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你这脆弱的东西1
虽说一周要上两次课,其他日子除周末外,还要和文学研究所的同事们共进午餐,古义人却仍感觉生活在孤独之中。古义人回想起关于自杀的讨论在自己和吾良之间有过多次,这也是田龟对话中出现的主题。
自从吾良坠楼身亡之后,作为田龟规则之一,古义人无意主动提起自杀的话题。而吾良却满不在乎地将这种谈话留在了录音中。
“我在松三 那天,吾良请制片人樽君和梅子还有千樫去饭店里的大仓寿司店吃饭。在那儿差点儿出了事。
吾良他们作为在饭店里开的银座老店的常客受到了接待,被安排在前台靠右端的四个座位上,要了麦酒和清酒后,用湿巾擦了手,这时背后出现了一阵骚动。不一会儿,从最左边的樽君旁边的座位一直到前台最左端的六位客人站了起来,换到桌子那边去了。这时,乐天的千樫说:
“说不定是天皇的亲戚光临了吧?”
然而,千樫他们刚刚吃了几个寿司,看见前台里面的厨师不自然地向什么人鞠了个躬,一个前厅经理模样的男子从他们背后探过身子对樽君说:“实在抱歉,请你们让出前台的座位,换到桌子那边去。”吾良不等莫名其妙的樽君问明缘由,就压低声音说:
“不行,我们预约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过了不到五分钟,所以还要继续在这儿吃饭。”
旁边空出来的座位上坐满了清一色绷着脸的高大男人。后来千樫直抱怨自己这样不喝酒的人,在前台哪儿坐得了那么长的时间哪,都快要撑死了。走出店门时,尽管店里有不少空桌,走廊里却背靠墙站着一排穿黑色西服,身形矫健的彪型大汉。
在电梯里,只剩下千樫几个人时,梅子一脸疲惫地强作笑颜说:
“你们看见跟在我们后面进店的,把前台吃饭的顾客赶走的那帮家伙中间的那个戴深色太阳镜的人了吧,他就是组长。正和他们打着官司,吾良还逞能,快把我的魂儿给吓掉了。”
“要是吾良让座的话,你会服从吗?”千樫反问道。梅子说:
“在前台趴了一个半小时,我得节食一个星期。”
由于差点儿发生危险的这一近距离接触,吾良不可能接受采访了。蚁松可能在事务所听到一些传闻,将此事写在了所谓畅销的信息杂志上。在受右翼集团势力威胁方面也有经验的古义人对此曾抱有怀疑。像他这样写报道,就算黑帮头子不理睬,也会刺激其手下干将的,难道蚁松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吗?报道还再次对于为躲避右翼攻击,古义人一直是如何“处世”的做了点评,最后以“应该学习内弟不怕再次被刺的勇气”结了尾。
千樫传达了古义人的上述感想,对吾良说,写那篇报道的人好像期待着发生事件似的。吾良告诉她:
“他们早就期待着事件的发生呢。长期批判古义人的那个有来头的记者挪了个窝,在别的出版社的周刊上开辟了一个面向右翼诸君的专写滑稽文章的专栏。煽动说由于混入了民间的血,天皇一族的血渐渐稀薄,诸位怎么能无动于衷呢?还说新的皇太子妃也是平民出身,如果她怀孕的话,诸位将做何打算呢?如果有人将此当真的话,说不定会出现阻挠生育的恐怖行动吧?此等’忠义‘记者的想像力简直了得。”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4
一天,刚见过面不久的吾良打来电话,说是想就社会生活的问题见面谈谈,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见面地点也没有选择吾良常去的——周刊上登出的他被人偷拍的照片也是这里——事务所所在大楼的意大利餐厅。
正巧古义人要给吾良介绍一位想要采访他的芝加哥大学电影研究会的学生。跟吾良这么一说,对这种事情一向认真的吾良才选择了这样正而八经的地方吧。地点在帝国饭店前厅的
咖啡室,古义人去了一看,吾良操一口漂亮的英语,正和芝加哥大学的奥利弗君谈得起劲呢。奥利弗的日语也很不错,可是吾良一用英语,他就没有用日语回答的勇气了。古义人提议大家用日语交谈。
吾良要跟古义人商量的是,前些日子差点儿和正打官司的黑道人物发生冲突的,以黑社会民事暴力为主题的电影录像版的出售期限临近了。因此,虽与派刺客的暴力团体无关,却也是有着大大小小黑社会背景的人在运作停止出售录像带,从而招致管片警察再次来商谈吾良和梅子的安全保卫事宜。
另外,与电影的录像版有关,吾良还打着一个官司。古义人也知道这件事。有献身般教育癖的吾良,曾起用有才华的年轻导演,由他自己制片拍了个电影。在拥有知名导演的各家独立制片厂大都亏损,除大型电影公司外很少能赢利的局面已经固定化的不景气的电影界,这无疑是牺牲性的计划。
吾良对于电影院上映的亏损早有精神准备,因此打算通过出售录像来偿还投入的资金。梅子也特约出演,吾良自己则寸步不离地指导年轻导演拍摄——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或许有年轻导演的复杂的心理依据,这仅仅是作为与文坛性的行会关系无缘的古义人的空想而已——樽君还与年轻导演签订了关于录像版的收益不在演出酬劳之内为条件的合同。
然而,年轻导演却以录像出售后未支付给他录像销售的分红为由提起了诉讼,导演协会都全力支持其诉讼。从合同上看,官司明显是吾良胜诉,可是这反而使吾良在电影界及电影传媒界中孤立了。
“在那个官司中收集支持原告方的签名,大造舆论的家伙,当这次黑社会反对出售录像时,却反常地跳出来收集支持出售的签名。这是那个记者蚁松的情报。这些导演、演员和影评家一方面支持与我敌对的声明,一方面又为了我搞签名活动。这种事真能进行得那么协调吗?
“如果这就是运动的逻辑的话,我也没有拒绝他们支持的权利……”
听到这儿,古义人立刻明白了,上了年纪,变得更加诙谐的吾良,还是以其性格上残留的孩子气的善良,错误理解了这个情报。
“如果说以导演协会的有权势的人物为核心,为准备新的声明而组织签名运动的话,也和你所理解的意义是相反的。蚁松这个人是有意传达误导你的信息的。
“在我看来,他们的目的是促使由几个暴力团伙的,都有可能对你下毒手的家伙威胁你,阻止录像出售。你失去了勇气,屈服了,然后他们在估计到录像制作已中止的基础上,再去告发你的自我审查危及电影界的表现自由。蚁松的所作所为与告发你是如出一辙的。
“导演协会在你遇刺时没有组织抗议游行。而这位奥利弗君的同学,还想要在太平洋两岸发起抗议行动呢……和那时一样,现在那帮家伙绝对不会为了你去和黑社会正面交锋的!
“你就按预定计划出售录像吧。当然你和梅子也必须请警方严加保护……”
“听说发生《政治少年之死》事件时,且不说文艺家协会和笔会,警察也没有实际的援助行动吧?当报纸上出现’那家伙说得好听,可到了关键时候,总会受到国家权力保护‘的评论时,千樫非常委屈,她告诉我,古义人说,这反而对所谓右翼激进分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你确实遭到黑社会的行刺了,还在打官司中与他们背后的团体相对抗了。这是有生命危险的事,激怒对方和以拍纯文艺电影引起冲突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啊。”
这时坐在古义人和吾良旁边听他们对话的奥利弗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最后终于下决心插了话,恐怕还是在刚才古义人提到他们芝加哥大学同学的鼓舞下。
“我按照古义人告诉我的路线在日比谷下车时,看见右翼宣传车就停在附近。即便有别的目标,在车里监视饭店的大门,不是也可以确认你进这里来了吗?那么,尽管你不是他们本来的监视目标,是否有可能对你意思一下呢?
“我感到他们进了大厅,正在朝这边张望。请你们不要回头好吗……他们穿着黄褐色裤子、花衬衫,不像是这个饭店里的人吧?大概是把军服脱在宣传车里了吧?”
“虽然没发现右翼分子模样的家伙,(古义人说话的时候,看见穿着一身黑的四个壮实的男人,从二楼上示威般地缓步走了下来)……不过,另外一类绅士也让人担心哪。”
从奥利弗君一开始说话,包括后来古义人接下来说的话,吾良似乎都没有认真听。这时他沉默着,朝着前厅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一下子掀开衣襟,站起来脱去了大衣。身材魁梧的吾良穿着西服套装,里面是绸子衬衫,脸上浮现出了不针对任何人的中性的微笑——犹如在谢幕,承受了所有投射过来的目光——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在间隔着一排盆栽观叶植物的前厅那边,顿时聚集了许多人。
之后吾良缓缓地坐了下来,将大衣搭在臂弯里,催促奥利弗和古义人说:
“咱们换个地方再好好谈。离我下个约会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穿过前厅,朝着皇宫前广场一侧的大门走去的吾良是众人围观的对象,在这样的气氛中,无论是右翼的宣传车还是暴力团体,都无法阻挡我们的去路。
来自芝加哥大学的青年快步跟在吾良后面,古义人结了账,刚要走,只听一个年轻女人从背对着他的三四个人那边冲他喊道:
“长江,你想跑吗?”
紧挨在她旁边的是对男人有极好描绘能力的吾良曾经描述过的那张脸,古义人一望便知是蚁松。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5
前面已经叙述过了,吾良被关西的暴力团体派往东京的黑帮分子刺伤时,正值古义人受亚洲关系学部的邀请,去参加芝加哥大学二百年诞辰的庆祝活动。在上午的讲座结束后,主办方的专业研究者和古义人都参加的那场讨论预定在下午召开。午休时,古义人去了学校的图书馆,确认对于讲演的质疑中暴露出的论点间的联系。这时散发着朝气,压抑着庄重感情的奥利弗君等电影研究会的学生们来了,他们将吾良遇刺的事告诉了古义人,并问他是否看到了刚才的电视报道。
古义人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后就沉默不语了,学生们也默默地围着他,似乎想要给古义人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一打击。直到古义人离开书架朝大厅走去时,学生们才对他说,估计东京会组织抗议游行,如果古义人能确认其日程和时间的话,他们也估算十四个小时的时差,在芝加哥组织与之遥相呼应的校园集会,还说想在今天之内公布这个计划。
古义人声明,自己现在远离东京,下面说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测,真希望自己的估计有误,然后说道:
“从比吾良年长的前辈到同时代的导演们是现在日本电影界的核心,他们并不见得认为这个事件是对日本电影界的白色恐怖吧。恐怕他们认为这仅仅是吾良个人的灾难。也就是说,我认为日本不可能有电影人的抗议游行。而且现如今,日本的学生们也没有了将此类事作为对于社会和文化的威胁而进行抗议游行的劲头了。”
翌日古义人从芝加哥起程,去UCLA和夏威夷岛的两所大学讲演后回国的旅途中买了份日本报纸,从报上知道了自己的猜想是分毫不差的。
由于古义人在饭店里也留意着新闻播报的时间,所以看了好几个外电转播的日本新闻报道。其中之一是头上的伤口被缠成游泳帽形状的绷带遮住的,躺在担架上的吾良——尽管绷带的缠法还是老一套,但吾良自我感觉是引入了美观的新潮式样——对着记者们伸出了V形指,非常积极地回答着问题。
古义人所理解的吾良的意思是,这并不是个被动的事件,是自己积极的表现行为引起的。今后要继续和黑帮分子斗争下去,使表现行为整体化。吾良就是这么讲的。美国的电视台方面捕捉了这个信息,作为今晚新闻报道的中心,那么日本到底是怎样的呢?
古义人痛心地感觉到,将这件事视为吾良在做戏的,不正是日本电影、电视界吗?
在接下去的画面中,跟在追赶吾良担架的记者们后面的,满脸倦容的梅子和充当她的保护人角色的千樫被摄影师抓住了。千樫表现得十分冷淡,充满了威严和忧虑,俨然要捍卫受伤的哥哥。她觉得亢奋的哥哥的言论和表情都过于朴实天真,担忧现在拍摄的录像里马上就会有插播节目导演们加上去的,决不会是站在哥哥立场的情绪化评语……
古义人忘不了难得来东京的弟弟对于吾良——当时吾良已经死了——遭受黑社会分子的袭击表示的深切同情,特别是对于千樫的近乎爱慕的敬意。
很早以前,古义人带吾良到乡下的家里来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吾良看的弟弟高中毕业后当了警察,长期担任抓捕暴力罪犯的刑警。他不打算参加警察晋升所必要的考试——古义人感觉这里隐含着对毕业于被外界看做与法学部同等的东京大学文学部的哥哥的批评——作为一名平庸的刑警一直干到退休,便是他人生的日程表。
就连这个颇受亲戚们爱戴的,被叫做忠叔的坚强的弟弟,也以恐怖和痛苦的表情谈到了被黑社会分子刺伤的吾良。
“黑社会那些头头……这可一句两句说不清噢,俗话说,骗人反被人骗,比起那些咱们能接触到的黑帮来,更上头的……用我不惯使唤的词儿来说,呆在以黑帮打底儿的构造最上边的人最可恨,这就用不着我跟古义人哥说了吧。你瞧见过叫什么政治家名人的那些家伙吗?
“还有啊,黑帮分组织外围的,那些替黑帮跑腿儿的家伙们简直就是一帮乌合之众!
“拿吾良兄的电影来说,拍美化黑帮分子的电影,还在发行上为黑帮提供资金来源的家伙们,比那些喽啰们还要卑劣。只有吾良兄在自己的电影中和黑帮对着干。我觉得要是由高仓健来主演,这电影会有卖点的。当然要是千樫嫂认可有才能和勇气的年轻导演,而且不反对由高仓健来演吾良的角色的话……”
于是古义人把自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拿出来问忠叔。
“关于受黑帮袭击的事,我只和吾良进行过客观的交谈。而且是以在非洲被河马咬伤的青年为例子半开玩笑地谈的。我没有正面谈论这个问题的勇气。我想尽可能真实地了解吾良的内心,可是关键的东西到底也没弄明白,我有这种感觉。也就是说,我永远无法理解吾良自杀的动机了。所谓永远,是说直到我死的时候。”
“……你是把吾良兄的自杀和黑帮的行刺联系起来看的喽?”忠叔的表情是古义人从未见到过的,作为对付暴力犯罪的刑警度过一生的弟弟,用其职业所特有的,彻底的顽强而又平静的,透着阴暗冰冷的声音反问道。
这是和古义人在夏威夷的电视画面上看到的,向久未见面的千樫问候,并对千樫的态度大加赞赏的忠叔迥然不同的,非常专业的提问。看得出来,在提问的同时他自己已经得出了明确的答案,对这个提问古义人只是一味地点头,等着忠叔下面的话。
“我也认为吾良兄的自杀和被行刺有直接的关系,由于吾良兄把拍外景的大本营设在松山,所以我和调查吾良兄事件背景的警探,在职务范围内交谈过。
“另外,吾良兄由于常常接受关于电影的采访和警视厅的警官们都熟识。听说其中一个警察高官遭到宗教原因的暗杀而住院时,吾良还曾把阿光的CD送给他。后来吾良自己也遇刺了,他希望和那个大人物在《文艺春秋》上对谈,可被那个大人物给拒绝了。那个大人物……不知道这么说合适不,在写给 战后就开始在松山一座寺庙的——叫做佛堂——厢房里生活的吾良,把千樫当作独立生活能力很强的母亲,对她非常顺从。但是,并不期待她在艺术上有什么发展。只是对于绘画,吾良曾经评价她有自己的风格。吾良自己的画以真实的细节为 “我对这棵树的印象特别深。”千樫像平时作画时那样简短地答道。
可是今天千樫看起来在画画儿,其实好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为了专注于这个思考才画画儿的。古义人站在她背后看她画画儿时,千樫眼睛盯着画,开口说出思考了很长时间的想法。
“我觉得,忠叔前几天根据他的经验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我是从和吾良、母亲一起生活的经验中得出的。
“和你交往很长时间的那家书店的杂志(古义人因此而和书店断绝了关系)上说吾良是被’坏女人‘捉弄,身心疲惫而死的,我不认为是这样的。吾良在遗书中说自己和那个女人没有关系,自己是为了那个女人,也为了向梅子和媒体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死的。忠叔相信吾良的遗书,不,应该说是确信。
“不管她是’坏女人‘还是’好女人‘,能够左右吾良生死的女人只有他的母亲。吾良会留下患老年痴呆症的母亲,为了一些传言而自杀吗?掌握了吾良受到黑帮团体威胁的情报的警察大官不也说吾良刚毅而耿直吗?
“吾良肯定是被连他这样的人都不能超越的,关系到整个人生的课题逼死的。
“这是个什么样的课题我不知道。只知道自从在松山读书时,你们俩失魂落魄地回来的那个深夜开始,吾良就变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至少你不把所知道的情况如实地、毫不隐瞒地写出来的话,我就什么也不可能知道。我和你的人生都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应该不说谎话地正直地生活,把真实的情况写出来……来度过剩下的时光。正像阿光和四国的奶奶所说的那样,就是为了打起精神来死,也要拿出勇气写出真实的东西来。”
说完,千樫扭转挺直的脖子,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古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