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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她说"我是说,我的身体没有不舒服,不过我想我们该吃点东西了。"
莫莉和弗兰克坐在西十街一家垒着红砖墙的高级餐厅。莫莉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她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几乎只用一口气就把自己前半生抖搂出来。弗兰克在中间只打岔了一次,因为他想起必须通知约根森夫人,请她安排另一个女孩接替莫莉在接待台的工作。他在电话里解释说,"我想向您借用莫莉,因为我需要她帮忙在视觉工具部整理一些东西,从目前的进展看来,我们可能要在这里耗上一整天。"诺克斯大楼里根本没有"视觉工具"这个部门或部门分支,不过弗兰克很有把握约根森夫人并不知道这一点,而且即使她想去问别人,她能找到的那几个人也不会了解情况。在电话里弗兰克措辞得体、反应灵巧,直到他从电话亭走回桌子时差点撞翻了一个法国面包的托盘,才发现自己喝得太多了。剩下来的时间他只好带着复杂的情绪控制喝酒的节奏,并继续倾听莫莉的自述。
在这篇长长的自述中,弗兰克得到了一些信息:她今年二十二岁,老家在本州一个偏远地带,父亲在那里经营一家五金器材店。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莫莉"还好,但是"格鲁布"听起来就很别扭,我想这是我那么着急结婚的其中一个原因。"她十八岁的时候结过一次婚,不过半年之后这段婚姻就草草结束。她对这段婚姻的评价是:"简直太荒谬了"。此后一两年她沮丧得要命,除了去汽油公司上班,就是待在家里拖地。直到某天一个念头震动了她:原来她真正想要的就是来纽约然后开始"活着"。
这些话很对弗兰克的胃口。他愉快地发现莫莉开始亲切地叫他"弗兰克"而不是"惠勒先生",更高兴的是,莫莉果然与另一个女孩合租了一间公寓——一间就坐落在这一带的"可爱小房子"。但过了一段时间,弗兰克就必须不断地说服自己去继续享受这个约会。弗兰克认为,问题在于莫莉说得太多了。她话里有很多浮夸的地方,原本一些动人的东西,就这么掩埋在遣词用句的惺惺作态里。不久他就发现,她的空洞无聊应该归咎于她的室友,一个叫诺玛的女孩。莫莉告诉弗兰克,诺玛比她年长,离过两次婚,在一家大杂志社工作并且认识"各式各样的名流";莫莉说得越多,弗兰克就越觉得莫莉崇拜诺玛,他厌恶地意识到,她们之间是不平等的导师和追随者的关系,而且她们在这种女孩交往的典型方式中自得其乐。诺玛的教诲表现在莫莉过厚的妆容和过分修饰的发型上,以及她过度注意的仪态和喋喋不休的空话——把"疯狂"、"神奇"、"骇人听闻"这些字眼挂在嘴边,连谈到公寓管理都要夸张地睁圆了眼睛,可爱的杂货商、勤奋善良的华人洗衣工、严肃但讨人喜欢的警察一个个轮流在她身边登场——一个曼哈顿单身女孩把自己想象成好莱坞浪漫故事里面的女主角。
为了抵御莫莉的语言攻势,弗兰克只好不停地要酒,直到她宣告自己不胜酒力,"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他才想起应该叫点食物,现在莫莉已经脱下诺玛的脸谱,变成一个诚实、无助,正在为派对礼服发愁的小孩。弗兰克感到愧疚,赶紧把侍应生叫过来,像个尽职尽责的父亲那样给她点了最健康的食物;等到她终于吃上了东西,并抬起头表示自己感觉好多了,弗兰克知道该轮到他说话。
他施展出自己的伶牙俐齿,从服兵役的经历到睿智的评论,紧紧地扣住了莫莉的注意力。他先是用三言两语把诺克斯商业机器公司解剖得体无完肤,让莫莉大笑起来,然后充满信心地把冷嘲热讽延伸到广阔的社会层面。当他批判企业的绝对自由能铸造社会财富是个谎言时,才意识到经济话题可能让莫莉感到厌倦。于是他把她带进哲学的迷魂阵里,又适时地用一些俏皮话把她扔回俗世。
她对诗人狄兰·托马斯的死有什么看法?她是不是也认为,我们是现代社会形成以来最没有活力、最惶恐不安的一代?他的表现无懈可击。他调动了自己做过的最精彩的演讲:那些让米莉惊叹"噢,你说得真有道理,弗兰克!"的尖锐评论,以及更久远更深刻的、让爱波·约翰逊把他视为"这辈子见过最有意思的人"的机智谈吐。他甚至还提到了当码头工人的经历。他把这些叙述交织成一条主线,勾勒出一副专为莫莉炮制的自画像:他是一个称职但梦想幻灭的年轻已婚男人,正悲伤而勇敢地与周围的环境抗战。
等到咖啡端上来的时候,弗兰克知道他的演讲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用只字片语就能操控她的表情,让她开心大笑,或愁眉不展,或严肃地点头称是,或陶醉在浪漫遐思里。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让她落泪。当她目光短暂移开,低头看杯子或双眼湿润地扫视着房间,也只是为了让深受触动的情绪喘喘气;弗兰克确定她已经盘算好怎样跟诺玛形容自己了,"噢,一个最有魅力的男人……"。当弗兰克细心地为莫莉披上外衣时,他感觉她的身体好像酥软了。他们并肩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散步,莫莉一次次地把身体靠向他,他最后一丝疑惑都消散了。他成功地把她搞到手。
现在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他们该去哪里。他们正从容不迫地走向华盛顿广场的树荫,问题是,如果他们在公园里闲逛,不但会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可能会遇见熟人,比如说安妮·施耐德、苏珊·克罗斯这些爱波以前的朋友或邻居。天知道还有多少这类女人在公园里,一面抬头享受阳光或擦拭孩子嘴角的冰淇淋残迹,一面谈论着幼儿园、贵得离谱的房租以及迷人的日本电影,直到该回家给丈夫准备鸡尾酒了,她们才会收拾好玩具和饼干离开公园。她们一定会马上认出他来,然后交换着眼神说,"那肯定是弗兰克·惠勒,不过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呢?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不安的念头刚萌起就被扑灭了,因为莫莉已经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说,"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你愿不愿意上去喝点什么?"
于是他就跟在她扭扭摆摆的屁股后面,走上了昏沉的、铺着地毯的楼道。房门在他身后关闭后,他得以观察这间弥漫着吸尘器、早餐熏肉和香水气味的房子。这个又高又安静的空间浸润在金黄色亮光中,阳光透过窗口竹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投映出一条条暗影。当她穿着丝袜的脚在他身边团团转,躬着身屈着膝清理烟灰缸,给他递上杂志,他觉得自己变得高大、强壮。"不好意思这屋子有点乱,不过你还是请坐吧?"等到她一只脚跪在沙发床去关闭后面的竹帘,弗兰克便走到她身后抱住她的腰。这就足以征服她:莫莉低低地、甜腻地呻吟了一下就转过身来贴进他的怀抱里,同时把嘴送到他的唇边。他们一起滚在沙发床上,现在世界上唯一的障碍就是身上的衣服了。他们身体扭在一起,喘着气,急不可待地对付着各种纽扣、衣结、搭钩直到最后一片遮体物滑落下来;然后在她肉体温暖的节奏中他强烈地感受到: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如此自我迷醉以至几乎没发现莫莉正低声呢喃着:"哦,太棒了,哦,哦,嗯……"
一切最终结束的时候,他们分别瘫倒在沙发床上,然后再把微微出汗的四肢交缠在一起。他这辈子从来没对人这么感激过。但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要看一眼她的脸,或许可以从中找到提示,但是她紧紧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所以他只能看到她脑后的乱发;她在等着他先开口。他稍微转了转头,发现自己正对着竹帘卷上来后露出的几英寸开口。从那里他看见对面街上饱经风霜的屋顶,屋顶的烟囱和电视天线在天空蓝色背景上交织成的抽象画,还有更高更远处飞机飞过留下的烟尾。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察视自己身处的这所房子。这里面的陈设都笼罩在金黄色的亮光里:毕加索的复制画、《本月最佳书籍俱乐部》选出来的图书、壁炉上的照片、躺椅……还有,还有的就是弗兰克马上想起了他的外套和衬衫正散落在躺椅边上,鞋子和裤子和内裤就在身边,伸手可得。他可以立刻穿上衣服然后在三十秒以内离开这个地方。
"我说,"他终于想好了怎么开口,"你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想到下午会发生这些事情吧?"
她继续沉默。周围寂静得他 她抑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用力抬起下巴就像要把额头上的一缕头发甩到后面,然后露出一个标准的故作优雅的笑容, 她不知道,他的笑并不发自内心。他不断地做出耸肩的动作,也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是在用一种打趣的方式告诉她,这是个好玩的傻主意。其实他是在向她掩饰——或许也是在向自己掩饰,他对这个计划感到强烈的恐惧。
"我对这件事情是很严肃的,弗兰克,"她说,"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吧?"
"不不,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不过我有几个问题。第一,你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挣钱养家的时候,我到底应该干什么?"
她把身子往后挪了挪,在微弱的灯光中检视着他的脸,那架势像是在表达,她简直不敢相信折腾了半天他还没明白她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你还不明白我的整个打算?你可以去做七年前就该去做的事情了。去找你自己。你可以去看书,去学习,去散步,去思考。你会有很多时间。这是你生命中第一次有时间去弄清楚你到底真正想做什么。而且你有时间和自由去做这件事。"
当他一边摇头一边笑出来时,他知道这番话是他最害怕听到的。他的脑子里不安地闪过一个画面:她穿着巴黎风格的定做西装,从公司回到家里,优雅地脱掉蕾丝手套时,发现他慵懒地蜷缩在脏兮兮的睡袍里面,躺在床上挖鼻孔。
"听着,"他的手从她的肩上滑下来,然后探入胳膊底下轻抚着她的Rx房,"首先我必须承认,你说的这些听上去都很美好。你的确对我很好——"
"这不是我对你好不好的问题!"她重重地喊出了这两个"好"字,像是在强调这是她最蔑视的字眼。同时她甩开那双放在自己胸部上的手,就好像她对它也充满了蔑视。"看在上帝的分上,弗兰克,我这么做并不是表示我对你好!我并没有为你做什么伟大的牺牲,你难道不明白吗?"
"好吧好吧,你不是在表示对我好。你先不要生气。不过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觉得你必须承认这件事情并不那么现实。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要是同意你的话,"她说,"那么只能说明我对"现实"的评价很低。你觉得我的计划不现实,但我想,更不现实的是,一个有头脑的男人年复一年像狗似的做着一份他根本无法忍受的工作,每天回到一所他无法忍受的房子里,生活在这块他无法忍受的郊区。而且家里等着他的妻子同样不能忍受这些东西,不能忍受跟一群无趣和没有追求的废——哦,弗兰克,其实你不需要我来告诉你,我们所处的这个环境到底有多糟。我说的很多东西其实只是重复你的话。就在昨天晚上坎贝尔在这里的时候,你记得你说过郊区的人总不去正视现实,就像一切与己无关吗?你还说每个人都把孩子浸泡在泛滥虚伪的情感中来抚养长大。你还说过——"
"我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只是我不知道你竟然在听。你那会儿看上去很厌烦的样子。"
"我是很厌烦。这也是我要说的:我从来没像昨晚那样厌烦、压抑、沮丧过。尤其当我们谈论着吉文斯太太的儿子,尤其是我们像逐臭之蝇那样把他津津有味地挂在嘴边。我记得我看着你,心里想着:天啊,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住嘴吗?!因为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建立在,我们比这一切高尚,我们是与众不同的。我当时只想大声说出来:其实我们并不比任何人优越,你看清楚,我们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当时对你有点——我不知道,或许是蔑视吧,因为你看不出这完全是一种谬见。后来今天早上你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你倒车时看了房子一眼,那眼神就像房子会咬你一口那样。你的表情这么凄凉,我开始哭,然后我觉得孤独得要死。我想:我们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如果这些都不是他的错,那么到底是谁的错。我们是怎样走进唐纳德森们、克雷默们和文盖斯们这个小小的梦境般的世界里?哦对了,还有坎贝尔们,我今天还想清楚了一点,就是坎贝尔们也在浪费我们的时间。然后,老实告诉你弗兰克,然后我站在厨房里就像突然得到什么启示一样,一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我脑海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这一直都是我的错,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个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别打断我,听我说下去。"
他当然知道现在不是打断她的时候。她肯定整个上午都沉浸在痛苦的思绪中,在这个安静和干净得毫无生气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她肯定把手指放在腰上搓搓扭扭直至疼痛。随后的整个下午,她肯定带着无可抑制的激动穿梭在购物中心,在迷乱的"不能左转"路牌和愤怒的交警中间霸道地驾驭着方向盘,在各家商店忙进忙出就为了买生日礼物和烤牛肉和蛋糕和围裙。她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推动这股气势汹汹慷慨激昂的情绪,就为了这一刻的自贬。现在她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当然不希望受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干扰。
"所有的一切可以追溯到我们还在贝休恩大街的时候,"她说,"就是我刚刚怀上詹妮弗之后,我告诉你我打算——你知道的,打算把她做掉。其实那个时候你跟我一样,也不想要小孩。你有什么理由想要她呢?但是当我跑到外面买了橡胶吸液器,我实际上是把整个包袱压在你的身上。这就像是对你说:好吧,如果你想要这个孩子那就完全是你的责任了,你就必须完全改变自己来供养我们。无论你想做一个怎样的人你都必须放弃,你只能做一个父亲。弗兰克,要是那个时候你看穿了我的用心,要是你骂我臭女人并且对我置之不理的话,你马上就会发现其实我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我根本不会去流产,我没那个勇气。但是你没有那么对我,你太善良,太年轻,而且感到害怕。你忍受下来了,于是一切就这么开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卷进这样一个巨大的错觉当中。一个巨大的,丑恶的错觉——它告诉人们,每个人有了家庭之后都要脱离真正的生活而"安定"下来。这就是郊区生活里最浪漫的谎言,而我只能让你屈从于它直到今天。我的上帝啊,后来我甚至沉溺下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肥皂剧里陈词滥调的角色。我把自己想象成这么一个女孩:要不是太早结婚的话,她肯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演员。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是当演员的料,而且也根本没有想要去当。你知道我去那个学院只是为了离开家,而我心里明白的,我心里一直明白这一点。后来在准备表演的三个月里,我就挂着这么一副高不可攀、既甜蜜又苦涩的神情。你想想看,这恐怕已经是自我麻醉的极致。你现在知道这是一种多么不正常的状态了吧,我毁掉了你的生活之后还觉得不够,还想把这些可恶的事情都做到底,反过来让你觉得是你毁掉了我的生活,这样我就能以最终的受害者自居了。听上去太恐怖了,但这是真的,真的!"
每说一声"真的",她就用拳头敲打着自己裸露的膝盖。"现在你知道我在求你原谅什么了吧?还有为什么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到欧洲去。这完全不是我对你好或者慷慨大方,我现在给你的不过就是你应得的东西,我倒是觉得非常抱歉,它来得这么迟。"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现在我能说话了吗?"
"可以。不过你确实明白了,对吧?我还可以多喝一点白兰地吗?一点点就好,恩,这就可以了,谢谢。"她喝了一点酒之后,把头发往后甩了一下,身体挪向后面靠着墙壁,因此离他远了一些,肩上的被子也向下滑落了一截。她把腿卷在身体下面,整个人看上去轻松而自信,她做好了聆听的准备,并且因为明确地表达了自己而感到快乐。她的身体散发出蓝白幽光,对他来说具有强大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如果注视着她,肯定没法集中精神思考,于是他强迫自己转头去看双脚之间被月光照亮的地面。他以极慢的动作点燃一根香烟。他必须在纷乱的思绪中找到方向……每天下班回到巴黎的公寓里,她的高跟鞋会坚定地把地板敲得"笃笃"响,她的头发会向后梳成一个很干练的圆髻,她的面孔会流露出明显的疲惫,以至于她两眼之间会出现清晰可见的竖纹,即使在她微笑的时候也是如此。而他自己呢……
"首先,"他终于开口说,"我想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没有哪件事情是那么黑白分明的。你没有强迫我去选择诺克斯这份工作。另外你可以换一个角度看,你说你知道自己不是当演员的料,因此不该觉得自己被抑制、被欺骗。那么同样的论断是不是也可以用在我身上?我的意思是说,谁能肯定我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呢?"
"我并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她的声音很平静,"我想如果你真的成为什么大人物的话,你会过得很辛苦。不过如果你是在质疑,到底有谁会认为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谁会相信你拥有杰出的头脑,那么弗兰克,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
"算了吧,我不过就是一个有点小聪明而且长着大嘴巴的家伙。我是在向每个人展示我的博学,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多的才华,那些都是吹嘘和伪装。我其实——"
"你不是在吹嘘和伪装。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自己?弗兰克,难道情况已经糟到让你完全失去了自信?"
其实没有,他必须承认情况并没有坏到那个地步。而且,他害怕在她的崇拜之中发现一丝的动摇,他担心自己真的成功说服了她,让她相信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家伙。一时间他的心里已经乱作一团。
"好吧,"他决定让步,"好吧,先假设我曾经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但问题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这不表示——"
"像你一样优秀的并不多,"她坚定地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你曾经非常崇拜的人。那个曾经的战斗机飞行员,所有女孩都围绕着他。对了,比尔·克罗夫特。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是怎么说你的。有一次他跟我说:"如果我有这家伙一半的头脑,我就再也不用为自己担心了。"他这么说不是在恭维你,他真的这么想。每个人都知道,只要你有那么一次机会找到你自己,那么就没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情,没有你担任不了的角色。当然了,抛开这个不说,无论你多么平凡你也应该去寻找自己。你明白吗?"
"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首先——"说到这里弗兰克发现与其让自己说下去,他更需要安静下来。于是他用力吞下一口白兰地,让灼烧的感觉在口腔里蔓延,然后顺着肩膀和脊椎温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严肃地盯着地板。
比尔·克罗夫特真的那么说过吗?
"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一定的道理。"他再次开口,但是声音里已经透出一种像爱波说话似的戏剧性调调。他知道自己在这场争辩中已经输了。此刻他用的是英雄人物说话的那种语气,一种连比尔·克罗夫特都敬仰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或许我真的拥有一些可以感知的才华,如果我是个艺术家,或者是作家,又或者是——"
"弗兰克,你真的认为,只有艺术家和作家才有权利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听我说,我不介意你五年什么都不做,我也不在意五年之后你告诉我,你想成为的不过是个砖匠,或者是机械工,或者是水手。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所说的一切跟可以感知的才华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是你的本质被桎梏起来了,是你,真正的你,被一再地否认,否认和否认。"
"那么我的本质是什么呢?"他今晚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抓住她的双腿,而她也伸出双手覆盖并按压着他的手。
"你难道不知道吗?"她轻柔地拉着他的手,划过大腿,然后停留在她平坦的腹部,并再次把它们按紧。"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最美好的事物,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生命中经历过多次的挫败和低头认输,只有这一次看上去最像一场胜利。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幸福感在他内心熊熊燃起;他从来没有过这么纯粹这么不真实的美丽感觉;他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可以抹去,未来也完全在他的掌控中。这间房子的四面围墙,这片广阔得令人窒息的土地,这些市镇和树,都可以在他一念间化为乌有。现在他可以统治整个世界,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因为身边有个美妙的生灵向他敞开并随他同行,即温柔又坚强,而她是个真正的女人。
当早起的鸟儿传来第一声清脆的鸣叫,当茂密的树丛已经在晨雾中由灰转绿,她的指尖从他的唇边缓缓划过。
"亲爱的?我们是打定主意了要去做,对吧?我们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对吧?"
他仰躺在床上,享受着自己胸膛有节奏的起伏。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胸膛如此宽厚有力,完全可以配上中世纪骑士佩戴的金属胸甲。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他做不到?还有什么旅程会让他退缩?还有什么美好的生活他不敢向她许诺?
"没错。"
"我这么问你是因为我希望可以马上开始准备。明天就开始。写信,处理护照等等。另外我觉得我们应该马上告诉詹妮弗和迈克尔,你说呢?他们会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我希望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先知道这个消息。"
"嗯,我同意。"
"我是说除非你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然我不会告诉他们。"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那就真是太好了。哦,亲爱的,快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外面都已经亮起来了,你睡不了多久,今天上班肯定会很累的。"
"不会的,我没事。我可以在火车上打个盹。还可以在办公室里睡一会儿,没关系的。"
"好的,我爱你。"
于是他们一起像孩子一样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