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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可曾想象过接到这样来信时的辛酸味?信上说,你的某一尽管时有龃龉,但长期来常挂心间交谊甚笃的好友,不意在某个远如火星上的共和国的哪个陌生处所,原因不明,轻生自尽了。在弱小的兽类世界,想来也有像遇到较强兽类,将其坚实头颅,如同软蜜饯似地一下咬碎一类的残酷体验,但在人类世界,以我目前的想法,即此便是辛酸不过的体验了。我所以如此说,原因是前不久收到一封由巴黎转来的短信,说我的少年友人斋木犀吉,在北非某一独立不久的国家的小城贝贾亚的旅馆浴室淋浴器龙头上投缳自缢了。
发信人是意大利国籍中年妇女M·M。一年前她和犀吉从羽田机场同乘德国飞机出发时我曾去送别。信上说,她当天因事外出,会见通讯社方面的英国人。时过晌午,与旅馆电话联系,犀吉并无异状。说在床上打坐参禅,就某个伦理问题闭目冥想哩。傍晚时分,又挂电话,全无回音。等到M·M匆匆赶回,正值加比里亚人的侍者和警察一起往外抬尸体。她也只有对死者做个形式上确认的工作。这妇女,是和夫君分居的富家女,犀吉是由于她的邀约,才和她同行作环球旅行的。这意大利妇女到底因何出外,把犀吉留在旅馆,这一点,对我来说,先就不可理解。此外,尽是可疑之点。这且不言,总之是,我的友人斋木犀吉在这个名为贝贾亚的异国异地年轻夭亡了。在贝贾亚,除了他,定然不会再有日本人,到如今,更没有哪个日本人在了。那么,他究竟在哪块坟地上,以哪种仪式掩埋入土的呢?信上还说,M·M不管遭变含悲,径自和通讯社方面的人继续旅游去了。关于斋木犀吉在贝贾亚的死,本人所知,仅此一些。至于说他在北非旅馆床上试行坐禅,看来不必深究。在意大利妇女眼中,日本人的跪坐,无异于坐禅。(但在此一年的旅途生活中,斋木犀吉是否全没开始探究禅理,苦于依据不足,无从稽考。)至于他在其短促一生的最后,究竟潜心冥思哪类伦理问题,我肯定也无从知晓了。
说起伦理问题,这斋木犀吉乃是我们年轻一代日本人,即在一九三五~四十年出生的日本人中罕见的惯于对某些基本伦理课题苦思冥想的青年。他惯常思考诸如人为何而生啦,性欲、勇气、诚实、怜悯等词语的真义啦一类问题,为此常被局外人看作为“半痴呆”。说是进大学了,过不久又中途退了学;就业没几天,又赋闲在家了。他这种与当前流行的奔竞之风格格不入的迂阔的生活方式,也由于他耽于冥想,无论是课堂,是办公室,或者警卫室(可在此犀吉也曾苦熬了将近一百天,当过深夜打零工的值夜巡警。)都不是他合适的安身处。说来他也和那达摩禅师一样,要弃绝尘世,一心去悟道。不过,他依仗这冥想癖,居然攫住了我当时年已九十的老祖父的心。祖父和斋木犀吉初会之后,几天之内,若在他俩的面庞间每次塞进个鸡蛋去,定能焐到半熟,两个人就以这样的热乎劲,言来语去,对各种伦理问题,交换看法,一下缩短了七十年的年龄差,成了推心置腹的忘年交。记得祖父当时提到这年仅十八的斋木犀吉,说唯有这青年才是天生的哲学家;还说所谓哲学家原是两眼朝天走夜路,失足掉进窨井口那样的冥想家啊。而当我一开口讪笑他那陈腐旧套的比方时,从明治初患上小儿哮喘,几近一个世纪迁延未愈的祖父,吭吭地发出他生平 斋木犀吉这样写。该是少有自来水笔之类吧。他像是用黎巴嫩人邮局里备用的两种铅笔书写的。“您好!这是希腊遇难船船长的话。临终前他在航海日志上最后潦草地写了如下一段话。‘我以绝对的自信心情愉快地战胜了暴风雨。而你,是否记得奥顿①所作的这么几句诗?现在我倒想起来了:
危险感觉不可丢
道路确实短,可仍然险峻
瞻望前途,往前斜坡不算陡。
①WystanHushAuden英国诗人(1907~1973)。那么,再见了。要全速奔走,而且是要跳
若问为何引用了这封信上的话,原因是作者想在下文就斋木犀吉最为滑稽的一个时期作些介绍,并请读者们把在此期间,斋木犀吉的灵魂所能到达的更高层次的道德准则之一留在你们记忆之中。作者唯恐书中的主人公,在这段故事情节上受到读者的轻蔑乃至冷淡的不公正待遇。
再说,我在理发店接待间的煤炉边,兴奋地出着大气,读着这过期杂志,这是五个月前的一期。上面有好几部由新星斋木犀吉出演的影片预告,其中一部分正在首演。我在报纸上就曾看到过。不一会,轮上我去理发了。我坐上椅子,可仍没撂开那杂志。这样,从我学生服的袖口,落进不少自己的头发,刺得我直痒痒。出了理发店,我随即买来晚报,先找影剧栏,看到莺谷的三流影院果然有斋木犀吉出演的一部影片,包括在同时上映的四部片子之内。我向计时的家庭教师雇主家挂电话请了假,便乘坐国营电车来到莺谷。
时过晌午,冬日沉沉,如同薄暮。空中尘土飞扬,一片阴霾,过不久,又变成牛油样无光泽的黄色,猛然间又觉得小雪霏霏。为躲雪,我钻进了电影院的暗处。从此一瞬起,斋木犀吉的亡灵本身已赫然在场,我和它几乎撞了个满怀。
银幕上的斋木犀吉像已停立在地铁入口处等着我呐。一看就知道他在耍弄着什么鬼花样。我胸间猛然间一阵激动。他口边长起了唇须,外穿一套连背心笔挺的条纹西服,手握一柄灰色猎犬头形大号雨伞,足登一双头尖背高特制的黑皮靴。他实际不过二十,看来像是三十五岁以上了。两腮肌肉不多但看来长大的脸膛上,浮现出刚脱出伤神的青春热情的羁绊而舒了一口气似的表情,慵懒而从容不迫。一会儿,一个特写镜头。他唇边粘着一小片烟草叶。从口袋里他掏出个金黄色洋铁罐,而后拨开盖上的金属卡口,小心剥去锡纸封口,把弗吉尼亚烟叶叼在嘴唇边。原来粘上的小片烟叶,经唾沫稍稍濡湿已变成一小团。而后,就这样用给人以稚嫩印象的淡红舌尖,去舔那叼着烟叶的口唇四周。对两年前甩开患麻疹的我独自出发的那件事,像已忘得一干二净似地露出了忘情的微笑。
我人在看着电影,可忽而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在座无虚席的影院里,仅有我和斋木犀吉两个人相向而坐。只因他那微笑中有一种独特的个人印象。那微笑从我和斋木犀吉在现实生活中邂逅时起曾屡屡出现,我意识到那是他为自己所设的护身铁甲。面对身裹一层微笑铁甲的男子,他对我究竟做过了哪些缺德事,简直无法究诘。究竟如犀吉所说真的忘了自己的旧恶,还是装模作样假装忘了过去,对我来说,终于没法理解。要是把在北非地方城市贝贾亚的自杀归因于他微妙的负罪意识,则那种微笑的铁面具,难道真能掩盖住他内部闪闪烁烁柔弱的神经的露头……
我猜想影片上的斋木犀吉大约是个无情的职业杀手,眼看就要把在地铁入口露面的股匪头目打倒在地了吧。但从地铁入口露面的竟是一位忧郁柔弱的中年妇女,两个人的台词是:“太太,要乘直升飞机吗?”“什么,岂有此理!”就是如此。不用说,那拒绝邀请的女子转身就走。而斋木犀吉一当他说出他那惯用的尖锐的带口吃的噜苏道白,他那要塞般坚固的冷淡相也像薄纱帘幕样把他的内心世界暴露无遗。女的从银幕上消失后,单剩下面带暧昧微笑的斋木犀吉,在此时影院内迸发出一片嘲笑声。我忍住了几乎涌到嗓子口劈拍作响的愤激的火花,走出电影院。大雪纷纷飞个不停。天空中道路上异样地光亮。我经不起那雪、风和光的刺激,眼中淌出了泪水。“那家伙,为什么,做出这副模样?”我嘟囔着快步走去,可泪水总也止不住。因为我是顶着风雪在走哩。“看样子,斋木犀吉哪是什么青年明星,倒像英国影片回顾展里的伦敦人。表上的金链子什么的从背心袋直挂到上衣胸袋,俨然是个洋气十足的反派小生啦。好容易能活着返回,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那家伙!”
可我在向晚的午后,由于见到了这年冬的初雪,我得到了我政治狂父亲留下的恶运,也有他那点勇气。这样,我向影片公司宣传课挂了电话,才知叫做斋木犀吉的新星怪人在摄影棚吵架殴斗,退职走了。不过,宣传课的男的把斋木犀吉目前的工作地址西银座办事处的电话号码告知了我,我决定和他作 这是斋木犀吉特有的作风。不论学哪种乐器,他从不照初步曲来练,一起始就用这乐器去练习自己最心爱的曲子,由此磨练技巧。而且不须花费多长时间,最终也能弹奏出与那曲子近似的音乐。所以在斋木犀吉身上必然有像甲鱼那样偏执的忍耐心和独特的才能。我当真常常这样考虑:即使对核裂变,他也能从全然无知的阶段,一下着手进行原子弹的个人制造,过不久说不定会造出使东京站半身不遂一类的爆炸物呢。
“在这两年间,你该有了不少创举吧,我昨天就看到你邀请中年妇女坐直升飞机的镜头呢。”我在残酷感情的舌尖上带着辣辣的酸味报复着说。
“唔,是那个吗?”斋木犀吉他那栽满满足得意之花的大脸膛上,糕点、红茶和白兰地的影子倏然消失,浮现出可悲的极度忿懑的表情。“我若能在四十岁成为百万富翁,要把拷贝全部买下。而后统统烧掉,那时将有一股恶臭弥漫在全东京,到冬天还有烟雾哩。哪一天我要好好儿给你说一说和影片公司那些色情狂怪物打交道的事儿哩。你说过要写小说的吧?已经开始写啦?你若是要描写色情狂,我的话能帮你的忙哩。你想啊,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和色情狂有过来往的人实在不很多!可在今天,你大约只想听我坐上什么船,去了哪个国家这些事儿吧?这是你在生着麻疹人变得像个煮熟的虾子那会儿的事,我向你简单扼要地作个介绍吧!”
在用尖锐的又快又口吃的语调像鸟儿般絮絮叨叨开始介绍的斋木犀吉,对着自己忘情地一笑,面带喜色,一瞬前那可悲的愤懑余波的魔影已荡然无存。而后,从他那长满壮实肌肉的脖颈处、肩胛骨间有像弗朗安吉利科①的《受胎告知》②中天使双翼那样的东西一下展开似的幻想将我包围,斋木犀吉向我作了一些荒诞无稽的报告。这事是否属实已没法稽考。不过斋木犀吉确实具有不论哪样破天荒的经验谈都能若有其事地说得天花乱坠那样的独特习惯,而我又确实心甘情愿陷入他那易口吃而又尖锐语调的魔法。在斋木犀吉身上有宇宙航行和核战争时代吟游诗人的面影。
①FraAngelico(1387~1455)意大利名画家。
②见圣经新约,报喜天使向圣母玛丽亚传达她已怀上基督的喜讯。“我在横滨乘上去东中国海寻觅海盗藏宝的船。当时说定,若在途中干些活儿,可免费带我到香港,在香港再为我介绍去开罗的船。再者如果能觅得一批海盗的藏宝,还可给我若干报酬。而所谓海盗云云据说是与义和团有关的中国的海上革命家一伙的秘密资金。真的,在我看来,不问条件如何,都行,我是个小孩子,只要能在香港换乘上去开罗的船,就和那些一心觅宝的疯子们撒约那拉①了。实际上,那时我恰如三月兔那样走投无路,只要能乘船出海,便觉得条条道路都能通向开罗似的。这里也受到长老那个时代旅行者的感觉带来的不小影响。由于此,我坐上由鲣船改装的觅宝船出发了。同事们全都像熊一样无知,是热衷于觅宝的一群疯子,因此夜晚好可怕,加以当时正值隆冬!我在这样寒冷阴沉的海面上向前进发,每当想起最终将踏上开罗酷热光亮的街道时,也会联想到爱因斯坦的学说。总觉得我们这艘探宝船恰如逸出轨道在无限空间航行的宇宙飞船。像熊一样的一伙中也有人终于患上了忧郁症。毕竟,不管是多么无知的渔民,总还有一些起码的知识,在日本,初等教育要算是办得彻底的,是吗?”
①SAYONARA,日语单词的罗马拼音,再见的意思。斋木犀吉就是这一类型的罗苏嘴,尽管他有言在先,要话逐字逐句地记录,怕不要占用百科事典那么多的篇幅。概括说来,如此这般出海的斋木犀吉的这艘船,突然遭到什么枪击沉没了。可能是由于金枪鱼的袭击致使船底破碎沉没也未可知。经过拼命挣扎漂流,斋木犀吉才被香港的英国巡逻艇救起,而后又不知遭到怎样的误会,被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难民,收容在九龙的难民营。斋木犀吉刚在那儿安顿下来,又被押上遣送难民的汽车上,说要把他作为流民,遣返广东的人民公社哩。
这时,心急火燎的他,偶然间又被一位德国人博爱家援救出来。这位德国人,像已故演员斯德罗海姆①那样秃顶的五十岁健壮的小个子男子,是西班牙内战期间在巴塞罗那作战的原无政府主义者。此后三十年,他告别故国,流浪在外,至今他仍有艘游艇《巴枯宁信徒》号停泊在香港,对年轻时的过激行为怀念旧情,度过那朝朝暮暮。斋木犀吉在健康恢复前,无心考虑其他,被安顿在九龙的大楼上二十层住房度日。等到健康恢复,便在香港漫游,并多次坐渡轮往返大陆,接触到种种现实情况。为此,他又探索起种种伦理问题了。过不久,完全康复的斋木犀吉又和那德国人原无政府主义者搞起了同性恋。这点虽示经他明言,但由他的暗示似可证实。这种性关系,似乎是预定由斋木犀吉起主导作用的。
①ErichVonStroheim(1855~1957)美国导演、演员。斋木犀吉对此也曾认真考虑,终娼妓。这是以感染性病为目的,极端不洁的执拗的性关系。
“这样,知道我染上了性病时,那个德国人确实悲痛逾常,致使我对无法与那伤心的德国人进行性关系的自身带病的性器憎恨起来。那个德国人实际用一种令我震撼的方式在伤心。但我的性病越来越严重,那德国人决意把我送回日本。香港这地方,要医好性病比染上性病花费相差百倍。这样,由于对德国人良心上的负疚以及自身性器的痛楚,我含着泪水,乘上《巴枯宁信徒》号回国。我把在香港取得的一只猫装进柳条篮一起带回来。它在香港被称为牙医,为了纪念它随我回日本,至今我一直把它称为牙医的日译名字齿医者。我和齿医者夜深时悄然从《巴枯宁信徒》号在神户港登陆,那德国人从容地和日本外务省打个交道入了境。而后他全力照料我入院治疗,当我一病愈,介绍我认识一个韩国人电影制片人。当那个德国人起锚之间,我当真流着泪发誓做个 “是的哩。我把它装上香港来日的游艇,塞在篮子里,齿医者一路安然无事,乘火车谅来不会出问题的。我想托你把齿医者带往乡间峡谷,由长老代养。连那个老不死的狗,长老也肯一本正经地养着,这只猫也会代我喂好的。再说,在前些时齿医者患感冒那会儿,给多吃了些抗组胺剂,把脑子吃傻了,从此面包屑、莴苣叶,什么都肯不声不响地吃啦,所以别担心不好喂食。在以前,它可是只爱挑食难饲候的猫。你没见到它那时的模样儿。你喜欢猫吗?可因为在这儿塞进些食物哩。是买来它在香港吃惯的中国菜馆的剩饭。以往我也并没能为这猫作些什么了不起的事。”
我已完全为他说服了。对篮里那只香港出生的猫感到恶心似地厌恶,可确实也只能答应把那猫小心地送往峡谷里祖父的身边。事实上,我往往轻轻易易就让他说动了心。这样,我终于抱怨般这样说。
“那么,你打算干什么?想搞些什么新花样,要这样急着把猫等等往我这儿塞?”
“我一定要逃跑。逃跑了,暂时还必须躲起来。怕的是要遭人杀害或被切断了手指哩。而我对被杀害、被切手指同样害怕,同样讨厌呐。”
斋木犀吉身后趴着的少年,这时以女性似的肉感格格地笑得肩膀和细脖颈都在发颤。我认为那少年由恐怖心里产生出歇斯底里的症状。心中对那个少年产生出和对篮里不时喊叫的猫同样的厌恶之感。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和这家伙两个人一起和那变态的色情狂四十岁的女子睡过觉哩。那个脏兮兮像肥猪似的女的既有幼儿性欲,还有成年时养成的性欲,她想同时满足那双重的性饥饿,自然是既有前,也有后哩。我和我的朋友出于好奇心搞了一下子,可过后,只觉得心中不快,从而强要她付出十万日元。这一来,那肥猪在付过钱一周之后,你猜怎么着?不由你不信,她居然找到地方上的职业流氓,来要回那十万日元哩!没留神上了那十足变态的色情狂四十岁女人的当哩而她又正好在那发胖的时节!”
我觉得愤懑,悲戚而且茫然若失,还在发生歇斯底里笑声的少年和仍然坐在草垫上用尖锐的声调唠叨不止的斋木犀吉实在可厌。这些人终于弄出乱子来啦,伦理上的追求者斋木犀吉多么低级的趣味!而且说来惭愧,我听了少年和犀吉和肥胖型女子三者性交的话,也有几分昂奋。
“把钱还了她不就完啦?犯不着为这点事逃走吧?”“钱早花光哩。而且我想还是逃了好,决不能认输。与其让流氓抢去钱财,还不如把那家伙打一顿藏匿起来的好吧。”“别说孩子话!”我越发气恼了。“现在我身上只有卖小说得来的七万日元,先借你用,余下的钱我去别处设法弄来可好?”
斋木犀吉没作正面回答。他从草垫上站起身子,轻轻拿起皮箱和柳条篮。
“有了这些钱,为什么不去做套好好儿的衣服穿?还穿那套学生装,像只企鹅,多难看。趁现在有空,给你介绍一家相熟的西服店。来,你单给我拎这只箱子吧。这两天,没法好好睡个觉,好疲倦哩。”他羞答答脸上显出乏力的微笑说。而后对着其时在身后由手腕间抬起头来的少年,“好啦,我这就走啦。我揍了那家伙,引起了纠纷,纯粹是我和那家伙两个人的问题啊,和你没直接关系,这点不好含糊哩。明天起照常在店里好好工作,作人行事多注意点儿!那么,再会了!”一说完,这少年满面通红,带着哭声回答:“那么,犀吉君,再见了!”这有似于绝望的小鸡那样的啼声,我对此越来越感到厌恶,并立即再次把它与性的醋意联系起来,便连忙提起沉重的皮箱,带头跨出小提琴商店。一登上地面,时间将近黄昏,门松已经完工,有一种东方圣诞节的感觉。工人们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再一次蹙起眉头对平平稳稳抓起猫篮从后跟来的斋木犀吉问道。可他仍像歌唱般坦然地说:
“我在搞拍片工作那会儿,和‘机关’相识啦,所谓机关是起初的暗语。你知道有种人叫‘女炫’①吧,那是以贩卖妇女为业的,而这是转卖男人的职业,即男炫。比方说吧,如今发现一些搞同性恋的青年男子,若不搞就苦不堪言,那么就把他们往这个方向引。某个影片公司有个董事,他就在悄悄地物色着同性情人,他和那作为牺牲品的小伙子要通过所谓‘管道’才能联系上。也有时把那些好色贪财的小伙子介绍给要找男子的妇女。就是这样的男炫,跑到我和那个小提琴店里的店员朋友跟前,提出四十岁女子有变态性欲要求的事。那家伙是个女演员,是得过什么演技奖的大名人,现在这世上,连条狗都能叼回个特别演技奖哩。我是想在对性这个命题把我自身意见的卡片数再增多一张。到末了,我发现自己在此处已无法安身,出了大事哩。”
①指江户时代拐骗妇女转卖给妓院的人贩子。“这事儿搞得多荒唐,你所谓性这个命题的卡片是怎么回事?”我说作答。我们俩在银座的暮色下杂沓的人群中快步朝前走。却不料斋木犀吉说起了这段话:“呵,我看过你的两篇小说了。你说是一种在女子肌体上穿一件既短又薄贴肉衬衣那样小阻力的文体,可实际你发表的小说不是类似于中世纪斯拉夫骑士有全身甲胄那种阻力的文章吗?”这样,我们俩各自向对方说出了一段侮蔑性的话。我们从此默无一言像仇人般警戒着对方,可仍然肩并肩悄悄地朝前行。
在这家银座的西服店中,斋木犀吉由悬挂着的西服半制品堆里,为我挑出一套深紫色的西服。这套服装至今仍是我所有服装里的最上品。
目前我回忆起,在斋木犀吉为我挑选服装时,已经给人以身处绝境形容憔悴的逃亡者印象。
原来胡须稀少的双颊,即便是许久没刮也不怎么显眼,可他那意大利皮靴上却堆满了尘土,条纹西服也到处沾满石灰粉,这模样就其总体印象而言,总像是一个少年流浪者的模样(或其预告)简直能使高级住宅上的防盗警铃一个个鸣响。
我把裤子整理一下,跑出试样室,正打算付帐,斋木犀吉对西服店老板大致说了这位青年还是学生这一类的话,要求让些货价。结果虽没成功,可在买物时惯于一下摆阔劲的斋木犀吉,对哪个商品居然讲起价钱,我所看到的只有这一次。他那时的态度一直携刻在我记忆的铜板之上。当时也显示出斋木犀吉对我的友情确实不同寻常。
步出西服店,眼看斋木犀吉心神不宁,多次留恋地去盯视手表,又仿佛我就是要拐跑他那白皮箱和有猫在内的柳条篮的小毛贼似的,眼上眼下深深地打量着我,最后终于开了腔。
“你用甲胄体文章做成的小说,如果稿费有剩余,能否请我喝些威士忌?我要靠它服用安眠药的。当然,不是要安眠,是要战斗哟。”他说了这些谜一样的话。
于是,我们提着皮箱和篮子,踅进了一家低档的小酒店。在酒吧间里一坐定,斋木犀吉果真把德国制的安眠药和威士忌一起吃下肚。
“为什么,这么恶作剧?”我忍不住这么说。我把脚牢牢搁在猫篮上,这也是因为我已开始感到要对那头猫负责了。“为了对付那恐怖心理哟。我从今天起要豁出性命去搏斗哩,可我对死又害怕得要命啊。所以要用威士忌去克服它,在没想睡觉前,先克服掉恐怖心。”
我伸手抓过斋木犀吉面前的药片瓶,看瓶上的标签。上面仅说卫生无害,另外是些与恐怖心、勇气全不相干的套头话,我对斋木犀吉所说的话,觉得既平静又有如电击。
“你真的怕死?如果那样,那么服药麻痹那种怕死情绪这件事本身,是否可怕?不是吗?”我带着可悲而厌恶的心情说。“我已经喝下去了。”斋木犀吉说。“等下回儿会面时再详细和你说,我对死的恐怖这命题制作了不少卡片哩。可现在不好谈,因为我接下去就要和那流氓决斗哩。好,且等着那片剂和酒精的药性上来,到这时,我就像那鲁莽的小伙子,什么都不怕啦。”
从前一刻起猫已发起了怒气,我的足边像发出了拉风箱般声响,一看,柳条篮边像植物的幼芽样露出了几只猫爪,只因为去挠什么都全然没用,这才使劲儿去扣篮上的柳条。斋木犀吉随即跳下椅子,在篮子边蹲着身子,把露出的猫爪,像让死人合上眼睑般轻轻地,一个一个用手指肚儿抚摩着,一面喃喃地说。
“怎么啦,齿医者,像你这样壮健的雄猫什么也别怕,唔、唔,好好睡吧,齿医者!”
“是猴子哩。它对猿猴发脾气了吧。”店里的侍者指着酒店一角抱歉地说。
在这时,我从背到腰忽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仿佛在预告斋木犀吉在这场殴斗中必死无疑。
起始我只认为在薄暗的酒店墙角边,有闲着没事的孩子在戏耍吧,实际确实有头大号的日本猿、那小个子侍者错认为我对那只猿产生了兴趣,这才深深叹息一声的,一面擦着玻璃杯一面说:
“在这里喂养的东西可真怪啊。连猿猴的身子也古怪。”他透着大气说。
“怎么,这只猿?”
“这猿起先全没鼻毛的,可这儿空气差,长年累月,这东西竟慢慢地长了鼻毛,健壮起来啦。别看它是只猿。”
“嗯,嗯。”我厌烦地说。
“照达尔文说,猿最初的进化特征,像是鼻毛哩,所以……”侍者狡黠的黄色眼睛眨巴着看我,可由于我没显示要笑的表情,只好死了心。“要是一般人总会笑两声的哩。”他发着牢骚走向对面去。
按我此时的心情,哪能笑得出来。伤心和厌恶的心情越来越加深,以至诱发了我蛀牙的牙疼。而斋木犀吉则更加难受。他为了要和那柳条篮中的猫作别而伤心得哭了起来。看来那威士忌和安眠药确已把他心理上的平衡打得粉碎。而后斋木犀吉一挺身站立起来,用刚流过泪显得厚实肿胀的小眼睛盯着我看,可一转瞬又偏转了视线。
“那么,再见了,对长老带信问个好吧。齿医者要每天给吃内含维生素B、尼古丁酸、消化酶、氨基酸之类的片剂,是药房中最便宜的营养剂,哪儿都有买。我这就走啦!”
他一转身跨出大门。我忙着会过帐,用两手提起白皮箱和柳条篮,紧紧跟他走。我在起步时毕竟迟了些,在薄暮的银座拥挤的人群中提着内有只猫的篮子和皮箱一步步往前迈,相当累人。
我看定斋木犀吉的大脑袋、阔肩膀,惟恐在对面的人堆里找不见他,可由于近视眼的关系,结果还是和他走散了。我急匆匆嘘着悲戚和忿懑的白色气息,一路往前赶。
不过,当我在对面的人群里好不容易再次见到斋木犀吉时,他已经和同他相仿的一个中年彪形大汉子殴斗起来了。那是在土桥一侧电影院前的狭窄空地上的一场恶斗。在此,我无意把这次斋木犀吉的暴力行动详细叙述,只拟简单作个交待。这确实是一场恶斗,而且是由斋木犀吉单方面发起攻击的殴斗,在越聚越多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着急地喊出声来。“喂,不能打,不能打啦!他会拳击、准是个拳击手哩。喂,不能打,拳击手的拳击要当凶器判的啊!喂,别胡来,别打啦!”
斋木犀吉并没把对方杀害。可比杀害了他还要惨些。(因为对方是人而非禽兽,有时可能比死还难受)而在警官到达现场之前,他早已逃之夭夭,根本顾不上我了。从这次殴斗事件的整体看,所有围观者都感到生理上的不快,也有人出口唾骂。我对此也觉得十分反感,加重了我蛀牙的疼痛,随后我离开围观人群,拦住一辆出租车,把篮子和皮箱装上车。在车上从柳条的隙缝中可见到这只橙色条纹的胖猫用前肢紧抱着脑袋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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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那装在篮里的橙色条纹大胖猫带回四国的峡谷,寄存在祖父处。那只近视的雄犬便不再把祖父的脚踝错认为灰色的鼠咬啮戏耍了,因为它发现了追踪猫这一种新的游戏,重新恢复了十数年前犬类固有的狂奔热情。和祖父穿上灰色袜子的脚踝相比,那只橙色花条猫像橡胶那样的躯体,即便是没有彩色辨别能力的犬类,对近视的南洲号而言,确实也是易于发现的目标吧。可祖父,已不再坐在那张大正天皇即位以来一直使用的温莎椅上了。他让峡谷的青年木工做一张大床,从早到晚横躺在上。这大约是因为坐得厌倦的原故吧。到将来,若连躺着也厌倦了,那祖父会怎么办?那便除死之外,别无他法了,想来祖父定然是这样的死法也未可知。从温莎椅到非常结实的青冈栎床,再到峡谷树丛土地中一个浅坑。这一想幼小时的悲哀便袭上我的心头。对我而言,每次返回峡谷似乎会产生出一种时光向幼小时倒流的习癖。
我只向祖父提到斋木犀吉已经归国的话。祖父却驳斥说,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他那种人决没有远去外地穷乡僻壤,从此音讯不知的道理。祖父又告诉我浅底柜中藏有斋木犀吉的来信。我站起身去查看那浅底柜,很快找到了那封信。给祖父的信件之类,二十年间原本没几封,而用航空信封邮来的信件则仅有一件。我想看看斋木犀吉在香港投寄的函件,但信封内只装有美钞一百五十元,书写的文字却是没有。照我想,可能是祖父把这信藏在别处了,或者是一面睡一面读信不留神失落在床的哪一边。
“爷爷,信怎么没有?”
“你手里拿着的,就是。”祖父仍仰卧在木床上只用双眼狡黠地偏转着不快地睨视着我。语声越加嘶哑,听来像小模型飞机上破损的机翼逆风飞行似的声响。
“斋木犀吉写来的信不在哩。”
“根本就没写过。从没人特地从外国写信给我哩。”
“可是,假如是香港呢?”
“香港我没去过,也不熟悉。所以,也没有人来过信。”我没再作声。而后把美钞重新装入信封,放进浅底柜。信封正面在工整的罗马字旁边,用从虞世南①学得的一手好字认认真真写上祖父的大名。我心里想,斋木犀吉真不愧是有相当造诣的书法家啊。而后,忽听得祖父在我身后说:
①中国唐朝书法家“小学校长拿来了你的小说,看了一下,那可不是什么好文章啊。”我感到突然,啊,爷爷已经看过我的小说!
“您是说文章不好?是说推荐森鸥外这类文章吧,爷爷?”“是哪些文章且不去管它。读过的文章马上就能忘。俺读过的文章还少吗?过后全都忘了。你的小说坏在凭空想捏造。你没去观察。所以,写不出好东西来。至于你的小说中,哪些出于空想,我早就忘了。和你相比,那位青年说的是他观察到的道理,那才是能观察能思考的人。那样的男子写出文章来,就有些意思了。”
我对斋木犀吉和祖父之间的友情原就有些嫉妒,从而对自己的小说受到轻视感到不平了。这样,我便从刚才放进浅底柜中斋木犀吉的信封中把暂时不用的那些美钞偷偷取出来。
“没有观察力可不行。所以,你写小说不会成功!”祖父继续固执己见,把我否定。我对祖父和斋木犀吉越来越气愤,甚至含泪欲泣了。
虽则峡谷长老有如此不吉利的预言,但结果,从第二年初起,我便开始了小说家新手的生活。大学一毕业,我连工作也不找,随即搬迁到另一间宽敞的公寓房间,每日价写小说。我又获得了一项文学奖,还出版了书。祖父的预言老在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筑起了一只来往飞翔不祥之鸟的窝,但我总也极尽全力,不加理睬。即便是我对斋木犀吉二次会面分手前留下的对我小说的评价,每一回想,就觉得恰如有一团海胆酱卡在咽喉口,可随着斋木犀吉和那个职业流氓集团的中年男子殴斗的情景逐渐淡忘,要不去回忆他对我小说的评论也并非难事。再说文坛上的评论家们,又不像峡谷的长老和斋木犀吉鬼魂二人帮那么样地苛求。总之,对我来说,尽专心致志忙于我的小说家生涯了。我曾参加了文学者旅行团,去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上海会见了毛泽东。这次旅行,途经香港,我也曾和日本新闻社香港分部记者,说起斋木犀吉在香港的冒险经历和《巴枯宁信徒》号的事,据答说事情的真实性要大打折扣。我这才知道那些事是斋木犀吉的假语谎言,心中不免吃惊。
归根到底,我只有一心一意等待着销声匿迹的斋木犀吉的消息,可总是音信全无。在那黄昏时一场恶毒的大格斗之后,斋木犀吉究竟潜伏何处,据我心想,大约无人知晓。这种状态持续了两年,这才有我和斋木犀吉第三次关键性的会面。斋木犀吉托给我的猫在四国的峡谷里优游岁月。每天吞服几片爱表斯①,吃些河鱼,成天和近视的雄犬追逐嬉戏,身躯长得滚圆精壮,颇有几分沉着庄重中年女子那样的威严相。足见为这猫找寄养户的斋木犀吉选中了合适人家。在挪动住处时,我小心谨慎地把他那内装小提琴和夏装的白皮箱带了去,塞在床底下,仔细保管着。皮箱里如有斋木犀吉的伦理研究笔记和卡片,我自然也常受到诱惑,想去偷看,但我总是自己把这样的欲望抑制住。
①Ebios——啤酒酵母的商品名,含各种酵素及维生素,特别是维生素乙。再说,在这一二年间,我写过不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结婚。结婚,而后生两个儿女,二十册自己写的书背地里不断受人指摘,轻度的酒精中毒,死于癌症,结束了这并非天才作家的生涯,这便是我乘坐的这趟车车头所要行经的平稳路线。对一切冒险性的行动全都死了心。
不过,在几个月前,我所写的政治性迫害的小说,却在各方人士的头脑中,繁殖起愤怒的菌种。我的全身无日无夜不沐浴在威胁的电话、来信之类的带攻击性的急风骤雨之中。我孤立了,患了一处多疑症,小说、随笔等全都不去动笔。每天进食六次,从大瓶里像嚼豆子似地吃胃肠药和补剂,蹬自行车兜风,用拉力器、铁哑铃锻炼身体,知识性的工作一项也不搞。我胖敦敦地开始肥壮起来,肌肉逐渐隆起,只是脸色像海蜇般有些青苍,足证我患了多疑症。这一些总像是濒临灭种动物绝望的怠惰生活。
真正看穿我多疑症的真相的是四国深山峡谷终日卧床的祖父。祖父对我的妹妹说了如下的话:
“他已经写了三本书哩。说来在我家一族,既有出外闯荡的血,也有守在家里望着街里的血,可不知这小说家的职业,是由哪种血产生的职业。这一点看来不久就能明白了。”话中带有几分神秘色彩。
此后,他又说,左也好右也好,只要你打算变成了长有羽翼的人,自己也必须准备飞起来这一类越说越像梦呓那样的神秘话,有时说得更难听,说若是能看到他被人杀害,就更易看出他自己究竟继承了哪方面的血了。妹妹因此为我伤心得啜泣起来,但却招致祖父的不满,仿佛有损于他平日的威严似的。
“俺这会儿,还没有死呐。”他大声怒吼起来。
斋木犀吉的归来,救助了我上述的多疑症,并把我引向日常生活的冒险。归来时他还带着一位竟像他亲妹妹似的有叛逆性的小身材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