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堆里的炭像巨兽的心脏跳跃般熊熊燃烧着,不时扬起一串串金色的火花,蹿到柴火上方,然后化为一道白炽的线消失了。
伊拉龙和若伦所生的篝火只剩下些余烬,给附近地面罩上一层微弱的红光。亮光之中,可看到岩石地面一些青灰色的灌木丛,以及稍远些但已模糊不清的杜松,更远处,则漆黑一片了。
伊拉龙席地而坐,背靠蓝儿粗壮前足布满疙瘩的鳞甲,将脚丫伸向火堆取暖。对面的若伦靠着一棵古树干,树皮如铁一般冷硬,被太阳晒得脱了色,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每次他挪动身子,树干就发出令人痛苦的刺耳声,让伊拉龙不由得想堵住耳朵。
此刻,夜空下万籁俱寂,篝火中的炭也在默默地燃着。若伦找来的都是些干树枝,这样,篝火就不会冒烟,也就不会引起敌人的注意。
伊拉龙给蓝儿复述了白天里发生的事。一般来说,他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他们之间,思想、情感以及其他知觉会自由流动,犹如湖里的水会从一端流向另一端那么自然。但是,今天,在侦察过程中,除了对蛇人的老巢进行闪电式搜索之外,他还仔细将自己的意识进行了屏蔽。于是,此刻的复述,就非常有必要了。
他们静默了好长时间。终于,蓝儿打了个哈欠,露出令人生畏的两排巨齿。尽管它们残忍邪恶,但是,蛇人竟然能施法,让猎物心甘情愿渴望被吃掉,这真让我大开眼界。能做到这点,它们可称得上好猎手……或许哪天我也来试一试。
千万别,伊拉龙不得不告诫道,别拿人来试。要试就拿羊来吧。
人,或羊,对龙来说,又有何区别?说完,蓝儿长颈深处冒出一阵笑,低沉的轰隆声,此刻在伊拉龙听来,不亚于一阵雷鸣。
伊拉龙向前倾,让身体离开蓝儿的锋利鳞甲,拾起身边的山楂棒,两手转动起来,欣赏棒头上打磨得精光的根所反射出的光,布满划痕的金属包头以及棒尾的尖刺。
在烈火平原,他们离开沃顿国时,若伦将该棒塞到伊拉龙手里,说:“喏,蛇人咬伤我的肩膀后,菲斯克给我做了这个。知道你失去了佩剑,我想或许你会需要这个。当然,如果你想另寻一把剑,那也没问题。不过,我发现,要说打起来,有一根坚实趁手的棒子,一旦挥舞起来,没有你打不赢的。”想起布鲁姆以前随身携带的那根棍子,伊拉龙决定放弃另寻一把剑的打算,选择了这根布满硬结的山楂棒。再说,失去萨若克后,他也无心使另一把小剑。那天夜里,他给山楂棒和若伦的锤柄加了几个咒语,以确保除非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否则两者不会断裂。
此刻,回忆的思绪不禁油然而生:随着蓝儿俯冲追逐赤龙及其骑士,自己盘旋于橙黄、绯红的阴沉天空,狂风在耳际呼啸……在地面与那骑士对决,他们你来我往,双剑的撞击将手指都震得发麻……战斗中掀开那人的头盔,赫然发现对方竟是自己昔日的朋友和旅伴穆塔。在此之前,他还以为他早已撒手人世……穆塔从他手里夺走萨若克并声称作为他的兄长有权优先继承赤剑时脸上露出的嘲笑……
随着战斗的喧嚣退去,血腥为杜松的芳香所替代,伊拉龙眨了眨眼,脸上一片惘然。于是,他舌头朝上齿扫去,想除去嘴里的苦涩。
穆塔。
一想起这个名字,就令伊拉龙内心百感交集。在他和蓝儿首赴雷欧那城途中,是穆塔出手将他们从蛇人手中解救出来;是穆塔冒着生命危险使伊拉龙从基里脱困;在垡藤杜尔战役,穆塔体面地为自己洗脱罪名。尽管因此遭受折磨,在烈火平原之战后,穆塔选择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加巴多里克斯的命令,因而放过了伊拉龙和蓝儿,未将他们带走。双胞胎劫持他,赤龙荆刺为他破壳而出,或者加巴多里克斯发现了他俩的真实姓名并利用这一点来逼迫穆塔和荆刺以古语对其宣誓效忠,所有这一切,并非穆塔之过。
这一切都不能怪穆塔。他是命运的牺牲品,自他降生那一刻起,就命中注定了。
不过……向加巴多里克斯效忠,也许并非穆塔所愿。对于国王命令自己去实施的暴行,或许他会深恶痛绝。只不过他已部分失控,陶醉于炫耀新获得的法力。最近,沃顿族与帝国在烈火平原交战,尽管加巴多里克斯并未给他命令,穆塔却将矛头对准了矮人国王罗特加,并且将其杀害。他放过了伊拉龙和蓝儿,这没错,但是,也是在一场苦战后打败他们,并且仅在伊拉龙开口求饶后,才放过了他们。
而且,最后穆塔还揭开了他们的身份之谜。他告诉伊拉龙,他俩均为十三名变节龙骑士之首莫赞——正是他,将自己的同志出卖给加巴多里克斯——的儿子。在将痛楚加诸伊拉龙之后,穆塔又从中获得了多少快乐!
现在,烈火平原之战已过去四日,伊拉龙脑海里浮现出另一种解释:穆塔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可以看到另一个人来肩负他出生以来所承受的沉重负担。
无论这种猜测是否属实,伊拉龙怀疑,穆塔接受现在的新角色,其中原因应正如一条狗无缘无故遭到鞭笞,某一天会转而攻击其主人。穆塔遭遇了无数的鞭笞,现在,他终于有机会向这个对自己如此冷酷的世界发起反击。
要是他没有跟随阿吉哈到垡藤杜尔地下追击巨人,要是我当时行动再稍稍快些,双胞胎就……
伊拉龙。蓝儿叫道。
他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蓝儿的干预表示感激。伊拉龙竭力不去想穆塔或他们的双亲,但是,不经意间,这种思绪油然而生。
伊拉龙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以便把先前的想法置之脑后,迫使自己回到眼前现实,却怎么也做不到。
烈火平原之战的 伊拉龙发现,自己双手紧握山楂棒,力道之大,以致指关节发白,腕部青筋暴突。“是啊,”他说,“一开始,只是巨人,接着有巨人也有普通人类,而最近这场战斗……我知道我们做的事是正确的,可是,正确并不意味着轻松。由于我们的身份,沃顿族就希望我和蓝儿冲锋在前,大批量屠杀敌方士兵。我们做了,完成得很彻底。”他突然打住,不再言语。
每次大变必有大乱,蓝儿对二人道,我们经历的远远超过我们应该承受的,因为我们本身就是这次巨变的起因。我是一条龙,对于那些置我们于险境的人,他们的死,我没有半点后悔。杀死那达城守卫,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但也大不必感到内疚,那是你必须做的事。当你必须战斗时,若伦,战斗的激情难道不让你如虎添翼?难道你不知道与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作战是多么愉快?看到眼前敌人横尸遍野又是多么大的满足?伊拉龙,这些你都经历过,你来跟你表兄说。
伊拉龙盯着火堆。蓝儿说的是实情,尽管自己不愿承认,因为害怕,一旦承认一个人能在暴力中得到满足,自己就变成了一个自己所鄙视的人。于是,他选择了沉默,坐在对面的若伦似乎也同样受到了震动。
蓝儿再次开口,语气变得缓和了些:别生气,我并非有意让你们难受……有时候,我会忘记你们还未习惯这样的感受。我不一样,从我孵出的那天起,我一直就这么全力拼搏才得以生存下来。
伊拉龙起身朝鞍囊走去,从里面掏出他们出发前奥利克给他的那只瓦罐子,猛然灌下两大口浆果蜂蜜酒。顿时,一股暖流从胃部扩散开去。伊拉龙做了个鬼脸,将罐子递给若伦分享。
几轮酒下肚,原来的压抑情绪得到缓和。伊拉龙开口道:“明天我们会有问题。”
“什么意思?”
伊拉龙同时也对蓝儿说:“还记得吗?我曾说过,我们,我是说我和蓝儿,曾经可以轻松地对付蛇人。”
“记得。”
现在也没问题。蓝儿说。
“哦,是这样,我们在侦察黑格林时,我就在想,不过现在就不再那么有把握了。有了魔法,要做什么事,可以有几乎无数的途径。比如说,如果要生火,我可以聚合空气或地里的热,可以用纯能量,可以召唤一道闪电,可以将阳光聚焦到一个点,可以使用摩擦,等等。”
“那又怎么样?”
“问题是,要完成这单一的动作,我可以设计无数的符咒,但是,要解除这些咒语,只需一个解咒。要想阻止某一动作的实施,设计解咒时,根本无须针对原来符咒的单个特有属性。”
“我搞不懂,这跟明天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懂,蓝儿对他俩说,一瞬间,蓝儿理解了伊拉龙的含义,这就是说,一个世纪以来,加巴多里克斯……
“——可能已将蛇人置于保护之中——”
——使它们可以免受——
“——众多咒语的攻击。可能我——”
——要杀它们,就无法——
“——使用我所学的死亡咒语,也无法使用——”
——现造的攻击法术。我们可能——
“——只能依赖——”
“停!”若伦大声叫道,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请暂停!你们这样说话,把我弄晕了。”
突然被打断,伊拉龙嘴都合不拢了。他之前没意识到,自己和蓝儿一直在轮流说话。这让他感到很高兴:这表明,他们之间的默契达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行动上做到了人龙合一,与彼此独立的合作相比,力量上要强大得多。不过,再一想,要达到这种默契,注定要削弱合作双方的个性,这也令他感到有些担忧。
他闭上嘴,咯咯笑道:“抱歉,我担心的是,如果加巴多里克斯有先见之明,事先采取了防范措施,要对付蛇人,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使用武力了。如果真是这样……”
“明天我就会成为你们的妨碍。”
“胡说。你的速度可能比不上蛇人,可是,铁锤若伦,我相信,你是绝对有实力令他们害怕你的铁锤的。”这句恭维似乎让若伦很受用,“对你最大的威胁,就是蛇人或雷斯布拉卡会企图把你跟我和蓝儿分开。我们越抱成一团,就越安全。我和蓝儿会尽量缠住蛇人,不过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如能以四敌二,而且你属于四,胜算就大了。”
对蓝儿,伊拉龙说:如果有剑,我肯定可以手刃蛇人。现在只有这根棒子,对于速度快如精灵的魔兽,我不敢肯定能否以一敌二。
是你自己坚持要拿那根干树枝,而不是寻找一件合适的武器,蓝儿说,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面对蛇人这样的劲敌,那根棒子恐怕派不上用场。
伊拉龙虽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确有其事:如果咒语不奏效,我们遭到的攻击就会远比我预料得多……明天的结局就可能很惨。
接过他们的话题,若伦说:“魔法这个东西难以捉摸。”说着,他两肘撑在膝盖上,身下坐着的木头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没错,”伊拉龙赞同道,“最难的是先发制人,预想到所有可能的符咒。大部分时间里,我在思考,如果我遭到这样的攻击,自己如何防卫,以及别人是否会猜到我会那样进攻。”
“你能不能把我变得跟你一样强,一样快?”
考虑了好几分钟后,伊拉龙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需要能量才能做到,问题是能量来自何方?虽然我和蓝儿可以输给你,不过,你获得多少速度和力量,就意味着我和蓝儿相应失去多少。”还有一点他没有提:可以从周围的动植物身上提取能量,但是,这样代价很可怕——被抽取生命力的小生物会因此死去。这个法术是一大秘密,伊拉龙觉得不应轻易泄露。况且,这个法术现在对若伦也没有用,因为黑格林一带根本找不到足够的动植物来支撑一个人类的能量需求。
“那你能教我魔法吗?”见伊拉龙有些迟疑,若伦继续道,“当然不是现在,我们现在也没有时间。我想,无人能一夜之间成为魔法师。不过,学个大概,有何不可?我们是表兄弟,血缘相近,况且,技多也不压身。”
“我不知道非龙骑士如何学习魔法,”伊拉龙坦承道,“这个我没学过。”说着,他看了看周围,从地里掰起一块扁圆形石头扔了过去,若伦赶忙接住。“来,试试。集中意念,想着要将石块上移一英尺左右,然后说‘Stenrrisa’(原注:石头起来)。”
“Stenrrisa?”
“对。”
若伦皱眉看着手里的石块,那神态让伊拉龙想起了自己学习魔法的情景,他不禁怀念起跟随布鲁姆学习的那些日子。若伦双眉紧锁,嘴巴收紧呈号叫状,然后大喊一声:“Stenrrisa!”力度之强,伊拉龙几乎都以为石块会就此凭空消失。
石块纹丝不动。
这一次,若伦眉头锁得更紧,再次发出命令:“Stenrrisa!”
石块依然纹丝不动。
“这样,”伊拉龙说,“继续努力。这是我的唯一忠告。不过,”说到这儿,他竖起一指,“如果真的碰巧成功了,记住马上来找我。如果我不在,找别的魔法师也可。对魔法规则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如果胡乱施用,结果可能不仅自己丧命,还会连累他人。而且,切记这一点:如果发出的咒语需要过多能量,你必死无疑。不要好高骛远,不要妄想起死回生,不要逆天而行。”
若伦点头应承,不过眼睛还盯在石块上。
“除了魔法,我刚刚才想起来,还有一样重要得多的东西是你需要学习的。”
“哦?”
“是的,你必须学会把思想隐藏起来,以免黑手帮、杜万加塔及类似的其他人打探。现在,你掌握了很多可能危及沃顿族的信息,我们一回去,你必须学会这一技巧。否则,我、娜绥妲或其他人就会对你封锁可能有助敌人的消息,直到你掌握防止间谍窃密的方法为止。”
“我明白。不过,为什么把杜万加塔也包括在内?他们不是为你和娜绥妲服务的吗?”
“没错。不过,即使在我们的同盟者中,也不排除会有那么一些人迫不及待地想出卖我们的计划和秘密。”或许觉得用词不当,他做了个鬼脸,“当然还有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现在是个大人物了,部分是因为你的战绩,部分是因为我们的关联。”
“我知道。没见过的人竟然认识你,感觉怪怪的。”
“听之任之吧。”本来还有些相关的话,不过他忍住了,现在谈这些还不是时候,“对一个人的大脑触及另一人的大脑是怎么回事,你已有所了解,或许你现在可以学习如何展开意识去探识别人了。”
“这种能力是否值得拥有,我现在说不准。”
“没关系,或许你根本做不到。无论如何,想不想这个问题先放在一边,现在专心学习防卫术。”
若伦的眉毛一扬。“怎么学?”
“选择一样东西——声音、图像或感受,什么都行——让其在脑海里无限扩大,直到它把其他思想全部屏蔽起来。”
“这么简单?”
“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现在继续,试一试。准备好就告诉我,我来检查。”
过了一会儿,听到若伦打了个响指,伊拉龙便将意识铺向他,想看看他究竟准备得如何。
伊拉龙全力发起脑波攻击,但波光撞上了一道由若伦对凯特琳娜的记忆组成的墙,便无法继续前进。他在其间无法立足,找不到入口或有用的信息,也无法破坏障碍。那是伊拉龙迄今见过的最强防御。因为,那一刻,若伦对凯特琳娜的感情充盈了他的脑海,除此之外,伊拉龙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控制他的东西。
若伦移动了一下左腿,身下的木头再次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刹那间,伊拉龙一直想突破的那道屏障裂成数十块碎片,化为无数横冲直撞的思绪,转移了若伦的注意力:什么……快说!别理它;他要突破进来了。凯特琳娜,记住凯特琳娜,忘记伊拉龙。那天夜里她答应嫁给我,小草和她头发的芳香……是他吗?不!专心!不能……
利用若伦此刻脑际的混乱,伊拉龙的意志力长驱直入,在若伦再次建立起屏蔽之前,令他无法动弹。
基本概念你懂了。说完,伊拉龙撤离若伦的大脑,用声音说道:“但是,你必须学会保持意念,即使在战斗中也应如此。除了那道意念屏障,要学会不假思索……心无杂念。精灵教过我一个办法,我发现也很有用,那就是背一段谜语,一首诗或一段歌词。这样一个可以反复重复的动作,更易于防止分心。”
“我会努力。”若伦承诺道。
伊拉龙以平静的口气问道:“你真的很爱她,是不是?”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陈述事实和表示惊讶——答案不言而喻——是否该提,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几年前,伊拉龙和若伦曾就卡沃荷一带的女孩子孰优孰劣进行过长时间的争论,但是,爱情这个话题却是头一遭,“你们是怎么好上的?”
“我喜欢她,她喜欢我。细节很重要吗?”
“哎,快说嘛。”伊拉龙求道,“你去特林斯福德村的时候,我发火了,没来得及问你。之后,我们四天前才再次见面。我好奇。”
若伦双手搓着太阳穴,眼角露出了皱纹。“没什么好说的。我对她一直有好感,小时候当然算不上什么。成年礼后,我就开始想,要跟谁结婚,让谁来做我未来孩子的妈妈。有一回,在去卡沃荷的路上,我看见凯特琳娜在洛林家房子旁停了下来,想摘一枝屋檐下的半支莲。她看着花儿,脸上露出了微笑……她的笑容是多么温柔,多么愉悦。我当时就下决心,我要让她笑得永远那么甜美,我要时时刻刻看着那张笑脸,直至我生命最后一刻。”若伦两眼闪着泪光,泪水却不掉下来,不一会儿,他一眨眼,泪花消失了,“恐怕我做不到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伊拉龙才继续问道:“你向她求婚了,是不是?除了通过我向她表达爱慕,你还做了什么?”
“你问起来好像要取经似的。”
“我没有,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
“你算了吧,”若伦说,“你一撒谎,我就看得出来。看你傻笑的样子,耳朵都红了。精灵们给你旧貌换上了新颜,但是,这些没改变,你和阿丽娅又是怎么回事?”
若伦的观察能力令伊拉龙方寸大乱。“根本没有这回事!你被月亮弄糊涂了。”
“坦白吧,对你来说,她说的话字字如金。你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她身上,你像一匹饿狼,而她就像一顿近在咫尺却够不着的大餐。”
蓝儿似乎憋不住发出了什么声音,鼻孔冒出一股灰烟。
见蓝儿偷着乐,伊拉龙也不理会,继续争辩道:“阿丽娅是个精灵。”
“而且还很美。跟她的美貌相比,尖耳和斜眼只是微不足道的瑕疵。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只猫。”
“阿丽娅有一百多岁了。”
这话吓了若伦一大跳,只见他睁大了眼睛,继续说:“难以置信!看上去她正处在青春好年华。”
“没错。”
“伊拉龙,你给出了那么多理由,我们姑且听之任之。其实,感情都是不讲理智的。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如果他还喜欢阿丽娅,蓝儿对两个人说,我就去吻她。
蓝儿!窘迫的伊拉龙在蓝儿腿上重重拍了一掌。
若伦还算精明,不再取笑伊拉龙。“现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告诉我你和阿丽娅进展到哪一步了。你跟她或她家人谈过此事吗?我发现,这种事千万别拖,否则就太不明智了。”
“阿丽娅,”伊拉龙盯着山楂棒,说,“我跟她说了。”
“结果呢?”见伊拉龙没立刻回答,若伦发出了一声沮丧的感叹,“要从你嘴里听到答案,简直比拖伯尔卡过泥潭还难。”听到若伦提到他们的役马伯尔卡,伊拉龙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蓝儿,你来给我解开这个谜好不好?否则,恐怕我永远得不到一个完整的答案。”
“没结果,没任何结果,她不愿接受我。”伊拉龙淡淡地说道,仿佛是在谈论一个陌生人的不幸。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受伤的感觉,正如一股洪流,奔腾不息,以至于伊拉龙察觉蓝儿都退缩了些许。
“对不起。”若伦说。
伊拉龙强迫自己咽下这一切,抚平受伤的心,暂时抛开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常有的事。”
“我知道,现下看似乎不大可能,”若伦说,“不过,你肯定会找到另一个女孩,她会让你把这个阿丽娅忘掉。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敢打赌,会有无数的女孩——当然也会有好些已婚妇女——想得到龙骑士的青睐。阿拉加西亚有那么多的女孩,你又何患无妻?”
“如果当初凯特琳娜拒绝了你,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下子让若伦说不出话来。很明显,他难以想象自己会怎么办。
伊拉龙继续道:“跟你、阿丽娅和其他人所想相反,我知道阿拉加西亚还有其他好女子,而且有人可以再次相爱。毫无疑问,以前如果我跟奥林国王的女朝臣朝夕相处,完全可能会喜欢上某人。可是,我的路并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走。且不说我能否移情别恋——人心,正如你说的,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魔兽——问题是:我应该吗?”
“你真饶舌,就像杉树的根。”若伦说,“别跟讲谜语似的。”
“好吧,人类女性如何能明白我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拥有什么样的力量?谁又能与我长相厮守?极少,即使有,也都是魔法师。她们算是百里挑一的了,即使把所有普通女孩都算上,她们中又有几个能长生不老?”
若伦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开怀的笑声在谷壑间荡然回响。“你简直是要把天上的太阳都装进自己的口袋,这也太……”他突然哑然无声,紧张得似乎要跳起来,全身僵硬,“不会吧?”
“当然会。”
若伦有些语无伦次:“是因为在埃勒斯梅拉的变化?还是因为变成了龙骑士?”
“因为是龙骑士。”
“怪不得加巴多里克斯现在还活着。”
“没错。”
若伦往火堆里塞了一根树枝。尽管经过不知多少年的日晒,树枝中依然残存了少许水分或树汁,受炭火一烤,啪的一声轻响,多结的树枝爆裂开来,水分化为蒸汽。
“这个想法太……太宏伟了,太不可思议了,”若伦说,“人总有一死。我们受此指引,受此限制,因此而发疯。如果可以生生不息,还能说是人类吗?”
“我也不是不可战胜的,”伊拉龙指出,“我同样也会死于刀剑之下,同样可能会患不治之症。”
“可是,如果避开这些危险,你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如果做得到,当然可以。我和蓝儿都可长生。”
“似乎有些吉凶未卜。”
“没错。眼见跟我结婚的人衰老死亡,而自己丝毫不留岁月的痕迹,我于心何忍?这样的经历对双方都同样残酷。况且,一想到在漫长的岁月里,要一次次地结婚,那简直没法让人开心起来。”
“你能通过魔法让人长生不老吗?”若伦问。
“可以使白发变黑,抚平皱纹,清除白内障。如果不厌其烦,甚至还可以还花甲老人一副弱冠之躯。不过,精灵族一直没找到恢复一个人的心智却不伤其记忆的办法。谁又愿为长生而一次次抹去数十载的记忆?这样一来,每次再生,那注定是一个陌生之人。新瓶装旧酒也不是个好的解决办法,因为即使拥有最好的健康,凡人之躯的存活通常至多不过百年,或稍长些。我们也不可能就这么令一个人停止衰老,否则,由此会产生一系列的别的问题……对了,精灵族和人族尝试过无数的办法来阻止死亡,但都失败了。”
“换句话说,”若伦插了进来,“对你来说,与其任由你的心被一人类女性撷取,不如爱阿丽娅,这样更安全。”
“除了精灵,我还能跟什么人结婚?特别是看我现在的长相。”他按捺住往常的习惯,不再去摸自己尖尖的耳朵,“在埃勒斯梅拉的时候,接受龙对我长相的改变要容易些,毕竟他们还馈赠了我很多其他天赋。血盟庆典之后,精灵族对我比以前友好多了。再次回到沃顿国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变得如此与众不同……我也烦恼不已。我不再仅仅是人类,也不是一个真正的精灵。我居于两者之间,是一个混合体,一个混血。”
“别难过,”若伦安慰道,“对于长生不老,不要自寻烦恼。加巴多里克斯、穆塔、蛇人或帝国的某个士兵,随时可能会给我们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生得意须尽欢,管他明天怎么样,这才是明智之举。”
“我知道,对这种事,爸爸会怎么办。”
“他会一脚把我们踢得远远的。”
他俩都笑了。随即,他们之间再次出现了沉默。这样的冷场经常发生,是因为双方的疲惫和熟悉,反过来说,同样也因为命运造成的诸多差异。尽管来自同一个背景,经历的不同造成双方之间巨大的差异,宛如同一旋律而演变而来的两个变奏曲。
你们该休息了,蓝儿对两个人说,很晚了,明天还要早起。
伊拉龙看着夜空,依据星星移动的位置来推断大概的时辰,结果比他预想得要晚。“有道理,”他说,“真希望先休息几日,再袭击黑格林。烈火平原之战耗尽了我和蓝儿的能量。接着,我们一路飞过来,这两天晚上我还给智者拜乐思腰带灌输了能量。所以,我们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现在四肢酸疼,身上伤痕累累。你看……”他解开左手护臂的结绳,卷起细软的毛麻——那是精灵用羊毛和荨麻线交织而成的织物——露出一道已化脓的伤口,是盾牌压破前臂而造成的。
“哈!”若伦笑道,“那么一小点也叫伤痕?今早我走路碰了脚指头,伤得也比你重。来,给你看看男人可以引以为豪的伤痕。”说着,他松开左脚鞋带,脱下靴子,卷起裤腿,露出一道斜穿四头肌的黑疤痕,足有伊拉龙的拇指宽,“这是一个士兵挥舞长矛,矛柄碰上留下的。”
“说得过去吧。不过,给你看看更厉害的。”说着,伊拉龙迅速脱掉束腰外衣,扯出套在裤子里的衬衫,把身体扭转过来,让若伦可以看到肋部和腹部的大块淤青。“给箭伤的。”他解释道。接着,他露出右臂,那里有一道与左臂一样的伤痕,是用护腕挡剑时留下的。
接着,若伦露出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金币大小伤痕,从腋窝一路往下,直至脊椎尾,都是穿着盔甲摔在岩石上留下的。
伊拉龙仔细打量了若伦的疤痕,笑道:“哼!这只是小针孔而已。是不是迷路掉进蔷薇丛里了?跟我的相比,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只见他脱下靴子,起身褪下长裤,身上只剩衬衫和毛内裤,“看看,你有这么厉害的吗?”说完,他指着两腿内侧。只见那里色彩一片斑驳,仿佛伊拉龙成了一个正在成熟中的奇异水果,表皮从沙果绿到深紫,深浅不一。
“哎哟!”若伦叫道,“怎么回事?”
“我们在空中与穆塔和荆刺作战的时候,我从蓝儿背上跳了下来,伤了荆刺。蓝儿追下来,要接住我,以防我掉到地上,我落在蓝儿背上的时候,力度大了些。”
若伦惊得后退了一步。“是不是一路向……”他边问边作了个大概向上的手势。
“很不幸,确实如此。”
“必须承认,伤得确实挺重的,值得骄傲:竟然这样伤着了,而且,还伤在那个……那个专门的地方。”
“你认同这点,谢谢!”
“喏,”若伦说,“你的伤疤是够大的了。不过,因为那些龙,这点我知道,把你背后的伤疤去除了,蛇人给我留下的伤,就找不到对手了。”说着,他脱去衬衫,凑近火堆。
若伦的右肩上,有一条长长的皱痕,殷红而又光泽,自锁骨而下直至手臂中部。很明显,蛇人砍掉了部分肌肉,以致两边无法完全愈合,因为伤疤下方有一道难看的凸起,很明显,下面的肌肉组织翻转过来了。再往上,皮肤下陷,形成了一个半英寸深的凹痕。
“若伦!你早该跟我说,我不知道蛇人把你伤得这么厉害……你的手能动吗?”
“只是不能向侧面和向后,”说着,他展示了一下,“至于向前,手只能抬到……胸口。”只见他做了个鬼脸,放下了手臂,“这也得用力才行。拇指要平,否则胳膊就废了。我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手臂从后边往前挥,这样就可以抓住要抓的东西。指关节裂了好几次才学会的。”
伊拉龙转动手中的棒子。我该不该?他问蓝儿。
我想应该。
否则明天我们会后悔的。
如果情况紧急,若伦因为无法使用锤子而死了,你会更后悔的。如果你汲取周围的能量,就不会让自己的能量枯竭。
你知道我讨厌那样做,提到这个就让我难受。
我们的生命要比蚂蚁的重要。蓝儿反驳道。
就是对一只蚂蚁也不能下手。
那你是蚂蚁吗?别油嘴滑舌的,伊拉龙。
伊拉龙叹了一口气,放下棒子,示意若伦过来。“来,我帮你治。”
“你能吗?”
“当然。”
若伦的脸上露出了瞬间激动的表情,但是,随即,他有些犹豫不决,看上去很为难:“现在吗?这样明智吗?”
“正如蓝儿所说,最好趁有机会就给你治,否则,你的伤会要了你的命,或者危及我们。”于是若伦走过来,伊拉龙将手放在他的伤口上,同时将意识扩展,将谷壑周边的草木动物尽囊括其中,当然放过了那些他认为无法承受自己咒语的弱小动植物。
伊拉龙用古语开始漫长而又复杂的吟诵。修复这样的创口要远远难过重造皮肤,而且难以把握,伊拉龙只能依赖他在埃勒斯梅拉耗费好几周才记住的那些治疗方子。
施法力时,他掌心的图案闪灵符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片刻之间,他嘴里发出了不情愿的呻吟,那是因为已有三个生命在自己的法力下丧生:一是栖息在附近一个杜松树上的两只小鸟,二是石缝里的一条蛇。随着肩部皮肤下肌肉的跳跃、扭动,对面的若伦头后仰,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号叫。
终于结束了。
全身发抖的伊拉龙重重吸了一口气,双手抱住脑袋,趁机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再检查自己的劳动成果。若伦耸了耸肩,伸手转动胳膊。他长年挖坑,围篱笆,搬石头,堆干草,练就了一副浑圆壮实的臂膀,不由得令伊拉龙感到一丝羡慕:自己力量上可能胜过若伦,却从来没他那么壮实。
若伦咧嘴一笑:“完好如初!甚至更好。谢谢你。”
“别客气。”
“真是太奇怪了。刚才感觉我差点就要脱壳而去,痒得要命,我差点就要骂粗口了。”
“给我从背囊拿点面包来,好不好?我饿了。”
“我们刚吃过饭。”
“这样施法之后,我通常要吃些东西。”伊拉龙抽了抽鼻子,掏出手绢擦了擦。接着,他又抽了一下。他刚才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刚才的符咒让周围的野生生命的味道苦极了,他需要一些东西压一压胃,否则他怕自己会吐出来。
“你没生病吧?”若伦问。
“没有。”脑海里依然满是刚才杀生的景象,伊拉龙伸手取过酒罐,希望借此抵挡那些可怖的意念。
一个庞大、沉重的尖物碰了他的手并将其压在地上。他惊愕地抬头,只见蓝儿一只乳白色的爪尖陷到自己肉里。蓝儿咔嚓咔嚓地眨着眼,炯炯目光紧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仿佛一个人轻轻将手指抽走一样,蓝儿抬起爪子,伊拉龙赶紧把手收回。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次拿起棒子,竭力不再去想酒,不再沉湎于对过去的自责,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若伦从袋里扯出一块发酵面包,停了下来,脸上带着一丝笑容,说:“要不要来点鹿肉?我的没吃完。”说着,他伸出烤焦的杜松枝,那是他临时拿来当炙叉用的,上面穿着三团烤得金黄的肉。一股香浓的味道随风飘入伊拉龙敏感的鼻子,令他的思绪回到了斯拜恩山上,他想起那些与若伦和加罗一起度过的漫长寒冬夜晚,尽管屋外暴雪呼啸,他们一起围炉而坐,享受着温馨的晚餐。“还是暖的。”若伦一边说一边举着鹿肉在伊拉龙眼前晃来晃去。
伊拉龙下定决心,摇了摇头。“给我面包就行了。”
“真的?烤得多好啊。软硬适中,用料恰到好处,肉美多汁,一口咬下去,感觉就像喝了一口伊莱恩最拿手的炖汤。”
“不,我不能吃。”
“你知道自己肯定喜欢。”
“若伦,别开玩笑,把面包给我!”
“哈!看到没有?现在你看上去好多了。也许,你需要的不是面包,而是要人激起你的怒气,对不对?”
伊拉龙瞪着若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从他手里抢过面包。
这让若伦更来劲,看伊拉龙撕着面包,他说:“我不明白,光吃水果、面包和蔬菜,你怎么活?要保持体力,人要吃肉,你难道不想吗?”
“想得超乎你的想象。”
“那你何苦还要如此折磨自己?这个世界上,每种生物——即使是植物——都要靠吃别的生物才能生存。这是我们的天性,为什么要抗拒自然规律呢?”
在埃勒斯梅拉我也说过,蓝儿说,可他就是不听。
伊拉龙耸了耸肩。“这个我们讨论过了。你可以随心所欲,我也不想知道别人怎么生活。但是,要我把跟我一起分享思想和情感的动物吃掉,我无法做到问心无愧。”
蓝儿尾巴摆了一下,鳞甲扫过凸出地面的一块石头上,叮当作响。天哪,他没希望了。蓝儿抬起脖子,伸过来,把若伦另一手里的鹿肉和炙叉,一股脑儿全咬了下去。只听松枝在蓝儿的锯齿间断裂,连同鹿肉,消失进她的折火炉肚里。呣呣,你没说大话,她对若伦说,这块肉真是甜美无比。这么软,这么入味,简直就是美味佳肴,让我高兴得都想跳起来了。以后你得常给我烤,若伦锤子。只不过,下次你一次就得烤几只鹿才行,否则我根本吃不饱。
若伦有些迟疑,拿捏不定蓝儿是不是来真的,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又如何能从这个始料未及而且又繁重无比的任务中脱身呢。无奈之下,他只好向伊拉龙投去求救的目光。见到若伦的表情和窘境,伊拉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随即蓝儿爆发出响亮的笑声,与伊拉龙的笑声交汇在一起,响彻整个谷壑。火光映照之下,蓝儿的锯齿闪烁着茜草般的红光。
他们歇息一小时后,伊拉龙背靠着蓝儿,用毡子将自己层层裹住以抵挡夜寒。万籁俱寂,仿佛魔法师用魔法让整个世界和万物进入了长眠,在闪烁的星星凝视下,一切将从此静止不变。
静静地,伊拉龙在脑海里小声问道:蓝儿?
怎么了,小家伙?
如果我没猜错,他在黑格林,怎么办?我不知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做。
我没法说,小家伙。这个决定得你自己做。人类的行事方式跟龙不同,换了我,就会扯断他的脑袋,把他吃了。但是,我想,你不能这么做。
无论我作任何决定,你都会支持我吗?
永远,小家伙。现在睡吧,一切没事的。
伊拉龙感到了一丝安慰。看着星际的夜空,他放慢呼吸,进入了入定状态。对他来说,入定已取代了睡眠。这个状态下,他依然可以感知周围的状况,但是,在群星荟萃的夜空下,像往常一样,梦里的人物走了出来,上演着杂乱、朦胧的一出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