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聚集着大片的灰色云彩,从西边刮来一股强风吹散了烟筒的烟雾。每当这股强风向右舷刮来时,“凯恩号”就急剧地向另一侧倾斜。黑幽幽的汹涌的海面上开始出现一排排白色的浪花。水兵们踉踉跄跄地这儿那儿不停地走动,收集钥匙,分发标签,借用钢笔、铅笔,同时不停地轻声咒骂着。
到7点钟时威利·基思已经找他那个部门所有的人谈过话。他的床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纸板箱,里面装着纠结成一团的四百多把挂着标签的钥匙。他举起纸板箱,托着它摇摇晃晃地穿过军官起居舱,沿着动荡的梯子后退着爬上了主甲板,又沿着被雨水打湿的滑溜溜的过道缓慢地移动到了舰长室。他踢了踢门,门发出空洞的响声。“长官,请开门。我两手都拿着东西。”
门开了,舰长室里的灯也自动地关了。威利跨过舱口围板走进黑暗的房间。门哐啷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灯应声骤然明亮起来。
房间里有四个人:舰长、沃利斯少尉、杰利贝利和上士贝利森。舰长的床成了钥匙的海洋——似乎有10万把钥匙,各种形状的铜钥匙、钢钥匙、铁钥匙,互相纠结在一起,也和白色标签的绳子纠缠着。甲板上堆满了纸板箱。杰利贝利和贝利森正叮叮当当地将钥匙分成两堆。沃利斯少尉正把小的那堆钥匙一把一把地递给舰长。奎格坐在办公桌前,脸色发白两眼发红,但充满了热情,一把一把地将钥匙插入锁孔中,用劲转动这些钥匙,最后又将它们扔到两腿之间的箱子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威利,厉声说道:“别呆傻傻地站在那儿,把它们倒出来,快走。”接着又重新有规律地反复地将钥匙插入锁孔中,每插一次便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屋里的空气充满了恶臭和烟雾。威利将钥匙倒在舰长的床上,赶快离开房间,走到外面的舰艏楼上。
倾斜摆动的雨幕从船头横扫而过。风吹动着他的两条裤腿,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威利费劲地躲到了艏楼室的背风面。船头落入了波谷,当它再次升起来时,它把一个大浪切开成两股泡沫翻滚的黑色水流,浪花从威利身旁飞过,弄得甲板和舰桥全是水,然后滴落到威利的身上。
在各种各样的天气里,威利喜欢舰艏楼的这些孤独时刻。“凯恩号”上的生活是折磨人的、令人苦恼的,宽阔的大海和清新的海风便成为一种慰藉。在风雨交加的晚期的暮色中,威利能够看见在天幕的背景下“蒙托克号”、“卡拉马祖号”以及距离最近的那些驱逐舰的模模糊糊的形状,在灰黑色的海洋上它们是些显得更黑的上下颠簸的小物体。这些物体里有灯光、温暖、嘈杂声、海军生活的上千种礼仪以及——就威利所知——像“凯恩号”上草莓事件那样疯狂和不可思议的危机。在其他军舰舰桥上的值班人员中,当他们看见这艘窄小的旧式扫雷舰落入深深的波谷时,有谁会想到它的水兵正低声议论哗变的事,而它的舰长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试着将无数把钥匙插入一把锁的锁孔中,而且他的两眼还兴奋得闪闪发光呢?
在威利的生活中海洋是惟一大过奎格的事物。在威利的意识里舰长已膨胀成一种无所不至的存在,一个恶意和狠毒的巨人。但是每当威利的心灵里出现大海和天空,他就能够,至少是短暂地,将奎格降格为一个病态的用心良好的人,拼命地干着一项他力所不能及的工作。与大海相比,“凯恩号”上因头脑发热闹出的那些小事端,像最后期限啦、案情调查啦、古怪的条令啦、可怕的发脾气啦,所有这些事情都可以缩小和平息为连环漫画——尽管是短暂的。威利不可能将这些想像带到甲板下面去。一次令他精神紧张不安的叱呵、军官起居舱的电话蜂鸣器一响、一张铅笔写的条子都会使他再次被那狂热的世界所吞没。但是这种轻松的心情在其持续期间是十分美妙的、使人精神振奋的。威利在昏暗的浪花飞溅的舰艏楼上停留了半小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潮湿的海风,然后走了下去。
“我也认为没有,但是这次搜查将会是——”
“我不是说我认为有没有,威利。我明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钥匙。”少尉弯下腰照了照镜子,梳了梳金黄色的长发。
“确切地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会对你讲。我马上就要获得自由了,我不想再和那个大腹便便的小矮疯子有什么牵连了。”杜斯利将粉红色的发油洒在发刷上,细心地梳理着发卷。威利抓住他的肩,把他的身子转了过来。
“杜斯【杜斯利的昵称。——译者注】,你这个该死的油头粉面的家伙,你是不是知道能解开这个荒唐的混乱案子的一些事情?告诉我,不然我就对奎格讲你隐瞒了实情,所以帮帮我吧——”
少尉笑了起来。“得了,威利,你不会对‘老耶洛斯坦’讲什么的,我了解你。10个月来我一直在利用你这个弱点。威利,很抱歉我利用了你。我们 “老家伙真是亚洲味十足啊,长官,是吧?”“肉丸子”说道,伸腿穿上了裤子。
“不用担心舰长的事,”威利严厉地说,“说话放尊重点儿。”
“天哪,长官,我只不过在说基弗先生对我们全体人员讲过的话——”
“我不感兴趣。别在我面前自作聪明地谈论舰长,懂吗?”
“懂,懂,长官。”小艇艇长哼哼唧唧地说道,显得非常局促不安,致使威利立刻感到很愧疚,让水兵们脱衣服的做法刺激他的神经。在他看来这几乎就是德国式的强xx人权,而且水兵们的完全顺从屈服也表明奎格的管理制度已经削弱了水兵的精神。他们惟一的抗议是开些淫猥下流的玩笑。看见小艇艇长那么轻易地就被吓得六神无主,威利感到十分内疚。
奎格的脑袋从门口伸进了淋浴室。“好啦,好啦,好啦。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是的,长官。”威利说。
“很好,很好。法林顿也在干,嗯?很好。很好。”这个脑袋咧嘴笑了,点了两下便消失了。
“谁有香烟?”威利有点紧张不安地问道。
“这里有,长官。”“肉丸子”递给他一包香烟,迅速地划着了火柴,窝起肥胖的手掌挡着风。在威利抽着香烟时他亲切地说:“真让人神经紧张,是吧,长官?”
奎格舰长迈着急促的步子向前走,毫不理睬簇拥在门口和舱盖布下的水兵们投来的带有恶意的目光。雨点落在他那黄色的雨披上四处飞溅。他碰见了从前轮机舱狭窄的舱口爬出来的马里克。“嗳,嗳,史蒂夫。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长官。”副舰长红着脸流着汗说,“当然,才刚刚开始——大约需要四个小时——但是他们确实在努力干——”
“很好,很好,巴奇是个你可以信赖的人。是的,先生,事实上,史蒂夫,我认为我们所有的军士和上士的表现令人自豪,在这方面军官们也一样。嗯,甚至基思——”
“请原谅,长官。”文书军士杰利贝利走到舰长的胳臂肘边说道。他敬了个礼,喘着气,又看了马里克一眼。
“什么事,波蒂厄斯?”
“你——要我写个报告,长官。我已经给你写好了——”
“噢,对,对。对不起,史蒂夫。留心搜查的事情。继续进行。跟我来,波蒂厄斯。”
奎格关上了舰长室的门,说道:“那么?”
“长官,你上次提到过旧金山文书学校的事吧?”杰利贝利的目光显得狡猾又胆怯。
“当然提到过,波蒂厄斯,我不会拿这种事当儿戏的。如果你有什么可以证实的信息——”
“长官,是食堂的那些勤务兵。”肥胖的文书军士小声说道。
“噢,见鬼去,不会的。真倒霉,你为什么要浪费我的时间——”
“长官,军士长贝利森看见他们了。大约是那天晚上1点钟。他从前水兵舱掷骰子赌钱后回来。他从食品储藏室经过。他跟两个军士长说过,而且——”
“你是要对我说纠察长看见有人偷东西而不逮捕他,甚至不向我报告吗?”奎格从衣兜里掏出钢球开始转动起来。他脸上愉快的神色在慢慢消退,而病态的皱纹又重新出现了。
“对了,长官,他没多想这件事,明白吗?因为食堂的勤务兵,嗯,他们总是吃军官餐厅剩下的东西。这不是新鲜事。后来,当事情闹大了他为他们感到难过,他认为他们全都会受到行为不良的处分,所以他就不吱声了。但是全舰都传开了,长官,就在今天早上——你可以很容易证实这点——”
奎格倒在了转椅里,呆滞地环顾着堆在甲板上的大量钥匙。他的嘴微微地张着,下嘴唇往里卷缩着。“波蒂厄斯,我们这次谈话要永远保密。”
文书军士的脸抽搐了一下,懊悔地斜睨一眼,说道:“我一定保密,长官,我希望这样。”
“把你的入学申请书打出来,加上同意的批注,我会签字的。”
“谢谢你,长官。”
“就这样吧,波蒂厄斯。”
半个小时以后,马里克开始觉得有些奇怪,是不是舰长出了什么事。按计划的要求,在副舰长集中注意力搜查迷宫般的操作场地时,奎格应当在顶层甲板和前舱进行监督,但是这位繁忙的面带笑容的指挥官的身影却从搜查现场消失了。马里克来到舰长室敲了敲门。“进来,”一个刺耳的声音说道。舰长穿着内衣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两只手都转动着钢球,“什么事,马里克先生?”
“对不起,长官——我原以为你在顶层甲板监督——”
“我头痛。你接管吧。”
停了片刻,副舰长拿不定主意地说:“明白明白,长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像你要求的那样进行彻底的——”
“那么派个人协助你。”
“明白明白,长官。我刚才是想问你——你认为我们必须把舱底的压舱铅块都搬出来以便查看所有铅块的底下吗?那可是要命的活儿。长官——”
“你干什么我不管。别打扰我了。我对这整个的愚蠢行为烦透了。没有我的悉心照料,这艘舰上什么事也干不成。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当然,你什么也找不着,而如果你找不到我也毫不在乎。我已经习惯这样看问题了:凡是我要在舰上干的事情,没有一件干好了的。当然,马马虎虎地搜查就等于不搜查,不过继续搜查吧,按你的方法查。让我清闲清闲。”
“长官,”副舰长为难地说,“你希望搜查行动继续下去吗?”
“当然我希望它继续下去!我为什么不呢?”舰长用胳臂肘支撑着坐了起来吼叫道,发红的两眼瞪着马里克。“我仍然要求把这艘舰从船头查到船尾,查遍该死的每一寸地方!好了,请出去吧,我头痛!”
虽然马里克阴沉着脸坚持继续搜查,但是水兵们很快感到事情发生了变化。舰长的消失以及副舰长的敷衍了事立刻得到了反应:搜查人员、军官和军士长都一样,越来越松懈了,水兵们更加肆无忌惮地开玩笑,讲下流话。到了中午,搜查行动最终变成了一场低劣的闹剧,军官们感到尴尬,水兵们却觉得很有乐趣。搜查人员就像受了贿赂的海关检查员一样只是懒洋洋地走过场而已。1点钟时马里克接受了他的所有下属不可当真的报告,相信他们所说的各个部门都搜查过了,因此宣布停止搜查行动。雨已经停了,空气又潮湿又闷热。副舰长来到舰长室,发现窗帘拉上了,奎格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已经完全睡醒了。“哎,找着了吗?”奎格说。
“没找着,长官。”
“和我预料的完全一样。嗯,至少我正确地检验了我的下属的能力和忠诚。”舰长翻了个身,脸转向了舱壁。“嗳,把这些钥匙拿出去,还给他们。”
“是,长官。”
“你可以给大家传个话,如果有人认为我输了,他们很快就不会这么想的,到时候我会实施逮捕的。”
“明白明白,长官。”
副舰长命令一些水兵把几箱钥匙抬出去放到井形甲板上。他要求威利·基思、沃利斯和法林顿发还这些钥匙。水兵们挤在舰桥与厨房甲板室之间一块很小的场地上,笑着叫着,互相摔着跤,而军官们则开始单调乏味地整理成千上万的钥匙,按标签呼叫姓名将其归还原主。一场愚蠢的狂欢作乐失去了控制。“哈特号”上着装整齐的水兵倚着栏杆排成一行,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凯恩号”上的水兵作怪相,扮鬼脸,倒立行走,唱下流歌曲和疯狂地跳快步舞。恩格斯特兰德拿出吉他为《让我享尽富贵》《你好,加富查林》《英国的私生子国王》《追求奥莱利女儿的人》等小曲伴奏。“肉丸子”出现了,只穿了一条肥大的粉红色裤衩,裤腰处鼓出一把巨大的黑色钥匙。军官们缠身于纠结成团的大堆大堆的钥匙,无法去干涉水兵们兴高采烈的活动。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距舰长室只有几英尺的地方。欢闹可能已传到那黑暗炎热的屋里,可是奎格没有讲一句反对的话。
与此同时,马里克已回到下面自己的房间。他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点着了一支很长的雪茄烟,从他的台式保险柜里取出了“医学日志”,开始从第一页看起。当他翻过最后一页并把日志放在一旁时,雪茄烟已抽完一半。他继续抽着,睁大两眼凝视着绿色的舷壁,直至他嘴唇已感到烟屁股已经发烫。他弄灭了雪茄烟,按了按床边的蜂鸣器。不一会儿惠特克出现在门口,“长官?”
马里克眯着眼向惊魂不定的黑人微微一笑。“轻松点,惠特克,我只是要你去找基弗先生,如果他有空叫他到我的房间来一趟。”
“是,长官。”惠特克讪笑着跑开了。
“汤姆,关上门,”小说家到了之后马里克说,“不是门帘,是门。”
“明白,史蒂夫。”基弗关上了嘎吱作响的金属门。
“很好。嗳,我有些东西给你看。”马里克把纸夹递过去,“舒舒服服找个地方坐下,长着哩。”
基弗坐在椅子里。看完头几段后他迷惑不解地看了副舰长一眼。他又看了几页。“天哪,连我也忘掉了其中的一些事。”他喃喃地说。
“看完以后再说话——”
“嘿,史蒂夫,这就是近几个月来你一直在写的神秘小说吗?”
“你才是小说家,不是我。继续往下看吧。”
火炮指挥官看完了整个日志。马里克坐在床上,两只手掌慢慢地搓着赤裸的前胸,观察着对方的脸。“好了,你认为怎么样?”当基弗把纸夹放在桌子上后他说道。
“史蒂夫,你可以任意摆布他了。”
“你这么看?”
“我祝贺你。这是一个偏执狂的临床描述,一份完整的病历,毫无怀疑之处。你完全掌握住他了。你干了件了不起的事——”
“好了,汤姆。”马里克把两腿伸出床边,身子向前倾。“我准备到这边海滩上的第五舰队司令部去一趟,按照184条的规定告发舰长。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基弗用指头敲击着书桌。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你肯定你希望我跟你一起去吗?”
“是啊。”
“为什么?”
“汤姆,当我们和‘冥王星号’停靠在一起时我告诉你原因了。你是惟一懂得精神病学的人。如果让我来讲这件事我会把自己弄成该死的白痴,将整个事情搞得一团糟——”
“你用不着说话,你的日志把该讲的都说了。”
“我会进去见到舰队司令的,他们会把医生叫来,而我自己是讲不清这件事的。不管怎么说,我不是作家呀,你认为日志就足够了。对门外汉来讲,要写出个像样的东西有多困难。你了解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当其他人通过看日志去了解情况时——我必须让你跟我一块儿去,汤姆。”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那个狗娘养的不让我去见我弟弟。”基弗声音颤抖地说道,两眼闪着愤怒的目光。
“那不是一回事,汤姆。如果老家伙头脑有病,那就用不着生什么气。”
“完全正确——我将——我现在就跟你去,史蒂夫。”
“很好,汤姆。”副舰长蹦到了甲板上,伸出了手,抬头看着基弗的眼睛,身材矮胖、胸围特别宽的渔夫和体态瘦长的作家紧紧地握住了手。“要是有新军装,你最好换上。”马里克说。
基弗低头瞧了瞧自己满是油迹的衣服,笑了起来。“那是在弹药库爬来爬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钥匙时弄脏的。“
当无线电通讯兵送电报来时,马里克正在往脸上涂皂沫。“长官,是舰间通话记录。我敲了舰长的门,往里面看了看,他好像睡得很香——”
“我收下吧。”
电文写道:
阿普拉港所有舰只必须在17点之前起航,执行任务的各舰向南机动航行以避开快要到达关岛的查理号台风。
副舰长用湿毛巾疲乏地擦了擦脸,把电话从墙上的托架上拿了下来,接连几次给舰长拨电话。奎格终于接了电话,睡意朦胧地告诉他让军舰做好出海的准备。
基弗穿着内衣,当副舰长进来把电报递给他时,他正在擦鞋。小说家笑了起来,把鞋刷扔到了一边。“缓期执行枪决。”
“不会很久的。回来后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它——”
“一定,史蒂夫,一定。我支持你。可是我并不喜滋滋地盼望这件事。”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