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我说了我帮不了你。艾琳,别玩了。”
小女孩抬头冲我笑笑,看起来有点狡猾,好像她刚做了什么错事,但又是绝顶聪明的事。“但是你一定记得——”
“艾琳。”
他的声音变得和他的表情一样严厉起来。我看看他,又看看孩子。小女孩把嘴擦干净,显得有点吃惊。筷子在她手指间耷拉着,她的碗看上去好像也可以吃似的。那人的手从我身边伸过去。有那么一会儿,我说不准他是打算去拿碗还是要伸手抓住孩子。我回头看了看他们,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是个幻觉。鸭子变成了兔子,黑色的圣杯两侧也变成了白色。在艾琳的碗中央,三片金枪鱼被搭成了三角形。小女孩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一个能听懂英语的孩子,在那里不停地玩她的饭。在红色的鱼片中间,米饭被堆成了金字塔形。
“求你啦。”他说,摇摇头,显得有点不知所措。他用日语小声地和汤姆说了几句。小男孩不安地站起身,伸手去拽他妹妹。
“你没对我说实话。”我说,感觉自己好像被出卖了。但立刻,我又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就好像我打碎了他们家的瓷器,或其他很珍贵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人转到桌子另一边,在孩子和我之间。我看着他。他用手拣起筷子,紧紧地攥在拳头里。
永远都是这样,我想,在世界的尽头孤独一人。我想要站起来,脚却夹在了桌子下面,只好往下躺在垫子上。小男孩看着,惊讶地张着嘴。艾琳原本打着呵欠,也被吓了一跳,不出声了。那人又小声地和他们说了几句,然后很容易地就站了起来。在我能起身用膝盖跪着之前,他已经在厨房的操作台旁边了。
“请坐。你还没打算走吧。告诉我你为谁工作。”我抬头看他时,他手里拿了把寿司刀,刀片很宽,黑色的氧化金属,边缘是波浪形的。我从他身旁走过,直接走到关着的大门那里。我的头撞到了门上。我想要出去。他正在操作台旁边忙着。“我说,你等一下,凯瑟琳。我必须知道你在为谁工作——”
我打开门,开始跑了起来。那人在我身后大声地喊。夜晚的风还有暖意,但闻起来湿漉漉的,大概会下雨。沙粒在我脚下塌陷。我爬过沙丘,猫着腰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匍匐。那个人又大声地喊起来,但既不是孩子的名字,也不是我的。
我试图想起从那幢房子到海边的路有多远,好计算一下那个人能跑多快。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先藏起来,能藏多久,除了他会有别人发现我吗。远处,我听到他在发誓,又喊起了刚才的那个名字。竜。
海岸就在眼前,海浪在黑暗中泛着白光,海边的沙粒细小紧密。我向内陆走去,感觉像是光着脚。除了我自己的声音,海浪拍岸的声音,我还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可是什么都没有。浪开始高起来了,浪尖上海水还不断吐着泡沫。在土佐,大观览车还在转着。它看上去离我很近,好像如果我现在大声喊,它就可以把我的声音带到最高处。
我身后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阵急速拍打的声音。直到它离我越来越近,我才注意到。不太像是脚步声,倒更像是下雨的声音。忽然我觉得可能是那个小男孩,汤姆。我回头看了一眼。
一只狗正在海滩上追我。它的身形像是德国短毛猎犬,但体积要更大些,身躯如水桶般粗壮,头和下巴都像是攻击性的动物才有的。一只斗犬,我想。高知的那些小雕像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了。在月光下,它黑褐色的皮毛看上去有些发灰。它离我越来越近,但并没有什么声响。
我转身对着海岸拼命跑了起来。狗没再追上来。它沉重地喘着粗气,身体不停地颤抖。我开始觉得有点后悔,但只有那么一点。其实如果狗追上来了,倒也可以算是个伴儿。毕竟,土佐不是为跑步修建的。在它的设计中,跑步是次要的。
“救命!”我大声喊,拼命用力,但声音很小,听起来很滑稽。一堆墨角藻盘绕在我的脚周围。忽然我的节奏被打乱了,呼吸、心跳、脚步声都乱了。等我重新找回节奏时,风已经越来越大。我继续走着,顶着海风,几乎都能感觉到衣服的重量。那只狗还在往前走,但并没有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是在等着指示。它好像知道,它必须要耐心些。
海岸离我已经很远了,好像都不存在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萨尔曼缓缓地说。“就像你睡觉那么容易。”他嘴里有股难闻的臭味,像是刚吸完鸦片。他咳了几下。“我在想着,她戴上宝石会是什么样子,都有些什么人会看到她戴着王冠。然后他们会在今后怎样地笑话我们。犹太两兄弟的最伟大的钻石被骗走了。”
他起身走到窗户旁边。雨轻轻地打在窗子上。丹尼尔的声音跟随着他:“你说过,你现在才不会离开这儿呢。”
“对,所以我现在还在这儿。”一辆马车从下面驶过。上面有一个德比徽章,马车夫弯着腰,披着防水布。“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应该给他们一次机会。”
“谁?”
“伦德尔,还有福克斯。”他心不在焉地说着。丹尼尔在穿衣服。他卷起袖口,扣上扣子,穿上这身异域的服装。“小醋瓶子和老福克斯。他们还有时间进行些补救。”
“你现在还认为那颗钻石是我们的。”
“我了解那颗宝石。”他回头看了一眼丹尼尔。“我比他们都要了解。他们想骗我,就像是告诉我,你不再是我哥哥。”
丹尼尔伸手取过雨伞,然后打开阁楼的门:“我这人不值得你撒谎。”
威廉和玛莎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他们显得很苍白。其他伙计都站在靠科瑞德巷大门口,穿着大衣。坩埚上烧着一壶水,正冒着热气。店里被擦洗得很干净。现在所有的活都是在外面干,这儿更像个漂亮的厨房。
“早上好,威廉,玛莎。”萨尔曼朝玛莎走了过去。她正坐在长椅旁喝着茶。
玛莎抬头瞥了瞥他。“您睡的时间太长了,最好的位置已经没有了。我能签我的名字了。我带了铅笔。如果您有纸,我可以给你签我的名字。”
“好吧,现在。一个签名可能会——”他朝玛莎身后看过去,威廉已经走到丹尼尔旁边。萨尔曼看见威廉抓着丹尼尔的胳膊,正在和他说着什么。“威廉?出什么事了,加冕礼被取消了吗?”
他们一起转身看着他。丹尼尔皱着眉头,好像贝内特刚刚告诉了他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好像是女王不见了,或者是找不着王冠了。萨尔曼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些人现在突然都压低声音小声地说着什么。好像除了他,每个人都知道了实情。丹尼尔摇摇头。“威廉说公司就要关门了。”
“公司?”他说,好像已经知道了。“是伦德尔和布里奇吗?”
“这只是个谣传——”
威廉打断他。“我这儿可是权威消息,知道吗?有个法国人已经把这里的生意买下了,所有的东西都要拍卖掉。马上就会开始清算财物了。”他擦擦脸,表情很痛苦。“我还得再找工作。我还有其他四十个倒霉的宝石工匠。不过你们正希望这样,是不是,先生们?”
“但是我们还没拿到钱啊。”萨尔曼感觉血涌到了脸上。“还有两个月才能拿到钱呢。”
“所以啊。我倒是把这个全给忘了。好吧,现在。”威廉靠了过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焦虑了,而是充满好奇心地笑了笑,像个吸血鬼。“有多少钱?”
“四百五十英镑。”丹尼尔轻声说。
英国人轻轻吹了声口哨。“耶稣基督都会为你们心疼得流血的,我敢肯定。我要是你们,就会在伦德尔死前先把他攥在我的手里。他们说他还活着只是因为魔鬼还没找到他。”
丹尼尔抬头向上看。“那他还会付我们钱吗?”
“会吧,如果你们催催他的话。他好像还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马车过一会儿就会来。”
萨尔曼跑出去,没有等丹尼尔。他穿过站在科瑞德巷门旁的人群,跑了出去,穿过后面一条嘈杂的小巷。拉得盖特山的人行道是黑色的,石板路刚下过雨,他跑到拐角处,看见在街边的石头旁有辆四轮两座的大马车已经起步。他跟上去,在旁边跑着,朝着马车上的布篷大声喊着,车夫不慌不忙地赶着车。车窗里面出现了一只手,白白的,把车帘拉开。过去的一幕再次重演了。
“伦德尔先生,请原谅我,我——”他穿着公司的深色制服,气喘吁吁。车窗被打开了。
“把你的手拿开,先生!”那个老人几乎是在冲他咆哮。萨尔曼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他不认识我,萨尔曼想,在他把我的东西偷走后,我对他就一文不值了。他有点不知所措。马车上,那个珠宝商的表情还是那么僵直:“利维先生,我几乎认不出你了。请把你的手拿开,不然我就得带你去威斯敏斯特了。”
“店里有谣言,他们说伦德尔和布里奇——”他觉得自己心里慢慢升起一股怒火。周围的街道开始摇晃起来,萨尔曼好像看见一幅伦敦的海市蜃楼。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想起了大海,隐约地泛着光,像是把什么东西切开了似的——“会被别人买走。”他终于说完了。埃德蒙德伦德尔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好像想要咬谁一口似的。
“我看上去像需要和你算帐的样子嘛,利维先生?”
“先生,你还欠我们钱没付呢。”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就是王冠上的那颗蓝宝石,还有——还有其他的宝石。”
“噢,是啊。巴比伦兄弟的那些宝石。”伦德尔使劲地皱眉。“你必须好好想想我们以前是怎么说的,是不是?到八月份才该付钱。”他眨眨眼,显得很有学问,而且比萨尔曼脑子反应得快。“四百五十英镑,对吗?”
“对。”
珠宝商朝萨尔曼点了点头,手伸向车窗。“到我的办公室来,你还有你哥哥。今天晚上,加冕礼之后。多晚都行。祝你今天愉快。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