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抵达欧洲的斋木犀吉从没给我来过信。仅有×××鹰子寄来了一张美术明信片,得知他在伦敦的移民学校学英语,每个月渡海去巴黎,逗留一周,到处观剧。可由选用克拉那赫①的美术明信片这点上,估计有犀吉的个人爱好在起作用,犀吉深知我极欣赏这位十六世纪高弗朗肯②地方的画家。我也曾和他说起自己准备以这个极阴柔之美的色情绘画家和带有血腥味的宗教改革家路德③的友谊交往为题材写本小说。只是他没在这张美术明信片上把自身得意的伦理格言缀上一两句,却是憾事。
①德国画有(1472—1553)。
②Franken中世纪德国地名。
③MartinLuther(1483—1546)德国。当然不是遵从他出发前对我的劝告,这年隆冬,我和订婚多年的未婚妻结了婚,我和妻了去四国作蜜月旅行,途中决定,由四国乘联运船渡濑户海去宇品港,看望阿晓的母亲。我不很详悉他母亲的住处,只知他平日天晴时在那个港口城市的一隅当失业期间的临时工。我和妻进入一间形如兵舰的市政厅建筑,打听到这天临时工的干活现场,坐了出租车,兜了好几个工地。阿晓的母亲在平安朝独裁者挖岛建成的小海峡上,架设十世纪风格的桥梁施工现场。在那里,螺旋形混凝土桥塔刚建起一半,阿晓的母亲一身的混凝土粉末,脏得像白熊,在那儿忙着运走不需用的壳子板。在我瞅见她的当时,她已注意到了我。阿晓的母亲,在她自己的工地上,一反她在东京时谨小慎微寡言少语的常态,豁达开朗,讨人喜欢。她虽仍像个高卢女巫,可如今已可说是个猎获到山驯鹿后兴高采烈高谈阔论的高卢人了。她让我看她那又粗又硬的手指头,夸口说自己只要不生原子病,到多会儿也能干活。只是对市里为解决财政赤字,说要减少失救金的传闻有些儿担心。可她大腿上已长起一串葡萄状血斑,她但愿这是哪天碰上混凝土破片之类留下的外伤。接着她再三打听阿晓的消息,可我也真答不出什么可靠情况。尽管如此,我仍就鹰子、犀吉、阿晓三个人的关系,尽我所想,作出最为乐观的说明,这一来,她像爷儿们似地彻底放下了一条心。阿晓大约在孩提时,有过最为恐怖的原子弹的体验。但据阿晓的母亲说,凡能活下来的便是命运强韧的孩子哩。我但愿不论是阿晓,或是这母亲,都能成为命运的强者。话虽如此,在这二十世纪后半期,地球上所谓命运的强者,究不知指的是甚等样人?
我带着妻一回到东京寓所,便重新开始创作小说。到夏末,我已付印了几篇短篇小说,还出版一部长篇小说。所有小说,毫无例外,全都遭到恶毒评论的抨击。这就加剧了我的多疑症,可对我而言,更其难堪的是居然有人指摘到我婚后的小说创作生活和目前自身真正需要的真实生活两者的差距愈来愈严重这一点。这已成为我头脑中长满肉刺的海胆了。我的多疑症达到前所未有的糟糕程度。每早晨醒来时,向对面床上一看,相互间发现对方情况,妻子便会说,睡梦中我曾发出小鸡似的尖锐的惊叫声。尽管我常用奥登《任是铁石心肠汉,夜半也有伤心时》这句诗作为辩解,久而久之,无论对妻子,对我,连这也逐渐起不到宽慰作用了,妻子把娘家带来的一只大狗拉到身边,以便警戒我梦中出现的怪物,好让我安睡。到后来,有时晚间睡眠中大声哭闹,竟达两个小时。某天清晨,我打定主意。而妻子出于理解她那可怜的丈夫若照此度过日常生活,心理上要承受多大的负担,这点无须明说。从而在秋初,我来到巴尔干半岛某社会主义国家的公使馆和原反侵略战士一等书记官长谈了五小时取得了去该国旅行的单程机票和居留费。而后,我又约定M新闻社发行的画报周报提供相片和新闻稿,稿费充作留在东京的妻子的生活费。在此之前,我从没摸过照相机一类东西,可自从由编辑部领来了小型相机,就照着那使用说明,摆弄起来,我的长篇小说版税还要过一个月才能领到。我不想再等了,便托着妻子到时直寄巴黎M新闻社分社,自己先筹措二百元美金,作为个人费用,出发去巴尔干半岛。这正好是和我在睡梦中像老病鬼般哭泣不止之夜相隔五周后的早晨,羽田机场被大海和运河升起的雾气笼罩着,我坐的喷气机开进跑道后,又等了数十分钟时间,我打着哆嗦等待出发,这次哆嗦看来不像由于受寒所致。飞机越菲律宾,经老挝、泰国、缅甸,过印度、巴基斯坦,去伊朗,再从沙特阿拉伯飞向地中海,而我则是在新婚后重新工作以来彻底平衡完全黑暗的环境之中,睡了可说是睡眠之中真正睡眠的一觉。自忖我从大学毕业之后,自己忙忙碌碌所做的一切,原不过完全是尝试和错误(trialanderror),惟有这次旅行才是唯一正确的答卷。我忘掉了小说,忘掉了妻,忘掉了多疑症。旅行是我的一切,是值得向往的自我。
在巴尔干半岛那个社会主义国家里,我度过两周时间,向日本的新闻社发送过不少通讯稿和相片。这个面积小然而土地肥活的国度,曾是纳粹德国的粮食,解放之后,才率先垒砖,砌起 M·M在屋子中央,仰卧在地毯上,练习腹部体操。裙子打起了卷子,露出带着像蒙田②式衬衫领饰般褶皱的内衣。可能是体操的原故,M·M不停地在笑,从头顶到裸露的足尖,全都发了红,像个煮熟的螃蟹。我感到当时M·M的行为恰如在一个全是女子居住的屋子里所能进行的动作。她和鹰子年龄相仿,是同样肥胖硕大的意大利女子。如犀吉所说,M·M好说有关玛丽琳·门罗的无聊笑话,引我发笑。当我和别人一一寒暄之时,M·M照样横躺在地毯上,一面始终笑个不停。她既己开始做起腹肌操,看样子不想轻易中止,除鹰子外,所有的人都醉了。我挟来的一篮白兰地,此时也上了酒席。
①欧洲十八世纪室内家具式样。
②MichelMontaigne法国思想家(1533—1592)。特里和洛伊正不愧有高矮哥儿俩之名,一个是像布鲁吉尔①画中爽郎享乐的农民,身体各部分都是滚圆肥胖的大汉子特里,另一个是禽鸟般瘦削绒细神经质小个儿洛伊这样的一搭一挡。和我在电话上交谈有女农民似的声调的是特里,而在他身后像鸟语般尖声嘲弄笑语的不用说便是洛伊了。洛伊装着贵族的威势,如将军般装模作样和我塞暄,垂询了一些巴尔干半岛的气候情况,而后以女噪子说起他作为美国士兵参加反法西斯战斗的体验。可对我而言,真难想象这个如玻璃工艺品小鸟那样的瘦小个子居然有战斗的过去,特别是和重型坦克样身材的德国士兵进行战斗。当洛伊像拿破仑那样,用带着指环其瘦如柴的左手,按在胸前,说起某次作战经历时,那特里犹如像胶偶人,抖动着一身浮肉,在厨房和居室间来回走动,给我送玻璃餐具。他那又肥又圆的大臀部,特别显示出橡胶玩偶特有的动作。那是和中年男子属性截然不同的弹跳。大汉子特里,和他忧郁的神情,都给人以几分超现实主义的印象。
①PieterBrueghel(1528?~1569)画家,善写农民生活;北欧文艺复兴作家。一见我对巴尔干半岛没很好介绍,洛伊便作为一向掌握室内这伙人的领导人身份,以充满自信的口吻,交换了话题。
“伦敦这地方,可中你的意?”
我刚因为在伦敦的月光下,看到甲壳虫那样难看而戒备森严的建筑物,引起一阵恶心,但我是否该就套间内部像活兽内脏般又暖又软这个新发现,说上几句?可我却想对这个三人王庭的周围情况,恭维几句:
“那个伯克利广场是安妮特·奥蒂歌中提到的伯克利广场吗?”我说。可接着是一阵沉沉默和紧张。洛伊和特里和M·M,都以即将开口的马似的眼神,盯着我看。
“是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的那个伯克利广场吗?”我对他们的突然沉默,感到尴尬,心里像要哭泣似地重复了一句。
突然间,恰如笑蕈①的花粉,乘旋风袭击了洛伊和特里似地引起好一阵骚动。就这样,他们大声喊大声笑,笑得流出了眼泪。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那个伯克利广场是这个伯克利广场吗?竟有这么个滑稽的男子?想到这一类的事?在伯克利广场有夜莺歌唱?
①一种有毒蘑茹,食后如醉酒,使人狂笑。要不是鹰子招呼我坐上长椅,受到那样羞辱,忿激和疯狂奚落的我,看首般拼性命狂奔到满月下的三人王庭路面上去的。好了,寒暄到此结束,鹰子提议,外国人和外国人一起去玩儿好啦,这才把我解救出窘境。
谢天谢地,这一来洛伊和特里不再理会我的存在,把我抛在了脑后。而后,他俩为M·M的体操,有时加加油,有时在一旁躺着模仿着做。犀吉在这场大骚动期间,一直无动于中地弹奏着吉它。这是我刚知道的他的一项新的拿手节目。“说是你要生孩子啦?”我问鹰子。心里在嘀咕,不知该以怎样的感情说出这句话语才好。可因为喝醉了白兰地,能让我说向日语也高兴,对此也就不作计较了。
“是的罗。所以没能去迎接你,请原谅。”鹰子忧郁地说。
从答话中,全然听不出鹰子是否盼着有个孩子。
我沉默不语,只还望着M·M和洛伊和特里的体操练习,听着犀吉弹吉它。三个外国人在地毯上发出吃吃的昂奋的笑声,乱作一团。这样便逐渐显示出淫乱相,但仍然给人以三姐妹游戏那样的总体印象。我继续喝着白兰地。
其间,阿晓从别处房间带着个老得开始掉毛,令人怀念的齿医者,来到这里,坐到犀吉身边。犀吉停了吉它,满斟一杯白兰地,还给了晓,又去弹吉它。晓对我只撂撂打了个招呼,鹰子在旁应酬着:
“你听说阿晓的身体啦?现在,也还是那样,对谁打个招呼,都嫌烦。过着猫一样的生活。计划着请你和犀吉君一块送晓去巴黎呢。”
我听着犀吉的吉它,眼看晓。他确实给人以肉体上倦怠乏力的衰弱印象,精神上沉闷忧郁。即便如此,为什么鹰子不许犀吉护送他去巴黎,对此总觉得不便打听,只好存疑。可鹰子随即用某种暗示性的贬褒,提到了这一节。她说高矮哥儿俩现在都四五十岁的人,还在不称年纪地搞得脸上通红,吃吃而笑,拼着命在搞腹部和臀部运动呢。两个人实际己是十五年以上的夫妻了。洛伊原是派驻伦敦的美国空军,和那时当芭蕾演员的特里相爱,战后一直留住伦敦,现在以拍恐怖片为生。M·M正因为知道这高矮哥儿俩对女的全无性兴趣,这才会如此样像裸露狂似地尽情解放自己,半裸着在地上满处打滚。
听了这,我理解到这样一点。即鹰子正苦于怀疑着犀吉和阿晓有同性爱关系,也许是出于道德心,不便于直接向我吐露她的疑心,这才详细介绍高矮哥儿俩的性生活,由此作出暗示。我对这个忧郁妊娠女的犹豫心理微微感到可怜,激发起我几分同情心。
可当×××鹰子察觉到自己的暗示己被我充分理解,(从来不醉,经常保持清醒的鹰子,自然极易使喝醉了白兰地的我改变看法。)作为致命的一击,她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犀吉君正受到晓的极大影响哩。最先的戏剧方案,便是采纳了晓的计划的。你明天定会听到犀吉君和晓谈起这项古怪计划的罗。若是我现在把这件事向你说明,我想你也不会相信。因为无论你我,都没受到晓的影响啊,你说是吗?”
我坐喷气机飞抵这里时的人际关系的混沌状态,谁知竟是这样的一片漆黑。我沉默不语,只顾把白兰地当啤酒那样大口大口地喝,心想躲过这场风暴,可不知节制,过于激烈的女夜叉鹰子却更加决心要将我穷追到底。
“当我和晓开始对抗时,你猜那犀吉君究竟动什么脑筋?他竟然唆使我和晓睡到一起去。犀吉君就希望我尽可能多受晓的影响哩。”
我为了想由×××鹰子言词编结的毒网中脱身,举目四顾,然而茫然。我的脑际由于酒醉,形成了像荨麻疹那样疙瘩的漩涡,可我宁愿让这讨厌的漩涡逐步扩展,复盖到我的脚尖。只是鹰的言词,始终发出有毒的磷光,不停地向漩涡表面飘浮。
“喂,你看阿晓和犀吉君两个人的态度吧。”这个一生清醒度日意志坚强的妊娠女,像指挥官似地向我下达命令。
犀吉己不在弹奏吉它了。他偏转着面带安祥微笑阔大然而瘦削的侧脸,和上身仰卧在沙发上的晓,平静得意地攀谈。我心有所感,向他们盯视。两个人似乎都对洛伊和特里,对鹰子和我全然不在意。我回想起犀吉和我阔别重逢两年前的冬天,他和他最早的妻子卑弥子曾在我眼前确实以解放自由的态度进行性交的光景。我完全沉醉了,因此不同情鹰子那种对晓的嫉妒心,反复考虑,最后产生了极端自私的想法,心想我这次到伦敦来,不是为了和鹰子交谈而来,我要加入犀吉和晓的亲密无间的交谈中去。这样,我一只手擎着酒杯,另只手撑着长椅背站起身子,举步走向犀吉他们。但因步履不稳,引起了混乱。原来我已经酩酊大醉了。仍躺在地毯上的M·M看到我跑上前来,劝说我做会儿腹部运动。我谢绝了。这时,洛伊由M·M一侧站起身子,挡住我的去路,并说,怎么,你是要来说那伯克利广场的夜莺的事儿吗?一面说一面做出异样淫猥讥笑的身段,我这次仍然有意沉静地婉拒了他,可洛伊紧紧抓起我的右臂,一面回头对特里说,喂,日本青年作家要做有关伯克利广场夜莺的演说哩。这时特里和M·M相互触碰窃笑的模样映入我醉后乜斜的眼中。犀吉和阿晓对这边的骚动全然不理会,一直在继续他俩颇有近亲私通嫌疑不公开的密谈。我用力把自己的小臂从洛伊的胳膊和躯体中间挣脱。下一瞬间,小个子洛伊像禽鸟的身躯直向M·M腹部和特里头部跌落。我在心底里感到慌张,看着这情况。M·M的呼喊声和特里的惊叫随之而起。而在我慌乱间重新立脚之际,自尊心,平素举止行动从容不迫的威严受到损伤的前任美国空军、现在的恐怖片导演趁机叫嚷着向我冲来。我紧紧搂住他那秃顶小脑袋拉向我腹部,一步步向后滑,结果屏风上希腊表年运动员浮雕相片挤得粉粉碎。这时我又为一不做二不休的忿懑情绪所支配,想要战斗到底。我把紧贴我侧腹处洛伊的脑袋,以及他那稀疏的金发和梅菲斯托①那样的尖耳朵一把揪住,向外直扯,同时抬起膝盖猛顶他胸膛。可胜利只是这瞬间。一看到洛伊不断地咳着嗽处于停止攻击状态,那赤色妖魔特里便开始向我袭来。这个全身如橡皮球的前芭蕾演员可不好对付。我的下巴受到他的猛击,我的脑袋再一次穿透屏风。这一下屏风自然彻底完蛋了。而当我刚想从屏风残骸中退出头部和双肩时,慌乱之间,又被特里穿着篮球鞋的大脚毫不容情对准我睾丸反复猛踢。当其时,我心想,若洛伊此刻恢复了元气,可怎么办?正在慌张之际,只听得特里又惊又疑的一声喊,啊,犀吉君!这时他已被犀吉击倒在地,头部钻向我的胁下。
①歌德《浮士德》中的恶魔名。我被送往和那间房间不同的另一间,用外国人使用的无边毛毯包裹着,安置在沙发我睡的这间房,想来该也是犀吉和晓睡的一间房,但我却连抬头的气力也没有,无法去查明究竟。洛伊和特里和鹰子为这件事一直议论到黎明。那昂奋的细语像蜜蜂的振羽声响彻了三人王庭。每当我由恐怖,后悔和自责的梦中惊醒,痉挛地睁开睡眼,四周是黑夜和喁喁语声,而后又退回到毛骨悚然的噩梦之中。就这样,我一面睡,一面受到伤心和忿懑心情的折磨,不停地声唤。可能不瑾是梦中,我实际的叫唤声,竟像夜声那样,响彻到伯克利广场也未可知。
“啊,我究竟干了些什么?竟会在外国,在初次会面的外国人家里,沉醉如泥,并对他们大打出手!”即便如此,在这时,由于我宿醉未醒、恐怖、后悔和自责一达到炮和,就使我重新落入自暴自弃的无意识状态。可是,在这些窃窃私语声中,总有谁明确地使用英国式的威历性尖声发音,说出quiteunusual(非同寻常)这一词语,一听这,我胆寒了。确实,这不能不是quiteunusual的事件。quiteunusual……。
不一会,极度疲乏的我,睡得深沉了。到 ①法作曲家(1803—1869)《幻想交响曲》的作曲者。可他却没打算关掉收音机,也不想另换其他台,倒识。他自称对于所有问题,所有人都积累了自己独特的伦理资料,确实,他不愧是个学识渊博并能随机应变的人物。
“伯尔利奥斯是贝多芬《英雄颂》狂热的崇拜者,可却说出如下的一段话哩。他说,他每次听到这首乐曲的演奏,总能感到它深沉的、说来是古风式的悲壮,受到感动。可听众们对这首乐曲还只能作肤浅的理解,他就是这样毫无根据地中伤广大听众呢。可在这位伯尔利奥斯的音乐中,不论怎样的老听众,却全然感觉不到有什么深沉的,说来是古风式的悲壮之处啊。另外,喏,晓,由于你生活在不如人意的气氛之中,连自己的正当要求也认为是一时冲动,全盘否定掉,可你自身认为是一时冲动的事,由我看来,往往会感到其中有些深沉的,说为是古风式的悲壮成份。不,更正确地说,是能够感到一些深沉的,可说是现代化的悲壮成分。你说是吗?”“真是夸大其词!”阿晓用不胜厌烦似的毫没触发起兴趣的声调,这样说。
我总觉得在阿晓的身上,有些萎靡不振之处,因而当犀吉说到阿晓生活在不如意的气氛之中时,就引起了我的关切。而当我听到晓照例用耳朵深处残存着一根棘刺似的语声,说出真是夸大其词的话语时,也不免吃了一惊。而犀吉同样像受到了一次打击,此后,他便不再与晓、与我,继续攀谈了,只在深夜路面上无数沾泥带尘的落叶边碾过,驾车前行,巴黎的闹市区,看来不算大。不一会,到达了目的地。我发现我们已经置身于圣日耳曼广场,由我指引着犀吉把车开到去我所住旅馆的岔道上。弗朗西斯街砖砌道路的宽度,大致仅能容得下一辆杰格车进出,我招呼犀吉在小巷深处拐个弯,让我下丰,而后跑进旅馆一扇小小的正门。那儿有个每夜面带醉意守帐房值夜班的老者,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了我全无把握的请求。我取到了自己的房门钥匙,这才放下了一条心,拖着睡意附身像海绵水似的沉重躯体返回旅馆的正门口。犀吉的杰格车正由小巷深处像条大鲣鱼悠悠然八面威风地开上前来。我告知犀吉已经订妥了旅馆房。
“呵,这么说你早就知道这家旅馆是怎么样的旅馆了啦。”惯说讨厌话的犀吉一面说一面递过我从巴尔干半岛带来的手提包。
“这就要走啦?”我既没对着犀吉也没对着阿晓这么说。
阿晓像是刚睡熟,对我的存在全不在意,安谧地闭着眼睛。而犀吉则回头看着我,一副当然罗,为什么,不能马上去?那样的表情,而后说:
“明天黄昏,到这儿来找你吧。我送了晓登机后,明日白天也要睡个足觉呐。有话到时再谈。”
我本想和阿晓说几句惜别话,可一看到阿晓对我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也便作罢。而犀吉,也像要本没考虑阿晓要和我说什么分手的寒暄语,只冲着我微微摇头,随即关上车门,驾起杰格车,驶出小巷。我取了寄存在帐房间的皮箱和手提包,扛上肩,登上五楼我的房间去,在蜗牛壳一样又窄又陡的螺旋形楼梯上,遇上个越南一带的青年人,和另一个颇似法国女郎短小身材栗色头发的姑娘,好像性交后眼睛四周起了黑眼圈那样难看的红晕,两个人和我擦肩而过。这引起我既无情人又无友人的寂寞之感。我进入住房,没顾着开灯,先移步去向窗台边,由粗糙的木制遮阳棚处俯视小巷以及由此延伸,鳞次栉比,多有中国人店铺的十字路口,一看,犀吉和阿晓的杰格车已无踪影,仅有鼠姑样黄色奔驰慢吞吞在此转悠。按亮了电灯,我随好卸下外套,脱去衣裤,正要褪下衬裤,不想一屁股坐到床上,就此睡着。电灯通夜未灭,木制的遮阳棚上有风鸣声,不时格格作响,我眼不安枕,多次阻滞在浅滩上。我对巴黎的忆念就是这覆盖所有窗棂的粗糙的木制遮阳棚了。在我进入吓人的梦境前,联想到几时先喂养后下肚的一只兔子安身木箱的盖子,与此木制的遮阳棚并无二致,入梦之后,我自己也成为一只露齿悲鸣的兔子了。这一夜,想来犀吉和阿晓,坐着他们的杰克车,在塞纳河畔,巴黎市廛,没头没尾,到处周游,迎接清晨哩。很可能,犀吉净在饶舌,而晓一声不吭,可有时,也会嘟嘟哝哝说些别夸大其词一类的话,他们二人自然无缘去做那兔子的梦的吧。我这一夜的心情,礁实凄凉,其理由固然是由极度疲惫所致,另一方面是由于对明天即将远行的阿晓自己从没说过一句安慰鼓励的净言,让他的事一切任凭犀吉去摆布,自己却在卧榻上沉睡,说来自己有一种未能尽责的愧羞感,又有无所作为的自责心情。晓对我纵然在抱有拒人千里的冷淡态度,但即或如此,我对这一晚的晓,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全然无所作为而感到脸红啊,兴许犀吉的唠叨话在晓的头脑边也只像空忙的蜜蜂嗡嗡飞舞一阵罢了,就这样一味空想,我简直感到恐怖了。
5
翌日,斋木犀吉驾着象牙色杰格车鸣起喇叭信号来到我旅馆所在的小巷时,已是冬日巴黎暮色深沉的下午八时了。我从傍晚起,一直等着犀吉的来临。为了临时充饥,我正在就着白天在就近学生们惠顾的店家预先买来的廉价葡萄酒,啃着面包和色拉。我从旅馆窗子探出身子去应答犀吉,可没瞧见他下车。这样,我仍照在东京时等到姗姗来迟犀吉时的老规矩,一边满口污言,说些咒咀语,可仍然满心欢喜地在狭小的书桌上随手摆些面包、奶酪,再斟满一杯葡萄酒,然后下楼。这时在楼梯上,我又撞见了昨夜所见那个短小法国姑娘,可这次她正陪了个红褐皮肤孩子气的非洲人一起走上房间去。为了让开我,在平台处停顿了一下,可由于两个人情热心切,几乎没大止步。
犀吉端坐在杰格车上鲜红的皮驾驶座上,也像昨晚上的阿晓那样,显得乏力,没清打采地和我见了面,他焦躁不悦地为我开了后车门,深深皱起了眉头。我一坐上他身旁的座位,犀吉便用像见到了讨厌的骨肉亲人的眼光,冲着我一瞥。
“晚饭吃过啦?”他敷衍着问。
“唔,吃了少许面色和奶酪哩。”我心情不快地说。“那好,去看场戏吧。看过戏,好好儿下回馆子。”他专横地说,随后,犀吉也不告诉我去哪儿,开起杰格车,沿圣日耳曼大街,朝着对我来说不知西东的方向,绝尘而去。我在心底发起了牢骚,怎么,是存心要用日本带来的强脾气堂而皇皇当我巴黎的导游吗!不过我知道,犀吉和晓的生离,使他身心上完全垮了台。
犀吉还像和车速狂晓同乘一车似地把杰格车开得狂奔疾驰,而当孩子们要横穿马路时,他也会小心地停下车,让他们通过的。我心此联想到他此刻毕竟是怀孕妻子的丈夫了。“晓动身了吧?”我知道这对犀吉是句伤心话,可仍然毫没顾忌地这么问。
“嗯,一早走了。那家伙通过了海关,马上对坐飞机心虚起来。脸色青苍,直冒汗哩,这样,我只得重新折回跟他说飞机要延期好一会才起飞,可不管怎么害怕,还是要去的罗。由我托着机场人员,几乎是抱着他登上舷梯的哩。若不然,怕还上不了飞机呐。还说什么飞机有险情一类的话。古怪的家伙,送客人大伙儿都在笑话他哩。”
“这究竟是何缘故呢?”我心有所感,这么问。
“我也搞不清楚哩。那家伙真是个古怪人。像是在灵魂中间哪儿失落了一个塞子似的。毫不要紧,他会害怕,可相反有时却又大胆逞能了,那不是正常人的反应方式啊。真是个暗淡衰弱的家伙。在那样的年龄,头脑和身体的深处,倒像癌症老人隐藏着一块虚弱的睡块哩。现在那家伙动身去了,我总算一身轻松啦。我原就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非得来巴黎不可的。”
“不是你们带了他来巴黎的!”我惊奇地说。
“那么责任在于我喽?”这一瞬犀吉以充满敌意的大噪门说。
我紧张起来,等着他的下文。若按我和犀吉过去的情况看,按理该会发展为如下一段后续的话责任在于我吗?像你那样婴儿奶瓶不冷不热的左派人道主义者来看,我当然理该代替全人类,对阿晓负责的罗。而你自身,什么也不用干,当然有时也参加一下反对原子弹的游行之类。
不不不,这样不对。且别说那能负责任一类的话吧。问题是,阿晓这次到欧洲白跑了一趟,还得回广岛去检查白血球,仅此一端,不就是一次真正受罪的旅行吗?而你们,却认为己为阿晓安排好新的人生计划呢。
可犀吉,说了该负责任这句话之后,一直闷声不响。为此,我真有些沉不住气了,便说:“别说能负责任之类的话吧。
你原就不是能对别人负责的男子汉呵。”
“对了。”这一回,犀吉不但没反驳,实际上还以没精打采的语声作自我嘲弄。“我不是对别人负责的男了汉啊。对于卑弥子是这样,对金泰是这样,甚至对于我祖父,也可说仍是这样哩。连对于眼看就将出世的我的孩子,我同样在狗急跳墙,想要逃避责任呢。不过,信不信由你,这既和你的庸俗的人道主义毫无关系,和国家天下毫无关系,而我也想着要对阿晓尽些个人的责任的呵。和那家伙策划的报复性审判时一样,我想负些全然无谓的个人的责任哩。”
说完,斋木犀吉归于沉寂,而我也闭口无言。当此时,面对着斋木犀吉的沮丧表情,患有多疑病症的我,简直有些自感孟浪了。由此时起,犀吉和我在巴黎一周时间的生活(犀吉己由×××弱电机驻店员那儿把鹰子的汇款悉数取来,打算尽着那笔钱,在巴黎待下去。)我感到不胜负担。我们的车,在对我说来,沿着充满陌生、阴暗、危险不安印象的河边夜路,或高或低地奔驰,又有时忽而掠过四周是玻璃全封闭的咖啡店门前。道路上雾气迷漫,装有暖气的咖啡馆玻璃墙四周朦胧一片,车中的我们没法看清室内的异国人,只感到有大群人的存在,时时形成威胁。我自己直疑心,买进辆杰格车之类,在别人家街心里旁若无人狂奔疾驰的我们,会遭到法兰克后裔们的突然袭击,说不定在窗帘布那样不透明的玻璃圈子后面,正在瞄准我们呢。我坐在心情不畅的犀吉身边,落入了被迫害的妄想之中。
不过,当我们稳稳当当在尤希欧特剧场离舞台不远的座席上坐定之时,一个活蹦乱跳神采飞扬的斋木犀吉便重新诞生。他犹如己好歹从和晓黯然分手的罗网中解脱了自身。而我也定下心来,摆脱了被迫害的妄想,恢复了自由。我现在又想起当时坐在尤希欧特剧场粗制的坐椅上,仰望着那同样粗糙又窄又浅的舞台,斋木犀吉瘦削凹陷的面颊上,却忽而透出玫瑰红的血色,像婴儿般半开着肥厚的双唇,想起大象似的小眼睛四周数不清的皱纹,微微含笑,显示出天真无邪的表情。
犀吉看来恰如对法兰西人的表演全身心投入,把现实中的他身边的重压毫不顾惜,轻轻松松,一古脑儿抛在脑后。这使我联想起儿时我手头一本图画书上所说非洲外出狩猎者的事。这青年要孤身钻进阴暗窄小的坑,徒手抓捕一头野兽。不用说,他作为非洲的出行人,总有一套随身的重装备,为了进坑,他只好把这一些全都留置在坑口上,而且连身上也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然后下了坑。
犀吉也一样,为了钻进剧场这个坑,他把浑身缠着的所有重装备,统统抛弃在尤希欧特剧场的入口处。而后,他又以牙科医生从珐琅质中剔神经那样不可信的灵敏度,对舞台上一举手一投足不间断作出反应。我从没见过犀吉对“旁人的事”如此样神魂颠倒。
舞台上,看来是情爱戏刚中断,一个眼睛充血满脸络腮胡的教师,跟一个小学生或大学生模样具有玄妙的动物性的温顺与倔强的少女,进行语言学的私人教授。在这两个法国人之间充塞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说来如液体空气样的浓密空气,而这种空气又如文蛤之手。能缓缓露出舞台的“壳”向着观众席,逐步延伸。而这,一开头,便触及到我的友人斋木犀吉。犀吉是,舞台上两个人情绪紧张了,他跟着紧张,松弛了,他跟着松弛。不一会,舞台上的两人关系达到了高xdx潮,两人间的冲突越来越分明,这时的犀吉,犹如看拳击赛,又如听爵士乐,尽管用了极低的小噪门,可所得出他在自言自语:啊—,对了,好得很,就是这样。是这样,这样好,啊—,当然如此!他眼看着舞台上两个人的这出悲剧,自己在台下为他们助威加油。而后当教师用一把无形虚设的刀子把胆战心惊的少女一刀刺死时,那教师轰然一声的惊叫震憾了小剧场。而我,不用说,为那小声嘀咕着啊—,是这样,是你啊,杀了人啦!的犀吉无端地担上了心事。而戏剧也就此告终。当法兰西人教师拥着那死去的少女一起退场的当口,犀吉还像在传送那临去的秋波呢。犀吉确实是舞台与观众间一条管道上最为重要的阀门。毫无疑义,这场戏剧最满足的享受者就是犀吉。像在仓库中开秘密会议那样开亮了灯光的观众席上,犀吉自然而然成为其他观众敬畏和好奇心瞩目的焦点。作者行文至此,说不定会给人以心眼太偏,标榜过度的报告者的印象吧。可总之,对作者而言,确有此感受。再说,作者深知,犀吉的小声喝彩,并不止单传入我的耳鼓。这些彩声不但没对其他异国观众产生干扰,而且起到使这些观众滑进舞台液体空气触手范围内的润滑作用。其结果。在剧场内,完全保持头脑清醒的唯有那一半儿观察舞台,一半儿观察犀吉,耽溺于种种忆念的作者一人。因此,就我而言,对于尤希欧特剧场的。
没什么特别的怀念。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多少遗憾,原因是,当时意气昂扬,思虑集中,达到忘我境界,面带玫瑰色的犀吉,从此后确实足以引我长想。他在尤希欧特剧场的入口处,又把一切所有的重装备再次背上了身。而且就此再次丧失掉那种天真的忘我状态下的自由。说到底,就我而言,对于斋木犀吉最后一次最幸福的忆态,全部集中在这一晚不是一小时的演出时间。至少是,他那带有草叶样伤痕的面颊,由于精神昂奋染上的玫瑰色,再一次消失掉。
从此后,对我来说,对于灾难临头的犀吉,唯有像他对舞台上以悲剧结尾的教师和少女报以彩声,热切关注那样,虽不能高声喝彩,可仍然要以忍住喊声的迫切心情,全神贯注的。若万一要我发出彩声,是是啊—,是这样,对了,就是这样,不错不错,这样就好,啊—,当然如此这一类的彩声,还是全盘否定的一声断喝?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应该发出厌恶和否定的嘘声,一直认为理应对他呼叫啊—,错了,不行,这样糟了,又是那样,那样不行,啊—,不是那样!这一类的词语。可如今,当犀吉在非洲一个小城市贝吉亚自缢身死之后,每一会及这个面对败局像短跑运动员那样目不旁视一往无前的独行者,若不采用啊—,当然这样,犀吉,对于你别无其他跑法,好啊,这就行!这一类的叫喊声,我感到这倒是我可能选择的最坏的一条路。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可悲的短跑者——斋木犀吉!
6
这幕终了,犀吉面颊上仍带着玫瑰红的血色,不无为难似地说:“还有一场《短发女歌手》哩,可今天就到此为止,出去吃饭吧。”
我,也比如犀吉对我说起酒,我可不想再喝那样,觉得对于演出的精采处已经领教,对他的提议也就一诺无辞。我们跟着去门前院里抽烟的观众,一起走出剧场,从这儿去杰格车的停放处有些麻烦,要在四周迂回绕行,最后,由于车子停在远处阴暗的河岸边,又得走上好长一段路。我们进入林荫大道,踏着青冈栎之类的落叶,移步前行。此时浓雾闭锁,宛如微雨初降,可是雨是雾,实际不甚分明。
“方才你已经看了演出,本无须我再费唇舌,大喊大叫了,可你看那些法国的演员们,不是对自己语言的真义都各有一套自己深入的理解吗?所说的每一句话,不是都和自己独特的功底息息相关吗?就连那些没大意思的一句句台词也是如此。你说是吗?要不然,那才是一场十分乏味的演出呢。”犀吉把他对我反复过无数次的戏剧理论,仿佛见习之后还要评讲似的,把证实过的事再重新唠叨一遍。他那尖锐响亮的声浪中,显然仍有昂扬的余韵在荡漾。
“这么说,你法语也学过一下喽?”我对他不无嘲弄地问。“什么?”犀吉显出狼狈相,面孔涨得通红。就在这一瞬间,他也和在剧场里高声喝彩时那样,显出了青年的朝气。然而,我再次察觉,那个在欧洲重逢的犀吉,确已未老先衰,无法逆转了。他表现出的青年朝气,已不是平日的常态,只如突发性的瞬间幻影,偶一闪现罢了。
“我哪懂得什么法兰西语?那《说明书》我看了怕不有十遍,也没能把台词变成日本语哩。可我,自觉对那些台词的语义完全能理解,有已到舌尖即可吐出的感觉呐。我深深感到那些台词,是和演员们本身的功底不可分地传送出去的。懂了吧。是这么回事儿。”
“搞不大懂哎。”我继续在嘲弄,搞得犀吉意外地焦躁起来。
“不懂吗?既如此,这么说吧。”说着,他使劲儿瞪视着我。“这儿想先就演员们的动作和表情说说看。你令祖父不是就曾教诲过你,说唯有观察力才是最最重要的吗?我现在还想把它说得清楚些:谁有观察力才是想象力哪。那个演员正唯其发挥了他过去生活中一切观察所得的成果,如今才能扮演教师。也或者,在以后的生活中,自己用心观察,再根据所得的未来的成果,创造自己的角色。要这样,才能作为一个逼真的教师,在那小小的舞台上进退自如,才能用无形的刀子把少女刺杀哩。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所谓发挥想象力,无非是把过去观察所得的琐屑要素,重新组合,使之形成另一个现实罢了。而演员则是有意识地按此实施而己。再说由想象力的发挥,创造出来的人物,我们会有这是真实,这是虚假这样的实感又是出于何故?这一些难道全是空谈?可还有,所谓有真实和虚假的实感,这里也有或从属于观察力的世界,或不从属于观察力世界这样双重的性格。我在我的剧场里,不论配演什么角色,既无观察力的依据,也得不到发挥奇异想象力的自由!”
“你仍然要搞剧场?我本以为你大约早已对剧场丧失兴趣啦。”
“对剧场失去兴趣?决不可能!”犀吉说。“若说我真的对剧场丧失了兴趣,那是指对像尤希欧特剧场那样小小剧场的兴趣喽。鹰坚持要搞小剧场,而我,从一开始,就迟迟疑疑的。现在我一定想搞个体育馆那样大小的大型剧场哩。我和晓两个!”这时,我们总算来到了杰格车的停车处。在那儿,有个老妇人,像在普通皮鞋上罩双木拖鞋作套鞋似地摆了个炒栗子的摊位。我趁着犀吉在他那无所不有的口袋里,摸摸索索,找出车钥匙的当口,买了袋栗子,而后坐进犀吉身旁,让着他一起吃。这时,他一面加大油门,烧热引擎,同时说出如下一段令人难堪的话,这回挨上我,闹个大红脸。
“我们这就要去正正式式吃顿晚饭啦。这种时候,你要干巴巴去咬那炒栗子什么的吗?你啊,真是个不懂得这现世快活的男子汉啊。眼镜之类也不是离不开身的,再戴上就是,可你,要是真没有了我,看你的一生,就只知道享受这么一丁点儿的快活,直到衰老直到死哩。我可真担心唷。万一我和你,真要分了手,你对什么样的穷快活,都会搞得手忙脚乱的啊!”
我开启了杰格的车窗,把一袋炒栗子抛进了塞纳河。犀吉斜着眼瞪了一下,自觉胜利地喃喃自语,似乎说:怎么,你也会扔东西哩。总之,犀吉和我两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如此。这种从犀吉处接受日常生活冒险的启蒙教育的禁欲式学生态度,从此后,一直缠绕着我,直至我和他关系终了。
“我和阿晓都需要有个体育馆那样大型的剧场呵!”在圣日耳曼我旅馆近处的中国餐馆(广式)二楼上,喝着ボ-ジヨレ的犀吉捡起河岸处剩下的话头。
“我和阿晓两个,要搞的演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一点想来你还未必了解吧。这就要靠大伙儿的通力合作才能最终定型吧。不过,我们需要的,决不是鹰在新宿相中的既小又脏的那一类,要像体育馆那样极大的场地,决不容含糊。我在很短的一个时间,受到鹰那样小娘儿(说时;比她年轻的夫君犀吉没什么犹豫)的影响,也曾同意搞个小剧场,如今想来,真叫我汗颜。到现在,我就是断乎要个体育馆!晓不是原想搞个为个人复仇的原子弹审判吗?这在具体上行不通。我们根本不可能从美国抓来那一个原子弹的责任者。据报载,在杜鲁门公开声明要搞氢弹那一天,曾在新奥尔良某旅馆自杀未成名叫伊赛里的原子弹爆炸的飞机驾驶员说要亲自去广岛,阿晓就曾读到这段新闻,对这样自己已经伏罪的美国人再去进行审判,就没意义了。所以,那件事虽如晓自己认为是件悲壮的事,可也不过是件毫无意义的,一时冲动的妄想罢了。为此,我和晓正考虑把这件事尝试着具体地搬上舞台。任意找个美国人,付给演员报酬,让这个人或演杜鲁门,或演原子弹发明人,或演装载原子弹的飞机工作人员,不,当然不是说这个人单起任一美国人的作用啊,按照我的设想,在使那人就一个美国人的作用运用其想象力时,通过过去对生活的观察,这样他背后的所有美国人就能出现在舞台了。而原告方面的证人,则是晓及其友人们从广岛前来演出。再则看热闹的观众,全都充当陪审员角色。暗审员是多多益善的。所以,对我们说,体育馆就是必要的啦。怎么样?你认为晓和我的上述计划可行得通?”
“我对你是否真能实现这次计划还有疑问,可总之,自从你突然萌发了演戏的野心以来,我认为这是最能表现你面目的一项计划唷。”
“是吗?这像我策划的计划吧?自从我决定搞演出和鹰子结婚以来,或许因为我生平第一次想实现那现实野心的原故吧,竟逐步变成了顺从主义者了。我开始感到我把自己局限在极小的空间之中了。凡是鹰所说的话,全都百依百顺,奉命唯谨。我像是顺从主义者学校里的新生,过于细心,过于让步。有时,我完全失去了常态。我也曾想干脆抛弃掉那现实野心算了。不过,自从我带着晓来欧洲这一年的生活期间,我已经逐步恢复了我攻击性的自我了。为了达成演戏这项现实的野心,顺从主义者那种低头顺脑的作风已无保存的必要,也可能我已经获得了说来是那些叛逆者把我的危险印象推向前列的自信吧。我已不再畏惧,也不感到恐怖了。这次对巴黎上演的数十场戏剧,也早已不再去热情地关切了。因为我在琢磨和晓合伙上演我独特的演出此后的前景如何啊!怎么样,我自和鹰结婚以来,这才第一次恢复了过去的活力吧,就在现在!”
越南侍者给我们端来了饭菜,炸小虾、煮小虾、沙鱼翅羹、还有这儿称为司托尔、希诺的炒面之类。我们又要了一瓶白局雷,吃了起来。特别是有辣椒的汤我和犀吉都爱吃。我从用餐时起,一晚之中,始终在考虑犀吉的戏剧论,有时想撩下,可仍然萦绕在脑际。犀吉越醉,他在伦敦这一年生活上郁积的阴影色调便越浓厚,可和以往不同,过不久他便归于沉默了。显然他的酒量已大不如前,特别是进餐刚毕,他不像个性欲的追求音,随即回旅馆,急着要就寝。总之,我认为犀吉看来完全没有恢复到以前那样的精力。可他仍然充满热情,要放弃他过去为完成这次现实事业单找个富有女来资助他的想法。这无疑是可喜的事。我但愿斋木犀吉体育馆中的演出能够成功。此后的两周间,我和犀吉朝朝暮暮都在一起。或看戏看电影,或开着杰格车去郊外的丛林,而后去“广东”吃小虾,喝白局雷,度过这一天,白天没喝醉的当儿,我和犀吉频频对他所谓体育馆的演出计划反复议论。即便如此,议论却不会充分展开,原因是由犀吉看来,如今作为他辩证法的支撑者,和我相比,还是晓顶用。要是我一旦对犀吉的方案提出什么异议,转瞬之间,像是我在对他自己和晓的个人阴私多嘴多舌似的,立即愤然作色。话虽如此,对于我和犀吉,这两周时间毕竟是我俩友情最后一段值得怀念的日子。我每一回忆到欧洲,就必然离不开犀吉和杰格车的这些往事,到第十五天那天早晨,按理该来接我的犀吉的杰格车,始终没在我旅馆的巷子中露面。从早到晚,我焦躁不安地等着他来,搞得我疲乏不堪。到晚上十时,坐在窗前瞪大眼睛的我,好不容易,终于看到杰格车鸣着喇叭开进小巷。我怒气冲冲,(在我与犀吉交往期间,这类事曾几度发生过)下楼奔向旅馆大门,只见在车里犀吉的身旁,像怀抱着二十只小鸡的母鸡似的,由于妊娠和不快气鼓鼓的×××鹰子,用黄胆病患者那样的眼睛,含怨带恨,瞋目看着我,端坐不动。耷拉着脑袋的犀吉像第一次发现似地专心瞅着方向盘上的商标字。不用说,他是刚被飞越多佛海峡来到此地的妊娠中的妻子兼债权人抓来的。
如今,回首往事,我感到,从这一瞬间起,这晚上的突发事件的飞轮已经开始转动了。斋木犀吉和鹰子,胎儿,也包括可疑的旁观者作者自己,一起四个存在,在这一瞬间,登上了这辆凄凄惨惨的车。对这辆车子的进程,作者只想用编年史家的笔法,按事实先后,简略地向读者作个介绍。因为即使是过细地一一描摹,无意信其为真的人也决不会相信居然能发生这种既具悲剧性又有滑稽性的突发事件。
我上前向鹰子致意,可她,全不像在伦敦分手时的老大娘模样,倒像个患肠胃病的老处女,对我不理不睬。可我也知道,她说过要犀吉在巴黎逗留一周后立即回伦敦,我那时虽则宿醉未醒,可却是全没虚假地答应了下来,所以她满肚皮不高兴才这样生气。这时犀吉沉着脸说,我们还没吃过饭,去“广东”,怎么样?我一口赞同,便从杰格车停放的小巷底徒步去中国餐馆。
我们让鹰子居中,在前壁的长椅上并肩坐定。殷勤的越南侍者在写菜单前,先送来一瓶白局雷。在这二周间,我们用餐时自始至终只喝这一种饮料。可一见到这瓶子,一直一声不吭的鹰子,突然间,竟然用不客气的法国语斥责起侍者来。说我们在开始进餐时不喝这种烈性的葡萄酒,去把马岱尔或者开列斯拿来。鹰还说些全不喝酒精饮料一类话,把那个好心的越南人申斥了一番。搞得他十分狼狈,耳赤面红。无论我无论犀吉,这阵子已和那年轻侍者混得很熟,从而也感到十分难堪。鹰子从用餐时起不断地发开了牢骚,搞得那侍者战战兢兢。离座时虽是由鹰子惠的帐,可她先对帐单算法无理挑剔,然后才肯掏出钱包。到末了她虽想拿出些小费,可这回越南侍者却不肯领受她的好意。我和犀吉简直没勇气正眼儿去看他的脸,一转身出了店堂。我感到这一下给搞丢了一份友情。
而后我们横穿马路,擦过萨特①住过的房屋,进入圣日耳曼俱乐部。这次是由鹰子领路的。她似乎有意向我和犀吉卖弄一下自己对巴黎的地理知识。话虽如此,在俱乐部里,有那个虽则受了麻醉药和酒精的害,可仍然充满魅力,拖着个犹如病海驴肥胖躯体的巴特·鲍威尔在演奏钢琴,对我们来说,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原来我以为巴特·鲍威尔早已不在人世了。谈论到这件事我们算恢复了几分生气,我和犀吉喝起了威士忌。而鹰子,她自身虽也吹嘘是个爵士乐迷,可却无视我的喜悦心情。而且在这儿也围绕着桔子水给侍者要这些难对付的饮料。那法国人侍者明显地现出不愉快的表情。等到巴特·鲍威尔的演出结束,一个年轻黑人象驾驶坦克似地在风琴上奏起了四重奏,这时座中客便纷纷下场子翩翩起舞。这一来鹰子硬缠着犀吉要他共舞,可犀吉却总是再三推辞,如此这般地展开了一台小戏。其间,鹰子忽而流着泪水,离座出室。我们俩亦唯有跟踪去追她。问起她哭泣的缘由,只说是那个法国侍者背着我和犀吉在对她嘲弄。时已午夜一时。为此我打算和犀吉夫妇告别回去就寝。可鹰子又开口邀我先上他们的旅馆去喝盅酒,原因是若这样分手,就像是她自己的歇斯底里把今晚上的聚首彻底毁了似的,叫人戏堪。而犀吉也赞成鹰子的提议,不让我脱身。结果,我坐进杰格车,半小时后,在犀吉他们的高级饭店里,喝起了鹰子在飞机上买来的老泼阿。不一会,犀吉自言喝醉了酒没法送我回去,这样我便睡犀吉的床铺,而犀吉当然和鹰子一起睡到那边床上去。房里的灯光一灭,鹰子又像在爵士俱乐部那样,开始缠着犀吉挑逗。鹰子只在说:来吧,哎,来吧。而后,鹰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呜咽声声地说:我独自一个也要搞哩。我想要入睡。又担着心预感到要出事儿,这时鹰子哼哼地发出强有力的声响。是她啊啊,啊啊,噢噢,地自个儿发出引起孤独的情欲亢进的颤声。而后突然间,犀吉大叫一声:我不愿!还响起了在光皮肤上着力猛击的声音。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犀吉一下把枕边的灯也开亮了。大约是因为怕和鹰子待在暗处的关系吧。转瞬之间,我看到象骑自行车似地跨坐在如木乃伊笔直仰卧的犀吉的腰间,如鸱吻般上身后仰,被殴受痛中流泪的确实如怀孕妇样半裸体的鹰子,单看这一眼,我就闭起了双目。究竟是何等事竟搞得如此不可收拾。无论我、犀吉、鹰子都感身处绝境,走投无路。而后鹰子发出尖锐的哭泣声,由床上跳下地,从地面上奔过去,打开了窗户。我心里想,鹰子是打算从窗口跳向马路啦。我正等待着犀吉出声喝止,或像橄榄球员飞快地朝他怀有身孕的妻子猛扑。万不料他仍然呆若木乃伊。纹丝不动,瞧着那鹰子从窗口默默地纵身跳下。
①萨特——法文学家、哲学家(1905—1980)我和犀吉到此时才从心底里感到震惊,翻身下了地。我还记了红赤赤怒胀的xxxx。所幸帐房间值夜班的男子此时正好不在。我们在作为地下室窗户的防护设备张在马路和建筑物间的铁丝网罩子上,看到了正要把卷至胸前的内衣往下拉曳的鹰子。鹰子若无其事地注视着我们走上她跟前。我和犀吉上前去把她抱起。我忽而感到抱着鹰子裸露腰部的我的手臂上,被大量的液体濡湿了。这不是血又是什么?我一下慌了神。给送医院吧,我对犀吉说。当此时,鹰子用了老大娘似的声调开了腔。医院吗,决不可以啊,你们两个都得给逮捕哇。就这样回旅馆房也不行哩,帐房间里要闹翻天的哇。不管弄脏那杰格车,也要送我回×××驻店员公寓,在此之前,哪儿也别去啦。不好!鹰子要流产了,这一点我和犀吉都了然于胸。最后,一面躲着警官,一面开车把她送往香榭丽舍背后的驻店员公寓,这样我们忙活了一小时的时间。真是一阵疯狂。杰格车不用说,无论我无论犀吉都搞得满身恶臭的液体,不一会半裸的鹰子失去那老大娘的平静态度,又开始着实地呻吟了一阵子。我们在公寓门前按了门铃,可又战战兢兢唯恐惊动同一层楼的法国人。而后殷勤的驻店员和妻子露了面,把我们迎进屋内。鹰子已经神志不清了,我和犀吉开着恶臭的杰克车动身去接驻店员的一个友人医学院的学生。当我们再次返回公寓时,天刚破晓,惨雾迷茫。犀吉又得向驻店员一情一节说明原委。我先告别了他们,回自己的旅馆去。在上床就寝时,突然间我感到一阵恐怖,不禁吐了起来。心想若没有那遇事不慌的驻店员,说不定鹰便会死,犀吉便会遭到逮捕哩。若不是他,我们唯有在隆冬的巴黎街头,抱着即将流产,近乎全裸的女子张皇转悠哩。
黄昏时分,睁开睡眼,我随即乘地铁去驻店员公寓。昏暗的客厅中,驻店员和洛伊两人相向而坐,默然无语。洛伊由巴黎打去的电话中听到出了事,便和现在卧室里和驻店员之妻一起护理鹰子的特里,乘同一驾喷气机赶来巴黎的。驻店员告诉我,鹰子流产了,但母体大致脱离了危险。他那极度冷静诚恳的口吻,至今仍使我感到他真是一个好帮手。可他又说目前尚不宜与鹰子会面。而洛伊则对我说,要我去巴黎警察部门或日本大使馆作证,说犀吉酒后施暴,酿成这次事件,以便于据此控告犀吉。可这话遭我一口回绝,说这不符事实,我不能作这样的证词,从这时起,洛伊竟像联想到我在他伦敦的套间对他动蛮似的,对我和当时并没在场的犀吉破口大骂,高声叫嚷这些野蛮的杀人犯,卑鄙无耻的日本小子!驻店员又说,鹰子要和犀吉离婚,要我把这一点转告给当时住在自己旅馆中的犀吉知道。犀吉在这天不用说一直被拒绝于这套公寓的大门之外。我从那儿返回之时,驻店员照样和我殷勤道别,但洛伊则对我概不答理,在一扇房门里面听得见特里像歌唱般优美动听的招呼话。留下两个四十岁的男性同性恋者,为刚刚流产的三十五岁的女子撑腰鼓劲儿。犀吉在他旅馆房间的浴室里,着条裤子,裸着上半身,抱着脏兮兮的两条腿,一屁股坐在砖地上。兴许是为了躲避电话,才把自己闭锁在浴室里的吧。我没脱外套,在他面前站定,向犀吉转告了驻店员的话语,听完之后,犀吉用下巴示意那边带有“醉山犬”标签的瓶子,和有“已消毒”标记的用牛皮纸卷成的酒杯,并说,不喝一盅?我辞谢不喝。犀吉又用特别嘶哑反常的和缓低沉的声口对我说:我,(指犀吉自己)对婴儿怀有恐怖心,特别想到在香港得了性病的事儿,简直无可言喻地恐慌,我曾想由婴儿处出逃,而现在小孩子流产了,我又多了一层新的恐怖心理。说着他看着看着眼睛发红,眼中含泪。可我对犀吉的伤悲并不相信。而后犀吉忽而对我说,去西班牙旅行一趟怎么样?我仍然推辞不去,又说,即便在巴黎,我也不打算和你再见面了。因为我已拒绝了为洛伊告发犀吉去作证人呢。这一来,对于我对犀吉提议的不合作态度,他在心理上也会恢复平衡的。犀吉又说,怎么?在巴黎不和我再见面了?这不是胡闹吗?我没作答,只摇了摇头。于是,犀吉又忽而提高嗓门,面带嘲弄的冷笑,这么说,你不是曾经责难过我“你啊,打算一直照这样过你的现实生活啦?照你这样的搞法,一直搞到底,你认为到多咱也不会感到脸红吗?”可现在我不又想要如此悲鸣了吗?可我也不感到脸红哩。
可犀吉是在感到羞愧的。我和他无语分手,回到自己的旅舍。这样在这年冬我和犀吉就没在欧洲再见面。我改变了在巴黎逗留的原定计划,此时恰好有个来自东京的小说家朋友约我一起去莫斯科,趁此机会,我经由波兰,动身去苏联。等到我再次返回巴黎,已是翌年年初了。我仍在去莫斯科之前的那家旅馆住下,某天(是个星期五)在旅馆旁的小餐馆里正吃着只在周五供应的鱼蟹羹,事有凑巧,洛伊进入馆内。我们俩把打架的事,称我为日本小子的事,全已忘怀似地作了短时间的交谈。洛伊是来当巴黎电视台所制苏格兰亡灵影片的监修的。据他说,鹰子全愈后去了美国,和犀吉已正式办妥离婚手续,犀吉与M·M订了婚去意大利旅行,不久还将去美国吧。我唯有感到茫然。洛伊对惊愕之余,似乎有些生疑的我,说出了如下一番话:没有比用性欲把男和女结合在一起更加肮脏的事儿了,他们会把男人与男人间乃至人和人之间的友情统统践踏掉,而且还信其为自然界一定不易之理呢。洛伊又说,你说我这想法可对?我只得含糊其词,匆匆转身作别。临分手他给了我一张写着自己电话号码的小纸片,可我把这随手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