,用宗教术语说是与上帝相连、不可分离一样。任何一种生命都是如此,甚至一只蚂蚁或一只虱子,都各自与我们称之为上帝的伟大生命冲动相联系。把这种关联称做生命意志并非很贴切。它要高于生命延续的意志。它是生命意志的延伸,是变革的意志、进化的意志,是进一步自我创造的意志。也可以说是向着进化的意志,但又不仅仅是进化。这里没有简单的因果关系。从蝉到蝴蝶的变化不是因果关系。这是一种新的创造姿态。科学尽可以殚精竭虑,可从蝉到蝴蝶的变化绝然是非科学的、无逻辑的、非自然的,如果我们采用科学对自然所下的定义的话。这就是这奇特的创造冲动即上帝之呢喃的答案,它是一切事物之唯一永恒的动机。
人亦如此。他被说成是因果的产物,或者说是自由意志的产物。这两者是一致的。自由意志意味着按照理性的选择去行动,理性的选择就是纯粹因果的例子。逻辑就是因果论的典型例子。而理性主义即是将理念工具化并以此统治生命,则是十足的机械化甚至是自动化的因果过程。理念或者说理想变成了固定的原则,从而生命,像任何其他的力量一样,被驱使着按照特定的动作进行机械性重复,千百万次地一遍遍重复——按照特定的理想。同样,基督教民主世界规定出特定的动作,人们便依此重复这些动作,最终他们会认为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这纯属自动化了。科学家描述野蛮人,或古埃及人,或阿兹特克人,认为这些远古的人们不过是像我们一样受着同样的驱动,以一种野蛮笨拙的方式行动。“他的宇宙中有着太多的自我。”他们曾有过奇特而不可思议的动机和冲动,同我们的一样“正常”。而我们的“正常”动机会停止动作,甚至就像亚述人早已停息的那些动机一样。我们的“正常”和正义将来会崩溃,别种正常和正义会应运而生的。
现在该说暴民了。人类的绝大多数总是而且将来永远会是无助无奈的。这就是说,无力诠释上帝欲的新冲动。头脑之最高级功用是信使的功用。人体内奇特的上帝欲的悸动和搏动本来会永久被忽视的,幸亏有几个十分敏感和无所畏惧的人艰苦奋斗才将那种低级黑暗的悸动奇特地转换为公开的行动和言语。如同一种无线信号,新的启示进入灵魂中,悸动,悸动,悸动着。它跳动,跳动经年,直至头脑因着这黑暗中新的敲打声而恐惧,才被迫聆听并关注之。
这是因为头脑在自己的房间里忙碌着,这间房子叫宇宙。宇宙之外怎么能有别的东西呢?
不过,的确有的。我们的宇宙之外总是有什么东西,而且它总是在最内在的知性灵魂的门旁,在那里搏动——搏动,搏动——搏动——搏动,搏动——搏动着,就像一台无线控制的机器在无声地跳动着。一千个人中往往有九百九十九个人是什么也听不到的,绝对什么也听不到。他们在自己完美如同家一样的宇宙里喧哗着,开动他们的火车,发动战争和民主去拯救世界。于是,他们什么都听不见了。有极少一群敏感的人感觉到了这种搏动,受到了震惊,从而呼唤更多时髦的美德、善良和正直。可世上全部的正直和善良并不回应这搏动,也不诠释这启示微弱但痛苦的搏动。
没有摩尔斯电码,永远也不会有。每个新的电码都会超越现存的。现在,我们在朦胧中感触到那搏动,就会呼喊:“更多的爱、和平、慈善、自由、自我牺牲。”这只能使事情变得更坏,因为用旧电码机械地破译新的搏动会酿成疯狂。可能是因为甲状腺活力不足,或者是’肾上腺素皮层没有分泌,或者是脑垂体或松果体功能不足。但这是神经衰弱和心理变态的结果,而不是原因。神经衰弱源自对暗示的忽视或错误的诠释。世上最优秀的人往往做出最差的诠释来(威尔逊总统即是一例),这是正义之最为痛苦的悲剧。实现旧式正义的英勇努力最终成为纯粹的错误。过去的人选择为未出生的真理殉难,可生命自身则会给予他们较之殉难更坏的东西,如果他们坚持旧的真理时间太久。
天呀,竟然没有摩尔斯电码来破译这新的生命冲动,这新的上帝欲,而且将来也永不会有。每出现一次,都需要发明一种新的育活措辞。从而一套全新的宇宙观念渐渐诞生了,旧的观念渐渐被甩掉。
说眼前吧。那黑暗的上帝又在敲门了。芸芸众生充耳不闻,但会说:‘宇宙的事儿我们全懂,我们要做的是把它变成一个真正惬意的地方。”于是他们制造出更多的飞机,建起更多的老年膳宿公寓。而当威廉二世制止他们这样做时,他们便愤怒了。较为敏感的人听到了什么,感到了新的驱动,开始躁动起来。他们喊到:“我们心地并不纯洁。我们过于自私了。让我们教育穷人吧。让我们拆除贫民窟。让我们拯救孩子们。让我们倾尽我们的所有,用于高尚的教育工作吧。”于是他们比以前多花费了一些,但远非他们的所有。其结果是,现在每个人都能读报并讨论世界政治,并十分一厢情愿地自以为算得上是人民的小小上帝了。
这敲击声一直在继续,继续,继续,直到有人不仅敢于而且能够倾听和努力诠释之。每个新的语词都是一声诅咒,注定如此。隐语、狂言、神秘的废话,如此等等。邪恶,反文明。这一切倒也属自然,因为人的心理机器一旦围绕上某个特定的理想,就不会停止转动。
可长久以来,甚至在木开化的庸俗阶层里——在这个阶层里多于在一心赚钱的中低阶层里,那种上帝欲在人们灵魂里搏动,搏动,几乎令他们发疯。他们对任何新的诠释充耳不闻。他们会嘲弄为新诠释做出的努力,定要将它嘲弄至死。他们就是这样处于一成不变的理念和与这理念保守作对的力量之间,如同身处锡拉礁岩与卡律布狄斯大漩涡之间又他们必须摆脱这两险的夹击。因为他们背后就是那无可名状的上帝欲的湍流,在冲着他们向前,向前,通过这海峡。
可他们永远也无法穿过这海峡。他们不知道还能过得去。锡拉必须击败卡律布狄斯,后者也必须击败前者才行。于是,人类这头魔鬼,锡拉般的平等理念做头,卡律布狄斯般的工业主义和占有性的保守主义做尾,疯狂地嚎叫着,抽打着海峡,直到任何企图穿行的船只被掀翻。
嗯,锡拉一定要与卡律布狄斯决个胜负,就是这样,而我们必须在海峡外等待,直到这场风暴过去。
可是它还不会过去。
这就是大众的状态。它被驱赶至发疯,驱赶它的是上帝欲的马刺,对此它无法倾听或诠释。它被驱赶得犯下了错误,因此而发疯。它受了虐待,被虐待得发疯了。
那么请问,错在何处?大众并不知道。那燃烧搏动着的无意识与明亮如白昼的意识之间是没有联系的。今日的劳工一方看透了形势,如同看透白昼一样。资本一方亦然。可那如同白昼的形势与此无关。是那个上帝欲,即未被承认、并不存在的上帝欲令他们发疯的。
他们是可以成为暴民的。一群暴民就像一群被马蝇逼疯的阉牛,疯狂地冲击牧民的帐篷,以为所有的恶魔都是从帐篷里飞出来的。在无意识灵魂那颤抖着的伤口与可视的存在那扁圆的世界之间有一道鸿沟。一种虚弱和伤害感,最终变成难以忍受的冤屈感,使人发疯发狂。这种疯狂促使人非摧毁什么不可,无论代价几何。因为,只有那扁圆的可视世界是存在着的。
可是,只有那圣灵之马蝇,虽不曾被人倾听,却是一切的真正原因。
但是暴民们是没有什么方向的,即使其毁灭欲里也没有什么方向。复仇的民众则有方向。试图跟他们理论是徒劳的,民众是不靠理性行动的,他们甚至不是靠理性聚合起来的。集体意识愈是强烈或伸延,真正理性的个体意识愈是要沦陷搁浅。
说到群体本能,它有多种,主要的有两种,即恐惧本能和攻击本能。但复仇本能不是群体本能的一部分。
看看群体本能的沟通方式吧。一个群体里的个体之间的沟通靠的不是思想,不是通过任何说出的或已知的东西。它靠的是潜意识,是心灵感应。
为什么一群鸟儿会突然飞离树梢,一致行动,齐刷刷飞起,聚成一群,盘桓如一团云,扑向水面?没有什么可视的记号或沟通形式,靠的是心灵感应。它们栖息着,等待着,让个体的头脑进入集体恍惚状。随之一声响!完成了它们的一致,意识或暗示划一,动作亦整齐划一。
这个所谓的心灵感应是了解所有群体本能的线索。它不是本能,而是脊椎电报,就像无线电电报一样。它是群体中所有个体脊椎系统巨大的神经中心发出的各种震颤之间的相互作用,直至振幅完全一致,从而他们有了同一个头脑。这种万众一脑状态持续时,脊椎中的神经震颤的特别振幅会不断地穿过他们的身躯。一旦这震颤渐渐平息,群体就会分散开来。
这种脊椎的感应是动物间沟通的真正途径。可能在头脑和理性意识最为薄弱的地方,脊椎感应最为发达。的确,理性和脊椎这两种意识形式是相互排斥的脊椎感应的最高形式,似乎存在于巨头鲸身上。这类漫游魔鬼们之间的通讯迅速而完美,令人咋舌。它们在海洋中懒懒散散地游大、捕食,自成一体,并不抱团儿。可是,突然一波迅速的思想浪头发自领头鲸,立时母鲸和小公鲸们产生回应,迅速排列起来,鲸群神速般地调准准确的方向。或许水是脊椎感应的最佳传导器。
脊椎意识和感应,蛇就是以这样的智慧著名。它造就了拿破仑这样的神奇领袖——他有能力向他的人发射出震颤和信号,毫不需要理性意识的中介。这决非理智的力量。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理智力量的颠倒:这种力量倒不如称之为至愚,它是无智的智慧之绝顶智慧。这正是对前意识的绝妙复归。
这种前意识似乎在大鲸鱼身上最为完美,比在候鸟身上还要完美。排在鲸鱼后面的是狼群、鹿和水牛。但在冷血的鱼、蛇和两栖动物身上最为绝对。除了这种冰冷的脊椎震颤外,鱼再也没有其他反应了,而这种反应是盲目的。鱼的意识似一堵石头墙,只限于自己,别的它一概不认。像石头一样,漠然、冷漠、孤独,可鱼还是有辐射通讯的能力。这就是心灵感应的形式,如同镭放射,主要放射恐惧。恐惧是首要的驱动之神。
然后说到两栖动物了。他们有性生活,在冥冥中能大概辨认其回应者。它们要靠吸引才进行接触。这是新的动机。鱼从来不因受吸引而接触,对它们来说只有食物和恐惧。而在两栖动物身上就有了 “四!”哪是洪亮而富有节奏的喊声。那喊声奇特、沉重,像是在催眠,叫人迷狂。威利-斯特劳瑟斯站在那里,似乎全然被迷住,目瞪口呆了。
“五!”喊声变得疯狂,令人难以忍受,它发自人的意识深处某个魔鬼似的洞穴,十二分的恶毒。社会主义者们开始愤怒地跳起来,怒视那群退伍兵。可那些前士兵们瘦削光滑的脸上却露出笑容来,闪着魔鬼样的光芒,自顾咬紧牙关齐声喊:
“六!”
斯特劳瑟斯看上去像弯曲的弹簧,在台上瞪着他们。可他们连看都不看他。
“七!”他们发出两个音节来。
这幸灾乐祸的喊声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让人觉得像是锤子在砸着你的后脑勺。除了退伍兵们,人们都站了起来。甚至索默斯也感到双脚在躁动,似乎要飞起来,像一只愤怒的鸟儿去扑食。不过他又犹豫了。他刚才曾经站在退伍兵们一边,幸灾乐祸地反对台上那个孤独的黑脸魔鬼。他半伏在台上,似乎要跳起来。这时,又响起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可怕的数数声。
“八!”就像锤子砸在他后脑勺上,他如同神经病人疯狂地跳了起来,与此同时,斯特劳瑟斯也猛然蹿起,像一只猫一样,冲向那些咧嘴叫的前士兵们。
一阵冲突,大厦如同一颗引爆的炸弹。索默斯试图冲上去,他只想杀,杀死那些当兵的。杰兹拉住了他,跟他说着什么。场上出现了最可怕的骚乱,男人们呼啸着,砸碎椅子,碎得到处都是。他们拳打脚踢,挥舞木棒,抓着什么是什么,权当武器用。这时,有人突然亮出一面血红的红旗,人们见到红旗立即发出怒吼。一面英国国旗被撕成了碎片,被人胡乱践踏。这是一群暴民,分成几个中。已打斗,一些围着红旗疯打,另一些在抓烧着英国国旗的碎片,似乎那是上帝的化身。但是场于中间的人们是在同退伍兵们斗着,真正是急红了眼,打得你死我活:挤成一团的人们,瘦长的脸上鲜血直流,头发蓬乱,眼露凶光,衣衫凌乱,疯狂地挥舞着双臂,手中握着武器,另一些人则挥着手去抢武器。手腕在流血,手在流血,衣袖撕裂了,耷拉着,裸露出白臂棕手。平的一声,一条椅子腿砸在了白胳膊上。
几扇门被冲开,不少人冲了出去,可又有更多的人拥了进来。身着蓝警服的警察挥舞着警棍来了,整个会场大乱。理查德虽然瘦小,仍然感到要发疯了,强烈地想要发泄自己。不过他并不真的明白打击的对象是谁,因此还不至于太丧失理智。杰兹此时平静又固执地慢慢把他拽到了街上。尽管他没在前面,他还是丢了帽子,衣领被扯破了,前额上挨了一闷棍,这一棍子总算让他清醒了。
杰兹把他拉到街上来,这里也早就聚集了一大群人,警察们骑着马,东一棍子西一棍子乱打着向前杀出一条路来。人群也在等待时机拼杀一番。理查德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冲出人群,只顾往外冲。随后,夜空中响起了枪声,从人群中传出一声嚎叫来。在骑马的警察中,他发现一顶白帽子,一顶白色毡帽,圆圆的帽子歪在一旁,他还似乎听到一个粗大的嗓门在吼叫。那人肯定是袋鼠,是袋鼠在叫喊。随之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和撞击声,像是炸弹爆炸了。
理查德突然感到头晕,他被杰兹拉着逃出来。夜空下的城市,大厦那边传来喧嚣声,男人和女人们里里外外疯狂地冲着,汽车冲过来了,甚至救火车也载着头戴亮闪闪铜盔的消防员开来了。人和车冲出冲入冲突的中心。白帽子、白帽子,索默斯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三四项,它们占据了他的意识,似乎有上千顶白帽子。
“咱们必须回去,”他说,“咱们必须回到他们身边!”
“干什么?”杰兹说,“咱们最好走开。”
说完,他强拉他走到一条僻静的路上。此时索默斯的脑子里只有刚才看到的场面,耳畔仍回响着枪声。
他们来到较远的一个退伍兵小俱乐部。俱乐部只有一间大屋、一间会客室和体操房。还有两间小屋,一间归秘书和领导用,另一间像是厨房,里面有一个洗涤槽和一个炉子。独臂看守在值班,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了。杰兹和索默斯进了秘书的房间,杰兹扶理查德在沙发上躺下。
“呆在这儿,”他说,“我出去看看。”
理查德看看他。他感到十分难受,可能是头上的伤闹的。可他想回城里去,回到混乱的人群中去。他感到如果那样的话他可能会死。可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要身置骚乱之外?他可是一直身处世界事物之外的呀。
“我还跟你去吧。”他说。
“不,我不需要你,”杰兹断然道,“我自己有好几件事要办呢。”
“那我就自己去。”理查德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杰兹说。
理查德坐下,只感到十分难受,反倒困惑。他的腹部一阵巨痛,似乎那里被撕裂了。他安静不下来,想干点什么。
杰兹给自己倒了一点威士忌,也给理查德斟上,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你最好呆在这儿等我回来,索默斯先生,我去去就回。”
杰兹也是脸色煞白,举止鬼鬼祟祟的,似乎在强压着内心的激动。
理查德看看他,感到十分陌生,离他,离所有的人都十分遥远。他站起身,要再次冲出去。可是腹部撕心裂肺的疼痛迫使他坐下来,双手揉搓起肚子来。他感到悲哀,一种苦涩的悲哀、愤怒的悲哀,为他的同胞们。他感到自己宁可死,也不愿看着他的同胞在恐怖中发狂。他听到杰兹在同那个独臂看守说话。那看守是个年轻的兵,瘸得厉害,干脆说残了。
“我没辙。我不能偏向任何一方。我只能躲避一切。”理查德南南自语道,“就是死也不能眼看着发生这种人类的恐怖。他们是我的同胞,是我的同胞啊。”
他躺下,陷入某种恍惚状态,手仍然按压着腹部,想象着一个女人刚刚生了第一个孩子,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从他身上撕扯下来了。他朦胧地感到黑暗中的城市四周充满愤怒,陷入了混乱,陷入一片冲突和混乱的恐怖中了。可是,就是恐惧,又有什么用呢?悲伤有什么用?这就像一场风暴,他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躺着,忍耐,等待。“那些只仁立等待的人同样尽心。”可能,镇静地经历这一切,观望并等待,是最令人痛苦的事了。理查德在麻木的半睡眠中等待着,天知道等待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他听到了声音。是杰克和杰兹,还有一两个别的人,在大声说话。随之,杰克和杰兹就进来了。杰克的下巴挂了点彩,一脸的死灰色。他上衣沾着血,脖子上缠着白手帕,衣领早没了。他黑黑的眼睛盯着理查德。
“什么时候了?”理查德问。
“我怎么知道I”杰克回答,像个醉汉。
“十一点半了。”杰兹平静地说。
只过了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时光一定凝固了,在等待。
“出什么事了?”理查德问。
“没什么!”杰克脱口道,仍然像个醉汉,“没出什么事。流血算不了什么。”
“袋鼠受了枪伤。”杰兹说。
“死了?”
“没——有!”杰克咆哮道,“没有,去你妈的,没死。”
索默斯看着杰兹。
“他们把他送回了家,腹部受了枪伤。”杰兹说。
“打中了他的大袋鼠肚子。”杰克说,“冲他开枪的畜牲没留下什么痕迹,连点下水也没留下。”
理查德通视着这两个人。
“你受伤了吗?”他问杰克。
“我?哦,没有,我也就擦破了点皮,像梳洗时刮脸一样。”
大家一时沉默了。杰兹长着一张胖脸,但脸色煞白,表情木然,不可琢磨,不过他倒是衣冠整齐。杰克给自己斟了半杯纯威士忌,加了点水,一饮而尽。
“威利-斯特劳瑟斯和他的人马呢?”理查德问。
“回家跟老婆喝茶吃香肠去了。”杰克说。
“没伤着?”
“天知道,”杰克毫不在意地说,“他到底伤着没有。”
“城里安静下来没有?”索默斯转向杰兹问,“全消停下来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说不上。我想一切都消停了,警察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警察!”杰克叫道,“刽子手约翰尼-霍普斯!他们连一头吃奶的乳猪都抓不住,除非别人替他们揪住猪尾巴才行。控制局面的是咱们的小伙子们。是他们掌握了一切,然后再交给霍普斯的。”
索默斯知道约翰尼-霍普斯是澳大利亚人对警察的叫法。杰克是压着火气说的。
“有人遇害吗?”
“我肯定我是希望有人死的。如果我没弄死他一两个,我非后悔不可,后悔死,非他妈后悔死不行。”杰克说。
“要是我,就会出口谨慎。”杰兹说。
“我知道你会小心的,你们康沃尔人说话都是小声嘀咕的。你们的名字和民族就叫刘。心的吉米’。不过我可是希望自己杀了他们一两个。我的确结果了一两个他们的人。看见冲袋鼠开枪的那个人脑浆四溅了吗?”
“假设今天晚上他们来逮捕你,以杀人罪把你关监狱,那怎么办?”
“我不会让人今晚动我一根毫毛的,更别说一手指头。”
“他们可能明天干。你悄悄回家去吧。”
杰克哑口无言。杰兹又进到公共房间里,人们从城里回来了。很明显,一切都消停了,每个人都应该尽快悄悄地回家。
理查德和杰兹、杰克一起来到街上,那两个人一言不发。他们快步走着,街上一群一群的人默默地往家赶。这城市令人感到黑暗,似乎发生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街上几辆出租车正鬼鬼祟祟地飞驰。乔治街和皮特街上部署了骑马巡逻警,而普通警察则集合保卫最重要的几处地方。不过倒是没有调动军队来。
总的说来,警察对往家赶路的步行者不怎么注意,只是时而截住一辆出租车盘查。杰兹、杰克和索默斯步行,走得飞快,绝对沉默不语。他们并不怎么怕城市当局,倒不如说是城市当局自己感到恐惧。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凭本能保持沉默,避人耳目。
快一点时,他们到了威叶沃克。维多利亚已经睡下了,听到男人们进来,她叫了起来。很明显,她对骚乱一无所知。
“就我,杰兹和索默斯先生,”杰克回道,“别害怕。”
“我当然害怕了。”她乐呵呵地说。
“别起来了。”杰克吼道,她便安静了。她知道,杰克情绪恶劣时,最好让他独处。
男人们喝了点威士忌,然后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杰兹终于缓过劲儿来了,说他们得睡觉了。
“累坏了吧,杰西,”杰克说,“去睡吧,伙计们。”
“我就想睡觉。”杰兹说着就要睡了。他这天要在威叶沃克过夜,他自己的家在港口那边。
索默斯依旧坐着,喝那杯没喝完的威士忌。杰兹提醒他:“索默斯先生,您不睡吗?”他说着要睡,但仍稳坐不动。
这两人沉默了,屋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小闹钟在嘀嗒着。
突然,杰克站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下巴上划了一道,像是。是那颗小炸弹闹的。小脏猪,竟然扔炸弹。不过它没什么劲儿。”
他冲索默斯转过身,脸上露出世界上最为奇特的笑容,堆起一脸的皱纹来。
“告诉你吧,哥们儿,”他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解决了他们三个,三个!”他的口吻中透着难以言表的得意,像是一个男人在讲述跟一个陌生情妇的艳遇。“嘿,我真叫有福气。我从窗户上弄下一根铁条,用它敲出两个人的脑浆子,又用它砸断了一个人的脖子。它简直就像护身自卫的宝剑。”
他的脸凑近索默斯,露出一脸神经兮兮。招人生厌的兴奋样儿,依旧哑着嗓子神秘地说:
“天啊,有时没什么比杀个人更刺激的了,没别的。杀完了人,你会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完美的天使。”
理查德又感到腹部撕扯般地疼痛起来,眼睛还盯着对方。
“一生出这种感觉,你明白,没别的可比。以前我也不懂,打起仗来,我懂了。我好久不敢相信这东西,可这是真的。天啊,它就在你心里。玩个女人算件惬意的事了,对吧?可跟你冲动之下杀个人比,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儿。”
说着,他的眼睛里闪着激动与满足的光芒。
“这事最大妙处在于,”他说,“干完之后,你感到自己是个完美的天使,你不会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感到像一头圆滚滚的羊羔那么温文尔雅。我现在就可以去维多利亚身边,文雅得像——”他朝维多利亚的房间扬扬下颌,“跟你打赌,她会喜欢我的。”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杀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自然的事,你明白,”他说,“就像跟女人睡觉一样自然,你们不这么想吗?”
理查德仍然不回答。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身去马伦宾比了。报纸用一个很大的版面报道这场骚乱,不过用的是最为巧妙的语言。“共产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在堪培拉大厦发生争端。不明身分的无政府主义者投掷了炸弹。三人死亡,数人受伤。著名律师本-库利腹部被子弹击中,但有望康复。警察在退伍兵的援助下迅速恢复了秩序。”
这是所有报纸的论调。
大多数都谴责工党的煽动者,对此感到恐怖,但又都声明说,炸弹是某个身分不明的罪犯扔的,他是自己溜进人群的,在场的人对此均一无所知。工党的报纸报道中提到了开枪一事,提到现场有人高声谴责骑马的警察,说他们冲人群开枪了,这种谴责招来同样大声的否认。将会开展一系列强有力的质询,已有十四人被捕。杰克因带头数数驱逐威利-斯特劳瑟斯而被捕,但又被保释了。据说袋鼠的情况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报纸上出现了好多有趣的话题,讨论斯特劳瑟斯和本-库利的特点和人格。只有激进的报纸《太阳报》例外,它赞扬本借助退伍兵的力量保持秩序。该报还对别的事含沙射影了一番。再其后公布了所有被捕者的个人简历。著名的志愿兵杰克受到谨慎的赞扬。
奇怪的是,没谁对别人提出犯罪指控。比如杰克的铁窗条,没人提起,他称之为铁棍子。谁开的左轮手枪,对此没人想知道。扔炸弹的人是个身分木明的无政府主义者,或许是个欧洲新移民吧。双方相互谩骂,相互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但没人提出准确的犯罪指控来。多数被捕的人,包括杰克,被勒令具结保证。其中两个人被判了一年刑,五个人被判了半年刑。此事便开始悄无声息下去了。
人们就用数数的方式轰台展开了大讨论。有故事说,医院里的病人就是躺在床上冲没好心的医生数数,直到他不敢再露面。据说澳大利亚人就冲威尔士亲王数数起哄。那是在埃及。亲王骑在马上检阅站在太阳地里的他们,那样子很是目空一切,很是“优越”。这下让他们感到大受冒犯。于是,就在他像变魔术般的骑马走开时,人们开始轰他。“一!二!三厂任何命令也无法阻止他们。亲王并不明其意,感到对自己是个打击,便骑了回来,举起手问怎么回事。这时他显得那么有人情味,那么纯真,人们忙说他们犯了个错误并热情地向他欢呼。但是他们已经轰他了。一旦一个人被数数挨轰,他就算完了,死了,不耻于人类了。报纸上这样说。
索默斯浏览着《公报人尽管他几乎读不进去,看不下去,对此视而不见,可还是为一段文字的结尾所震惊:
“这种倾向可以在接受了基督教的美拉尼西亚土
著人身上找到:一种几乎难以自持的杀人欲会无缘无故
地爆发。幸运的是,可能被害的人经常会得到事先的警
告,将要有一场神经风暴袭来。对一个白人男子来说,走
在灌木丛中时,身后的优秀青年管家冲他如此这般地警
告一番,并非奇事:‘主人,你最好走在我后面。我想杀了
你。’五分钟之后(如果那主人明智地让了路),那青年会
笑嘻嘻地表示,他的烦恼劲儿已经过去了。在这种情况
下,比起返祖的白人来说,棕色兄弟更像个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