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凉爽的天气笼罩纽约,带来十一月三个大型足球比赛,和沿 ——好几个小时后一个声音传来,安东尼并没有理会,睡眠覆盖他,将他笼罩,钻入他的意识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将其塞满。
突然间他清醒了,说:“有什么事?”
“先生,要准备几人份?”又是邦斯,他忍耐不动地站在床的尾端——是那个让三位住户分享他的服务的邦斯。
“几人份的什么?”
“先生,我想我最好先知道有几位客人来访,那么我才可以估计要准备几份三明治,先生。”
“两位,”安东尼嘀咕道,“一位女士和先生。”
邦斯说,“谢谢你,先生,”然后连同令他蒙羞的软衣领离开,这个衣领也象征对只需要他服务三分之一的三位男性的谴责。
良久,安东尼起身穿上棕蓝相间的珠光晨袍,裹住他纤细可人的身体,他边打了个呵欠边走进浴室,打开化妆台的灯光(浴室里没有任何外来的自然光源),颇有兴致地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一个悲惨不幸的幽魂,他想着;通常在早晨他都会有这种想法——睡眠使他的脸色失血而呈现不自然的苍白。安东尼点起一根烟,随意浏览早上来的几封信和论坛报。
一小时后,他梳洗着装完毕,坐在书桌前,看着从皮夹里拿出的一张小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尚可辨识的备忘要点:“豪伦先生五点见面。修剪头发。找瑞佛酒馆的账单。去书店。”
——最后一行写着:“银行里的现金存款,$690,$612,$607。”
而在页末最下面有一行潦草的字:“迪克和葛罗丽亚·吉尔伯特,午茶。”
最后一项带给他莫大的满足。通常他过日子的方式有如无脊椎生物,没有固定形状、没有骨架,而现在总算进化到中生代的结构体,稳定而甚至是快活地朝高xdx潮前进,正如戏就应该这么发展,日子就该这么过。他极端恐惧当一天生活的骨干到了该崩溃的时刻,当他终于和女孩见过面、聊过天、在笑声中行礼将她送出门外之后,他最怕的就是转过身来,独自面对收拾茶杯的残渣和吃剩走味的三明治时的空虚。
安东尼的日子逐渐失去了光彩。这种感觉的出现成为常态,有时他认为原因应追溯到一个月前和墨瑞·诺柏的一次谈话,他原不该被什么生命的虚掷等天真而一本正经想法所困扰的。然而,不能否认的是,三个星期前他之所以到市立图书馆,依据理查德·卡拉美的笔记借出半打以上谈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书籍,是因为某些挥之不去的恋物癖在作祟。这些书至今还堆在安东尼的书桌上保持未阅读的原状,每天以十二分钱的代价在增加他的负债,而它们作为证物则是不争的事实,书皮的布料和摩洛哥山羊皮见证了他的叛逃,安东尼总会陷入严重而惊骇的恐慌状态长达数小时。
若要为他的生活方式找到一个正当理由,无疑要首推“生命的无意义”。安东尼就像蒙古的可汗,他所拥有的对象和他之间的关系,有如助手对大臣、随从对地主、仆人对管家一般。那些书柜里数以千计仍不断增加的书籍、他的公寓,还有寄望他祖父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的道德良知而可能继承的遗产,还有那些到处充斥具有威胁性的社交佳丽,虽然每个都像嘉洛汀一样的愚蠢,但安东尼很感谢她们生在这个世界——或许安东尼该做的,是尽量仿效墨瑞优雅的沉着,定下心来钻研无数代先贤先知累积的智慧。
在这些反复出现的想法中,其中的某一些用理性的逻辑来看是可以不屑一顾,可以勇敢地将之踩在脚下的,然而他的头脑却一直加以反复分析,以至于变成一种疲劳轰炸的心结,这个心结让安东尼冒着十二月深冬的绵绵细雪前往图书馆,但是在他借出的书里,没有一本是他真正想要的。在此,我们只能用安东尼理解自己的方式来分析他;若要再多,便成了假设。他发现恐惧和寂寞逐渐在他身上滋长,只要想到自己一个人吃饭就令他惊恐万分;然而,安东尼却常常跟他厌恶的人共进晚餐。至于他曾一度着迷的旅行,最终也似乎变得难以忍受,就像一件多彩多姿的事却缺乏主题,就像一个幽灵追逐着自己梦的影子。
——如果我的本质是软弱的,他思索,我需要有事可做,有事可做。他很焦虑,害怕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既没有墨瑞的沉着,也没有迪克的积极。没有事可以引起他的渴求,本身似乎是个悲剧——不过他还是有想要的东西,某些东西。安东尼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它们曾在他心头一闪而逝——靠着那希望的轨迹引领,他才能够走向想象中危机四伏而充满灾难的老年。
当安东尼在大学俱乐部里喝了鸡尾酒用过午餐后,便觉得好些了。他遇见了两个哈佛的同班同学,相对于他们谈话中所透露的晦暗和沉重,安东尼的生活想当然地被认定是多彩多姿的。这两位都已经结婚了:其中一个边喝咖啡边大谈他的婚外猎艳,而另一个人则以平淡而赞许的微笑响应。安东尼想象他们是胚胎期的“吉尔伯特先生”;将来他们说“对”的次数将四倍于此时,二十年后他们的个性会变得吹毛求疵——然后,两人的价值不会大过于一架废弃停摆的机器,不长智慧、一无是处,靠着被他们毁灭一生的女人照顾直到衰老。
晚餐后,他漫步于大厅的地毯上,行经窗户时,安东尼停下脚步眺望街道的车水马龙,他想,噢,他的人生绝对不仅止于那样。他是安东尼·帕奇,才华洋溢又深具魅力,继承了历代时间和伟人的智慧,这才是他现在的世界——而他渴望获取的嘲讽力量,也已近在咫尺。
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安东尼假想自己成为重要人物的模样;藉由他祖父的财富,安东尼将可建立自己的显赫地位,成为塔列朗(Talleyrand)或斐路兰阁下(LordVerm)之流的人物。此时,他心智的清晰、老练和多才多艺的聪敏都已成熟,就等待即将来临的目标为他找到可做之事。然而一旦要落实到具体的层次——安东尼的梦想能力便萎缩了:他试图想象自己置身于被脏乱环绕如猪舍的国会,面对那些脸孔细瘦像猪般的群众(此类情景他偶尔会在星期天报纸刊登的黑白照片看到),这些被美化的无产阶级劳工,正语无伦次地对国家提出只有高中生程度的建议!这些人怀抱着从书上抄袭来的抱负,因其智慧平庸,以至于会认为自己正脱离平庸,参与由人民政府所建构的平凡天堂——而他们当中最好的,那些不超过一打人数带头的机灵人,由于他们自我中心和愤世嫉俗的个性,也满足于领导这个打白领带、用金属领扣的唱诗班,唱着不和谐而令人诧异的赞美诗,结合两种似是而非的混淆观念,认为财富是美德的回馈也是罪恶的见证,接着继续颂赞上帝、颂赞宪法,和洛基山!
斐路兰阁下!塔列朗!
到了公寓后,忧郁的感觉又回来了。鸡尾酒所造成的兴奋已经消退,而让他昏沉,还有几分因困惑而有意要厘清的执著。斐路兰阁下——他?正是这种想法刺痛了他,安东尼·帕奇没有任何成就、没有勇气,而当真理考验他时,他也没有足够的能力通过检定。啊,他是个狂妄的傻瓜,要靠鸡尾酒来建立他的事业,却同时无力而秘密地哀悼那不足而可悲的理想主义的崩毁。安东尼曾以最精致的品位妆点他的灵魂,然而,他现在却渴望那些老生常谈。他很空虚,仿佛,空得像一支老酒瓶……
此时,门铃响了。安东尼起身拿起听筒,传来的是理查德·卡拉美的声音,语气夸张而带着玩笑意味:
“报告,葛罗丽亚·吉尔伯特小姐来访。”
美丽的女孩
“您好吗?”安东尼说,他微笑着将门保持半开。
迪克欠身向客人引荐。
“葛罗丽亚,这是安东尼。”
“噢!”她叫了一声,伸出戴着手套的小手。
在她的毛皮大衣下,穿的是爱丽丝·蓝的洋装,硬挺的白色蕾丝在喉间打折成荷叶边。
“请把你的东西交给我。”
安东尼伸长手臂,接过那团棕色的毛皮。
“谢谢。”
“安东尼,你对她印象如何?”理查德·卡拉美粗鲁地问,“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噢!”女孩表示反对——并且相当坚持。
她使人目眩神迷—— 然而,接下来葛罗丽亚说的却是,“我们来跳舞吧!”
爱慕
那个在广场的冬日下午,是他们一连串“约会”的开始。到圣诞节之前,安东尼和她一起度过了不少刺激有趣的日子。不变的是,葛罗丽亚仍然很忙碌。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到底是什么样特殊阶层的社交生活在吸引着她,不过这显然不是重点所在。她会去参加在大饭店举行的半公开慈善舞会;而他也在雪莉酒馆的派对上看过她几次。有一次,当安东尼等待葛罗丽亚梳妆打扮之际,吉尔伯特太太为了说明她女儿喜欢“参加活动”的习惯,于是一口气背诵她为假期安排的惊人行程,其中有一半的舞会安东尼也收到了邀请函。
他和她吃过几次午餐和喝茶——前者很匆忙,至少对他而言是不太满意的状况,因为她的睡眼惺忪和漫不经心的态度,以至于总是无法专心在任何事情,和他所发表的言论。通常这种灰头土脸的午餐吃过两次以后,安东尼就会开始抱怨葛罗丽亚让他生活的骨架疲软不振,然后她就会笑着承诺给他三天的午茶约会。比起来,后者给他的满足要多上许多。
在圣诞节前夕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安东尼打电话给葛罗丽亚,发现她才刚结束一个重要且神秘的争吵,神态强作平静:她的语气混合了愤怒和俏皮,告诉他才刚把一个男人请出了公寓——安东尼激动地推测——那个人打算邀请葛罗丽亚共赴一个正式的晚餐,当然被她拒绝了,因此安东尼便带她去用餐。
“我们出去玩吧。”当他们搭电梯下楼时,她提议,“我想去看表演,你说呢?”
到旅馆大厅的售票台询问的结果,星期日晚上只有两场“演唱会”。
“它们的内容总是千篇一律,”她不开心地抱怨,“都是一些老犹太喜剧演员。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
其实安东尼应该事先安排好葛罗丽亚会喜欢的节目,可是他并没有,为了掩饰罪行的嫌疑,他刻意夸张地表现自己已想到要去哪里的欣喜。
“我们可以去一个很棒的夜总会。”
“城里每一家我都知道。”
“噢,那我们再去开发新的。”
很明显地,葛罗丽亚的心情很低落,她的灰色眼睛看起来相当冷酷。当她不说话时,眼睛就直视前方,仿佛待在大厅里让她有些心不在焉。
“嗯,走吧。”
这个女孩即使全身裹在毛皮大外套中,仍不减损她的优雅。安东尼跟在她身后出门,搭出租车,以一种知道目的地的肯定口吻,指示司机经过百老汇后往南行驶。他好几次企图不着痕迹地想引她说话,然而她的沉默却是一面无法穿透的铜墙铁壁,回答句子都如同车内的阴冷,让情绪也随着跌入忧郁的谷底。
过百老汇再走几十个街区,安东尼的目光被一个大型而不熟悉的电动广告牌吸引,上面用金黄色的手写体标示着“马拉松”三个字,并以一明一灭的电子树叶和花朵装饰,在潮湿的路面反射出炫丽的光芒。他侧身敲敲车窗,片刻,一位衣着鲜艳的守门人迎上前来招呼:没错,这是一家夜总会,很棒的夜总会,上演着全城最好的节目!
“要不要进去看看?”
葛罗丽亚叹了一口气,把香烟丢出车外准备下车;他们穿越那令人惊叹的招牌,走过宽广的大门,搭乘通风不良的电梯往上,然后进入这个未知的欢乐皇宫。
这里聚集了最有钱的人和最穷的人,最时髦的人和最黑暗的罪犯,更不用提最近新兴的波希米亚人。此地对乔治亚州奥古斯塔市(Augusta,Georgia)和明尼苏达州瑞德温市(Redwing,Minnesota)的高中女生有很高的知名度,她们之所以知道,不仅仅是因为星期日剧院版的增刊上那些散发迷人魅力的图片,而更是透过路柏·休斯(Mr.RupertHughes)具冲击性和警世的观察,以及其他专门走遍美国各地寻访疯狂奇事的报导文章。然而,不论从哈林区(Harlem)越界到百老汇的小旅行,或乏味的正派人寻欢作乐的恶行,其本质都是属于一种封闭的信息交流,只有亲身经历者才懂得个中滋味。
根据流通的小道消息——在那些知名而经常被提起的地方,星期六日常有不少道德标准较低的阶层聚集——这些有点棘手的人,通常在漫画里会把他们画成“消费者”或“群众”。这群人赋予此类场所三个特质:廉价;以拙劣的手法和机械复制的品位,招摇滑稽地模仿戏院区的高级咖啡馆;还有……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带漂亮女孩一起来”,这意味着大家由于缺乏金钱和想象力,以至于变得同等无害、胆怯和没有利益冲突。
星期天晚上还有一群人,他们是那些容易受骗的、多愁善感的、努力工作却得不到同等报酬的美国公民,职业有:书店店员、售票员、办公室行政人员、业务员,而其中占最多数的,则是办事员——广泛分布于快递业、邮政事业、杂货业、中介业和金融业。而他们身边坐着的则是那些咯咯傻笑、动作夸张、肤浅而可悲的女人,女人们的身材与她的男人一同走样、为他们生下太多小孩、一起无助无望地在失色的生活之海中浮沉,日复一日活在单调沉闷的工作和希望的幻灭之中。
他们用卧铺火车的名字来命名这些俗丽的夜总会,“马拉松”就是这样来的!他们不爱用巴黎咖啡馆取名的那一套暧昧比喻!这里是温驯的主顾带着“好女人”来的地方,这些人由于他们想象力的匮乏,以至于不愿相信眼前的情景竟是如此的欢乐、愉悦,甚至是有点小小的败德的。这就是生活!有谁去管明天的事呢?
这群放浪的人!
安东尼和葛罗丽亚坐着,观察四周环境。邻桌有四个人,陆续有两男一女三个人加入,显然是来迟了——从女孩的举止看来,主修的是国家社会学。她来认识新朋友——女孩的表现极度做作,从姿态、言谈,甚至连细微而难以查觉的眼神,都显示她自以为属于一个高于她原来的阶层,这个真实的阶层是她现在必须掩饰的,几分钟前还隶属于它,过不久又得回归的。她几乎是用尽全力在打扮自己——帽子是去年流行的款式,上面缀满了紫罗兰,即使这些花看起来多么地矫饰而造作,也还比不上她整体给人的感觉。
安东尼和葛罗丽亚的目光被女孩吸引,看着她坐在那里,不断发散出来这种地方是降尊纡贵的讯息。她的眼睛仿佛在说,对我而言,这是一次考察下流人的特殊之旅,要以有失身份的笑声和半研究的姿态来掩饰。
——其他的女人们则热切地营造一种印象:即使她们身处人群中,但并非其中的一分子。这里不是她们习惯来的地方;之所以光临此处是因为它占了地利之便——女人们钓金龟婿,男人则一掷千金:这里进行的是不合常理的自我促销计划,虚构一个通往天国的幸福冰淇淋甜筒。同时,他们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故意忽视不常更换的桌布所透露的经济不景气讯息,和夜总会表演者的漫不经心,以及最重要的是,对服务生草率的言语和放肆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们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服务生对顾客并不怎么周到,现在他们只希望有位子可坐就好了……
“你会排斥吗?”安东尼问。
葛罗丽亚的表情变得柔和,露出自傍晚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我爱死了,”她坦率地回答,此刻她的话无须怀疑。葛罗丽亚的眼睛到处张望,或困倦或呆滞或警醒地看着每一群人,兴味盎然地从一桌换到下一桌,毫不掩饰她的喜悦,而安东尼则对她的侧脸轮廓产生新的评价:她的嘴美妙而鲜活欲滴,她的脸、外表和举止皆真实而与众不同,使得葛罗丽亚在这一群廉价的交际花中格外显得一枝独秀。看着她那么高兴,一阵汹涌的情绪也涌进安东尼的眼帘,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神经隐隐刺痛,喉咙因充塞着起伏波动的情感而嘶哑。有一种奇异的静默笼罩于这个小空间,那漫不经心的小提琴与萨克斯风的演奏,附近一个小孩的吵闹尖叫,隔壁桌戴紫罗兰帽子女孩的说话声,所有的声响都缓慢移动、后退,有如反射在光亮地板上的阴影般逐渐消失——而对安东尼而言,他们俩是单独而无限遥远地静静孤立于这一切之外,葛罗丽亚粉嫩的双颊,应该是某个化外之地的倒影,线条如蛛丝般纤细;而她的手在脏污的桌布上发出耀眼的光辉,仿佛就像一个贝壳,来自于遥远而原始的处女海域……
然后幻觉突然像线团一样散开;整个空间的声音、脸孔和动作围绕在他身旁重组;他头顶上炫丽变幻的灯光变得真实而令人目眩;他又开始呼吸了,他和她和上百个温驯的群众一起缓慢地呼吸,那胸口的一起一伏,那永不停止毫无意义的演奏和间奏,以及那重复来回的字句和对话——在在把他的感官拧开,感受生命中令人窒息的苦闷与压力——此时,他听到她的声音在对他说话,冰冷飘忽有如被他抛诸脑后的梦。
“我属于这里,”她喃喃地说,“我跟这些人很像。”
在那一瞬间,安东尼感觉到葛罗丽亚所说的话,像是一个讽刺而多余的矛盾说法,穿过她创造出用来自我保护的安全距离击中他。她越来越陶醉其中——葛罗丽亚的视线驻足在一个闪族(Semitic)小提琴手身上,他的肩膀正随着节奏轻轻摇摆,音乐是那年最柔美的狐步舞曲:
“有个声音——唱着
叮—铃—铃—叮—铃—当—啷
在你的耳边回响——”
她又开口说话,声音从她自己所创造并浸润其中的幻觉深处传来,好似一个天真孩子会说出亵渎神明的无忌童言。
“我跟他们很像——像那些日本灯笼和皱纹纸,还有那乐队演奏的音乐。”
“你这个小笨蛋!”他语气强烈地坚持。
她摇摇那有着金黄色头发的头。
“不,我不是,我真的很像他们……你应该要了解……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葛罗丽亚迟疑着,她的眼睛移回到安东尼身上,猛地与他四目相对,仿佛很讶异最后一瞥竟然发现有他在那里。“我的性格中有你所谓的廉价的部分。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可是——噢,就是这些东西,这些明艳的颜色和华丽俗气的粗鄙。我似乎是属于这里的,这些人会欣赏我,接受我原来的样子,这些男人会爱上我,赞美我,相反的,那些我认识的所谓的聪明人,他们只会分析我,说我之所以变成这样那样,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
——那一瞬间,安东尼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想要把葛罗丽亚画下来,将现在的她留住,记下她原原本本的样子,因为,因为这个她也许下一秒便永远不再。
“你在想什么?”她问。
“只是在想自己不是个写实主义者,”他回答,接着又说,“是的,只有浪漫主义者才会想要永久珍藏值得珍藏之物。”
从安东尼根深蒂固的世故中,产生了某种理解,不是什么隔代遗传或晦涩难懂的理论,事实上它与肉体无涉,而是一种记忆,一种人类历代心灵编织传诵的浪漫情怀就此苏醒。当她说话的时候,当她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还有她转动那令人爱怜的小脸的时候,她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深刻感动,那承载她灵魂的容器本身已存在意义——这样就够了。她便如同太阳,明亮耀眼,不断成长,聚集并储存光和热——然后在漫长如永恒的时间后,藉由一个眼神,一个句子的片段,她让他看到了某个部分,使他目眩神迷于其中所有的美丽与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