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明天吧。”
他等着爱莲娜熄灭香烟,然后用英语和德语说了晚安。他们走了以后,哈森就把桌上的水晶盘和陶器撤走了。当确信他不再回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和隐居者在一起了。厨房里没有声音,只有洗碗机有节奏的嗡嗡声,还有开着的窗户外面传来的汽车声。
“你特别的无礼。”在寂静之中,她的声音非常响亮。我抬起头,她正用她明亮而反常的眼睛看着我。
“关于什么?”
“关于——”她抓了一下她的项链,摇了摇它。“我要让你知道这些珍珠是从淡水蚌的珍珠云母里面取出来的。它们特别的稀有。那些蚌可以活一个世纪,一百年才成就一颗珍珠,你应该尊重它。”
“我很抱歉,伊娃。我不喜欢珍珠所以禁不住就那么说了。”她什么都没说。我看着她,紧紧地闭上了嘴。上辈子或者下辈子她一定是只牡蛎。“我会让你知道。”
她又生了一会儿气。等她开始微笑的时候,我很高兴。“有一天你会意识到你不总是对的。”她拿起她的饮料。“哈森给我做了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珍珠粉加醋。”
“别开玩笑。”
“煮沸的牛奶,在英国我们也有奶牛。”
“你看,你已经犯错误了。这是牛奶加兰花根粉,你应该尝尝。它会让你的脸色红润起来。”
“我不需要脸色红润。”
“你可以做到的。我的宝石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是什么让宝石不怎么样呢?它们需要红润些的脸吗?我已经做好准备大吃一惊了。”
我可以选择不告诉她。我可以明天离开,回到伊斯坦布尔重新开始。这是一种我习以为常的失败,格罗特不会知道发生着什么,直到有一天她走进宝石房间发现抽屉是空的,而马丁已经走了。至少,对我来说那样做很容易。
尽管如此。
“马丁在偷那些宝石。”
“你真愚蠢。”她说。她在解她的项链,然后把它们梳理出来。
“不。他在偷宝石,而且很快。你让我为那些收藏品分类,这就是我发现的。按他这种速度,我想在这些宝石又乱作一团之前,我是没办法把所有宝石重新分类的。我很抱歉,伊娃。”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疲倦,很单调。她的手在珍珠上摩挲着。“你真愚蠢。”
“你在说什么?”
她讲话速度很快,低语着。“以上帝的名义,我不在乎他干什么。我只是想他在这儿,对我来说他很珍贵。”
“比你父亲的宝石珍贵?”
“当然了!”她笑了。“当然,你觉得我丢不起几颗宝石?”格罗特瞥了一眼她的珍珠。她不再是那个精明的老鸟,而是个更可怜更笨拙的动物。“我很抱歉,但我发现我很同情你,凯瑟琳·斯特恩。”
“是吗?嗯,你真好啊。”怒气让我站起来。“我从明天起会记住的,在我一边浪费我他妈的时间在你那堆就快消失的收藏上的时候。”
“没有人把你留在这儿。别为了你的选择而责备我。”
那我选择离开,我差点就说出来了。这句话就在我的嘴边,我没说是因为这里有我需要的东西,如果我可以找到它,如果我知道它在哪儿,知道怎么找。我的生活就围绕这些问题。但我已经知道我今天晚上哪儿都不会去,她也是。
“晚安,伊娃。”我尽可能地说得很安静。她看着我一直走到门口。回廊里面没有点灯,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她。她高挑的身体弯屈在空桌子的旁边。我经过我的房间,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主门。我走出去来到院子里。
“晚安,伊娃。”我尽可能地说得很安静。她看着我一直走到门口。回廊里面没有点灯,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她。她高挑的身体弯屈在空桌子的旁边。我经过我的房间,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主门。我走出去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没有灯,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我从喷泉旁边走过了三步,然后停下来。是夜晚的空气让我停了下来。我能听到它,它带着声音,是喷泉里的水声。一只小壁虎趴在墙上,在我的上面,挞卡,挞卡,还有城市喧闹的背景声。
在院子的另一端,我看到了一张长石凳。树下有白色的石头。我一只手拨开树枝,穿过院子坐在上面,闭上眼睛。在老城街道里的什么地方,有只狗在哀鸣。很轻,就像是黑暗中的魔鬼。这让我想起不值得去想的东西。雄玄武岩的石壁在我身后,感觉很温暖。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睡着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手是凉的,我周围的石头很潮湿。他在树下弯着腰,就像在走廊里一样,好像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也太狭小了。
“你吓了我一跳。”我说,虽然这不是真的。见到他我一点都不吃惊。好像我就是在这儿等着他似的,在那栋房子和城市之间。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想法。今天晚上不知道,可能从来都不知道。
“是伊娃让你找我的?”
“不是。”
“那好。你能和我谈谈吗?”我在石凳上挪了挪。他坐下来的时候,我的头只到他的肩膀。坐得这么近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他很苍老。他手上的肉已经在骨头周围收缩着。
他没出声儿。这让我很容易和他交谈。“这是个很美的地方。我真希望我多出来看几次。”
“你要走了吗?”他的英语是不自然的,很谨慎的。他的声音很低沉,但有着明快的节奏感,是一种优雅的感觉。他是个优雅的人。
“我希望是。你有没有注意过房间里面的空气?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声音。为什么会那样?”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当然,有些特别的石头会有这种效果。但这感觉像个陷阱。我感觉我在这儿掉进了一个陷阱,但是我记不得是怎么掉进去的了。”我停下来,小声说。“你是从哪里来的,哈森?”
“从山里面。”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侧影。“你是库尔德人吗?”
“是的。”
“为伊娃工作你开心吗?”
他吸了口气,轻叹了一声。空气中有茉莉和雪松的味道。“我开始为她工作的时候很小,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你肯定比任何其他人都更了解她。而且她也了解你。”
他没有回答。我不再讲话了。我们又坐在那儿聆听着,一个新兵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倒垃圾。
“我想谢谢你给我的那些花儿。”
“那没什么。”
“还有那些香,都是很好的东西。”
他动了动,我能感觉到他大腿上肌肉的热气。“你是个客人。我很高兴见到你。”
我看不到他是不是在微笑。“哈森,你听说过半龙半狗的怪物吗?”
“听说过。”
“它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没有。它是一只怪兽。有龙的头,鹰的爪,狗的身体。”
我把手放在石凳上。“格罗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这儿做什么?”
“你在找什么东西,她说那是件美丽的东西。”
“它确实是很美。”
“任何东西的美都是有原因的。”
“不。珠宝的美没有。”
他耸耸肩。“有不同的目的。有些花很美是为了传粉,还有些是陷阱,为了捕食。”
我笑了。“相信我,我要找的东西没让我掉进陷阱。”
“我母亲讲过一个故事,辛巴达的 三颗钻石先生。
我又去看那张交易记录。最后一张纸和其他的不同,它没有装订的痕迹,但在纸头上有一个对称的腐烂了的形状。如果我眯起眼睛看,那可能是个地址。甚至是个小图章。这张纸被潮气侵蚀了,上面的字很少。要是没有人用铅笔作了标画,我可能根本看不出来那上面有字。
——利维先生
请在布莱克弗莱尔苏尔等我
我会买你的“三位一体”
这不是格罗特父亲的笔迹。那铅笔的痕迹可能是他的,但要搞清楚这些是不可能的。很明显,原始的字体和风格比世纪之交的年代还要久远。手稿措词臃肿,上面有个签名,但也不清楚,像个孩子模仿大人的笔迹般断断续续。那里面具体的内容对我不重要。至少它们应该不只是个模糊的邮政编码,或者色情年历上的地址。
我很快打好包,我从来都不会慢的。我没有把宝石杂志留在这儿。我收拾好了以后去见伊娃。房子的大门打开着,我走过的时候看到院子里面有很多麻雀,一群一群的,有些落在雪松上,有些还没有。我没有看到哈森,就好像他从来都没在那里待过似的,好像整个早晨我都是听到那些鸟在叫。
伊娃在她白天待的房间里,正在试戴珍珠。黑色的珠帘还在我身后哗啦哗啦地响着。她在一面大穿衣镜前盯着自己看,旁边的沙发上有一盒珠宝。在她身上有个金黄蜂胸针,黄蜂绕着一颗黄色的珍珠。她背对着门口,我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她的脸。她没有转身看我,因为没这必要。“来吧,我需要听听你的意见。”
我走近她的身边。她用手指指着她的胸针。我的手里拿着包,没有放下。“它很美。”
“当然。你可以借着戴,如果你想要的话。但它适合我吗?”我们肩并肩站着,她脸上写满了困惑,不知道穿戴什么首饰合适。这是个让人愉快又难以决定的选择。我看见我笑了。
“你是问我一个黄蜂的胸针是不是适合你吗?别诱惑我了。”
她笑了,少女般的尖声的笑。在我们身后,那珠帘还在轻轻地摇动。我能听到那些珠子相互碰撞的声音,就像石头做的手指在轻轻地拨动着。我拉开包,拿出那几张纸。“你拿的什么?”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轻轻地说。听到这句话,她不再从镜子里看着我们了。她用她干瘦的手抓过那几张纸,我觉得她的手就像鸟的爪子。她看完了就瞪着我。
“你在哪儿找到它们的?”
“在那个放宝石的房间。”我想到了那些老鼠的骨头。古老的文件没有被啃掉。这是哈森的礼物。“你觉得它们会在哪儿?”
她的头在细脖子上摇晃着,一下、两下。我不知道我该期待些什么。我伸出手拿回那几张交易的文件。她把那几张纸递给我。她再次开口讲话的时候,声音几乎是胆怯的。“你会去哪里?”
“伦敦。”
“如果这并不是终点,你跟我有个承诺的。”
我回头看着她。她直挺挺地站着。在倾斜的镜子里,我们都是巨人,就像哈森一样。“什么承诺?”
“整理范·格罗特的收藏品,你还没有做完呢。”
“不是这样的,伊娃,你知道的。”我静静地说。
她摇了摇头。
“我的上帝。你总是能得到你想要的,我知道,你这个自私的女孩。”
“不总是这样的。”
“你的行为就像是股票市场里的那种!”她吐了口唾沫。所有的严酷又回到了她的眼睛里,就像血液涌到了皮肤表面那样。
“因为这是我的事,伊娃。那件宝贝是我的事。”
她拿起那枚胸针,使劲地朝我扔过来。那件很沉的金饰没打着我,但打在了遥控器上,把遥控器打翻在地。电视机被打开了,这个频道正播一部电影,哈里森·福特正在朝一个美女开枪,她跑过商店的橱窗,玻璃和音乐在她周围成了一堆碎片。
“你在浪费你的生命。马丁喜欢你,我们喜欢你,凯瑟琳。”她自己没有注意到,放在她身体两侧的手掌充满了欲望,机械地打开又合上。在她身后的那幅照片里,她的第一任丈夫以恒久的微笑注视着这一切。
我伸出手去拥抱她。这让她毫无防备,要不然我想我也不可能这么做。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她靠得这么近的时候,我还可以感觉到在剪裁得体的衣服下面,她是如此的瘦弱。她也抱了我一会儿,好像在思考。我松开她之前,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穿过黑色的珠帘,听到她喊我的名字。珠帘在我身后哗啦哗啦地响。我走过回廊来到院子的时候,又听到她在叫我的名字,声音更大了。
“凯瑟琳。凯瑟琳·斯特恩。”
门锁了。我打开锁,走出走廊,走过喷泉。在池塘旁边,我又听到了伊娃的声音。我可以听出她开始流泪了。这种声音就像一段旋律般不断地重复着,就像鸟鸣。
“凯瑟琳,凯瑟琳·斯特恩!”
这声音抓住了我内心的什么东西,把它撕裂开来。这种震动让我绊了一跤,包从肩膀上滑下来。在我的内心深处,感觉有一扇门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自己打开了,有那么一秒钟,它被吹得彻底大开,然后相反的力量又把它摇回来。门又关上了。
我把包提起来,回头看了看。哈森站在那儿,我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看到他的侧影。我知道他会在这里等着我,或者说我希望他在这里等着我。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这种情感在我心里面膨胀着,我伸出一只手,看着他伸出他的手握了握我的手。
我的手停下来,他也就停下来。在拱门那里,有鸽子正在我身边吵闹着。它们身上除了胸口那一块干净的白色以外,通身全是黑色,就好像是格罗特的房子渗进了它们的巢穴,它们的蛋,它们的血液和它们的羽毛里面。我开始朝西走,不再回头。
我思考着宝石的特性。
它们是死的,这个品质让它们具有了某种很可靠的特性。我对“三位一体”上面的宝石的了解要比对我自己的了解多。我身体里有活着和死了的组织,固态和液态的部分,是个复杂的混合体。二十五年里,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除了我的骨头以外,都生死更替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但那件宝贝上的宝石一直就没有改变过,红宝石还是红宝石,钻石还是钻石。我对这些了如指掌,也许还不止。至少,我清楚我在找什么东西。
它们是值得拥有的。这和它的美有关,还和钱有关。这两个方面互相交织,变得不可分割。这就意味着对宝石的爱永远都不是一种纯粹的东西。这种爱是易变的,善良与邪恶并存。珠宝本身就有易变的特性,我们又赋予了它们这种特性。它们是那些贪婪的人的小小愿望,追逐逃跑,满足欲望,拥有庄园和宫殿。这些都是钱的力量,整个人类的最微不足道的力量。我想到“三位一体”,我在想我要用什么东西来换取它。
它们把你带回到过去。这是它们最后一个特性。我跟自己重复着这些特性:它们的神秘、它们的咒语还有那些艰苦的历程。现在我全都记起来了。
飞机向西朝着安卡拉和伦敦的方向飞去,它薄薄的金属外壳和绝缘体在我耳边隆隆作响。经历千年风雨的珍贵宝石,辗转经过很多人的手。这些经历往往都如过眼云烟,不留任何踪迹,但它们留下的无形的痕迹却永远都在那里。那些看不见的痕迹,就像氢原子被吸附到钻石表面形成的透明表层一样。
它们把你带回到过去。我看着舷窗上结晶的冰,想着我还能坚持多久,还能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