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将行李搬进了奎格的房间(他想不出其他名字来称呼它),便躺在了床上。他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16岁那年他母亲曾带他去了一趟欧洲,在导游领着他们参观凡尔赛宫时,他故意落在那群游览者的后面留在皇帝的卧室里,并且跳过丝绒绳栏坐在拿破仑的床上。现在当他伸开四肢躺在奎格的床上时他想起了这段往事。他对这一联想付诸一笑,但他明白其中的含意。奎格永远是他一生中首要的历史人物。不是希特勒,不是东条英机,而是奎格。
威利同时为两件事分心而感到痛苦,一则为升任指挥官而激动不已,一则又为长时间不见梅的回音而备受煎熬。他多么希望同她分享这个好消息啊!他非常清楚“凯恩号”是一艘肮脏破旧的舰艇——而且正因它是那么一艘可怜的像漫画一样的小艇,上司才把它交托给他——然而他仍然自豪得热血沸腾。他当初只是一名笨拙的无能之辈的海军学校学员,而今已晋升为一艘美国战舰的指挥官。谁也磨灭不了这一事实。这件事是运气和功绩相结合的产物,但这件事不会变。只要海军存在一天它就会由海军记录在案。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书桌前给梅写了这封信:
亲爱的:
三个月以前我给你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可一直不见回音。我感到不可能重复我上次讲过的那些令人赧颜的话,因为我不相信你没有收到那封信。如果由于某种意想不到的原因你没收到信,请尽快告诉我——我想现在你可以给我发电报——我将以更加华丽的词藻再写一封。但是如果你已经收到信——我相信你很可能已经收到——那么你的沉默就说出了该讲的一切。等我回家之后我仍将去找你。我要当面看看你。
我现在在冲绳。今天我接替基弗当了舰长。我毫发未伤地经历了这场战争,而且有生以来 他常常在不必要的时候在舰桥上消磨很长时间。星星、海洋还有这艘军舰正从他生活中悄然消失。再过两三年他将不能根据天上北斗星的角度说出精确到一刻钟的时间了。他会忘掉“凯恩号”横越海洋时使其保持航向的支距度的准确度数。他肌肉中固有的特点,如在一片漆黑中找到航速显示器按钮的能力,将逐渐消失。就是这间他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的驾驶室本身也将很快不复存在了。他现在有点儿像在朝着死亡航行。
他们在珍珠港停泊时威利做的 威利坐着木然地凝视着这枚勋章良久。他开始拆看官方邮件。开头他看到的是通常的油印或印刷品,接着他看见一封用打字机打的信。
发件人:海军人事局局长
收件人:美国海军后备队威利·索德·基思上尉
事由:错误履行职责——训斥
参照:(a)71945号军事法庭决议
附件:(A)参照副本(a)
1.根据随信附上的参照副本(a),本局查明你于1944年12月18日非法解除美国海军少校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对美国军舰“凯恩号”的指挥权的行为已构成错误履行职责。
2.你应注意军法审判当局、本局、总军事检察官以及海军部长的批评。特依据这些批评意见予以训斥。
3.此信的副本将附载入你的晋升文件中。
“啊,”威利思绪一片纷乱地想着,“勋章和训斥。一个早上的丰硕收获。”
他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字体很小而且印得密密麻麻的军事法庭的决议。 “谁,我?你疯了呀。”
“我要你收下。那是对我的惟一用处——”
“不行,威利,不行——”
“请收下吧——”
“现在不行。放回去吧。我不知道,也许下一次吧——它是——谢谢,放回你衣兜里吧。”
威利放好了勋章,他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梅说:“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抱着最美好的希望。”
“我们可以再吻一次。只要你是英雄。”梅站起来,掀掉了威利的大衣,搂着他,用力地吻着。她将脸贴在威利的肩上,以微弱的声音说道:“我一直确实想给你生孩子——以前。我——我对沃尔特没有这种想法,那不一样——威利,这种事需要铁石心肠——而当时我不知道——你永远忘不了沃尔特——我也一样——老实说,你对我够狠的。直到一个小时以前我才恢复为一个完整的人——”
“你以前幸福吗?”
“幸福?就我所知,在你没有断掉一条腿的时候才谈得上幸福。”她开始哭起来。
“我发誓你错了,梅——”
梅突然推开他,并从大衣兜里掏出一面镜子。“天哪,要是沃尔特看见我这个样子,真的要出事了。”梅开始急急忙忙地修整她的化妆。“威利,你这个魔鬼,你只会给我惹麻烦。你是我的祸根。”从粉扑上飞出一小团一小团的粉雾。“想像一下你要把孩子培养成天主教徒的情景吧!正是在信中写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开始哭起来——谈孩子的事,太荒谬了。”“什么孩子?——看看那些眼睛吧,烧成了洞——”有些乐师溜达着穿过门帘走到舞台上,梅从威利肩膀的上方看了他们一眼。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的脸色显得正经了。她将化妆盒放在一旁。威利匆忙地说:“我明天来看你行吗?”
“哦,当然,为什么不行?我跟你一起吃午饭。但是3点半我得录音。”
“那明天晚上呢?”
“威利,别逼我。也别在脑子里胡思乱想。这次谈话完全错了——我感觉陶醉了——它什么也证明不了——瞧,帮我一个忙,把那个口红印擦掉——”她不安地又看了看那些乐师。
威利走到她身边低声地说:“我爱你。我们会幸福的,不是舒服,是幸福!不是一周挣一百块,是幸福,是爱的幸福!”
“是你这么说的啊。我明天见你。”
威利说:“我也喜欢你的眼睛、你的脸、你的声音和你的嘴。我也不想离开你。咱们别一起吃午饭,还是一起吃早饭吧,7点吃早餐。我要到这个饭店来住,这样我只隔你几层楼——”
“不行,不行,不是吃早餐。不要住进这个饭店。不要发疯。战争已经结束了,有的是时间,各种各样的时间。威利,去掉你那种眼神,走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还得工作——”梅突然转过身,浑身颤抖着,紧紧地裹着大衣向舞台走去。
门开了,沃尔特·费瑟走了进来。“喂,上尉。如果你想看海军游行,现在他们正通过第5大街。你可以听见街上的鼓声。”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阵子,这位乐队指挥的脸上显出一种神色使威利不由得想起了汤姆·基弗——也许是那种嘲弄人的傲慢态度,也或许是聪明掩盖下的软弱。他感到鼓舞,他曾与基弗相匹敌。
“谢谢,费瑟。我想我要去看一眼。”威利看了看舞台。梅手拿一页歌篇正注视着他们。威利向梅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而梅只是点了点头。威利走到了大街上。
军乐队演奏出的乐曲声在各条小街上回响。威利急忙赶到第5大街,挤到人群的前面,看着海军的蓝色队伍齐步走了过去。音乐声使他穿着沉重的舰桥大衣的身板挺直了起来。但是他并不因为站在街道边上而感到后悔。他的脑子只想着将来的斗争。他要让梅成为他的妻子。他不知道他们能一起找到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幸福,而他现在都顾不上这些。他只想到他要让梅成为他的妻子。
碎纸片在胜利的游行队伍的头顶飞扬,不时地有一张纸片飘落下来,从“凯恩号”最后一任舰长的脸上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