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上午8点32分。牙买加医疗中心
“你觉得怎么样?”
诺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往上撸了撸袖子。他很高兴这是一间私人诊室,而不是拥挤的急诊室。他认识这儿的医生,他父亲每月至少来做一次心脏检查。医生利文年轻,果断,待人真诚。
诺斯感到浑身麻木,满腹沮丧,羞愧地低下了头。“我睡不好觉。”他心里知道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症状,但是别的他又说不上来。
利文在诺斯的左上臂上绑上一根黑色的橡胶带以提高血压,拿酒精棉擦擦他肘窝,“我们以为你会早点来。”
诺斯并不想弄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希望生活能恢复常态,以他所熟悉的方式继续。对于那些光怪陆离的鬼魅幻影他根本就不想理睬,当然也不想多加讨论。
“他们说那是什么东西了吗?”
“那剂针剂?”诺斯摇摇头,“还没有。”
“可惜。”利文准备好一支无菌针头。他有很多长短不一、颜色不一的针管,红色的、灰色的……他选了一支淡紫色的,插好针头,扎进了诺斯的静脉。
诺斯暗红色的鲜血马上流入了真空的针管内,起了一些沫,血液很粘稠富有光泽。
“我们要测试一下。”利文缓缓说道:“很快就能知道你是否感染了爱滋病病毒。在我们知道的更多之前,没有必要让你一直紧张着。能让你安静下来的最好方法是尽快检查清楚,不然的话我们就得进行更多的测试。”他查了一下他的记录,“通常我们只需要七毫升,可是你很不幸,法医局也要一份同样的血样。”
因为诺斯不信任法医局的法医,不能让他们来给他做检验。他们每天只和尸体打交道,要是有什么不对,尸体是不会抱怨的。不管他的血液里有什么证据,只能让他信任的人来提取这一证据。
利文换了另一支针管,抽了血。他开始贴标签,做记录。“你是A还是B?”
“什么?”
“血型。没关系,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血型。”
诺斯想了想,“O型,阳性。”
利文的笔在纸上犹豫了一下,“你确定?”
诺斯耸耸肩,“确定。怎么了?”
利文又犹豫了一下,感到无法下笔。他把笔插到白大褂的上兜里,又拿过来一支针管。取完 “我可不可以找威劳柏谈谈?”
“你要是有让人显灵的本事就可以,他已经死了两年了。”
诺斯把这个名字从记事本上划掉。“你觉得我在哪儿能找到这类东西?”
谢泼德想了想,“城里的很多古董店都可能会有这些东西,我相信会有几家专销店。”
“刻在一端的这些字母,H-R-S-H,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收藏家们可能会知道的。”
他们去了大厅另一端的一位实验员那里。谢泼德把头探进门里,满面笑容地拿出“礼物”交给女孩,“诺斯探长珍贵的尿液。”
她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诺斯觉得尴尬,但是来不及躲开,她对他笑了笑,诺斯也只好勉强笑了笑。
谢泼德继续朝前走去。一进他的办公室你就能感到强烈的书卷气。整整一面墙挂满了数不清的学术成就和认定证书。桌子上下左右堆满了书籍、杂志、笔记本和影印文件。电脑旁放着一些药片:维他命和阿斯匹林。
他快步绕过桌子,坐在一张大的皮椅子上。“我们在剑上发现了四种血型。在玻璃展柜上发现了皮肤、毛发和血迹。还没有用CODIS检索,等我们做了就会给出报告。”
CODIS——DNA联系检索系统,是FBI的全国DNA总库。在DNA库中有记录,但可能在AFIS指纹库里没有档案,同样,也可能有指纹档案而没有DNA记录。
诺斯没有进去,他在走廊里转来转去,他感到紧张,哪儿也不想呆。“艾什告诉我你们在剑上找到了我的指纹?”
“是的,很奇怪。我们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剑柄上似乎有一些古代的痕迹。可是你却在上面留了一个印儿,不过从测试上看,指印已经石化很久了,这又是一个生命的奥秘。”
下午2点38分
巷子口站着一个身材瘦弱的舞女,穿着金色的紧身裤,她溜出来吸烟,一双眼睛美轮美奂,胸部极其丰满,嘴唇富有曲线非常诱人,诺斯忍不住地看着她。可是她宽宽的胯部,硬硬的下额,以及粗粗的男性的脖子马上让人看清了“她”。
“她”对他笑了笑,显然把他的厌恶当作消遣。
诺斯从垃圾桶上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你希望我叫什么?”“她”长长的假睫毛上涂了黑色闪亮的睫毛膏,眼皮向下垂着,好像在期待什么,嗓音沙哑。
“你今天是不是不想过了?”
“她”气恼地卸下了伪装,用明显的深沉的男声回答说,“克罗蒂娅。”
“你的真名。”
克劳蒂娅瞪起了眼睛,刚才的那个女人不见了,现在就只有诺斯和一个穿金色紧身裤的男人。“谁都这么叫我。”
“三天前你在这儿吗?”
克劳蒂娅不再玩了,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我天天在这儿。”
“你记得几天前发生的打斗吗?”
“打斗?”
“打架。”
“我知道什么叫打斗。”他用手把脸上的头发拔到一边,是最便宜的那种假发,一脸怒色。“我知道得不太确切。我当时忙着。”
“忙着干什么?”
“和一个人干那个呗。想让我给你画张像?”
“但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有几个女孩说来着。”
“几个女孩?他们今天有谁在吗?”诺斯问道,尽量不显得迫切。
克劳蒂娅摇摇头,转了转眼睛,不太方便,不过他还是让诺斯跟着他进了楼。
下午4点57分
楼上一间很小的浴室里,一个叫马利奥,也叫马娜的“她”告诉诺斯他只听到了引擎声,窗户上是花玻璃,要是想真看清楚,就得把身子探出去,他又不想看什么,所以就没有看见。
诺斯挤过一根晾衣杆,杆上挂满了湿裤子和胸罩,探身出去看了看。“后来没人找你谈过话吗?”
“天,你逗我呢?我们可怕你们这些穿蓝衣服的家伙。”
“只是一辆车,你为什么会注意它?”
马利奥紧紧了白色的套头睡袍,“它很显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客人们都知道不能从巷子进来,得从前面绕进来。没有人走那条巷子。”
楼里一共住了21个人,但只有马利奥一个证人。
下午5点22分
诺斯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小塑料盒,从中取出一卷胶带,撕下两条贴在鞋底上,然后继续向前走去。他走了整整一个街区才绕到后面,找到了那条巷子的入口,街的一端用铁丝网拦了起来,这么做的目的多半是为了不让车子通过。
曼哈顿的街就像格子,没人在意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在市中心很少能见到巷子,一条砖路就更是罕见,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而格林尼治村那边有几条砖石路面则可以追溯到19世纪,那里明显印着历史的痕迹。
诺斯小心走着,仔细地查看着一切。这并不是他的工作,不过他没有时间了。这一片法医并没检查过,很有可能他会碰到什么东西,贴上胶带就是防止他的脚印和未被发现的证据混在一起。
在一堆垃圾、杂草、老鼠洞中间,诺斯注意到一块黑色的污渍,它在一块砖面上,一段生锈废弃的防火梯上倒垂下来把污渍遮住了,这离刚才那间后院的围墙只有几米远。
诺斯马上看出那是一滴粘粘的汽油渍,他贴近了看看,更清楚地看到了碎塑料片,还有一个轮胎印。
傍晚6点04分
罗伯特艾什站在油渍旁,用一把L形、白底黑字、30CM——15CM的轮胎测量尺量着,之后又拍了一张照片。他正在回家的路上,但接到诺斯的电话就马上赶了过来。
诺斯始终注视着汽油渍,“你觉得这是什么?”
“油就是油。从汽油渍是没法找到一辆车的,不过我怀疑是不是一辆汽车。它是在路边,而油一般是从引擎的最低点漏出来的,应该在路中间,一般的车不会开得这么靠边。”
“所以你觉得是摩托车?”
“还是大马力的,超过500CC。可不能小瞧运气的力量,呵呵!四冲程引擎使用的是粘性汽油,两冲程引擎用的则要稀一些,应该早被雨水冲走了,可它还在这儿,而且颜色很黑,肯定是高级的摩托车。”
诺斯再也忍不住了,冲口说道:“我听到了车门的声音。别说什么摩托车不摩托车的。”
“我今天看见你爸爸了。”
诺斯心里疑问,扭过脸,“噢,是吗?”
“是啊,他请了一些人周末过去吃烤肉。你去吗?”
“我,嗯……我不知道。嗨,你闻到什么味吗?”
艾什闻了闻,“什么味?”
诺斯感到窒息,他闻到一股烂肉在火里灸烤的臭味,感到阵阵恶心。他很想弄清楚味儿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是那个后院,不过好像没什么来源。
他感到嘴里很苦,“你真的没闻到什么?”
艾什蹲在地上,拿着一把小镊子检查。“没有。”他挑起一点半透明的玻璃碎片,碎片看起来很干净,没有被油弄脏,显然落在地上没多久。
“你说你听到那家伙上车关门的声音?”
“听得很清楚。”诺斯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捂住了鼻子和嘴,可是没用,那股味道似乎越来越刺鼻。
艾什点点头,“对了,我知道是什么了。”他指了指地上的碎片。“他上了车,把门拽上,留下了这些碎片。车拐弯,这些碎片就继续掉下来。它没有颜色,所以不是尾灯。你要找的车有一个车灯碎了,是在车头方向的。”
晚上8点39分
那股臭味始终无法散去。整个警区都弥漫着一股腐臭味,却只有诺斯能闻到。在休息室他冲了一罐浓浓的咖啡,但没喝,他只是端着,希望不要有人问他什么尴尬的问题。
诺斯把事故记录写了,布鲁德也已经填写过了,不过他当时也在现场,需要填写一份完整的事故记录,所以找不到借口推辞这样的例行公事。
他填完了之后上了警局的二楼,他在一间小屋子里又看了几遍录像带,将博物馆内的各种情况又重新温习了一遍。
带子一遍一遍地转着,诺斯坎了同一个房间的不同角度的拍摄画面。基恩进博物馆这段很清楚:他一个人进了博物馆,时间是10点07分。他四处转了转,不清楚他是在找路,还是在等什么人。他在贝尔弗厅看了看,然后对希腊的展品很是着迷。10点23分,他刺伤了第一位游客。
诺斯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起来活动了一下。他以前曾经读到过,在长途飞行中有人会因坐得太久而死于血管堵塞。如果警察万不得已要监视几个小时,同样的事可能也会发生。
诺斯放进另一盘录像带,又换了一个角度,基恩再次走进了博物馆。
但是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诺斯把带子往回倒,从头开始:基恩走进博物馆……周围的游客在闲逛……他进了贝尔弗厅……
等等。她在干什么?
诺斯把带子停住,回退了一点。
基恩站在那里看一个巨大的花瓶。一个长头发戴太阳镜的女人从后面走近他。她了停下来,离基恩很近,她用一支手挡住了脸。突然出现了一股烟。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因为其他的摄像机没有照到那儿,不过现在看出来了。
诺斯凑近了屏幕想看得更清楚,图像被定了格,隐隐有些晃动。她的脸就在眼前,可他却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二楼大厅里传来了脚步声。助理警探南希蒙哥马利已经穿上了外衣,她抱着一摞卷宗,不满地看了诺斯一眼,“你无家可归吗?”
诺斯用手搓了搓脸,他的手很粗糙,“你说呢?”
她继续向前走去,“去找个女朋友。”
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但诺斯没有吭声,继续研究屏幕上模糊的影像。
她是不是在做什么别的事?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探头出去对南希喊道,“嗨,你忙吗?能来看一下这个吗?我想听听女人的看法。”
“我刚才怎么跟你说来着?”他听到南希嘟哝着,重重地扔下了什么东西。她气哼哼地走出来,把拉直的黑发甩到一边,露出她巧克力色的富有光泽的皮肤,“我能拿警探的工资吗?”
“你要减薪吗?”诺斯无奈的说道。
她站在门口,双臂交叉,“我可没多少功夫。”
他让她看了看屏幕,问道:“这个女人在干什么?”
他重放了一遍录像带,陌生女人在基恩身旁站住,举起一支手,然后出现了一股烟儿。南希眯起眼睛看了看屏幕。
“再放一遍。”诺斯又放了一遍。她转了转眼睛,“她在喷香水,那是一个香水喷瓶。我破了案了?”
诺斯用手指了指屏幕,“你那样喷香水吗?”
她又看了看,现在她也注意到了。“她为什么朝看花瓶的人喷?”
诺斯扔下笔,感到筋疲力尽,“问得没错。”
他回到办公室,翻着桌子上的卷宗。他回想起追基恩的时候,听到有玻璃被轧碎的声音,还闻到了香水味,而且还有报告证实发现了小香水瓶的残片。
他在报告上面别了个条,让艾什再对证据进行一次检验。
晚10点57分
街上空无一人,街灯昏暗得闪着,人行道上的下水道盖微微地冒着热气,像是一头野兽的肚子,一条正在沉睡的巨龙的肚子。
屋里很黑,电话留言机的小红灯不停地闪着,诺斯的母亲给他留了言。听到她的声音,诺斯忍不住一阵心虚。
雨敲打着窗子,屋里一片宁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而且下意识地多倒了很多。诺斯漫无目的地换着电视频道,最后挑了一个台,屏幕上是一个标枪运动员正在尽力投掷标枪,标准的奥林匹克姿势。
这些标枪似乎在对诺斯诉说着什么。昔日的武器,今日的运动。为什么看着它们他会感到心潮澎湃?每次看到这项运动他都会停下来,可是现在他感到似乎被催眠了。有多少次他的意识在迷茫中回到希腊的荣耀之中,潜藏于心中的另一个自我在对他讲述着什么,在黑暗中跟他说话,声音低沉,不仅仅是让他注意,他腐烂的身体被火烤着,散发着一阵阵的恶臭,诺斯忍不住呕吐起来。
诺斯“啊”的一声醒来。墙上有一幅画,画面是一个牛头,色彩浓重,一直不断地纠缠着他。
是牛头让他感到恐惧、害怕、气恼。
是牛头让他心生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