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罗丽亚让安东尼心情平静而入睡。看似是所有女人当中最有智慧和最美丽的她,就像是挂在他门口的美丽窗帘,为他挡住刺眼的阳光。在他们结婚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战地特派员的,”安东尼持反对意见,“你必须先在报社有门路,让他们愿意买你的报导,我不可能当个自由撰稿人,花自己的钱到处跑。”
“我可以赞助你,”他的祖父出乎意料地提议,“我会让你成为正式的特派员,要什么报社随你选。”
面对这个想法,安东尼有些畏缩——几乎在同时他也开始考虑其可能性。
“我——不——知道——”
到时他必须离开葛罗丽亚,她用整个生命在渴望着他,包容着他。葛罗丽亚现在有困难。啊,这件事是不可行的——然而——他想象自己穿着卡其服,倚墙而立,就像所有的战地特派员的站姿,拿着一根有份量的拐杖,肩膀上顶着档案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英国人。“我需要时间考虑,”他坦白地说,“您对我真是宽大仁慈,我会回去想一想,再告诉你我的决定。”
在回纽约的路上,他全神贯注地思索这件事。过去他的脑中曾闪过一些念头(那是所有被一个强势而心爱的女人控制的男人都曾想过的),幻想自己置身于一个更为阳刚、考验更残酷的世界,必须时时与抽象的思想和战争搏斗。在那里,葛罗丽亚的拥抱,将等同于一个偶遇的情妇所能提供的温暖,寻求时没有热情,很快就将她遗忘……
当他在中央车站搭上通往马利塔的火车时,这些他陌生的群众幽灵正聚集在他的身旁。车内相当拥挤;他刚好找到最后一个空位足以容身,就在几分钟后,他的目光无意间触及座位身旁的男人,他看到一个厚重的下颚和鼻子,有弧度的脸颊和小而眼袋明显的眼睛。一瞬间,他认出这个人是约瑟夫·布洛克门。
几乎是同时,两人都半欠着起身,微感到窘迫,伸出手来问候彼此。然后,仿佛是要完成应有的礼仪,他们俩人都微微地笑了。
“呃,”安东尼不知该谈论什么,“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随即他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懊悔,便继续补充:“我不知道你也搭这条路线。”然而,布洛克门却先发制人,心情愉悦地问:
“你的妻子好吗?……”
“她过得很好。你呢?”
“好极了。”他的语气特别强调那些字的庄严感。
在安东尼看来,与去年相比,布洛克门又增添不少威严。原本激昂的外表已经不复见了,他似乎终于“成功”了。加上他的穿着打扮也变得合宜,原本略显滑稽的领带品味,现在也换成稳重的暗色风格,而他的右手手指,也拿掉以前慎重其事地戴着两个厚重的戒指,甚至连指甲都修剪得相当干净。
这种威严也表现在他的个性。他身上那个杰出旅行商人的光环已经隐没,不再刻意逢迎别人(层次最低的是讲一些不入流的笑话),于此不免令人想象,经济上的不虞匮乏,使他得以傲视人群;不再汲汲营营于人际关系,使他懂得什么叫缄默。无论如何,这些转变给予他的是威严,而不是虚胖,在这样的布洛克门面前,安东尼的优越感开始动摇了。
“你记得卡拉美,理查德·卡拉美?你们见过一次,某个晚上。”
“我记得,他那时正在写书。”
“他把书卖给电影翻拍,电影公司那边有个负责剧本,名叫乔丹的人跟他一起工作。然后,当迪克看到自己订的剪报时,感到非常恼怒,因为有大半的电影评论写的都是,‘威廉·乔丹(WilliamJordan)《激情的恋人》的威力’,一点也没提到迪克的名字。你会以为是这个乔丹一人构思并独立发展完成的作品。”
布洛克门点头理解。
“此类合约大部分都言明,原作的姓名权会归出资者所有。卡拉美现在仍继续创作吗?”
“噢,是的,写得很勤,都是些短篇小说。”
“那很好,很好……你经常搭这条线的车吗?”
“大约一星期一次,我们住在马利塔。”
“是吗?那可真巧!我一个人住在寇斯·寇柏(CosCob),不久之前才买的房子,离你大概只有五里的距离。”
“请你务必有空来看我们。”安东尼对于自己所表现的殷勤也感到惊讶,“我相信葛罗丽亚看到老朋友一定也会很高兴。随便你问镇上哪个人都知道我们房子在哪里——我们已经住了两年了。”
“谢谢。”然后,仿佛是要回报安东尼先前的礼貌,他问:“你的祖父最近好吗?”
“他过得很好。我今天才跟他一起吃午饭。”
“他真是个伟大的人,”布洛克门庄严地说,“他是美国人民的典范。”
惯性的胜利
安东尼发现,他的妻子深深躺在吊床里,满足地享用她的柠檬水和番茄三明治,一边和田奈愉快地聊着他那复杂难懂的话题之一。
“在我的国家,”安东尼认出这是他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所有时间——人们——吃米——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吃,不能吃没有的东西。”要不是他的国籍这么明显地表现在外在,别人还会以为他所有关于故乡的知识,都学自于美国小学的地理课本。
当这位东方人的谈兴好不容易被压下来打发回厨房之后,安东尼疑惑地看着葛罗丽亚。
“没问题的,”她宣称,笑得很灿烂,“连我自己都很惊讶,何况是你。”
“真的没问题?”
“真的没问题!”
他们又恢复原来的融洽气氛,因这新生的轻松感而喜悦。然后,他告诉她可能有机会到国外去,他因为太过难为情而无法拒绝。
“你的意思呢?你可以坦白告诉我。”
“安东尼,你是怎么了!”她的眼睛满是惊讶,“你会想去吗?没有我在身旁?”
他的脸色变得阴沉——然而从他妻子的问题,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她的手臂已经环绕着他,虽然甜蜜,却也扼杀了其他的可能。早在两年前他就在广场饭店的那个房间里考虑过类似的决定了,现在的他,早已过了做这种梦的年纪了。
“葛罗丽亚,”他说谎,语带包容地说,“当然,我并不想去,我只是想,也许你也可以跟着去当护士或做些什么。”但他心下模糊地质疑是否他祖父会考虑到这一点。
当她微笑,他又再度理解到她是多么地美丽,一个会发光的女孩,拥有奇迹似的朝气和高贵的眼睛,她对他的建议给予热烈的响应和拥抱,将它高举成为照耀她生命的太阳,全心沐浴在其温暖的光线下。她勾勒出一幅蓝图,定为战地的冒险之旅,为此而兴奋不已。
晚餐之后,她开始对这个主题感到厌倦,而呵欠连连。她不想再说,只想读一点《潘洛德》(Penrod),整个人摊在长沙发上直到午夜昏然睡去。然而安东尼,在他温柔地把她送回楼上后,却仍没有入睡,细细思索白天发生的事,隐隐对她生气,又觉得不满。
“我将来要做什么?”早餐时他说,“我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但总是在担心我们的未来,根本无法有效率地享受闲暇时光。”
“对,你是应该要做点什么,”她承认,欣然同意而带着玩笑的口吻。此类讨论已并非 她陷入沉默,如同交给他一条绳索。要是他自己不拿来勒死自己,他肯定也无路可走。
“最起码,”他无力地总结,“我想要当个战地特派员,这个意愿是不会改变的。”
而葛罗丽亚也是如此。他们俩个都有意愿——都是渴望的;他们向彼此发誓证明。于是,当晚便以无限感伤、悠闲的重要性和亚当·帕奇恶劣的健康状况,及爱情的无价,作为这一天的脚注。
“安东尼!”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葛罗丽亚从二楼栏杆叫道,“有人在门口。”
安东尼正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于面南的阳台上晒太阳,听到她的声音,他缓慢踱步到房屋的前门,看见一辆外国车,车型庞大而醒目,停踞在小路尽头有如一只巨大而忧郁的昆虫。一个穿着软绸西装,戴着相称的软绸帽的男人,正对他挥手致意。
“嗨,我在这里,帕奇。刚好经过附近,就顺便来探望你。”
他是布洛克门;跟往常一样,他的语调似乎又有些微的改进,给人更加自在的感觉。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来。”安东尼提高声音对着一扇藤蔓缠绕的窗户喊:“葛——罗——丽——亚!我们有客人来了!”
“我正在洗澡。”葛罗丽亚有礼貌地叫道。
两个男人相互交换会心一笑,心知肚明她的借口又得逞了。
“她马上就下来,我们到外面阳台来,要来点什么喝的?葛罗丽亚总是在洗澡——每天至少要三次。”
“可惜她不是住在海湾。”
“我们负担不起。”
由于安东尼是亚当·帕奇的孙子,布洛克门总是以此作为固定的开场白,让气氛轻松缓和。在交谈了十五分钟的丰功伟业后,葛罗丽亚现身了,充满朝气地穿着上过浆的鲜黄色洋装,创造清新有活力的气氛。
“我想靠电影成为成功的风云人物。”她宣称,“我听说玛丽·彼克福德(MaryPickford)一年就赚进一百万。”
“你也可以,你知道的,”布洛克门说,“我认为你可以当个成功的电影明星。”
“安东尼,你同意吗?如果我演的是纯真不世故的角色?”
对话继续进行,间杂以不自然的沉默。安东尼纳闷,对他及布洛克门两人而言,这个女孩曾经是他们所见过个性最活跃、令人精神振奋的人——而现在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就像涂了太多润滑油的机器,没有冲突,没有恐惧,没有兴高采烈,如同厚厚上了釉的搪瓷娃娃,安全地与那个被恐惧笼罩的大陆隔绝,却也同时丧失了体会死亡和战争、忧郁的情感和高贵的野蛮的乐趣。
再过片刻,他就会叫田奈过来,然后他们就会张嘴灌饮欢愉而味美的毒药,只需片刻,就能令三人重拾儿时的快乐与兴奋,在那个纯真年代,人群中每一张脸都在发光,重大的决策也以高远目标为考虑的标准……生命不过就是这夏日午后,再也别无所求;一阵微风轻拂着葛罗丽亚洋装的蕾丝立领;阳台慢慢地引发烘焙了睡意……他们似乎未能免俗地感动,却不再有任何因迫切的浪漫需求而生的行动。即使葛罗丽亚的美渴求狂野的感情,渴求沉痛,渴求死亡……
“……下星期任何一天,”布洛克门对葛罗莉雅说,“看这里……拿着这张名片,他们会为你试镜,大概拍个三百尺,他们就能判断你的表现了。”
“星期三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打电话来,我会陪在你身边……”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迅速地跟他们握手——然后他的车子沿着那条路在烟尘中逐渐缩小为一个幻影。安东尼困惑地面向葛罗丽亚。
“这是怎么回事,葛罗丽亚!”
“我只是去试个镜,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安东尼,只是试个镜而已,无论如何,星期三我一定得去。”
“但这么做是很愚蠢的!你又不想进入电影圈——终日在摄影棚和廉价的歌舞女郎混在一起虚度光阴。”
“人家玛丽·彼克福德也虚度了不少光阴。”
“又不是每个人都是玛丽·彼克福德。”
“我不懂为什么你要反对我去试镜。”
“我是反对,因为我痛恨演员。”
“噢,你让我觉得好烦,你能想象,我在这该死的阳台打瞌睡的日子有可能充满刺激吗?”
“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在意。”
“当然我是爱你的,”她不耐烦地说,很快将话题转回到自己身上。“只是我实在很痛恨看到你懒散地躺在那边,嘴里却又说你应该去工作。或许,如果哪天我真的踏入电影圈,顺便也可以激励你振作起来去做点什么事。”
“你只不过是想追求刺激而已,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或许你说得没错!但这种追求本来就很自然,不是吗?”
“那么,我告诉你,如果你去演电影,那我就去欧洲。”
“噢,那你去啊!我不会阻止你的!”
在她表明不会阻止他之际,同时也被自己悲伤的眼泪所溶化。两人一起率领感伤的大军——由言语、亲吻、爱意和自责组队而成。他们没有达成任何协议,这是必然的结果。最后,在强烈迸发的感情驱使之下,两人都坐下来写信。安东尼写给他的祖父,葛罗丽亚则写给布洛克门,最后的胜利者是惰性。
七月上旬的某一天,整个下午都待在纽约的安东尼回到家,对着楼上呼喊葛罗丽亚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响应。他猜测她正在熟睡,于是便走到餐室,打算吃一块小三明治。然后看见田奈坐在厨房的餐桌,面前放着各式各样的零星小物件——有雪茄盒、小刀、铅笔、罐头的盖子和一些纸张,上面写满精密的数字和图表。
“你在搞些什么啊?”安东尼好奇地询问。
田奈礼貌地露齿微笑。
“让我来告诉您,”他热切地大声说,“我告诉您——”
“你在做狗屋吗?”
“不,先生。”田奈又再度微笑,“我做打字机。”
“打字机?”
“是的,先森。我想,所有时间我都在想,躺在床上也在想打字机。”
“你在想自己做一台,嗯?”
“等一下,我告诉您。”
安东尼斜倚着水槽,津津有味地吃着三明治,一面轻松地。田奈连续张口闭口好几次,仿佛在测试这个器官的效能,然后飞快地说:
“我已经想——打字机——有,噢,许多许多许多许多东西。噢许多许多许多。”
“许多按键,我懂。”
“不——噢?对——按键!许多许多许多许多字母,就像a-b-c。”
“没错,你说得对。”
“等一下,我告诉您。”他扭曲脸孔,费了极大的劲想要表达:“我已经想——许多字——结束很相同,像i-n-g。”
“你答对了,它们有一大堆。”
“所以——我让——打字机——快起来。不用打那么多字母……”
“这个想法很棒,田奈,节省时间,你将因此而致富,只要按一个键,就会打出希望你会有好结果。”
田奈轻蔑地笑着。
“等一下,我告诉您……”
“帕奇太太人在哪里了?”
“她出去了。等一下,我告诉您……”他再次扭曲脸孔做准备动作,”我的打字机……”
“她去哪里?”
“你看——我做的。”他指着桌上的一大堆垃圾。
“我问的是帕奇太太。”
“她出去了。”田奈再次向他确定,“她会在五点回来,她说。”
“到村里去吗?”
“不是。她午餐前就走了,跟布洛克门先生一起。”
安东尼惊跳起来。
“跟布洛克门先生一起出去?”
“她五点回来。”
安东尼一言不发离开厨房,田奈令人不快的“我说”还回荡在身后。这就是葛罗丽亚所谓的刺激,老天!他紧握双拳,一瞬间,他的尊严攀升到无可比拟的高度,他走到大门边向外看;眼前看不到任何一辆车,他的表显示,离五点只剩四分钟,凭着怒气而生的一股动力,安东尼猛冲向小径的尽头——跑到路的转弯处距离大约有一里之远,仍不见任何车子的踪影——除了——但那是一部农人的廉价小汽车。然后,为了掩饰自己做出这丧失尊严的追查,他又冲回家的避难所,速度跟来的时候一样快。
安东尼在客厅来回踱步,开始预演一场生气的说辞,准备等她回家时派上用场——
“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他可能以此为开头——不,这句话听起来太像流行用语,“这就是你所谓的巴黎!”他必须是有尊严的、受伤的和悲痛的。不管怎么说——“当我必须养家、整天在这个炎热的城市东奔西跑时,你做的就是这个吗?难怪我无法写作!难怪我不敢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以外!”现在他正扩充内容,摩拳擦掌地准备。“我要告诉你,”他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他停顿,仿佛对这几个字似曾相识——然后他恍然大悟——这是田奈的“我告诉您”。
然而安东尼既不笑,也不觉得自己很荒谬,在他狂暴的想象中,时间已经超过六点——七点——八点,而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布洛克门因为发现了她的无聊和不快乐,于是游说她跟他一起到加州去……
——此时在前门一阵喧闹声响起,听到一声愉悦的“喂喂,安东尼”!他颤抖地起身,看着她飞奔过小径而感到微弱的快乐,布洛克门跟在她身后,手上拿着帽子。
“亲爱的!”她高喊。
“我们去做了一趟很棒的小旅行——几乎走遍了全纽约州。”
“我该回去了,”布洛克门几乎马上就说,“真希望我来的时候两位都在家。”
“很抱歉刚好我不在。”安东尼冷冰冰地回答。
当他离去后,安东尼感到有些犹豫。恐惧已从他的心中消失,而之所以有那些防卫感,其实在伦理上也算有正当存在的理由,因为葛罗丽亚解除了他的不安。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他刚好在午餐前来家里拜访,说他要去葛瑞森谈事情,希望我可以陪他一起去。他看起来是这么寂寞,安东尼。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开他的车。”
安东尼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头脑累了——因无事而疲累,也因所有事而疲累,因他从未选择要承担的世界的重量而疲累。安东尼又跟往常一样陷入徒劳无功的无助状态,此类个性尽管都有其说辞,但其中有一部分却是难以言传的,而他似乎只继承到此一人类失败的大传统——也就是,意识到死亡的无能为力。
“我想我并不在意。”他回答。
人必须对这些事心存包容,而葛罗丽亚因为她的年轻,她的美丽,理应拥有某些合理的特权。然而,由于他无法理解,所以才会饱受折磨。
冬天
她翻过身来背朝上,在大床上静静躺着,看着二月的冬阳以其逐渐稀微的光,缓缓从窗棂挨进到室内。有一度,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想不起前一天发生过的事;然后,回忆就像一个悬吊的钟摆,开始敲打自己的故事,每一次摆动,时间的负担就加重一回,直到她过往的生命全数返回再现。
现在,她可以听见安东尼在她身旁艰难地呼吸着;她可以闻到威士忌和香烟的味道;她注意到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肌肉;当她移动身体,感觉到的疲劳并非由一个复杂的动作引起——而是整个神经系统的总动员,仿佛尽全力在催眠自己表演人体极限的动作……
她走到浴室刷牙,以摆脱口中那令人难忍的味道;然后站在床边,聆听邦斯在大门外用钥匙开锁的叮当声。
“醒一醒,安东尼!”她尖声说。
她爬回床上躺在安东尼的身边合起眼睛。
依稀在她的回忆中,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跟雷西夫妇的对话。雷西太太曾问,“确定你们不需要我们帮忙叫出租车吗?”而安东尼则回答,他们应该可以自己走到 他记得有一次跟他最好的朋友墨瑞及理查德去参加“派对”,后两人免不了要多负担超过他们自己那份的费用,他们会出买戏票的钱,会争着付晚餐的账单,对他们而言,这些举动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过去,迪克因为天真的个性和永远说不完自己的事,使他成为团体中最有趣、也是最接近青少年的人物——就有如宫廷的小丑。可是,情况再也不是这样了。现在经常有钱的人是迪克,而变成安东尼尽全力娱乐大家——除了少数狂欢喝酒且可以签账的派对例外——到 三个安静燃烧的光点显现出听众的位置。葛罗丽亚现在半坐半躺在安东尼的膝上,他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以至于她可清楚听到他的心跳。理查德·卡拉美仍坐在苹果桶上,不时情绪激动,发出微弱的嘀咕声。
“我成长了,踏入爵士年代的领土,瞬即陷入一种混淆视听的状态。在我眼前展开的生活就像是伤风败俗的学校女教师,重新编辑我原本已条理井然的思想。然而,凭着对智慧的错误信仰,我吃力而缓慢地前进。我阅读史密斯,他嘲笑慈悲,坚持嘲讽才是自我表现最高等的形式——而史密斯自己却以光明中的昏暗取代慈悲的说法。我阅读琼斯,他利落地抛弃个人主义——瞧!他仍在阻碍我。我不认为——我是许多伟人思想的战场;但我的角色有如众人垂涎却弱小的国家,任由强国的力量四处席卷。
“我成熟了,我认为自己现在所经历的都是为了让生命更快乐。更确切地说,我解决了长久盘踞在我心中困扰我生命的问题,虽然这也不算是什么不寻常的成就——因为,之后我仍一样气馁而迷惑。
“不过,在浅尝后者的思想后,我觉得已经够了。嘿!我说,经验并不值得累积,对于被动的人来说它并不总是愉快的——对主动的人来说,经验则是一堵必须跨越的高墙。因此,我用我刀枪不入的怀疑态度武装自己,断定我的自我教育业已完成。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我尽可能保护自己,不再涉入任何悲剧和宿命的人文思想,但结果是我连剩下的也失去了。我放弃与爱的搏斗,却换来与寂寞的搏斗;放弃与生命的搏斗,却换来与死亡的搏斗。”
他突然住口以强调此一发现——隔了一会,他打了个呵欠又继续说。
“我以为,之所以有第二阶段教育的开始,除了因为自我的不足外,也有可能是无法满足于某种不可知的终极目标的缘故,而我并没有意识到——如果,真有所谓的终极目标存在的话。这是一个困难的选择,就好像女老师会说,‘我们现在只玩足球。如果你不想参加,那就什么都没得玩……’
“我能怎么做——能玩的时间是那么短暂!
“你知道我甚至觉得,连这种建立在虚构不实的团体所能给予的慰藉,都将我们排除在外。难道你真的认为我是主动拥抱悲观主义,紧抓不放把它当作甜美而优于一切的行为准绳,即使沮丧,也不过如同秋天瑟缩在火炉前的忧郁而已?——我不认为我是那样,我远比前述的要温暖,要有活力,也许太多了点。
“对我来说,人活在世上并没有所谓的终极目标,他只是在与本能进行一场荒谬而糊里糊涂的搏斗——藉由神圣而伟大的偶然,本能引领我们飞近她的脸庞。她发明各种方式阻止次等种族前进,使剩余的更加有力以满足她更高的——或者,让我们这么说,她更多的乐趣——也许依然出于无意识和偶发的动机。而由于受到天赋启蒙的激励,我们则寻求各种方式去压抑她。在这共和国度,我看见黑人开始与白人融合——目前在欧洲,由于有三四个民族分裂,正面临严重的经济不景气,如果他们能够相互包容,或许就能够拯救危机,促成繁荣。
“我们创造了一个耶稣基督,他能同等对待受社会排斥的人——而现在,这些人的后代是这块土地的盐巴。假如有人能从中吸取教训,让他来领导我们。”
“反正,从生命只能学得到一个教训。”葛罗丽亚插嘴,不是刻意唱反调,而是感伤地表示赞同。
“是什么?”墨瑞尖锐地问。
“就是生命中没有任何教训可学。”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墨瑞说:
“年轻的葛罗丽亚,美丽而残酷无情的女士,才初次以哲学的眼光看世界就已经超过我努力追求才获得的领悟,那是安东尼永远达不到的高度,而迪克则永远无法完全了解。”
从苹果桶发出一阵厌恶的哼声。安东尼因为已逐渐习惯黑暗,于是可以清楚地看见理查德·卡拉美闪烁的黄眼睛,脸上流露憎恶的神情大声说:
“你疯了!即使按照你的理论,只要我愿意尝试,也应该可以学到一些经验。”
“要尝试什么?”墨瑞激烈地大吼,“难道要基于对真理荒唐而无望的追寻,因此尝试去戳穿政治的理想主义?还是日复一日坐在死板的椅子上,脱离现实生活盯着树林中的尖塔塔顶,无止尽地尝试把已知从未知区分而出?或者尝试从现实中撷取一小块,以自己的灵魂美化它、逼近生命难以言传的核心,沉迷在将其转换成文字、图像的纸张和画布?不然就是在研究室穷经皓首,成天在巨大的齿轮堆或实验试管中工作,只为了研究一个细微的真理……”
“你都试过吗?”
墨瑞停顿,当他回答时,语气中带有说不出的疲累,沉痛的弦外之音在三人心中回荡,转瞬往上飘升、消逝,如同飞往月亮的透明泡泡。
“我都没有,”他轻声说,“我生性就容易对那些事感到厌倦——由于我遗传到母性的智慧,如同葛罗丽亚等所有女性与生俱来的天赋——因此我所有的言谈和应对,都在期待从每次的辩论和思索中得到某种普遍真理的启示,然而截至目前为止依然一无所获,而我也从未对此有所贡献,连一点都没有。”
远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隔了一会才分辨出是来自一只巨大的牛所发出的忧伤哀鸣,以及半里远外的珍珠色车前灯移动的光点,原来是一辆隆隆作响的蒸气火车,它一边踉跄前进,发出怪物般的巨响,一边四处喷溅出火花和煤渣,如阵雨般洒在月台上。
“连一点都没有!”墨瑞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高处飘降到他们的所在,“智慧是多么地脆弱无能,它进步缓慢,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甚至不进反退!智慧只不过是环境的工具,还有人说宇宙是由智慧所建构的——拜托,智能连一台蒸气引擎都做不出来!智慧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把短小的标尺,我们却用它来衡量环境的无限成就。
“我可以马上引用当下流行的哲思——然而,我们大家都知道,只要五十年的时间,就可以看到现在知识分子所沉迷的思想,届时会如何被全盘推翻和否认,就像基督最后战胜法兰斯(AnatoleFrance)一样——”他踌躇一下,又再补充说,“而我所知道的是——对我而言极端重要,并让我了解它存在的重要性——聪明而可爱的葛罗丽亚生下来就知道的,那就是试图求知却注定没有结果的痛苦和徒劳。
“这个,我刚刚是从我的教育历程开始说,是不是?然而,你们现在知道,其实我几乎什么都没学到,甚至连对自我的认识也相当少。如果我真的有学到什么,那我死后应该把嘴闭紧以捍卫我的笔——最有智慧的人都是这样——噢,自从他们历经某种特定的失败后——顺道一提,是某种奇怪而可笑的失败。通常是一些持怀疑论者,他们自以为相当有远见,就像在座的你我。在你们睡着之前,我用一个晚祷者的故事来介绍他们。
“从前从前,世界上所有人类伟大的心灵和天才只相信一件事——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事好相信的。然而只要一想到,也许就在他们死后几年之内,就会有许多崇拜者、思想体系和预言,将会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借题发挥,就令他们感到相当厌倦,于是便彼此约定:
“‘让我们团结起来,合写一本伟大的书,让它流传万世去嘲弄那些容易轻信的人类。我们去劝诱那比较好色的诗人,请他们赞美肉体享乐的欢愉,再说服一些粗野的新闻记者,报导一些名人的偷情丑闻,并将现行所有描述妻子的荒唐老故事都搜集齐全,再挑选那些还在世最犀利的讽刺作家,搜集人类所有膜拜的神明,独尊其中一个,让他成为最伟大的神明,却也是最脆弱的凡人,并将永远成为全世界的笑柄——我们会将他塑造成为所有笑话、虚荣和愤怒的根源,并耽溺于自己的享乐,然后人们阅读我们的书并沉思默想,世界上没有比这件事更荒谬的了。
“‘最后,我们要注意让这本书所拥有的文体优美的无懈可击,那么它就会流芳百世,作为我们彻底怀疑主义和伟大讽刺的见证。’
“于是那些人就这么做,然后死去了。
“然而这本书仍继续留存,由于它的体例是如此优美,其内容的想象力是如此惊世骇俗,为集结那些伟大心灵和天才的心血结晶之作。在当时这些人疏忽了要为书取名,不过在他们死后,它便以圣经闻名于世。”
当他总结以后,并没有得到任何评论。夜晚空气中某种潮湿的倦怠似乎已将四人蛊惑。
“如同我先前所说,我从自己的教育历程开始讲起,但现在我的酒意已经退得差不多了,而夜晚也即将过尽,很快地尘世的喧嚣就会开始占领每个地方,树林、房屋和车站后方的两栋小仓库,只消数小时,大地就会开始它一天的活动——这个,”他以微笑作结,“感谢上帝我们都能够得到永恒的安息,并了解世界在我们离开之后会变得更好。”
一阵微风吹来,从天际捎来生命微弱的游丝。
“你的议论越来越漫无重点,也没有结论,”安东尼困倦地说,“你说你期待启示的奇迹发生,而你用的方法,是投入自己最光辉灿烂和最有创造力的部分创造一个布景,以为这样应该就能引来理想中的座谈会。其中,葛罗丽亚以睡着来实践她深具远见的超脱——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已设法集中她的重量,压在我虚弱的身体。”
“我让你觉得无聊吗?”墨瑞问,带着几分认真之意往下看。
“不,只是你让我们失望。你射出了许多箭,但究竟命中了几只鸟呢?”
“我把鸟留给迪克,”墨瑞急促地说,“我的话是一派胡言,各段间破碎而不相关。”
“你不要把我扯进来,”迪克喃喃说,“我的心早就被各种物质享受所占满。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洗一个舒服的热水澡,这比去担心我的工作,或到底我们有多微不足道,要有吸引力多了。”
面东的河面上,晨曦的天光已逐渐泛白,邻近的树林也间歇响起吱吱叫声。
“还差一刻就五点了,”迪克叹息,“大概还要再等一个小时。看!这两个已经昏迷了。”他指着眼皮已沉沉下垂的安东尼。“沉睡中的帕奇一家——”
然而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尽管周遭的虫鸣鸟叫声越发响亮,迪克的头最终也向前倾垂,点了两次、三次……
只有墨瑞·诺柏仍保持清醒。他坐在车棚上,睁大双眼,疲惫却热切地定定看着远方破晓的发光点。他质疑思想的不切实际,质疑生命的光辉逐渐黯淡,质疑自己日益耽溺于小小的感官纵乐,此一癖好贪婪地潜入他的生命,有如老鼠进驻一栋坍颓的房屋。现在的他对谁都不亏欠——星期一早晨,他投入工作,接着,有个出色的女孩仰赖他来负担她的一生;这才最接近他心中真正的想往。天空逐渐泛白,在这奇异的明亮中,他以自己脆弱无力的心智所进行的任何思考,似乎都成了一种放肆的亵渎。
太阳出来了,放射出巨大的光和热;而一群如蜂群飞翔的芸芸众生,强有力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引擎喷出墨黑的浓烟,和一句清脆利落的“都上车了”以及启程的响铃。混乱间,墨瑞望见从牛奶车往外张望的好奇眼神正盯着他看,听见葛罗丽亚和安东尼急躁地争辩,是否他该随她一起进城——然后又是一阵吵杂,她离开了,留下三个脸色苍白有如幽灵的男人呆立在月台上。是时有一位肮脏的运煤工人,乘着货车沿路而来,在这夏日的清晨中嘶哑地欢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