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周的礼拜六,从一早就下起雨来。我八点钟起床,打扫房间。泡了杯即溶咖啡加土司当早餐裹腹之后,开始准备出门。
把口述做成笔记对我来说是外行。虽然听说过,但是当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来,就只有茫然不知头绪。
只要把他所说的记下来就好吗?还是把录音机录下来的东西随时整理好呢?用稿纸吗?是用报告纸还是笔记本呢?铅笔就可以了吗?还是用原子笔比较好呢?
我想空手去不太恰当。考虑到最后,我把报告纸、笔记簿、各式各样的笔、橡皮,连浆糊、胶带全部装进纸袋。我甚至准备把日英字典和英日字典都带去,后来想一想应该没有这个必要吧。总之,我全身上下充满了奇妙的紧张感。当然信太郎对工作说明不够清楚也是原因,但我不了解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我在脑中想像着,不知片濑夫妻家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像俱乐部一样的洋式楼房?从大门口玄关的地方有像山坡一样的小径,四周则遍是修剪整齐的草坪。
一踏上玄关就可以在空气感到芳香剂的味道。黑色有光泽的门上接着狮子形状的青铜扣环。一扣下去就咚咚响,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然后,门终于开了。出现一位一脸干练瘦削的女佣。女佣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和常在洋片中出现的豪邸的佣人一样,在纯白色的围裙上打着蝴蝶结。
她带我通过玄关旁的待客间,请我等一下。房间摆着红色真皮的沙发,墙壁上有鹿头标本,还有版画整齐地挂在墙上。镶着玻璃窗的大型橱柜上着黑色的漆,里面摆着高级洋酒,还有擦得亮晶晶的杯子,像是量好距离一样整齐并列。在静到连耳朵都发痛的寂静中,只微微地听到时钟滴答的声音。
我十二点半整到达了东横线的都立大学车站。因为纸袋被雨琳湿的缘故,在站台上走的时候,纸袋的底部破了,里面的东西好像全部要掉出来一样。所以我在公共电话亭内打电话给片濑时,不得不把纸袋连同湿琳淋的雨伞和背包一起抱在胸前。
是信太郎接的电话,他颇吃惊地大声说:“已经到了吗?”
“不好意思,我到得太早了。”
“不、没关系。早到一点都没关系。好、这样。我马上开车去接你。在车站的剪票口等,不要淋到雨。”
信太郎开的是一部看起来像是水果颜色的谈绿色的车。是刚发表的欧洲车款,外形相当美观。当时还没有量产,只不过在一部分的爱好汽车的车迷中有口碑。当然,对车子一无所知的我,是到后来才知道这些的。
当我看到那部四人坐、流线形的、闪着照后灯的车子停靠在剪票口旁的路边上,又看到在驾驶座的信太即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慌张起来。车子距我所在的地方不过十公尺,没有必要撑伞,我却为了不淋到雨而想打开折叠伞,没想到怎么样也打不开而紧张起来,或许是面对信太郎这样亲自来接我这个不过是打工的学生而感到畏怯,也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现而急切地想采取毅然的态度吧?
总之那一刻,抱在胸前的纸袋完全掉在地上。文具呀、笔记本呀散了一地。通过我身边的人都“啊”地叫出声。
信太郎下车往我这跑过来。他往下看着散落一地的东西,觉得很好笑地“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还想是什么东西掉了一地呢,你连这些东西都带来呀。”
我以微笑作答,弯下腰来收拾散乱着一地的东西。信太郎也马上过来帮忙。
当他捡起胶带时,用很顽皮的语气说,“小姐,我想请问一下,你带这个来到底要干嘛?”
“我想或许会用得着呀。”
他仰头大笑。大块的喉结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滚动。
信太郎穿着蓝色中仔裤和一件雪白的棉质衬衫,看起来相当年轻。不管是谁都会以为他和我同一代,或者比我年长一点的学生。我有点混乱,因为想像中应该在挂着鹿头标本的待客室出现的雇主,实在是打扮得太随便了。
一上了车,信太郎突然开始滔滔不绝说起自己想要翻译的书。完全没有谈有关天气啦、我个人的事啦、还有其他的琐事。
“可以说是一种情色小说。”他说,“但是和色情小说可完全不同哦,如果大胆地说的话,可以说是异色爱情小说。文体相当美。你也是英文系的,我想你对伊利沙白王朝的詹姆斯王朝的戏剧应该有接触。这本小说,是有受到那个时代的影响,带有异色的、恶魔的气氛的,一点也不像是 在那时候,我会玩着手中的原子笔,检查记下来的笔记。由于才刚切口开始还不太清楚小说的内容,但信太郎所译出的文字相当优美,实在不像只是初翻阶段的文章。
半途有人敲门,雏子走进来。信太郎瞄了雏子一下,表情不变地继续翻译。雏子觉得很有趣地坐在我身旁,点起一根烟偷窥我的笔记。
“刚刚半田打电话来,”等信太郎告一段落后,雏子说,“问我要不要到涩谷去。你要不要一起来?”信太郎笑着说:“不行耶,不可以诱惑我。我们正在工作中。你一个人好好去玩吧。”
“但是今天正好大家兴致高得很。”
“我和矢野小姐提过半田,下次四个人一起去卡布其诺。”
“好呀!”雏子点点头朝着我说,“财不起哟,我要出门。红烧肉我拜托老妈等-下热给你们吃。尝尝看。我想陪着你吃,但,下次吧。”
“好。”我说。
雏子走出房间,但还没过十五分钟又走进来。穿着鲜艳橘色迷你裙和同样颜色的长外套。她站在门口,用很娇甜的声音唤着信太郎:“小信,我今晚或许会在外头过夜,我会再打电话回来。”
信太即招招手作为回答。雏子向着我小声说“拜拜”,然后消失在另一端。
信太郎马上开始继续翻译,一直到傍晚五点,我们都沉浸于工作中。还好是拜工作之赐,让我可以忘记片濑夫妇奇妙的对话。等到工作完了,信太郎拜托老妈端啤酒和红烧肉来书房时,我才又想起来。
我已听信太郎说叫半田的男子是信太郎的学生,相当优秀、又是个美男子。为什么那么年轻的男人和雏子非得两个人约到涩谷见面呢?又为什么雏子会说,有可能在外过夜呢?
“你吃吃看这红烧肉。雏子可以说是烧肉的天才。”
我依他的话从盛着红烧肉的碗中夹起一块塞进嘴里,一说好吃,信太郎马上笑着说:“对吧!她最喜欢喂别人吃这道菜,想要听人家说好吃。好像这才是活着的乐趣一样。真可惜,她今天要是在就好了。”
我小心地不让他觉得我在探人底细地问道:“你夫人是出门和朋友见面吧”
“和半田呀。我刚跟你说过了,我的学生。”
“是和他去哪旅行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刚刚夫人说,她或许会在外过夜。”
“她是去半田住的地方啦。”信太郎好像连碗都要吃下去一样,将里面的东西胡乱扒下肚,然后一面说:“半田是雏子的男朋友中的其中之一。”
“但是……那位先生……不是您的学生吗?”
“是呀。我的学生是雏子的男朋友。”
“你们夫妻真是观念开放。”
“为什么?”
“当然呀。那样的关系……要是普通人不吃醋死了。”
“我也好、雏子也好,都没有吃过对方的醋。结婚已经五年了,一次都没有。”
“你不觉得不舒服吗?自己的老婆……那么漂亮的老婆和自己的学生……”
“我不允许有入伤害雏子,但是,”信太即将杯中的一干而尽,很沉稳地说:“让雏子快乐的人,我可是欢迎得很。”
我本想说,这是有钱人常有的、毫无由来的自信。但话到嘴边又硬吞了回去。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不礼貌、太过份的说法。取而代之的,我拿着啤酒杯环视着信太郎的书房。因为有点疲倦,酒精特别会发生作用。我感到有一点开始醉了。
“说真的,像老师这样的人对我来说,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现在也这么觉得。”
“别的世界?”
“对,和我活的世界不同。我说不上来。”
“我可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只是个穷教授。”
“说什么穷,没这回事。”
“有钱的是雏子而不是我。我们的出身可差得远了。我是高攀了,很帅吧?”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信太郎开了第二罐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听了不要吓一跳。雏子是前子爵的千金小姐哟。所以呀,我们结婚的时候可是闹翻了天。我被雏子的亲人当野狗一样的对待,所以雏子离家出走,两人租了间便宜的公寓,就私自办了结婚手续。然后子爵,也就是雏子的父亲受不了雏子的坚持而提出和解,不但将这间房子便宜租给我们,还把老妈借给我们用。本来老妈就是专门照顾雏子的保母。”
我无意挖人隐私,但是信太郎似乎将这一连串戏剧化的发展告诉了不知多少人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罪恶感,反而好像有点骄傲。
“我和雏子很自由。”他用很干脆的语气说,“雏子有好几个男朋友。我从不觉得怎么样,我们这样过得很好。”
“老师呢?您也有女朋友吗?”
“有啊。”信太郎很自然地说。并很顽皮地眯起一只眼睛说:“你从今天开始就是我的女朋友呀。”我的头皮整个发麻,同时感到自己满脸通红。我假装没有听到,猛灌进一口啤酒,这下激烈的咳了起来。我慌慌张张地从皮包中取出手帕,这时信太郎走到我身边,将手支撑在沙发上端详着我的脸。
“没关系吧?”
没关系,我说。想对他挤出些笑容,但是无法办到。他像床上的小猫一样对我微笑,再回到书桌那边,又咕噜咕噜地津津有味地开始喝啤酒。
那天我回到中野的住处。房里没开灯,唐木蹲在电暖桌里面坐着。这是我十天来第一次看到他。这期间不知道他在哪儿过夜,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天从家里出走的运动衣和毛衣,颜色更脏了。看着他那掺白疲倦的肠,我不由得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事,让自己往错误的方向前进。这么一想,我记得突然感到不安了起来。
我一说好久不见,唐木毫无力气地抬头看着我说:“我住院了。”
“为什么?”
“肾脏出了毛病。”
我马上往电暖桌那儿蹲下来。电暖桌上的烟灰缸里烟屁股堆积如山。
“肾整个都肿红了,我以为投多久会好起来,但是没有。打电话给家人向他们借健保卡,我妈马上就跑来把我抓进医院。”
“啊!这样。”我的声音有一点颤栗,“脚也请医生看了吗?”
“还没有。”
“还是趁这个时候看看比较好。”
“就是呀。”
“会住院很久吗?”
“不知道,要看检查的结果而定。”
我拿起一根唐木抽的烟,自己点火。在封闭的房间中,飘着紫色的烟。
“你去哪了?上次提的打工吗?”唐木问,我点点头。
“怎么样,还好吗?”
“嗯。还好。”
“那就好。”
“嗯。”我说不大出话来,拼命地想压抑涌上来的情感,继续吸着烟。
“我是来拿东西的。”他说,“我只想把衣服和书带走,其他的你帮我处理掉没关系。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什么?”
“你不是说需要时间思考吗?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我想是吧。”
“什么都是你自己决定要怎么告诉我,我对你却不能有意见,每次都是这样。”
他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说,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这样最好。我想你也这么觉得的,如果不是的话请你告诉我。但是,我想……恐怕你也一样。”
我没说话。那就是我的回答。唐木伸手过来轻抚我的肩膀。“布子,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或许没有办法一直持续抗争到现在。”
我将香烟弄熄,看着他。他长及肩膀的头发油油的,有好几处站在一块儿。我一面看着他,一面思索要说什么才好,但是结果什么都说不出来。
唐木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站起身来,把衣服和书本塞进纸袋里,从脏中中的牛仔裤后面的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是我房间的钥匙,他把它放到电暖桌上。
“你是进哪家医院?”
唐木静静地摇头:“你没有必要再费心了。”
“我去看你。”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脆弱的样子。”
“那么,写信给我。”
“为什么呢?”
他好像喉咙硬住了。脸上一瞬间好像浮起了想笑的表情,但是又马上消失。
“布子。”他喃喃低语,“这样就够了。”
我动也不动。窗外的街道上有大卡车经过,地面轻微地震动,震得小橱柜的玻璃门也摇晃起来。唐木突然像是满脸怒气,撇过头往门口走。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关起来。可以听到下楼梯的声响,然后就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盯着留在电暖桌上的备用钥匙。从唐木留下来的一包烟中取出最后一根姻,点上火。
吸完了以后,把烟灰缸的灰烬倒进水槽边的垃圾箱中,再把烟灰缸洗干净,将散落在电暖桌上的烟灰用湿布擦掉,然后再把抹布洗干净。
我真正哭出来,是在那天晚上去澡堂洗澡时。我放着水,一面洗着头,一面将水往脸上倒。我想我可是哭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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