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到冬村刑警来到护士执勤办公室,汤川理惠马上意识到有什么要紧的事。
“有点事想问一下,能抽点时间出来吗?”
话语虽然很恭敬,但含有不容分说的口气。
“好的。”
汤川的脸色稍微有些苍白,点了点头,她早就意识到这个高个子刑警迟早要来的。她给护士长打了电话,得到了许可,刚要走出办公室,护士保科京子跑了进来,眼里噙着泪水。
汤川让冬村在那儿等着,自己去问京子到底怎么了。
一个正输液的男患者,因为要小便,要求保科京子中止输液。按照规则,输液过程中,是不许出去的。京子就递给他一个尿瓶,男患者试了一下,但撒不出来。于是他又要求出去,京子拒绝后,那人怒吼了起来,大叫“把医生给我叫来,你这笨蛋!”护士保科不知如何是好,认真地跟医师说了,反倒又被医师斥责了一通,说她“连这么点事都处理不了”。
“好吧,我替你去看一下。”
汤川代替保科去了病房。她觉得,安慰患者同样是自己的义务范围,也是自己的职责。
男人面色苍白,满脸是汗。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一眼便可看出,他憋不住了。
“你紧靠着试一试,是能行的。”
汤川递过去的尿瓶,被男人粗暴地推开了。
“能撒出来,我还求你干什么?!赶紧让我出去!”男人叫着,“求求你,让我出去。”
“如果你这样任性的话,”汤川的嗓门不自主地高了起来,“我只好拿管子来导尿了。”
若是在平日,汤川是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这种话的,因为有刑警在等她,她很着急。
“看我的吧!”男人的声音变了,“你们这些东西,除了打针,没别的本事!”
男人自己扯掉了管子,拔下静脉注射针,下了床,径自走出病房,进了厕所。
“那你就出院吧!”
她对着男人的背后喊了一声。
“啊,好,这就出。”
一边心情舒畅地方便着,男人回答了一声。
汤川猛地觉察到,冬村就站在楼道里。自己的脸上掠了一丝什么。
她把事情交给同事来处理,和冬村出了医院,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你都听到了?”
“是的。”冬村点了点头,“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中断?”
“因为那是规矩?”
汤川更加深了对冬村刑警的印象:言语恭敬,内心冷摸。她突然想起了井上医师,——感觉上太相似了。
“规矩?这规矩是不是为了省事才制订的呢?”
“不仅仅因为这个,一旦中断,就有可能被细菌感染……”
汤川心里明白,自己没有充分的理由去反驳冬村刑警。难道仅仅因为他是毫不客气地对私事刨根问底的刑警?她知道,这是不得已的事情。要不,就是刚才不自觉地对患者的斥责被他听到了?那确实是不该说的话,那样的话脱口而出,污染了医院这种特殊的环境。她开始感到后悔了。
大量的滴注确实很折腾人,护士可以轻易地递上一个尿瓶,但对 “笨蛋?”
这个叫富野的青年一副老实模样。面对这家伙,冬村略微感到有点吃惊。
“不要放在心上,因为你已经来了。”
“谢谢你。”
“那么,”富野的声音很低,“你是不是认为花尾就是凶手?”
“那样的话……”
“隐瞒也没用。因为动机已经很明显了。”
富野的眼里闪着好奇的眼光。那张脸象是对杂货店的经营感到厌倦了。
“花尾一家,因为井上,被弄了个七零八落,老婆也疯了。”
“疯了——”
“刚刚三十岁,人很老实。自己的孩子成了植物人,有一天她照顾孩子时突然大叫了一声‘这不是我的孩子!’,冷不防傻笑了起来,抱起雄幸君,扔在了房前……”
“……”
冬村默默地喝着咖啡。
“两份蛋糕。”富野叫了服务员,“她住进了白石市郊外的精神病院。那是去年十一月。后来,就只好由父亲来照顾雄幸君了。幸司在一家制造鱼具卷筒的公司里当一个工场主任的差儿,性情很温和,还不到四十岁,没办法,只好辞掉了公司里的事。儿童福利医院不收养不能动的孩子,而且孩子很可怜,幸司也放心不下。吃蛋糕吧!”
富野拿起了蛋糕。
“就在这段时间里,有一天,父子俩不见了踪影,这便是结局。”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四月末。他送来了房租,好象 “……”
冬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我开着这家伙,只要有路,就走。不过,最终都是哪儿也没去成。不管开到哪儿去,都没能找到自己的世界。这里说的不是距离,我说的是另一个世界。但是,和冬村一起的话,我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另一种境罪了。”
“进入了,又是怎样的感觉?”
冬村象是在呻吟了。
“这是同你追查杀人犯一样的感觉。你逮捕犯人时是什么感觉?就是,卖杂货那差事,一点谜都没有。”
“那当然了。难道货架上的锅里会有什么谜不成?”
“有的,以前有过的。分福锅就是这样的,因为过于单调,既没谜又没梦。有个家伙就在锅底下关了只狐狸。”
“那……”放倒座位,冬村观赏着路旁的景色,“你真想去东京吗?”
“哪儿都行。”
富野钢铁一般的誓言。
6
拽索完毕花尾的家以后,又驱车前往精神病院。虽说是家地处县中心的医院,却不怎么大。冬村让富野在外面等着,自已在事务员的引导下去看望花尾清子。说是看望,莫如说是观察。
花尾清子正在那儿摆弄粘土。
“患者,大都有类似个性的特征。”中年的事务员跟冬村作了说明,“这个患者喜欢粘土工艺,只要有块粘土在手,她便不吵不闹了。”
花尾清子正在那儿专心致志地捏弄一块粘土,脸长长的。面色苍白,正象富野所说的那样,看上去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妇女。
“你丈夫花尾幸司四月末离开了家,连孩子都去向都不明,他们来这儿找过你吗?”
一边看着她在那儿捏弄粘土,冬村问。不知想用那块粘土做个什么东西,用细细的手指头一心一意地揉搓着。
“那以后没来过。在那以前,每个月来三次。记得那男的温和慈祥,一边呼唤着妻子的名字,眼里浮着泪花,让她吃自己带来的东西。”
“当然,对于他妻子来说……”
“一无所知。”
事务长淡淡地摇了摇头。
“好象在做一个娃娃吧?”
冬村注意到花尾清子捏弄的泥玩意儿象个偶人。而且渐渐有个形状了。
“那,那是什么?”
看了一会,冬村又问了声。
“老二。”
事务员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xxxx……”
花尾清子捏了一个人约十五公分高的泥娃娃,当然,难以谈得上精巧,胳膊腿都很不自然。脑袋也只不过是粘上的一块泥团而已。如果就这样放着的话,很难想像得出那是一个泥娃蛙。不过,透过这未细致加工的土块,冬村联想到了花尾清子脑海中自己孩子的模样。也许不是这个样子的,冬村还是看到了那土块里孕含着的清子魔法一样的虔诚。
花尾清子在泥娃娃的两条腿间捏上了办事员所说的老二。大得出奇,甚至比泥娃娃本身还大了。花尾清子开始摸弄那玩意儿,苍白的脸上渐渐透出了红晕。
冬村背过脸去。
“据说,女人一旦发疯,出现色情狂的比率是很高的。”办事员难以启唇地说,“这是同男人相比而言。这到底为什么呢?我想,情欲这东西,从本身上说,会不会是女人专有的呢?这个患者,每次捏泥人儿,总忘不了做上那玩意儿。也许与做泥人儿相比,那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如果没有泥人儿原形,那玩意儿也无非是个土块而已。”
花尾清子还在那儿不停地摸弄着。阴暗之中,眼睛里闪着真挚的目光,令人产生寒气逼人的联想。
冬村回转身,走开了。他再也不能忍心看下去。
“这不是色情的东西,而是对自己失去孩子的执谜。你想过吗?孩子是个男孩,我觉得将男性用那个来象征也无可非议,当然……”
一边走着,冬村问。
“这个,没法说。”
办事员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向办事员道了谢,冬村出了精神病院。
美洲虎双座汽车又飞了起来。
“怎么样?”
“她不知花尾幸司的去向。”
“就这些吗?”富野满脸不满,“可我们是搭挡呀!”
“搭挡?!”
出乎意料地被这家伙给缠上了!冬村叹了一口气。但不知何故,他并没想下车和他分手。一边喝着富野准备的热咖啡,作了简单的说明。
“这便是冬村的不对了。”富野话音未落,“她对孩子的执迷,在疯狂的瞬间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她都把孩子扔出去了。”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据说,远古时代人是雌雄同体的,这就是平日说的阴阳人。现在那些进化得落后的动物中仍存在许多雌雄同体的情况,”富野得意洋洋地嚷个不休,“还有证据呢,男女的那地方都有对方的痕迹呢!”
“万万没想到……”
这种事,冬村从未听说过。
“女人那儿有个东西,医学上叫什么阴蒂,一兴备就会勃起,那是男人那玩意儿的残余。我有个朋友是妇产科的医生,听了他的讲义,我还特意在老婆那儿做过试验呢!”
“你这不要脸的家伙!”
冬村死盯盯地看着富野的侧脸。圆圆的、白皙的面孔,属于美男子那一类。虽说看不出他是否喜欢冒险,但眼的深处却栖藏着各种各样狂热的饥渴。
“所以说,花尾的老婆造那玩意儿,是开天辟地时遥远记忆的突然性复苏,还有,以前在许多地方还时兴过男根崇拜呢,竖起巨大的石刻男根,女人们也纷纷前往参拜。那反映出女人对自己过去失去的男根的留恋。”
“这样的话,男人该怎么办呢?也要去崇拜女阴喽?”
“那种潮乎乎的东西是不会成为男人崇拜对象的。”
富野淡淡地说。
冬村无言以对。他想也许果真如富野所说的那样,也许花尾清子的举动无非是对难以舍弃的孩子的执迷情感的过分捕捉。办事员也没肯定。不过,要是井上尚在人世,他看到那种情景,又会如何感想呢?
井上给花尾雄幸做的手术失败了。那是一次说服了恼人的双亲而施行的手术。说不定,本来他是胸有成竹的。那奇怪的病名,究竟是搪塞失败的借口呢?还是事实就是那样?不得而知。长部副教授说,手术虽然失败了,但不存在医疗过失,然而。井上还是因为这次手术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令人想到东北地方的冬。听说花尾夫妇每天都去医院给他施加压力,说“还我们雄幸!”虽然说手术是失败的,井上善意的努力却都遭到了地狱的折磨,被抱怨之声围了个风雨不透。纠缠医师这种职业的便是这种冤孽之症。而井上医师残遭的正是这种病症的侵蚀。
对人不信任的——
将竹森弓子逼入困境;制造了灭绝仓田全家的原由;花尾清子在在阴暗的病房里静静地捏造xxxx。——而最后井上自己也将自己的血倾吐而尽……
——究竟是谁之过。
冬村得不出结论。
双座汽车飞快地向奥羽山脉奔去。
筛谷岭位于藏王国立公园的中心部,道路经过该岭直通山形市。翻过山岭,山形一边的地势变得险峻起来。
关泽是靠近山岭的一个小村落。
把车子停靠在路边。富野下车去探听线索,冬村在车上等着。富野曾向村公所打听过有关花尾父母的情况,得知他们都已过世了。因而冬村对此地没有过多的期待。
花尾幸司不可能来这儿。那么,他会带着那个沦为植物人的孩子去哪儿呢?
车窗外,奥羽山脉开始笼罩在薄暮下。
“果然,他没来过这儿。”富野回来了,“没有房子,墓地倒是有,去看看吧,顺便。”
“去看也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冬村不冷不热地说。
“你真不像个刑警,”富野象是在谴责他了。“过后,你也许会为此而感到后悔的,我想。”
“好吧,听你的。”
冬村无可奈何地下了车。
“你是不是在想借口和我这个搭挡分手?”富野说。
“没有。”冬村忙回答。事实上,他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呢。
“不过,你还是回夫人那儿去的好……”
“没用。不办完这个案子,我是不会回去的。”
富野边走边说。
“你想办完这个案子?”
“不行吗?”
“噢,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还与花尾的家俱……”
“没错……”
富野非常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在东京有地方住吗?”
“冬村不是独身吗?”
“就算吧……”
“萍水相逢本乃前世之缘也。真有点出乎意料吧?”
“这个么,因为我们是搭挡罢!”
今夜一定要和这小子分手!
冬村默默下定了决心。
花尾家的墓地在山崖下面。四周围着竹林。晚风吹过,刷刷作响。冬村站在山崖下,叼着香烟。富野自由自在地环顾四周,附近不远有一个腐朽的水磨房。他过去行了看,苦笑着出来了。富野是个很正直的年轻人,性格也不坏,守着父母留下来的遗产,却没能建立起基业。一般情况下趋于公认的是以财产为自豪,间以女色,而富野却去调查妻子的那个地方,对人类的过去深感兴趣。
冬村眺望着远处山顶上的暮色。
“喂!”
竹林里传出了富野紧张的叫喊声。
冬村搓灭了香烟,跑进了竹林。
“你看,这个!”
富野指的是一块碑石。旁边有一堆土馒头形的隆起,上面散布着几枝枯萎的野菊。
富野的脸苍白了。
“这里面一定埋着什么人!”
富野看着冬村的脸,嘟嚷的一声。
“虽说不太合适,你还是去给我借了一把铁锹来吧!”
冬村说。
“铁锹?我的车上常备着呢!”
富野跑了出去。
又一阵风掠过竹林。不知为什么,冬村突然想到了那个捏弄泥娃娃的花尾清子。风的声音很凄凉,象是鬼魂在啾啾地哭啼。
富野拎着折叠铁锹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冬村接过铁锹,开始挖了起来。薄暮迫近,晚风沙沙作响。寓野满眼恐慌的神色。
冬村的动作渐渐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挖了大约三尺,看到开始腐烂的被子了。一碰,那被子就破了,里面露出腐烂的尸体。在一旁看着的富野低低地叫了一声。
“是雄幸君!”
一般腐臭扩散了开来。
确认是雄幸之后,冬村又照原样埋好。突然,他听到什么声音。那声音很奇怪,难以分辨。不过,他猛地意识到,危险已迫在眉睫了。
“快跑——,离开这儿!”
冬村推了富野一把,自己也跑了起来。发出声音的物体清楚了。象是岩石从高高屹立的悬崖上滚落下来的声音。
冬村回头看了一眼,已无隙可逃了。巨大的石头正压倒竹林,向眼前滚滚而来。不能再动了!左右都是飞迸的岩石,眼前的竹子被折断,竹梢抽打着冬村的脸。正当不知所措之际,响声嘎然而止,四周又是一阵静悄悄。
巨大的岩石在距冬村一米多远的地方停止了滚动。
“没事吧?”
“噢,没什么。”
富野抱住了身旁的一棵竹子。
冬村跑出了竹林,离道路还有四百来米,环顾四周没人,也没车。道路是弯曲的他冲那弯曲处跑去。上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前方停着一辆单人摩托车。一个男人正向那摩托车跑去。那人跨上车,发动了起来。扬起了一阵尘土。转眼间,便飞上那段急坡,消失得踪影两无。
没看到摩托车的号码,也没看清那人的面孔,中等个子,不胖不瘦,没有什么明显特征的体形。只是,那人动作敏捷异常,简直象个山中兽。
冬村站在那儿,没动。眼看着那人消失在藏王孤立的群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