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6月14日,艾伦湾
今天上午在东部,温度是华氏68度。相对湿度是64%。气压表的读数是30.2,仍在上升。卡罗尔·里德(注:卡罗尔·里德(1906-1976),英国著名电影导演和制片人,1968年获 浣熊有她的两面性——在树上居住,又在大地上行走。雌浣熊在树上哺育子女时,本是一类。爬下树来,脚踏实地,寻觅捕猎时,就成了另一类。在树上,她看去安详优柔,下眼圈发黑,显得有些疲惫,引人同情。一旦踏上地面,事情就不同了,她似乎变得凶残、狡诈,恶的程度,较之大自然(本身并无恶的属性)中的一切,都不遑多让。如果我是印地安人,由我来命名动物,我会管她叫“那个总是醉醺醺的家伙”。今天上午,树洞里的状况或许糟糕透了。幼崽已经长得挺大,阳关热辣辣的,树洞里毕竟不大宽敞——它本来不过是啄木鸟的巢穴,时光拓展了它。现在,她出现了,不遮不掩地卧在门道下面的横杈上,四肢中有前后三肢懒洋洋地搭在树杈上,悬了一肢,随时准备用来抓牢。一夜辛苦后,她的皮毛乱糟糟的,一副精疲力竭,痛苦不堪的样子,孤苦伶仃的。偶尔,我在夜晚游猎归来,我们会同时睡上一觉,恢复体力,她倒在她的床上,我倒在我的床上,我从彼此的靠近和我们共同的苦难中得到安慰。
我想我看浣熊从树上爬下已有不下百次,即使如此,只要有可能,我从不错过一次观赏表演的机会。这成了一种日常,我熟知她的每一个动作,就像芭蕾舞迷熟知他喜爱的舞剧的每一个动作。其魅力的秘密,就在于她懂得如何利用渐趋微茫的光线。刚开始从树上爬下时,表演者的身影清晰,是白日的一部分,十或十五分钟之后,事情结束,浣熊从树上移开最后一只爪子,脚踏实地,迈出 这位女士的答案发人深省。世界的饮品如今当然味道发苦,我们日益依赖化学家和女巫医再现它的优良质地。但每次我思索加州理工学院的那些要素——阳光、海水、空气和岩石——我都会生出无聊的好奇,不是关于石中是否有钍,而是壶中是否还有另一杯咖啡。
附记(1962年3月):六年过去了。很高兴告知各位,浣熊之树屹立不倒,我的黑铁炉子也一样。我曾写道,浣熊头朝下爬下树,接近地面时颠倒过来,用一只后掌先触地,当时,我其实只观察了一只浣熊爬树的动作。我描述的那只浣熊已经离开我们,另一只母浣熊(可能更年轻些,也许是她的女儿)与她在高高的树杈上洞穴入口处经历一场恶斗,把她赶走了,她俩都是怀孕且即将临产的母熊。年轻些的浣熊,现在陪伴我们的这只,也是头朝下爬下来,但接近地面时不会颠倒身形。她仍然是头朝下,用一只前掌着地,步入草坪。教训:人不能只观察了个体,就对浣熊作出整体结论。没准哪天,我们会碰上一只后空翻下地的浣熊。
浣熊的洞穴每年都有所扩大,这是由于磨损和撕扯,还由于年深日久,白壳杨日渐空心。浣熊的卧室,或育婴室,现在有了两个出口,大的出口开在树南面,小的开在北面略高处。小洞口有时会引起啄木鸟的兴趣——毛发啄木鸟和黑啄木鸟——它们伸头窥探,很快就激动了。如果浣熊与幼崽都在室中,来访的鸟儿意外地看到动物生活在树中,不免大为震惊。如果里面没有浣熊,我想大的裂口透来的光照会让鸟儿吃惊和失望,因为室内过于明亮,不适合啄木鸟栖身。
今年春天,浣熊幼崽差不多有三周大时,暴雨连续下了三天。情况恶劣,甚至浣熊的洞穴也进了水。母浣熊不得不决定疏散她的小儿女,她一只又一只,用嘴叼了它们降到地面,借居在距公路几百码处,邻居房屋地下一处干燥些的地方。三天之后,大白天里,她又带它们全体返回,重新安置好——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计划和疏散,道路艰险,需要避开狗、人和车辆。她有四只幼崽,这就意味着她要在途中往返总共十四趟。
至于我的厨房,实际上是两个厨房——前面的一个和后面的一个。前面的厨房,摆放了黑铁炉子的那个,经历了时光的磨砺,它一如既往,温暖,舒适,方便,没有一点改动。但后面的厨房,不出我所料,终于陷落在不幸的时代和现代化装置中。它现在像是一处商业电视剧的布景。我们挪走黑铁洗涤槽,换上了闪亮的不锈钢洗涤槽。我们重建了厨台,覆上福美家,或美家塔,或是别的什么牌子的胶合板贴面,我记不清了,都是以“啊”音收尾。我们扔掉旧的木制沥水板,它已经糟朽得如同海绵,换上了平展展的黄色胶垫。我们拆了固定洗衣盆,代之而来的是自动洗衣机,每五个星期坏一回,还有自动烘干机,每次使用时,都经由排风管把绒絮吹入柴棚。新的洗涤槽旁边,在厨台下,我们安装了自动洗碗机。这台机器运转良好,但每当接手新的业务,它都要丁当作响,制造气氛,劳作过程中,它不停地嘟嘟囔囔,哼哼唧唧,辛苦过后,留下热烘烘的洗涤剂味道,你去柴棚经过时,满屋子的气味刺激得鼻子发痒。它腐蚀了屋里瓷器的图案,在玻璃器皿上留下一圈一圈的水渍。在后面的厨房,强力洗涤剂代替了清淡的肥皂,震动代替了安宁,总而言之,全套卫生设施应有尽有,充满现代化和大力神洗涤剂的味道,再没有地方给狗洗澡。(我每年给我们现在养的獾狗洗浴一次,用的是室外一只老旧的煮衣锅,最后用浇花园的胶皮管为它清洗了事。它随后滚在地上甩干,洗了等于没洗。)
我更留恋改良之前的后厨房,但我知道它在劫难逃。我得承认,以往沥水板的隙缝里,积存了不少剖鱼后留下的残渣。细菌一定会喜欢。我知道我也喜欢。不久之前,我很高兴地偶然获悉,儿童生活在不大卫生家中,要比生活在奉卫生为王的家中,对某些疾病(小儿麻痹、肝炎等等)有更强的抵抗力。我无从得知老旧的沥水板是否真的维护了我们的健康,但后面的厨房焕然一新后,我和妻子的身体状况都不如从前。千万别说,这只是一种巧合。
贾辉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