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议院以六十票对三十一票通过了《租借法案》。在美国人中间,很少人比帕格-亨利更热切地注视着这场辩论。他坐在参议院来宾席上,由于大厅里传音很差,他一只手半扣在耳朵上。这是他初次知道本国政府是怎样工作的,他感到浓厚的兴趣。他越来越钦佩弗兰克林-罗斯福驾驭这套总是停蹄不前的马车的本领。经过几个星期的辩论,投票本身却一帆风顺。最后动人心弦的一举是在击败一些诡计多端的修正案上。参议院以二比一的票数通过了《租借法案》,而全国和报界几乎没怎么注意。辩论本身已把他们腻烦得对这件事漠不关心了。
然而帕格-亨利却把这次投票看作是自从希特勒攻入波兰以来一个关键性的世界事件。这里,在六十名上年纪的参议员的“赞成”声中,潮流也许已开始逆转了。总统终于远在人民还没准备好作战之前就有了把美国置于战时体制的手段。新建的工厂现在必须奋起制造《租借法案》项下的飞机大炮。到了一定时机就会武装美国军队——而这事至今还只是停留在纸面上。
同一天,他奉命飞往诺福克海军军港,去向他从没见过的欧纳斯特-金海军中将(一个严峻的长官)报告。他的旗舰是“得克萨斯号”。
“得克萨斯号”是帕格生平 ①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的歌剧。
“噢,是的,是的。哎呀,玛塔皇太子妃?她的位分当然比我高了。”罗达神经质地吃吃笑了笑说。
“我估计我们来得太早啦,”维克多-亨利说。
“一点也不太早。请过这边来。”招待员把他们让进一间宽大的叫作“红房”的休息室,说过一会儿就请他们上楼,说完就走了。
“哎,可惜华伦没赶上这个场面!”罗达望了望挂在靠近高大的天花板的一幅幅历届总统的画像和室内一色红套子的雅致家具。“他还特别喜欢读美国史。”
“正是这样,”梅德琳用明亮、灵活的眼睛四下里打量着。她穿了一件长袖的黑绸礼服,钮扣一直扣到颈部,和她母亲裸着胳膊和胸部的装束恰成对照。“咱们就好象走进了一本历史书似的。”
“不知道可不可以抽烟?”拜伦说。
“不要,不要,可抽不得,”他母亲说。
帕格说:“为什么抽不得?这里到处都有烟灰缸。这是个住宅。你们可知道白宫实际上是什么样吗?”他也有些紧张,不过借着说话来掩饰。“这好比基地上司令官的住所。又好比是大亨们住的有侍役的华丽大厦。这所是最大的,也是最华丽的。这只不过是对当上了头号人物的一份额外酬劳。”
“可是想想看,到这儿来实地管管家!”罗达说。尽管身边没有旁人,他们说话的嗓音还是不自然,要么嘁嘁喳喳,要么声音太大。“就是给我一大队仆人,我也会急得发疯。我就不能设想她是怎么管理的,尤其象她那样还在全国各处跑来跑去。拜伦,千万,小心你那烟灰。”
“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萨姆纳-威尔斯先生,”总招待员让进一个秃顶、消瘦、神色忧郁的男人。“我想现在我们可以上楼了。”当副国务卿和亨利一家握手的时候,他又说。
电梯把他们送上楼。在一间挂了海洋画的宏伟的黄色房间一端,总统坐在他的书桌后边,正在哗啷啷地搅拌着鸡尾酒。
“哦,来啦,正赶上喝头一轮!”他笑着大声说,嘴咧得很大,他那张亲切的、粉红色的脸容光焕发。他的嗓音有一种清脆、精力充沛的回响。他系着一条黑领带,穿的是常礼服上身,里边是柔软的白衬衫。帕格弯下身去从书桌那边拿酒的时候,注意到总统下边穿的是棕色便裤。“帕格,我希望亨利太太喜欢桔花味的。晚上好,萨姆纳。”
总统用潮润的手使劲和亨利一家一一握了手——他的手刚离开搅拌器,还在发凉。“萨姆纳,你怎么样?你喝旁的吗?你,我调的马提尼酒也满不坏哩。”
“谢谢,先生。看来这正合适。”
这时,埃莉诺-罗斯福正站在屋子中间壁炉旁边,跟一个高个子、黑头发的女人和一个尖脸、上年纪的矮个儿男人在一道喝鸡尾酒。他们两边,敞开着的窗上镶了花边的帏幌摆来摆去,吹进来暖风,随风还带进了浓烈的花香。招待员把亨利一家人介绍给罗斯福夫人、玛塔皇太子妃和萨默塞特-毛姆。罗达一听到这位作家的名字,就打破了她的拘谨态度。“哎哟,毛姆先生!可真想不到。也许我太冒昧了,可是您的书我全看过了,我本本都喜欢。”
这位作家吐了一口香烟,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太客气啦。”说的时候,只动了动他那撇着的薄嘴唇,他那上年纪的朦胧的眼睛还是那么冷冰冰的,一动不动。
“啊,既然都齐了,为什么不坐下来?”总统夫人把一把椅子挪近了书桌,男人们马上也照样做,只有萨默塞特-毛姆例外,他坐到拜伦放的一把椅子上了。
“萨姆纳,关于‘俾斯麦号’有什么最新的消息?”总统说。
“五点以后没有更新的消息,先生。”
“噢,五点以后我跟在伦敦的艾弗里尔谈过了,通话的情形糟得很,不过,我估计没什么真正的新闻。帕格,你怎么看?他们能逮住它吗?”
“总统先生,这次演习可够吃力的。海洋那么大,天气又那么坏。”
“你总该知道,”弗兰克林-罗斯福狡黠地说。
“要是确实象他们所宣称的已经打伤了它的侧翼,”帕格接着说,‘那么他们就应该逮住它。”
“噢,他们击中了‘俾斯麦号’。他们的几艘巡洋舰跟着漂浮的油迹一直追到浓雾里。这是直接从丘吉尔那里来的消息。哈里曼正在他官邸里作客。”
罗达正在尽量不去注视玛塔皇太子妃,她觉得那位妃子拿鸡尾酒杯的样子象是在捧着笏。罗达无意中也在模仿她的姿势。罗达断定自己的肌肤差不多和妃子的一样好看,虽然妃子比她小,有这么多的黑头发,梳的发式还挺可笑。她脑子里尽想着王室,没跟上席间关于战争的谈话。所以当大家站起来的时候,她有点吃惊。他们留下总统,随着罗斯福夫人走到电梯那边。等他们到了餐厅,弗兰克林-罗斯福已经坐在那里,被安置在主人的席位上。这里,敞开的窗户也吹进浓郁的花香,还搀杂着餐桌中央一只大银碗里荷兰石竹的芳香。
“哦,今天可是个好日子!”他们就座以后,总统大声说,显然要使大家都感到自在。“福特公司最后答应皮尔-克努德森在他们的大厂房去建造解放者式轰炸机。我们一直在为这件事着急。看来实业家们终于也觉醒过来了。”他开始喝汤,大家也吃了起来。“到秋天,我们每个月要制造五百架重轰炸机,这下可以办到了。毛姆先生,这是可以传给英国的大好消息!到秋天,我们每个月要生产五百架重轰炸机。这可是很有份量的情报。”
“总统先……先生,有……有份量的情报是……”毛姆的结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所以都留心听他说完。“是你说……说你们将要生产它们。”
作家还没说完,总统就笑了,然后又大声笑了起来。帕格看得出,这位在白宫下榻的客人是享有开玩笑的特权的。
“在上次大战期间,毛姆先生是英国的一名间谍,帕格,”总统从餐桌对面说着。“嗯,他还写过一本间谍小说呢——《阿申登》。你在这儿说什么可得小心点儿,丘吉尔会马上知道的。”
“总统先……先生,你知道一个白宫的客人永远不会干那种事。你可以相信我现在已经不是一只雪……雪……雪貂了,
我已经变成一种更低级的动物。一……一……一个吃闲饭的。”
罗斯福夫人在哄堂大笑中愉快地说:“弗兰克林,为了凑成个好日子,还发生了些什么呢?”
“哦,那些小子作了无数次修改,终于完成了我要作的重大演讲的草稿,看起来还不错,还不错。所以我请他们吃咖啡和三明治。现在我把他们锁在楼底下,再改一遍。萨姆纳,现在该把赌注押在哪儿?我应该要求国会宣战呢,还是宣布护航?还是什么别的?象这样悬而不决连我也受不了啦。”总统笑了,随后又说:“毛姆先生,作为一个大作家,您猜得出我要讲些什么吗?是战争?是护航?还是什么真正新的灵感?”
“总统先生,你记……记得你读过的《奥列佛-退斯特》吗?‘先生,求求您,我还……还要点儿。’①”
“当然记得,”总统说,他那双长得很近的、机灵的眼睛闪烁着,等待着一个笑话。
“那么,先生,求……求您,”作家把脸绷得十分严肃地说,“我要……要点儿战争。②”
①《奥列佛-退斯特》是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写于1838年的一部长篇小说。
②引文见小说的 全桌上都爆发了笑声。
“哈,哈,哈!说得正象个英国特务!”总统说,又普遍引起一阵笑声。
穿制服的侍役清了桌面,准备上另一道菜。弗兰克林-罗斯福显然对切那块小羊脊肉很感兴趣。罗达-亨利鼓起勇气说了句:“哎,要是帕格能切得那样有多么好!”
“噢,我相信他能。”总统得意洋洋地拱起他那浓重、斑白的眉毛,很巧妙地挥起那把刀割去。“罗达,我喜欢把羊羔片成这样,你呢?不喜欢大厚块,也不喜欢薄片片。诀窍就是得有一把快刀,和一只果断的手。”
维克多-亨利正在回答罗斯福夫人关于纳粹德国的问题。他提高了嗓音,因为她说过她的耳朵有些聋。
“帕格,你在说什么?”总统一边切肉,一边竖起一只耳朵说。“我漏掉什么有趣的话了吗?”
“先生,我刚才在说,我离开德国的时候,他们刚开始加快速度搞工业。”
“真奇怪。那么他们没加快速度的时候,成绩也不坏呀。”
“哦,总统先生,事实是,旁的国家比他们还差劲。”
罗斯福把脸朝向坐在皇太子妃右首的毛姆。“威利,亨利上校也曾干过情报这一行。他在柏林当海军武官的时候,早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签署那个协定之前就推断出来了。所有那些机警的外交官、将军和专栏作家都给骗得一怔怔的,可是帕格早就知道了。帕格,你现在怎样推断?大批军队在东线的集结意味着什么?希特勒会攻打俄国吗?”帕格从总统那聪颖、机智的一瞥明白他心目中想的是在火车上所讨论的那个文件。
“总统先生,自从那次碰上好运气之后,我就丢掉了我的水晶球①,把我的证书扔了。”
①欧美星卜家用水晶球算命,妄测未来。
毛姆摇了摇一只暴着青筋的、为烟草染污了的手指。“上……上校,干咱们这……这一行,永远别承认是碰运气。”
“萨姆纳,你怎么看?”总统说。
“如果仔细研究一下《我的奋斗》,”萨姆纳用殡葬承办人的口气说,“迟早他要进攻,这是没法避免的。”
“他多久以前写的那本书?二十年前?”弗兰克林-罗斯福说,他那有力的声音使罗达很强烈地想起他广播时的样子。
“我可不愿意受我老早说过或者写过的东西的约束。”
罗斯福夫人说:“毛姆先生……要是德国进攻苏联,英国会援助俄国吗?还是让斯大林自作自受去?”
这位作家朝总统的夫人望了好几秒钟。死寂的沉默笼罩着全桌。“我……我实在说不好。”
“威利,你要知道,”总统说,“这里很多人都不相信鲁道夫-赫斯犯了神经病这个说法。他们传说他是被派到那里去告诉英国人说,德国就要攻打俄国了,要取得一个叫你们袖手旁观的协议;作为回报,他们答应帮助你们保持住大英帝国。”
“这正是《我的奋斗》里的计划。”罗斯福夫人象个学校教师那样坦率地说。
萨默塞特-毛姆在总统和他夫人的爽快语言的交叉火力下,只摊了摊双手,往椅子上一缩,样子显得又小又老,而且疲惫不堪。
“萨姆纳,”罗斯福说,“要是英国人不援助俄国,你认为我们能向美国人民说清楚吗?”
“总统先生,我想那么一来,对英国的援助也就吹了,”萨姆纳-威尔斯说。“如果希特勒是对全人类的一个威胁,那是一回事;如果他只是对大英帝国的一个威胁,那又是大大不同的另一回事啦。”
总统瞟了英国作家一眼,用轻松得多的语调说:“哦,我来再切点羊羔好不好?”
“总统先生,劳驾您给我切点,”皇太子妃提高了嗓音说。
“自然,希特勒在东边集结军队也许正是为了入侵英国哩。”妃子的英语发音很准确,略带些斯堪的纳维亚口音。帕格想,她这是正在机智地替毛姆适才一瞬间的窘促打圆场呢。这之前,她一直没有开口。“你们知道,每逢希特勒开始一个新的战役,斯大林就这里掐点什么那里捏点什么的。这也许是为了显示实力,好让斯大林不敢染指罗马尼亚的油田。”
“那倒也是可能的,”萨姆纳-威尔斯说。
“欧洲政治可以纠缠不清到这么可怜的地步,”罗斯福夫人说。
“可是当前都归结到希特勒的冲动上,”总统说。“可惜咱们得跟这个怪物生活在同一个世纪。喂,这儿有两位同那个家伙面对面长谈过。咱们来一次‘民意测验’吧。萨姆纳,你认为希特勒是个疯子吗?”
“总统先生,我曾尽量寻找这方面的证据。可是正象我所报告的,我发现他是一个冷静、很有知识、巧妙的鼓动家,很有尊严,而且——我担心——他还有一定的魅力。”
“你呢,帕格?”
“总统先生,您可别误会;在我看来,到现在为止,所有的国家首脑相同的地方比不同的地方要多。”
罗斯福好象大吃一惊,随后把头朝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旁的人也笑了。“呃,这话可有分量!在我自己的餐桌上,竟然把我和希特勒相提并论了!帕格,你最好快快把你的话讲个透。”
“然而我说的是实话,先生。同他面对面相见,他给人一种强有力的感觉——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有令人难以置信的记忆力,谈话的本领惊人,能有条不紊地列举许多事实。在公开演讲的时候,他经常象个地地道道的疯子那样胡言乱语。不过,我相信他只是为了投德国人之所好才那么干的。这一点给我的印象也很深。他善于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
罗斯福这时略有些笑容。“对,帕格,干这种行当就得有那样的本事。他当然是个能干家伙。不然的话,他也不会给咱们制造这么多麻烦啦。”
罗达忍不住问了一句:“帕格,你到底什么时候同希特勒谈过话?这对我可是个新闻。”做妻子的这种不加掩饰的受委屈的语气使总统笑了起来,笑声响遍了全桌。她转过身来对罗斯福说:“真的,他的嘴巴总是闭得严严的。可是,这样的事也不让我知道知道!”
“你用不着知道,”帕格从桌子对面说。
“亨利上……上校,”萨默塞特-毛姆朝前弯了弯身子说,“我向一位同……同行致敬。”
谈话分散成轻松的闲谈了。罗斯福对罗达-亨利说:“亲爱的,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丈夫的这个称赞不能更高了。”
“我这可不是有意的。想想看,他就是个斯芬克斯①,他这个人。”她朝帕格送去一个温情的眼色。这时,她对他十分亲切;老实说,她对整个世界都是亲切的,因为一瞬间她在总统的餐桌上很自然地取得了成功。
①希腊神话中狮身人面的怪物,它专给路人出谜语猜。这里是说维克多-亨利叫人捉摸不透。
“帕格是个优秀的军官,”总统说。“我认为他会干出些大事情来。”罗达兴奋极了。“总统先生,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并不是人人都配有一位这么漂亮的太太,”罗斯福用一种连她袒露着的部位也领略了的、确乎充满人情味的眼色望了她一下,“可是,罗达,他配。”
出于世上最古老的本能,罗达-亨利飞红了脸,朝着罗斯福大人那边望去。这时,罗斯福夫人正和萨姆纳-威尔斯深谈。罗达心里忽然闪了个念头:这位高个子的女人嫁了个个子很高的男人。但是帕格至少可以走路。罗达想,生活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取得了平衡。这个让人头晕目眩的情势正在使她变得达观起来。
梅德琳和拜伦各坐在餐桌的一边。她坐在毛姆和威尔斯之间,拜伦坐在皇太子妃和一个名叫莉兰诺的穿一身紫的老妇人之间。这位老妇人在整个晚上什么也没说,看来显然是住在白宫的一个亲戚,兴趣主要在吃上头。梅德琳先是和副国务卿后来和那位著名作家在交谈。她脸上活泼、奋亢而快活,不住地用手比划着做手势。当她告诉毛姆她的职业时,毛姆答应在克里弗兰的访问节目里出现。他坦率地说,他到美国来就是为了替英国作宣传的,所以他何乐而不为?她高兴得要命。
在整个晚宴上,拜伦一直坐在那里闷声不响,泰然自若,置身度外。维克多-亨利留意到罗斯福用困惑的目光望着他。总统总喜欢叫人人都高高兴兴的,在他周围只要春气洋洋的面孔。帕格不断地瞅他的儿子,希望和他的目光相碰,然后暗示他振作起来。
吃冰激凌的时候,总统趁着餐桌上消停的一刹那说:“我们还没听到这位潜艇军官说什么呢。拜伦,你倒天生的适合那小沉默的工作。哈哈。”这个年轻军官只对他忧郁地笑了笑。
“你们那个单位士气怎么样?”
“很好,总统先生。”
“你是不是准备随时打仗,就象毛姆先生所希望的?”
“就我个人来说,我恨不得马上打。”
“哦,就是应该有这样的精神。”
维克多-亨利插了进来。“战争开始的时候,拜伦正好在波兰看个朋友。他遭到一架德国空军飞机的扫射,受了伤。”
“原来这样,”总统说着,用心地注视了拜伦一下。“那么你更有理由去打德国人啦。”
“那还不是主要的,总统先生。问题是,我的妻子如今困在意大利了。”
弗兰克林-罗斯福看来很吃惊。“困?怎么困的?”他那洪亮的嗓音变得干巴巴了。餐桌上充满了浓厚的好奇气氛,个个都望着拜伦。
“总统先生,她叔叔是埃伦-杰斯特罗博士,他是《一个犹太人的耶稣》的作者。他在护照上遇到些麻烦,回不了美国。他年纪老了,又有病。她不肯丢下他一个人回来。”拜伦说得也象总统那么干巴巴的,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罗斯福夫人笑了笑插嘴说:“弗兰克林,咱们俩都看过《一个犹太人的耶稣》,还记得吗?你确实很喜欢那本书。”
“杰斯特罗博士在耶鲁大学教过多年书,罗斯福夫人,”拜伦说。“他几乎一辈子都是在美国生活的。这只是卡在什么可笑的官方文牍上头。可是目前他们就困在那里。”
“《一个犹太人的耶稣》是一本好书,”总统说,他神情厌烦而严厉。“萨姆纳,请你派人调查一下。”
“总统先生,一定的。”
“然后把调查结果告诉我一下。”
“我会的,先生。”
弗兰克林-罗斯福又吃起冰激凌来。没有人说什么。也许这么过了八秒或者十秒钟——可是在那样的宴会上,在那样的主客间,已经是很长了。每个人似乎都专心一意地在吃甜食,只听到羹匙的磕碰和刮挠声。
“提起那本书来,”总统夫人抬起头来带着明明的微笑说,“我正在看着一本很不寻常的小书……”
通着大厅的门打开了,一个面色苍白、留着口髭的海军中校走了进来,拿着一个棕色信封。“对不起,总统先生。”
“好,好,拿给我。”年轻人出去了。撕信封的时候发出嘶啦的响声。在总统摊开的白纸上,贴着类似电报收报纸般的黄色长条。
“好哇!”弗兰克林-罗斯福朝四下里望了望,脸上立即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我可以转播一点新闻吗?”他故意停了一下,好增加戏剧性。“他们好象搞到‘俾斯麦号’了!”
“啊!”在一片兴奋的嘁嘁喳喳声中,皇太子妃在椅子上颠了一下,象个小姑娘似的拍起手来。
总统又扬了一下手。“等等,等等。我不想过于乐观,不想言之过早。它所说的是:从‘皇家方舟号’起飞的飞机已经追上了它,朝它丢了几枚鱼雷。它们准是击中了‘俾斯麦号’的操舵机,因为天黑的时候,它正拖着一道很厚的油迹慢慢地往西开去——朝错误的方向开。全舰队都围了上去,现在有些部队已经发觉了它。”
“总统先生,报告里有它的方位吗?”维克多-亨利说。总统把经纬度念了出来。
“成啦。那里离布列斯特有一千英里,”帕格说。“远在德国空军的保护伞之外了。他们搞到它啦。”
罗斯福总统回过头来对一个仆役说:“请把杯子都斟上酒。”
几名仆役一齐赶快照他吩咐的斟起酒来。席上笼罩着一片静寂。
总统举起酒杯。“为英国海军干杯!”他说。
“为英国海军干杯!”参加宴会的人一齐说,都喝了酒。萨默塞特-毛姆眨了好多下他那蜥蜴般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维克多-亨利已经去上班好久了,当女仆进来收拾早餐的杯盘时,罗达向她要了笔和纸。她坐在床上写了封短笺:
巴穆,亲爱的:
你有一颗善良的心,不用我解释你就能理解。我不能做那件事。我认识到我们二人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但是我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请接受我的爱以及我永恒的感激,因为你所奉献给我的,是我所不配也无法接受的。我将永远不会忘记。
请饶您我。
罗达
她马上把信封上,赶紧穿上衣服,冒雨出去,亲自把它邮寄了。
就在那同一个晦暗、阴湿的早晨——将近中午的时候,维克多-亨利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正穿着衬衣,坐在灯光下工作。
“喂!”他朝通话器咆哮了一声。他已经讲明不接电话了,因为作战计划处的处长要他在周末之前赶出一份关于今后四年内商船所需物资的调查材料。
“先生,对不起。是萨姆纳-威尔斯先生的办公室打来的,先生。”
“呃,萨姆纳-威尔斯吗?好吧,我和萨姆纳-威尔斯通话。”
威尔斯的秘书有一种妩媚、妖冶的南方口音。“噢,亨利上校,要是您有空的话,副国务卿很想今天见见您。”
帕格望了一下桌上的座钟,决定把中饭免了。他说:“我可以马上来。”
“那太好了,先生,太好了。十五分钟之内吗?”
他走进威尔斯的办公室时,才发现原来那亲切、妖冶的声音出自一个肥胖的老夜叉,大约六十左右,穿着一件蓝白条薄麻衣服。
“哎呀,上校,您来得可真快。副国务卿正同赫尔国务卿谈话呢。他说,您可不可以同惠特曼先生谈谈?惠特曼先生掌握一切细节。”
“好的,我和惠特曼先生谈吧。”
她领着他从萨姆纳-威尔斯这套宽敞、华丽的办公室来到一个小多了的、没有窗户的、更为平庸的办公室,门道一块凸出的牌子表明这是管理欧洲事务的一个小官员。阿洛伊修斯-罗-惠特曼是个将近五十岁的人,头发浓密,除了略显肥大的衣服、一张分外红润的脸、一副特别活泼的笑容外,他和华盛顿机关里其他一万名市民没什么两样。墙上挂有几幅马的版画,使这间小办公室有了生气。“上校,副国务卿向你表示感谢——你是打断了纷忙的日程到这儿来的。”他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吸烟吗?”
“谢谢。”两个人吸着烟,面面相觑。
“天气坏得很,”惠特曼说。
“最坏不过,”帕格说。
“那么,好,关于埃伦-杰斯特罗博士的护照这件事,”惠特曼很和气地说。“原来什么问题也没有。批准的文件送出去好久了,也许路上耽搁啦——近来事情往往是这样。无论如何,现在一切都办妥了。我们通过海底电报又和罗马查对了一下。杰斯特罗博士随时都可以从锡耶纳去取他的护照。已经这么通知他了。护照已经锁好在那儿了。”
“太好了。办得真快。”
“照我说,不费什么事,早已办好啦。”
“那么,我儿子听了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噢,对了,关于令郎,”惠特曼轻轻笑了一声。他站起来,双手插在他那件棕绿两色的上衣外面口袋里,随随便便地倚在他办公桌的一角,靠近帕格,仿佛使这个交谈不那么带官方色彩。“我希望你会用正确的态度对待这件事。由于令郎把这件事搬到总统的餐桌上,副国务卿受了窘。”
“自然喽,我自己听了也很刺耳,我的妻子也一样。事后我狠狠地说了拜伦一通,朝他发了脾气。可是事已如此了。”
“我很高兴你这么感觉。你可不可以给总统写一封短信,为令郎这个不幸的过失道歉,顺便说一下,你了解这件事老早已经办好了?”
“我这么自发地给总统写一封信?”
“你同总统的关系很好。你刚刚同他吃过饭。”
“可他是要威尔斯先生向他汇报啊。”
上校和国务院的这位官员面面相觑。惠特曼向他作出最愉快的笑容,然后在这小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上校,就是为了使年轻的亨利太太一定能够回国,今天早晨我们作了颇带戏剧性的努力。确实有成千的这种犹太难民问题不断地送到我们这里。工作量的压力大得很,简直难以相信。如今,府上的问题总算解决了,我们原希望你会更领情一些。”
不管对还是不对,亨利从那个人说“府上”两个字的语气感觉出不愉快的含义。他打断说:“娜塔丽和她的叔叔不是犹太难民,他们是两个美国人。”
“上校,不过从技术上说,埃伦-杰斯特罗究竟是不是美国人,是存在些问题的——而且显然还是严重的问题。现在我们已经把这个问题澄清了,作为回报,我确实认为你应该写那封信。”
“我很想答应你这个要求,只不过,象我所说的,总统并没要我就这个问题向他汇报。”帕格站了起来。“还有旁的事吗?”
惠特曼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站到他的面前。“那么我就直说吧。副国务卿要我给他写那个报告,他好转呈给总统。可是你只要写上那么一句,这件事就了结啦。因此……”
“惠特曼先生,我告诉你,如果我能找出象杰斯特罗这样一个卓越的人为什么会被一个技术上的问题卡住而不能回国的原因,说不定我甚至会写这封信。这个原因一定也正是总统想要知道的。可是我回答不出。你能吗?”惠特曼用一张茫然的愉快的脸望着维克多-亨利。“好吧,也许你们组里有人能回答。谁负责这件事,最好由他去尽力解释一下。”
“亨利上校,副国务卿也许会难以理解你对这个请求的拒绝。”
“他为什么会?他并没叫我写这封信。是你在叫我写。”
惠特曼把汗毛很重的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在空中挥动着,作出既是恳求又是威胁的手势。他的神态忽然变得懊恼而不愉快起来。“这是国务院直接建议的。”
“我是替海军部工作的,”帕格说,“我得回去工作了。多谢。”
他走了出去,在走廊里一个公用电话间给诺福克军港打了个电话,叫他们给“S-45号”上的拜伦捎了个口信。下午晚些时候,他儿子到他的办公室来了。
“哎呀!”拜伦大声嚷道,声音震疼了他父亲的耳朵。“爸,不开玩笑!这回你相信了吧?”
“信了。”
“老天,可太好啦。现在她只要能坐上一架飞机或者一条船就好了!但是她会找到的,她什么都能做到。爸,我太幸福了!嘿,现在说老实话,我那天和总统说得究竟对,还是不对?爸,她就要回来啦!”
“你可真有胆子。现在我忙极了。我希望你也在忙。回去干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