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禁闭室里饱受烦恼之苦的威利,盼望着奎格舰长 “我名叫哈丁,长官,”舱面值勤官说,“少尉。”
“在舰上挺长时间了吧,哈丁?”
“只有三周左右,长官。”
“我明白了。”新舰长扭头,看着水兵们正从小艇上搬着他的行装费力地从舷梯上往上爬。“那个舵手叫什么名字?”
哈丁只知道他叫“肉丸子”,“请稍等,长官。”他快步走到值班台那儿,仔细看了看值班名册,转回来报告说,“他叫德鲁盖齐,长官。”心里觉得自己十分傻气。
“是个新兵?”
“不是,长官。我——是说,他们一般都叫他‘肉丸子’。”
“明白了。”
奎格俯在扶栏上,“德鲁盖齐,不用太在意那个猪皮口袋。”
“哎,哎,长官。”那舵手哼哼哧哧地应道。
新舰长对哈丁说:“我想,在我与德·弗里斯舰长谈过话之前,你最好把我的行装先放在这里。”
“是,好的,长官。”
“尽量离那摊燃油远点儿。”奎格微笑着说。
“遵命,长官。”哈丁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温斯顿又出现了。他在办差的过程中已设法擦亮了皮鞋,还不知从谁那里抓来一顶干净的白帽子。那顶帽子在他头上戴得端端正正,向前倾斜得恰到好处。他帅气地给舱面值勤军官敬了个礼,“德·弗里斯舰长马上就来,长官。”
“好极了。”哈丁赶快给那没料想到的敬礼还礼,觉得自己像个伪君子。
德·弗里斯从通道走了出来,向新舰长打了招呼,并友好地握了手。他们构成了一幅旧与新的鲜明画面。德·弗里斯没戴领带,惬意地穿着褪了色的咔叽制服,奎格的白领硬挺得恰如其分,佩带着崭新的战功绶带。“用过早餐了吗?”德·弗里斯问。
“用过了,谢谢。”
“到我卧舱去好吗?”
“好啊。”
“让我来带路吧——哦,你熟悉这些1200吨级的家伙吗?”
“还是你领路吧。我比较熟悉布里斯托尔级的。”
他们相互愉快地笑了笑,德·弗里斯领着他的继任者走了。当他们走得听不见声了,温斯顿才对舱面值勤官说:“看样子挺讨人喜欢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哈丁说着,把他的枪弹带紧了两个扣,“咱们来看看怎么收拾一下这后甲板吧。”
两位舰长坐在德·弗里斯的卧舱里喝着咖啡。奎格舒适地靠在那低矮的黑色皮沙发里。德·弗里斯坐在他办公桌前的转椅上。
“这个想法有点突然。”德·弗里斯说。
“嗨,我并不太愿意被从反潜学校里弄出来,”奎格说,“我已把我妻子与家人迁到了圣地亚哥,反正,我们过了六个礼拜的快乐日子。那是我四年来 威利立时就喜欢上他了。“您好,长官。”
“威利,”德·弗里斯说,“你是否准备好赶写一份登录的出版物清单和一份移交报告?奎格舰长需要在今天下午拿到它们。”
“没问题,长官。”
“不得有任何遗漏,行吗?”
“是,长官。”威利略微加重了一点鄙夷的语气。在新舰长面前,德·弗里斯的权威似乎式微了。
“很好。”舰长德·弗里斯转身对他的继任者说,“我把他全交给你了。假如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话就跟我说一声。”
德·弗里斯迈步进了他的卧舱,关了门。威利转身面向新指挥官。他压抑不住心里的喜悦,顽皮地咧嘴笑着,“您到舰上来真好,长官。”
“哦,谢谢你,威利,”奎格扬起眉毛,热情地微笑着说,“咱们这就开干,好吗?”
第二天上午11点,水兵们在前甲板上列队集合,以例行公事式的阵势举行了指挥权的交接仪式。军官们事前做了很大努力,想使水兵们在这个仪式上看起来体面一些;可是,尽管擦亮了皮鞋,穿上了新工作服,刮了胡子,总体效果却像是一伙身上的虱子刚被救世军消灭了的流浪汉。
仪式结束后,两位指挥官一同到下面去了。舰长的卧舱里横七竖八地堆着两位指挥官的行李。德·弗里斯踮着脚从行李的空隙中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打开了一个小保险柜,拿出几个贴着标签的钥匙和几个封好的信封,交给奎格。“信封里是你所需要的各种暗码锁的暗码……好了,我想就是这些了。”德·弗里斯将房间环视一遍,“我给你留下一大堆侦探小说。我不知你是否喜欢它们,我看它们全是因为我只能看那些东西。它们能转移我的各种烦恼。反正我一页一页都看了,可从来都不记得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多谢了。我想我首先得用一段时间看公务方面的东西以方便工作。”
“那是当然。好了,我走啦。”德·弗里斯昂首直视他的继任者。奎格与他的目光对视了片刻,然后将手伸给德·弗里斯。
“祝你在新岗位上官运亨通。”
“就算我真能如愿。你得到的这艘舰也不错呀,奎格,而且还有一帮好水手。”
“但愿我能驾御得了他们。”
德·弗里斯粲然一笑,犹豫着说:“我很想知道你是否认为这不是一个相当草率的安排。”
“唉,我十分理解,”奎格说,“你在前方呆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不是那么回事。你在有些军舰上能够做到的事情,在别的军舰上就做不到,”德·弗里斯说,“我只跟你说,这些该死的旧军舰该拿去熔化掉做剃须刀片了。它们摇晃颠簸得太他妈的厉害,发电设备已完蛋,所有机械都陈旧不堪,而且水兵们像动物一样挤在一起。这些锅炉房是海军里仅存的,烧锅炉的士兵不得不在高温下工作。倘若出了任何一点差错,反卷的热气足以把他们全都杀死。水兵们知道他们在同什么打交道。奇怪的是,这些疯狂的混蛋大多数都喜欢这种工作。他们之中只有极少几个该死的家伙打报告请求换换活儿。不过,他们必须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办事。看着他们,这简直是无赖汉组成的海军。但只要放手让他们去干,他们就一定不负所望。他们与我共渡过一些难关——”
“好啊,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些详情,”奎格说,“那艘小艇是不是在等你呢?”
“我想是的。”德·弗里斯掐灭香烟,打开房门。
“惠特克!帮我拿拿行李好吗?”
威利正在过道上系枪弹带,两个司务长的助手拿着德·弗里斯的提包走了上来,德·弗里斯在他们后面跟着。
“小艇在哪儿呢,威利?”
“啊呀,我原以为您4点才走呢,长官。我刚才派它到‘弗罗比歇尔号’交换影片去了。10分钟后回来。真对不起,长官。”
“不碍事儿。把提包就放这儿吧,弟兄们。”
“是,长官,”司务长那两个助手说,“再见了,舰长。”
“可别给新舰长往舰桥上送那种冷咖啡了。”
“记住了,长官。”那两个黑人小伙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回答道。
德·弗里斯一只脚踏在一根救生索上凝望整个港湾。他身着蓝色戎装显得异样地威武。在后甲板上刮油漆的水兵们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并低声议论他。迫于和他前任舰长之间的尴尬关系,威利觉得自己必须找几句话说说。“感觉怎么样,长官?”
“感觉什么怎么样?”德·弗里斯说,连看都没看他。
“哦,离开这艘军舰,在呆了——多久之后——5年多了,不是吗?”
德·弗里斯歪着头冷冷地审视着威利,“是我一生中最他妈的快乐的时刻了。”他气哼哼地说。
“我希望您得到一艘好军舰,长官。”
“我是该有一艘好军舰了。”德·弗里斯走开,缓步向舰艉而去,还低头看了看他的皮鞋。这时,一群上士和下级军官从厨房旁边的通道里走了出来。他们看着这位前舰长朝他们走来,其中那年龄最长的上士,一个肥胖、面相憨厚、名叫巴奇的水手长,挺着大肚子走到他面前说:“请原谅,舰长。”
“又怎么了?”
巴奇摘下他那油腻的咔叽军帽,露出光秃的脑袋,将那顶帽子在手里揉搓了一阵,又戴在头上。“是这样的,没什么,长官。只是几个人凑起来弄了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长长的扁平盒子,打开后,里面现出了一块银质手表。德·弗里斯瞪眼看了看那块手表,又环视那些局促不安的水兵。
“这是谁的主意?”
“唉,大家一起的,长官。”
“那么,大家一起都是他娘的笨蛋。我不能接受这东西。这是违反海军条例的。”
巴奇无助地看了看其他人,“我跟他们说过了,长官。可是我们以为——”
一个头发散乱的高个子船舶修理工——德·洛契开口说:“您并不总是按条例办事的呀,舰长——”
“那正是我该死的麻烦所在,”德·弗里斯说,“我在海军这个无赖汉里呆得太久了。”
巴奇扫了一眼舰长那不大友善的面孔,笨手笨脚地合上了那已经打开的盒子,将其放在排风扇肮脏的纱罩上,“我们完全是出于好心,长官——”
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与突突的马达咳喘声说明那艘小艇就要向军舰停靠了。“你们这些小伙子们要像以前一样努力跟新舰长好好干,”德·弗里斯说,“你们都很清楚,这条船是由你们这些军官和上士们操纵的。把士兵管好,让诸事都有一个好的开端——”他又转身对威利说,“我这就离舰了,先生。”
“嗯,嗯,舰长。”他们互相敬礼。
德·弗里斯一手扶着舷梯,目光落到那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手表上。“你们瞧,”他说,“某个傻蛋把一块手表落在这儿了。”他从盒子里拿起手表,戴在自己手上。“不妨从这艘旧军舰上给自己偷取一样纪念品作为纪念,这表还不错,”他边说边用品评的眼光看着那块表。“现在是什么时间,基思先生?”
“4点,长官。”威利答道。
“3∶30。”德·弗里斯嘟哝着调整了指针,“我要让它永远都慢半个小时,”他对水兵们说,“好让我想起‘凯恩号’这帮惯坏了的臭水兵们。请哪一位把我的行李扔下来。”
他开始从舷梯上往下爬,走出了视线。随后他的头和两只手臂又露了出来。他仰头看着那些水兵,向他们敬了一个礼。“多谢了。”他说,然后就跳落到小艇里。他的提包随即被放了下去,接着小艇就开走了。威利看着小艇远去,期盼着德·弗里斯向“凯恩舰”投来长时间恋恋不舍的告别的目光,然而他根本没这么做。威利望到这位前任舰长的最后一眼是见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天篷下面的垫子上在看一本简装的侦探小说。
“甲板上的人立正!”舷梯旁那位上士高声喊道。
威利转过身,挺直身子。奎格舰长身穿咔叽布衬衫和长裤正从右舷的过道里走出来。他因为没穿双排扣的蓝制服而看上去像是换了个人。他双肩窄小,且下垂得很厉害,胸部内凹,大腹便便。他的额头布满皱纹,中央的三道垂直皱纹很深;他眯着双眼仿佛在努力看着远方。威利给他敬了个礼。奎格根本没理会威利的这个姿势,正放眼向后甲板望着。“小艇走了?”
“是的,长官。”
“威利,从现在起解除你的禁闭,也可以说这是特赦。”
“谢谢您,舰长。”威利高兴地说。
奎格在舷梯旁的值班台前停住脚步,心不在焉地转动着左手里的钢球,举目四望。水兵们正低着头,不言不语地忙着干活。奎格低头看了看舵手的航海日志,“德·弗里斯舰长的离去还没有记录在日志上嘛。”
“我刚才正要记呢,长官。”舷梯的值班军士恩格斯特兰德接口说。
“很好。要记下离去的准确时间。”
“是,是的,长官。”
奎格看着恩格斯特兰德写下这条记录。同时看见那位通信兵的蓝色粗布衬衫的背后印着几个红字:“杀手恩格斯特兰德,放手。”于是对威利说,“基思先生。”
“有,长官。”
“传一道令你们轻松的命令:我们在珍珠港期间舷梯值班员可以穿白色军便服。”
那就是“摩尔顿舰”及大多数其他驱逐舰上值班时穿的制服,威利曾看见过。这命令使他感到高兴。“凯恩号”就这么不失时机地回归海军了。他赶紧说:“是,遵命,长官。”
奎格继续他对这艘军舰的详细视察,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钢球,垂着肩,一路东看西看,左看右看,看了个一溜够。“好的,”他说,“传令下去。全体军官16点30分在军官起居舱开会。”
“是,遵命,长官。要不要我找个上士替我值班?我还在值班——”
“在港内停泊时军官们一直在值班吗?”
“嗯,是,长官——”
“找个上士传令无妨。你可以不去开会。”“凯恩号”军舰的新指挥官向左舷的通道口走去。“找两个受到约束处分的人,”他回头吩咐威利,“带上松节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油迹擦拭干净。”他指着上午残留的油迹。
“我们这里没有受约束处分的人,长官。”
“哦?……那好吧,就找几个舱面水兵去干。总之,要把脏处都擦干净。”奎格舰长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