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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苍老的日本之会”(三)_愁容童子

作者:大江健三郎 字数:4918 更新:2025-01-15 13:53:04

痛风病从发作到治愈,前后用了五天时间。在此期间,由于自己的运动能力优越于父亲,阿亮因而振作精神,想要主动照顾古义人。罗兹也是整天从大清早直到很晚都待在十铺席。

从森林里回来的那天深夜以及其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古义人觉得自己如同文艺复兴时期西欧人所描绘的世界周边的一幅人物画,仅有的一条腿脚从头部一直延伸下来。而且,这条腿脚还在燃烧之中。

因着这燃烧着的腿脚,赤红了的头脑里的银幕上浮现出的,是一些物像以及思念的零七碎八的残片。惟有连香树丛中的景致,恒久地停留在那里。重叠着的粗大树干、难以计数的枝条,还有丰茂叶片的细部。长时间凝视辉耀着光亮的连香树丛后,好像在用被残像灼烧了的眼睛打量着世界……

疼痛稍微减轻一些时,炽热的头脑中所看到的,就是一些让自己感到眷念的物象了,尽管那些物象中的任何一个也不能予以确定……惟有一个物象的色彩越发浓厚起来——那连香树丛中的某一株确实是“自己的树”……

在那期间,古义人没有精力驱动意识去关注自己以外的人。不过,当病痛明显向治愈方向转变时,他觉察到身旁的罗兹正陷入深深的不快之中。

古义人推测,她那并不爽朗的表情——这种表情与长时间暴露在强烈阳光下的肌肤转为灰暗产生了相乘效果——是因同真木彦的关系而起。倘若果真如此,古义人就更不便主动挑起这个话头来了。 “坦率地说,我认为呀,长江先生,这不就是信仰的问题吗?!”织田医生注视着古义人,“这是无的放矢吗?”

“……也并不是什么无的放矢。不如说,我就那么停止写小说达三年,当时确实决定至死也不信仰什么,就这么一直维持这种状态……

“那时,我想把‘祈祷’置于生活的中心。而且,从以往经验中我知道,在写小说的同时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我打算从阅读斯宾诺莎的文本和相关研究书籍入手,尝试着进行‘祈祷’。实际上,在整整三年里我也这么实践了。偶尔我也获得外国的文学奖,但作为个人,自己却难以使用那些奖金,不过,由于文库本被热卖,阅读和‘祈祷’最终成为了可能。

“然而,一旦停止小说创作,把自己推向关键的‘祈祷’的力量却也随之消失了。在写小说的那些岁月里,我感到自己是具有那种力量的。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从正面使用这种力量。但是,在出版数年后再度阅读当时创作的小说时,我时常感觉到,那时自己其实已经在很认真地进行祈祷了……

“在停止创作小说期间,有一年时间是在新泽西州的大学里担任教职。在此之前与我就有来往的罗兹经常从纽约赶到这里对我进行采访,我便对她说了以上这些内容。于是,下次再来的时候,带来了……说是她的恩师……诺斯罗普·弗赖伊新近出版的书。

“弗赖伊从《罗马书》引用了其中一段话:‘尽管我们不知晓理应如何祈祷,圣灵却怀有自身亦难以表述的忧愁为之调和!’认为我们确实无法归纳向神明祈祷的语言。圣灵把我们含混不清嘟囔着的东西作为‘祈祷’的语言。对于圣灵来说,这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前面已经说到了,‘怀有自身亦难以表述的忧愁’……却在为我们进行调和。

“弗赖伊接着说道,在书写文学语言的过程中,有一种东西会从作者对意志的操作中独立而出,这种东西具有与圣灵之调和相同的作用。对此,我从心底里赞赏和理解,便回归到小说创作中来了。

“其后我才注意到,作曲家篁也曾写道,他在将音乐的想像力镌刻在表现上时,‘祈祷’便会表现出应有的形态……”

①意为“圣咏”——译注。

①N响,NHK交响乐团的略称——译注。“是篁透啊,那人创作过叫做‘Chant’①的作品吧?在教会里,有圣歌和咏唱等等。这不是单纯的歌曲,所以才用英语作曲名的吧。在你和篁君之间,按理说有一些类似的地方。”

阿动有些拘谨地站在推门的门槛上望着这边,对走到他身边的古义人说道:

“奥濑的度假村来电话,希望他们九点以前赶到前台办理手续。”他接着说,“如果是这个时间段的话,到那里只需要三十分钟就足够了。”

“去告诉黑野氏吧……你吃完饭了吗?”

“收拾屋子的时候再吃吧。让度假村来的那两人先吃了。听阿纱说,阿亮想看‘N响②时间段’。是回这里后再看呢,还是在阿纱那里看完后再离开她家?……”

黑野坐在沙发上,正翻阅像是罗兹递过来的精装本《堂吉诃德》,观赏着多雷的插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杯子。其实,吃过几次苦头之后,古义人对于把酒杯和书籍放在同一张桌上是心存顾忌的。不过,如果杯子在桌上,而书则被放在膝头或沙发上,大致还是安全的。

黑野仰身看见站在身旁的古义人,像是想让他也坐下来那样,挪动散发着醉意的硕大身躯。

“最近,你好像热衷于阅读《堂吉诃德》?由此类推下去,假如把长江古义人视为堂吉诃德,那咱就是‘镜子骑士’了?因为,在你刚开始发表小说的时候,咱就在想,如果是这种作品的话,咱也写得出来呀。不,咱是在想,如果那种家伙能写得出来,咱也不至于写不出来呀。

“你的小说发表在《东京大学新闻》上那天,也就是法国文学专业四年级的五月祭那天早晨,咱不是把阿麓介绍给你了吗?!虽说同在法国文学专业,可你连话都没对她说过。说起读了你的小说之后,阿麓不是说了吗,不能通过脸蛋和外表来判断一个人呀。

“于是呀,你就这样回答说:仅从内里判断人又当如何?咱知道你是在模仿六隅先生的口吻,可阿麓却愤怒了。因此呀,中饭就由咱在‘白十字’咖啡店请客。阿麓就说了,假如是黑野君的话,无论外表还是内里,倒是都与作家相符。

“咱呀,结束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工作后回到东京时,就想起了这回事,就把在国外闲暇时试写的小说寄给了阿麓。很快就收到一份传真,说是‘如果打算作为职业作家而开始起步的话,还是将此前所有稿件全都烧掉为好’。于是我就回了一份传真:‘接受忠告,与其请你将稿件寄回,不如请在你那里烧掉!’翌日清晨,一个特快专递便送到了我家。真是个耿直的人呀。”

“黑野君,能让我拜读被送回来的那篇小说吗?”织田医生的声音从两人背后传了过来。

“咱认为那可是有失礼貌的事。不,那并不是对咱,而是对阿麓而言。”

黑野如此说道,毫不掩饰受到伤害的感情。同时,他将手臂伸向沙发旁的小桌。织田医生看出那里的冰块和威士忌都已用完,便取过那杯子去配制饮料。

“那么,写完立即……不,即便在写作过程中,也请让我拜读新作。”在将杯子递给黑野的同时,织田医生不接受教训似的说道。

不容分说就打入对方心胸的独特做法,就这样持续着。

“可是黑野君,你为什么要写小说呢?”

黑野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威士忌,古义人则从他的膝头收回了落下的书。

“那是因为呀,织田医生,感到难以忍受现在自己的人生啊……说起来显得幼稚,可是,这也是上了年岁的人的幼稚嘛。长江,珍惜书的态度,也是这种幼稚。

“织田医生,咱呀,近来半夜里睡醒,时常感到难以忍受。咱枕边有一只钟,是咱辞去NHK编外职员工作时得到的。这是金色的柏拉图五面体①时钟,在黑暗中摸到手里,只要咔嗒一声敲下去,就会听见女子播音员的声音在说‘一点二十分’。再次敲下去,则变成‘一点二十八分’……这才过去八分钟。

①柏拉图五面体,因柏拉图发现五面体而作此称谓——译注。”咱用从药店里买来感冒药替代安眠药,可是考虑到胃的状况,就连那药也不想服用了……打不起精神来重新喝酒,只好稍微读读书,或在熄灯后把头埋在枕头里……的确是被打垮了。

“咱一面抱怨时间过得太慢,简直叫人难以忍受,同时,说起来也很矛盾……咱在想,这其实与时间之短密切相关。自己拥有的生涯中残留的时间之短。因为,此后充其量还有五年,正负也就在一两年之间。度完这最后的时光,自己便不复存在。在这深夜里,咱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在极为短暂的岁月之后,自己的生命将踪迹全无。这不是半途而废吗……

“也就是说,为了对抗这种心情,想要写作小说。”

“哎呀,听了这一席话呀,”织田医生的脸上显出不胜惊叹的神情,“黑野氏还有这种深夜沉思呀……这以后,遇上难眠之夜时,我就会想:‘那个人的话简直就是我自己的感受啊!也就是说,我们是同时代的人啊……”

晚餐会八点就结束了,一如此前在谈话中也曾提到的那样,罗兹属于非常在意送别客人时的寒暄的文化圈中人,向田村等曾在国外社会生活过的各位客人殷切地逐个话别,因此,在大客车车门处的告别就被大大延长了。津田是出演电影和电视剧的老资格,在晚餐会的后半段,他一直在与真木彦交谈,可这两人此时像是仍没说够一样。

大客车终于出发了,现在再接阿亮回来观看“N响时间段”已经来不及,于是就调整了步骤:说上一阵话后,阿动把罗兹和真木彦送回社务所,然后将原任中学校长送到家里,最后再把阿亮带回来。

回到餐厅兼起居室后,比谁都疲倦的古义人躺倒在沙发上,原任中学校长则在扶手椅上打起盹来。罗兹和真木彦则少见地互靠着肩膀,共用一个酒杯喝着残余的索泰尔纳酒①。阿动远离大家,坐在堆满餐具和剩余食物的餐桌旁的椅子上。他向正在喝酒的真木彦问道:

①索泰尔纳酒,产自法国索泰尔纳地区的白葡萄酒——译注。“津田导演和真木彦谈了吧?要把占领军军官下落不明的事件拍出来。可是,如果有关奥濑修练道场的话,一方面是高中生古义人的体验,而另一方面则是关于腿脚被打烂了的美国兵的传说。不仅这么一些事吧?

“如果把两件事联系起来,或许会成为你们想要表现的故事。不过,你们即使拍成了故事片,由于没有证据,恐怕也难以成为非虚构的纪录片吧?”

“有关奥濑和真木町的并不很古老的传说,咱做了说明。津田则说了发生在伊江岛的一件事,说是一个村民杀了反复对姑娘们施暴的美国兵,并把尸体扔到了珊瑚礁洞窟里。虽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现在决定对在临海浅洞中被发现的白骨做DNA鉴定,说是要以此为基轴进行构成。这不就是纪录片的原型吗?”咱就说了,也想运用实证方法,把奥濑和真木町的旧村地域连接起来。“

“你还让罗兹给合众国的退役军人会写信了吧?询问对方在太平洋战争中,是否有作为语言学军官而展开活动的日本文学研究家,在占领临近结束时从营地失踪的信息……”

“是这么做了,但是,因为是用信件进行询问,估计不会有什么结果。罗兹可是这么说的。”

“由于在写长江古义人的专题论文,因此正在整备资料。与其说我受真木彦所委托,不如说这是我整备资料工作的一个部分。”

古义人坐起身子,加入到谈话中来:

“我认为罗兹的调查是妥当的。进一步说,不仅中立的调查,即便是出于恶意而展开的调查,有时也会获得有效的成果。”

“……不是还有一种比恶意更强烈的热情吗?”真木彦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受古义人的话语影响,猛然抬起黑红脸膛的原任中学校长也评论道:

“真是有趣啊。在真木彦君看来,恶意作为热情还嫌弱小吗……所谓弱小的热情到底是什么呢?是指比较强的好奇心吗?”

真木彦并不回答原任中学校长的问题,而是转向阿动问道:

“古义人痛风病发作的那个黄昏,是罗兹提出的计划吧,让古义人在帐篷里睡到第二天早晨,再组织人员前往迎接。但是,说是不能把病人独自留在夜晚的森林里,想把你也留下来陪伴,可香芽君却反对?

“有一段时间,阿动不是曾在山寺’童子‘的墓地和庚申山吹过从家里带去的岩笛吗?!有时还让我陪伴呢。那时,你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也就是说,在你身上,不是存有’童子‘的资质吗?!香芽君该不是在担心,古义人和阿动会携手前往彼岸?”

真木彦把手伸向黑野临行前喝剩下三分之一的苏格兰威士忌Glenmorangie的酒壶,却被罗兹制止住了。于是,他将斟有索泰尔纳酒的酒杯送往嘴边,刻薄地摇晃着脑袋。当真木彦再次取过酒壶时,罗兹并没有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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