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妮动身去斯皮纳龙格时,安娜十二岁,玛丽娅十一岁。吉奥吉斯要单枪匹马地对付家务,更重要的是,要在女孩们没有母亲的情况下把她们抚养长大。在两个孩子中,安娜一直比较难带,甚至在她会走路之前,就很任性,任性到有点难以控制,从她妹妹出生之日起,似乎生命就让她十分狂躁。所以吉奥吉斯丝毫不觉奇怪,自从伊莲妮离开家后,安娜愈发狂暴地反叛,只因她是长女,她拒绝操持家务,拒绝继承母亲的衣钵。她让父亲和妹妹痛苦地明白了这点。
玛丽娅性格娴静。她和姐姐这种脾气的人不可能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即使她出于本能不得不对反抗安娜的压迫,她还是成了家里的和事佬。她不像安娜,从不小看家务活。她很自然就熟练了,有时甚至很喜欢帮父亲搞卫生、做饭,这种脾性让吉奥吉斯默默感谢上帝。像那个年代的大部分男性一样,让吉奥吉斯织补袜子,无异于让他飞上月球。
总的说来,吉奥吉斯似乎是个言语不多的男人。就算在大海上漂泊了数个小时,当他踏上陆地时,也没有与人交谈的渴望。他爱沉默的声音,晚上,他在小酒馆的桌边消磨时间——这是成人的要求而非自己选择的社交活动——他也一声不吭,听周围的人说话,仿佛出海时听波涛拍打船舷一样。
虽然家人知道他有颗温热的心,有着深情的拥抱,可刚认识的人会觉得他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有时候几乎是不擅社交。那些和他很熟的人却把这当作宁静淡泊的表现,这种性格在他的处境发生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后,对他很有用。
对吉奥吉斯来说,生活只有苦难,少有其他。祖上都是渔夫,他也像长辈们一样,长期的海上漂泊炼就了他的坚强。漫长的海上生活通常在单调乏味、寒冷静止中消磨掉了,可是有时,整个漫长黑暗的深夜都用来与狂涛巨浪搏斗,有时那种夜晚,危险显而易见,大海可能为所欲为,一口将他吞噬。生活就是低身蜷伏在木划艇里,但一个克里特渔夫从不会质疑他的命运。对他来说,这是宿命,没得选择。
在伊莲妮被驱逐前的几年里,吉奥吉斯靠着往斯皮纳龙格运送物质赚点钱补贴家庭收入。现在他有一艘有马达的小船,一周两次载着装满生活必须品的柳条箱,去斯皮纳龙格,将箱子卸在防波堤上,让麻风病人自行收取。
在伊莲妮走后的头几天,吉奥吉斯片刻也不敢离开女儿们。似乎母亲离去的时间越长,她们的悲痛越强烈,可他知道早晚她们得找到新的生活方式。虽然好心的邻居送来食物,吉奥吉斯仍然有责任做饭给女孩们吃。一天晚上,他亲自动手,当他面对着炉子不知如何是好时,玛丽娅唇边几乎露出一丝微笑。而安娜,只会嘲笑父亲的努力。
“我不吃这东西!”安娜叫道,把叉子扔到炖羊肉的盘子里。“就快饿死的牲口也不会吃它!”说着她眼里迸出泪水,这是她那一天 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能做何反应呢?不能触摸,虽然他们不顾一切地想要抚摸对方。只能叫着对方的名字,那是他们之前已说过上千遍的词,可是今天它们的音节听上去却像噪音,毫无意义。那一刻,吉奥吉斯希望他没有来。上周他为妻子悲痛伤不已。然而,现在她在这里,还是以前的样子,一样生动一样可爱。这种见面只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添上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已。等会儿他只得再次离开小岛,驾着小船返回布拉卡。每次他来这里,总会有这样痛苦的离别。他的灵魂阴沉忧伤,念头一闪,他甚至希望他们俩都死了才好。
来岛上后的 “可是那是写给我们俩的!”玛丽娅抗议说。“我也要看!”
不过安娜已跑到前门门口。
“我才不管。我是大的,我要先看!”说着,她一扭身,跑到街上去了,留下玛丽娅沮丧而愤怒地在那里淌眼抹泪。
离她们家几百码远的一条小巷里,只有两所房子,安娜躲在小巷暗处,把分成两半的信拼起来,开始读妈妈写来的 就是龙卷风抓住她们,把她们抛到圣托里尼,女孩们的生活变化也不会像这样大。她们每天过得都一样,每天早上起来只有一些死板的事情做,安娜与一切斗争,永远在抱怨,质疑,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玛丽娅只是接受。她知道抱怨根本得不到什么东西,只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她姐姐没有这样明智。安娜总是想与现状作斗争。
“为什么我得每天早上去取面包?”一天她抱怨说。
“你不是每天去,”她爸爸耐心地回答。“是玛丽娅天天拿,你只是今天去。”
“好,为什么她不能天天去?我是最大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帮她去拿。”
“如果每个人都问为什么他该为别人干活,那这个世界该停止运转了,安娜。现在去吧,把面包取回来。马上去!”
吉奥吉斯的一拳打在桌上。他厌倦了安娜把要求她做的每件小家务活变成一场争论,现在安娜也知道她把父亲逼到墙角了。
而同时,在斯皮纳龙格上,伊莲妮努力在适应,有些在克里特岛上根本无法接受的东西,在隔离区却习以为常;然而,她做不到,她发现自己想改变她能改变的一切。就如吉奥吉斯没能让伊莲妮不为他着急一样,反过来,她也把她在斯皮纳龙格上的生活和未来拿来与他分享。
她在岛上碰到的 最后,有一天,伊莲妮获邀带着她的教案面见长者们。她带上了孩子们在她来这座岛之前和之后做的作业。“可是这只说明了自然的进步,”一个长者断言说,谁都知道他是克罗斯塔拉基斯夫人的亲密朋友。然而,对大部分长者而言,证据不言自明。伊莲妮对工作的热情和奉献带来了结果。她的动力源自于这样一种信念:教育不是达到某种含糊结果的手段,而有其内在价值,教育能让孩子们成为有用的人。很有可能他们当中有些人活不到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可这不会影响伊莲妮的教学。
当然也有些不满之声,可是大多数长者支持有争议性的结论,即把现有的老师从她职位上撤下来,换上伊莲妮。从那之后,岛上有人觉得伊莲妮是个纂夺者,可她对这种态度毫不介意。她只关心孩子们。
学校提供了迪米特里需要的一切:安排好他的一天,开发他的大脑,还给了他友谊,他交了新朋友,尼可斯。他是唯一一个在岛上出生,并没被送到克里特给人收养的孩子。因为他还是婴儿时,就已显现出麻风病症状。如果他健康,就会立即从父母身边送走,他的父母虽然对孩子受他们传染极度内疚,可也因为能把孩子留在身边而万分高兴。
迪米特里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很充实,成功地做到让他不再去想过去是怎么样的。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生活比以前还好。这个黑眼睛小男孩从前是有着五个孩子的普通农民家庭中的长子,生活担子很重,现在反而没有以前那样辛苦、那样焦虑、那样着急了。然而,每天下午,当他放学回他那半黑的新家时,他开始感受到大人们不安的暗流。经过小酒馆时,可以听到谈话的片断,走在路上能听到街上人们的悄声议论。
有时候新流言和老谣传混在一起。关于是否该有一台新的发电机已讨论过多次,还有就水的供应的争论也常年不断。过去几个月,有人私底下在传说同意建新住处,并为隔离区的每位成员增加“年金”。迪米特里听到许多成年人的谈话,察觉到大人们就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谈个不休,像狗啃着早就撕去肉的骨头一样。最琐碎的事情,和疾病和死亡等大事一样,都被期待着,思考着。一天,在人们毫无准备,毫无预防之下,发生了件事情,对这个岛上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
在迪米特里和伊莲妮来到岛上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他们正在吃晚饭,却被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给打断了。来者是娥必达,这个老妇人气喘吁吁,兴奋得满脸通红。
“伊莲妮,快来,”她上气不接下气。“船上装满了人——一船一船的——他们需要帮助。快来!”
伊莲妮现在很了解娥必达,知道如果她说需要帮助,那就无需多问。迪米特里好奇心大发。他扔下刀叉,跟着她们,急匆匆地走到夕阳下的街道上,听着肯图马里斯夫人脱口而出的故事,她的话一串一串地倒出来。
“他们是从雅典来的,”她喘着气说。“吉奥吉斯已经运了两船人过来了,他正在运 通常,新来的居民是一个一个给送来的,在佩特罗斯?肯图马里斯的平静欢迎之后,尽可能谨慎地融入这个社区。起初,大家最希望的是在斯皮纳龙格上谁也不认识自己,大部分人在接受欢迎时仍保持沉默。然而,今晚在码头上,没有这样平静。许多新来的人们从吉奥吉斯的小船上滚出来,重重地落到石头地上时,许多人都没站稳。他们尖叫,扭动挣扎,怒吼,显然有些人很痛,从迪米特里所处的阴影位置,看得到为什么他们会摔倒。新来的人似乎没有手,至少身体两边没有灵活自如的胳膊。当他凑近点看时,发现他们全穿着奇怪的外套,手也给捆到了背后。
迪米特里看着伊莲妮和娥必达弯下腰,一个一个松开那些捆得像包裹的人,从浸了沥青的粗麻绳中将他们解放出来。这些人一堆堆躺在灰土地上,看起来都不像人类。有个人摇摇晃晃走到水边,弯下腰对着大海,大呕特呕起来。另一个也这样——然后是 吉奥吉斯转过身,回到他的小船上。这次还有五个人。当他们到斯皮纳龙格时,其他新来的人已开始四处走动了。这是三十六小时来他们 所有病人都受到野蛮对待,来克里特岛的这群人是一次叛乱的领头人。大部分都是受过教育的专业人士,他们领导了一场绝食抗议,起草了一封信,偷偷送给朋友和政府官员,在整个医院里激起不满情绪。可是医院院长非但不答应任何改善,还决定驱逐他们;或者,按他愿意使用的措词,“将他们转送到更适合的地方去”。结果他们被赶到斯皮纳龙格来,对他们意味着结束,对这座岛来说标志着新的开始。
娥必达每天都去看看那几个女人,她们不久就恢复过来,可以在岛上四处参观,在肯图马里斯家喝咖啡,甚至开始盘算如何利用为她们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地种蔬菜了。她们很快就意识到这里的生活比以前好很多。至少,这是一种生活。雅典医院里的条件太可怕了。夏季他们狭小密闭的病房里让人窒息的酷热比地狱之火更可怕,加之晚上老鼠在地板上四处抓挠,发出刮擦声,他们觉得自己还不如寄生虫有价值。
相形之下,斯皮纳龙格就是天堂。它给人难以想象的自由,空气新鲜,鸟儿鸣唱,还有条街道可以悠闲漫步;在这里他们重新感到自己是个人。从雅典来的那些漫长日子里,有些人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以为他们会被送到一个比他们挣扎着活下来的严酷地狱更残酷的地方去。在斯皮纳龙格,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女人们可以看到日出,在岛上的 “我来告诉你们,”他停在路当中,转过脸来对着他俩说,“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但是如果我这样做的话,重担你们也要承担了。你们明白吗?”
他们同意地点点头,肯图马里斯开始详细说明岛上的种种不足,述说自己为了一些改善所经受的种种磨难,告诉他们目前所有在协商中的问题。接着,他们三人往回走,回到岛主家,帕帕蒂米特里奥和科里斯对这座小岛设施提出新鲜见解,设计了新的计划,包括进展中的工程、来年中打算开始和要完成的计划,以及接下来五年中待办事项的提纲。这些前景本身都给他们一种向前进的感觉,他们是多么需要这种感觉啊。
从那天起,帕帕蒂米特里奥和科里斯成了肯图马里斯最大的支持者。他们不再觉得像是判了刑的人,而是仿佛有了新的开始。很久以来,生活没有这样值得憧憬过了。几周内,计划方案,包括新建和改造计划书等,就准备好了递交政府。帕帕蒂米特里奥知道如何依靠政客,他还将雅典他的律师事务所,一家颇具影响的家庭案件事务所,也牵扯进来。“这岛上的每个人都是希腊公民,”他坚持说。“他们有权利,如果我不为他们战斗,我愿受诅咒。”政府在一个月内便同意按他们要求的数目拨款——除了帕帕蒂米特里奥自己之外——大家都十分吃惊。
其他雅典人,一旦从麻痹状态中站起来,也立刻投身到建设项目中来。他们不再是被抛弃的病人,而是社区的一分子,每个人都应当出一份力。现在已是九月末,虽然气温还算温暖,水的问题却很紧迫——增加了二十三个新居民,对来自克里特岛的淡水供应、对破裂供水管的要求更高了。得做些事情了,米哈利斯?科里斯便是做这个事的人。
水管修好后,大家都盼着天公下雨,十一月初的一个晚上,他们的祷告得到了回应。雷电交加,场面壮观,龙王爷开眼了,一股脑地把雨水全倾泄在小岛、克里特岛还有大海里。鹅卵石般大小的冰雹砸下来,打碎了窗户,让山羊在山坡上四处奔逃躲避,闪电像启示性的光芒照射在大地上。 可是所有部件都运到了,贴好标签分好类,完整无损,十天前对发电机的盼望还是伊莲妮写给安娜和玛丽娅的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中的主要话题:
发电机可能会让我们的生活发生很大变化。以前这里有一台,所以有些电子部件已经就绪了。两个从雅典来的人是专家,懂得怎么让发电机工作(谢天谢地)。每家至少可以点一盏灯,有一台取暖器,这些东西预计会和发电机的其他部件一同运到。
安娜就着冬日午后微弱的光线读她的信,壁炉里些微有点火,可她还是看得到嘴里呼出的热气。烛光在信纸上投下闪烁的光影,她闲闲地用信纸一角捅了捅火焰。慢慢地,火舌舔过信纸,信烧着了,直到她手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指尖大小的纸片,她把它扔进蜡里。为什么母亲写信写得这样频繁?难道她真的以为他们全都想听她和那个男孩温暖、满足、现在充满光明的生活吗?爸爸要求她们回复每封信,安娜挣扎着写每个字。她不高兴,她也不打算假装高兴。
玛丽娅读着她的信,拿着给爸爸看。
“好消息,是不是?”吉奥吉斯评论道。“这一切都亏了那些雅典人。谁想到破麻袋一样的人能做出这样大的变化呢。”
到冬天来的时候,在十二月刺骨的寒风到来之前,小岛上已经有了温暖。夜幕降临后,那些愿意读书的人可以在那最昏暗的灯光下读书了。
降临节到了,吉奥吉斯和伊莲妮需要商量这个圣诞节怎么过。这是十五年来他们第一次分开过的圣诞节。这个节日虽没有复活节重要,可也是一种家庭仪式和家庭聚餐,伊莲妮不在,整个家缺了一大块。
圣诞节前后的几天内,吉奥吉斯没有跨过波浪滔天的海水去看伊莲妮。倒不是因为怕邪风会蚀到他的手、他的脸,让手、脸刺痛,而是因为女儿们需要他留下来。同样地,伊莲妮也很注意迪米特里,他们两边都为古老习俗弄得筋疲力尽。就像她们往常一样,女孩们挨家挨户地唱起了悦耳的卡兰达,得到糖果和风干水果的奖赏,圣诞节那天早上的弥撒后,她们与安哲罗普洛斯一家人吃起圣诞大餐,猪肉和萨维娜烘烤的甜味坚果曲奇(kourambiethes),味道好极了。斯皮纳龙格上的情况也差不多。孩子们在广场上唱歌,帮忙烘焙装饰华丽的节日面包(christopsomo),也叫基督面包,快活得好像以前从没吃过似的。对迪米特里来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到这么充足丰富的食物,亲眼目睹这样的快乐。
整整十二天圣诞节假期,吉奥吉斯和伊莲妮在他们各自家里的每间房中洒上圣水,防止那个季节的妖精(kapikantzari)进来,据说这些妖精会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1月1日是圣徒巴兹尔日,吉奥吉斯又见了伊莲妮一次,给她带来孩子们和萨维娜送给她的礼物。旧的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这是个分水岭、里程碑,一年又安然度过了,将把佩特基斯一家带到完全不同的另一年。尽管安娜和玛丽娅还是怀念她们的母亲,可她们现在知道没有她,她们也能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