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搬到火镇,东西都乱了章法,得重新归置。一张红色的藤背沙发在奥灵格时本是客厅里的主要摆设,到了这里只得放弃,蒙了层防水油布堆到了谷仓里,因为乡间的客堂太窄。大卫再也不能整个下午都躺在上头,吃着葡萄干看推理、科幻小说和P.G.伍德豪斯了。那张蓝色的靠背椅原本在鬼气森森、纤尘不染的客卧里放了不知多少年,透过窗上挂的点子花薄纱,呆望窗外的电话线、几株七叶树和对面的房屋,现如今则堂而皇之地摆在了熏黑了的小壁炉前,早春4月还寒气袭人,全家就靠这个小壁炉取暖。大卫小时候一直很怕那间客卧——他生麻疹时就在客卧的床上养病,曾看见一根直尺大小的小黑棍儿沿着床边的小斜面蹦蹦跳跳,可他一喊又消失了——看到从闹鬼的房间里搬出来的家具倒整天烤着火,大模大样地摆在家庭中央,而且用得很脏,总让人有点惴惴不安。原先放在钢琴旁边的书架上积灰的那些书,如今散乱地堆在凸窗下面木匠沿一面墙做的架子上,完全乱了次序。大卫今年14岁,比搬家工人更容易变动不居;他就像是搬过来的家具,也得找个新地方安身立命,于是在搬到新家 “好吧,”他说,虽然明知这没什么用处。一个早就死了的希腊人写的故事肯定够含混的,也就糊弄得了她。“不用为我操心,妈妈。”
“老实说,我是在操心。大卫,我肯定我们还是有奔头的。等你大一些了,你就会觉得这些问题远没有现在这么重要。”
“也许吧,你这种想法挺让人郁闷的。”
他父亲在砸门。锁和门框卡在了一起。可还没等外婆颤巍巍地走去开门让他进来,他已经把门给撞开了。他在奥灵格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田径比赛的票子来着。虽说母亲通常将她跟大卫的交谈视做秘密,视做他们俩之间的宝贝,可她还是马上叫道,“乔治,大卫担心着死亡问题呢。”他来到起居室的门口,他的衬衣口袋里插满铅笔,一只手拿着个一品脱的盒子,里面是正在融化的冰淇淋,另一只手上是把刀子,他想把冰淇淋切成四份,这可是他们星期天的赏心乐事。“这孩子在担心死亡?操这个心干吗,大卫?我要是能活到明天就谢天谢地了,可我一点都不担心。要是他们拿着杆大铅弹猎枪在摇篮里就把我给毙了,对我只有更好,对这个世界也只有更好。见鬼,我觉得死亡是件绝妙的勾当。我期盼着它的到来。把垃圾从道上挪开。那个发明了死亡的人要是来到我面前,我就给他的衣服上别一枚奖章。”
“嘘,乔治。你要吓着孩子了,他本来就够瞧的了。”
这不是实话;他从来就没吓到过大卫。他父亲没有伤害力,完全无害。事实上,这个男人过分的自我厌恶反而使他的儿子对他产生了某种同盟感。隔得远远的同盟感。他以某种程度的战略性的冷静,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在这个世界的无论谁身上,他都甭想找到他开始建造对付死亡的城堡所需的那个暗示、那个点头。他们谁都不信这个。他独自一人。在那个深深的洞里。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的位置没什么改变。学校倒是能带来些安慰。所有那些**的、香喷喷的人们,满口俏皮话,嚼着口香糖,所有那些人都注定难逃一死,可谁都没有丝毫的注意。跟他们在一起,大卫觉得他们能把他一块儿带进为他们保留的那个明亮、廉价的天堂。只要置身于一个人群,死亡的恐惧就多少会退下去一点;他是这么推论的: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肯定有那么几个人相信那些必然的信念,人群越大,他接近这样一个灵魂的机会也就越大,在呼叫范围内,只要他不是太无知,不是能力太差,他就能找到这个灵魂。看到牧师总让他;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想,他们的牧师衣领仍然是个信号,标志着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总有某个人认识到我们不能、绝对不能屈从于死亡。教堂外面张贴的布道主题,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油腔滑调、匆匆带过的虔诚话语,杂志上那些表现天使或是魔鬼的卡通画——在这些碎片上,他的希望都有可能继续保持下去。
余下的时间,他尽力把他的绝望淹没在饶舌和推搡中。小餐馆里的弹球机是种可以让他分心的慈悲的娱乐;当他俯身在装有投弹器和缓冲垫的嗡嗡响闪闪亮的游戏界面上时,他胸口的重压和堵塞也随之减轻、通畅。他对他父亲浪费在奥灵格的所有时间都心怀感激。每一次延误相应推迟了他不愿面对的那一刻:全家一起开车沿着土路驶进黑暗的农田中心,那里唯一的光明就是候在餐桌上的那盏煤油灯,把他们的晚餐都淹没在阴影中间,看着实在是不吉利。
他失去了的胃口。他怕再次跌进陷阱。推理小说里的人死起来就和丢弃一个洋娃娃一样轻省;科幻小说里穷凶极恶的空间和时间要联合起来把人类碾个粉碎;就算在P.G.伍德豪斯的小说里他都感觉到一种空洞,从肯定要悲苦得多的现实面前掉转头去,转而描写那些琐细的牧师之类的喜剧角色。所有欢乐的气氛看来都是空虚外壳上假装斯文的杂碎。所有安静的时刻似乎都暗藏着恐怖和危机。
就算在周末,他跟他父亲也都千方百计不待在农场;就算有些星期六他们待在家里,做的也是一些破坏性的事儿——拆掉一个旧鸡窝,或是放一把大火把灌木烧掉,结果他母亲大喊大叫、手臂乱挥,因为差点就要祸及树林了。他父亲只要干点活儿肯定就全身心投入,而且暴力无比;他把旧鸡窝的木板劈成劈柴的时候,木片像榴霰弹一样乱飞,而且斧头总是差一点就要从斧柄上飞下来似的,惊险无比。他很兴奋地看着,热汗直淌、满口乱嚷,把乱喷的唾沫吸回嘴唇。
学校放假了。他父亲开车走的方向跟原来正好相反了,他在一项公路建筑项目里找了个夏季计时员的工作;而大卫则搁浅在大片的炎热和草木当中,吹着花粉。在野草、紫苜蓿和干枯的鸭茅草中间老有一种奇怪而又机械的嗡鸣发出。
他15岁生日那天,他父母开玩笑地送了他一把点22的雷明顿来复枪,意思他已经是乡下人了。这枪对他来说也就相当于弹球机,他带着它来到树林里他们倒垃圾的那个旧窑边,把马口铁罐头盒摆在旧窑的砂岩窑肩上,然后一个个把它们给打掉。他会带小狗一起去,小狗已经长出四条长腿和一身丰厚的浅红色皮毛——它有部分松狮犬的血统。“铜铜”痛恨那把枪,可更热爱大卫,所以还是一直跟着他。干脆刺激的爆裂声突然响起,它吓得转圈子狂奔,圈子越跑越小,直到它最后哆嗦着依偎在大卫腿边。大卫心情好的话会跪下来安抚它,否则他就继续开枪。安抚小狗的时候,某种程度上他自己也得到了安抚。小狗的两只耳朵因为害怕紧贴在脑壳上,折叠得如此复杂,如此——他探索过这个概念——确定无疑。装有钉饰的狗圈部位毛都翻了起来,每根毛的根部都有点柔和的白色,而它外面的毛色是黄铜色,尖端带黑,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铜铜”惊恐之下透过鼻孔不断地喘粗气,它的两个鼻孔是两道雅致的裂口,就像两道愈合的伤口,或者带木纹的优美的黑色木锁的锁眼。它整个蜷曲起来的一节节身体到处都有类似神奇的装饰,而且在它毛发的气味中,大卫就像是穿越了土壤,划分出众多精细的层面:植物的覆盖层、泥土、沙土、黏土,还有亮闪闪的矿脉层。
可当他回到房内看到低低的架子上摆放的那些书时,恐惧就又回来了。那四卷强硬的威尔斯著作就像四块薄薄的砖头,那卷绿色的柏拉图曾经以其怪异的温柔和纠结的纯粹使他大感困惑,还有死了的高尔斯华绥和“伊丽莎白”,外公的巨型词典,外公的《圣经》,那本在他本人成为火镇路德派教堂的一员后接受下来的《圣经》——看到这些书,他惊恐失措的记忆就再次苏醒,将他包围起来。他在这种拥抱中变得僵硬而又愚蠢。他父母力图想出各种办法来让他开开心。
“大卫,我有件工作想交给你做。”有天晚上,她母亲在饭桌上对他说。
“什么?”
“你要是用这种腔调说话,我们还是免谈为好。”
“什么腔调?我什么腔调都没用。”
“你外婆嫌谷仓里的鸽子太多了。”
“这有什么好嫌的?”大卫转头去看他外婆,可他外婆跟平常一样一脸困惑地坐在那儿,盯着煤油灯不放。
他母亲喊道:“妈妈,他想知道你为什么嫌鸽子太多!”
外婆用她那只病手做了个突然、急躁的动作,仿佛是为了创造出点说话的力气,她说,“它们把家具都糟蹋了。”
“没错,”母亲说。“她在担心我们再也不用的奥灵格的旧家具。大卫,为了那些可怜的鸽子,她都跟我啰嗦一个月了。她想让你把它们打下来。”
“我不想专门去射杀任何东西,”大卫说。
爸爸说:“这孩子就跟你一样,埃尔茜。他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太善良了。杀或是被杀,这是我的座右铭。”
他母亲大声说:“妈妈,他不想干这个。”
“不想干?”老太太的眼睛像是因为恐惧而张大了,她那只皱缩的手慢慢放到自己膝上。
“哦,我干,我明天就干。”大卫飞快地说,随着说出这个决定,他嘴里生出一股愉快的爽脆味儿。
“我原来就想,当初博耶家的人翻晒干草的时候,那个谷仓如果看起来不像是个秃鼻乌鸦的老巢岂不更好?”他母亲多此一举地补充道。
谷仓白天也像是夜里一样黑。从干燥的木瓦间透进来的细碎光线像星星一般刺破高高的屋顶,椽子、横梁和嵌入式的梯子在你眼睛适应仓内光线前宛如闹鬼的森林中的树枝一般神秘莫测。大卫悄悄走进谷仓,枪在手里握着。“铜铜”在门口绝望地哀号,既因为害怕那支枪不敢进来,又不愿意离开小主人。大卫悄悄转过身,说了句“走开”,把门关上,插好门闩。这是大门上的一扇小门;整个的大门因为要便于货车和拖拉机进出,高度和宽度跟整个房子的尺寸平齐。
陈年干草的气味刺激着他的鼻腔。那张红色沙发半掩在有白色污点的防水油布底下,似乎也被这种气味同化了,整个沉到里面,被掩埋了。空箱子的嘴巴大张着,活像是洞穴。锈迹斑斑的农具残骸——一卷卷打包用的铁丝,耙子的几个多余的铁齿,一把没了木柄的铁锹——挂在钉子上,钉子都钉在各处厚木板上。他静止不动地站了一分钟;过了一会儿才把鸽子的咕咕声和耳朵里的沙沙声区分开来。等他集中精力倾听鸽子的咕咕声时,发觉这种喉音汩汩涌出,完全淹没了广大的谷仓内部:像是根本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它们都在房梁后面待着。谷仓里的光线来自木瓦的间隙、对面尽头那扇肮脏的窗户,还有就是那两个小圆洞,跟篮球差不多大,高高地悬在遥遥相对的两面石头侧墙上,正好位于屋脊底下。
一只鸽子出现在一个洞口,面朝房内。它扑扇着翅膀从外面飞进来,等在那儿,它的剪影衬着洞口剩余的那点天空,以一种律动、颤栗、迟疑不决的方式用鸟喙梳理着羽毛,咕咕叫着。大卫蹑手蹑脚地朝它的方向走了四步,有架梯子固定在两根竖直的梁木中间,他把枪架在梯子的最低一档,将瞄准器放低,瞄准鸽子那得意洋洋地翘起来的小脑袋。爆炸声像是从他身后的石墙上发出的,而那只鸽子并没有跌下来。它也没飞。它就卡在那个小圆洞里飞快地转动,而且像表示同意似的疯狂地点头。大卫来回地射击门闩,在弹夹中的子弹告罄、从弹匣退出来的弹壳停止乒乒乓乓落在他脚边的木板上之前,他又瞄准了一次。他把瞄准器的头小心向下压了一丁点,瞄准鸽子的胸脯,非常当心地以完美的均衡力度扣动了扳机。他以手的缓慢收缩突然射出那颗子弹;有半秒钟的瞬间还无法确定是否打中,然后那只鸽子就像一团抹布似的跌落下来,擦着谷仓的墙体掉进那层覆盖着他这边地板的干草堆里。
现在,别的鸽子都像从椽子上面抖落了下来似的,在暗淡的空气中打着旋,扑飞声震天,羽毛狂飞。它们都想朝那个小圆洞飞去;他把视线集中在那个小蓝月亮上,当一只鸽子站到了那个圆洞上,只要再踱出墙洞厚度的那十英寸距离就能脱险来到户外的时候,他就开枪射击。那只鸽子躺倒在那个石头的隧洞里,既掉不到谷仓内又掉不到外头,不过它还活着,还能抬起一只翅膀挡住阳光。翅膀支撑不住了会落下来,而它又突然再次把翅膀抬起,鸽羽如着了火似的耀目生辉。它的身体堵塞了那个出口。大卫快步跑到谷仓主通道的另一侧,那里也对称地固定安装了一架梯子,他把枪架在同样一档上。三只鸽子一起飞到了这边的洞口;他射中了一只,还有两只飞出去了。另外的鸽子重又落脚在各个椽子上。
在支撑房顶的十字梁后面有个很浅的三角空间,那些鸽子就藏在这里。不过要么是因为那空间太小,要么就是它们实在是好奇,现在,大卫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面满是尘灰的阴暗光线,他能看见一些灰色的小块不时进进出出。咕咕声愈发尖锐刺耳;疑惧的颤音使整个谷仓的空气都似乎变成了液态。他注意到一个黑点一样的小脑袋不断地探出来;他记下那个位置,用枪瞄准,当那个小头再次出现时,他的手指已经事先紧扣在扳机上。一个绒毛的小团从梁上滑落下来,划过整个谷仓的高度,落在某件蒙住奥灵格家具的帆布上,在原本它的小脑袋探出的地方,一线新鲜的阳光穿透木瓦刺将下来。
大卫站在地板当中,所有的一切已然尽在掌握,他已经不屑于借助任何东西来固定枪管,只用自己的手臂支撑,又杀死了两只鸽子。在整个巨大谷仓屋顶那阴暗、破旧的无限空间范围内,这些轻率的小家伙只要敢探出头来,它们就有可能以其污秽、畏怯的生命玷污那里星光熠熠的静寂。他切断它们的联系,干净利落地重又把它们藏进完全的静寂。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创造者;这些小小的污点和颤动,他不但聪明地尽收眼底,而且更能聪明地一击即中,哪怕它们躲在昏暗的椽子背后——经由它们中的任何一只,他正创造出一个完整的鸟类。对生命的小小一瞥,一次小小的探究和轻拍。他一旦击中了它,它就会成长为一个已死的敌人,带着十足的、最后的重量跌落尘埃。
可他射中的第二只鸽子的不完满结果却使他如鲠在喉,它仍然堵在那个圆洞里,时不时抬起翅膀。他又装上一只新弹匣。他把枪抱在怀里,登上梯子。枪管轻轻搔着他的耳朵;他出现了一阵刺眼、艳丽的幻觉,像是看彩色幻灯片,他看到枪走火把自己打死,他被人发现摔倒在谷仓地板上,跟他的牺牲品在一起。他把胳膊绕过梯子的最高一节横档——一根虫蚀鼠咬的脆弱木杆——锁定,然后从水平角度将子弹射入那只鸽子体内。翅膀收拢了起来,可是冲击力并未如他设想的那般将死鸽子推出那个圆洞。他再次射击,射击,可那个小小的身体——在活着的时候比空气还轻——仍旧太重,没办法把它从高高的坟墓上推下来。他站在梯子上可以通过那个洞望见绿树和房子一个棕色的角。结在梯子横档间的蛛网让他很反感,他把一整匣八颗子弹全部射入那个顽固的阴影,可还是无济于事。他从梯子上爬下来,突然发觉谷仓里竟然一片寂静。剩余的鸽子想必通过另一个圆洞逃脱了。这也好;他也烦了。
他拿着他的来复枪走到外面明亮的世界。他母亲朝他迎上来,见到她竟然不好意思去看他手里随意拎着的枪,他觉得挺好玩的。“你拿了一个弹匣出来,”她说,“最后那一连串是打什么的?”
“有一只死在上面那个小圆洞里了,我想把它打下来。”
“‘铜铜’躲到钢琴后面不肯出来了,我只好随它去。”
“别责备我,我并不想枪杀这些可怜的家伙。”
“别这么自鸣得意,你看起来就像你父亲。你打中了几只?”
“六只。”
她走进谷仓,他在后面跟着。她倾听着其中的寂静。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也许是跟狗狗扭打弄的。“我想别的鸽子不会回来了,”她疲累不堪地说,“真是的,我干吗听妈妈的话要你干这个?它们咕咕叫起来本来让人觉得多安慰啊。”她开始把几只死鸽子收集到一块儿。大卫本来不想接触它们的尸体,可也走进干草堆,捏住微温、粗硬、珊瑚色的小脚,把他第一个射杀的鸽子捡了起来。它的翅膀令人惊惶地张开着,仿佛这个小生灵原本被线缝起来的,如今又裂开了。它并不重。他又找到了谷仓另一头的那只,他母亲收集起当中的三只。母亲带着他穿过路面来到田里的那个小南坡,顺坡下去,对面是已经废弃的烟草棚的地基。这块坡地太陡,没办法种也没办法收,横七竖八乱长的野草间有野草莓。她把负担卸下来,说,“我们得把它们给埋了,要不然狗会发狂的。”
他把手里拎的两只放在她的三只上头;光滑的羽毛使这几个小尸体相互间滑来滑去。他问,“要我给你拿把锹来吗?”
“你自己来,你把它们埋了。它们是你杀的。还有,一定要注意挖深一点,别让狗狗再把它们给刨出来了。”他去工具棚拿锹,她回屋去了。她不像平常的样子,她没有抬头看,也没有朝右边的果园或是左边的草地张望,相反,她坚定地昂着头,头略微倾斜,仿佛在倾听土地的声音。
他选了个不长草莓的地方,挖好了坑,之前他仔细查看着那几只鸽子。他此前从未这么近距离看过一只鸟。它们的羽毛比狗毛还要奇妙,每一根细丝都天然地适应着羽毛的形状,而每根羽毛的排列组合又天衣无缝地适应鸽子的身体构造。他迷失在鸽羽那完美的几何潮水中,鸽羽仿佛变宽变硬了,仿佛振翅欲飞,然后又变软收缩,为沉默的血肉保持体温。羽毛表面所具有的完美功能一方面像是经过了无穷无尽的调整校准,另一方面又似乎浑不费力就正中鹄的。除此之外,鸽羽的颜色又是那么巧夺天工,没有两根一样的,看起来就像是在一种受到有效控制的狂喜中设计出来,而这种喜悦高悬在他身后头顶的天空中。这种鸟儿竟然繁衍至无以计数,而且像害虫一样被大举消灭。他先把一只颜色从深蓝灰色渐变出各种蓝色的鸽子放到芬芳的土坑里,又在上面放了一只全身有规则地遍布紫丁香色和灰色斑点的。下一只几乎遍体纯白,只在咽喉处有一抹透明的淡橙色。他安置好最后两只鸽子——它们的头颈还没有僵硬——然后站起身来,粗糙的硬壳从他身上脱落了,一种娇柔的、松弛的感觉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完全能够肯定了:对于这些毫无价值的鸟儿,上帝尚且慷慨地赋予此等鬼斧神工,他当然更不会拒绝给大卫以永生,否则岂不是毁掉了他整个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