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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州帮的总部在品川区。
这是目黑川河口附近的一角,周围工厂很多。八州帮本来就是一个吃住海运界逐渐发展起来的暴力集团。
他们凭势力控制着码头工人,发源于中世纪的基尔特(同业工会)至今仍保留着,成了他们的财源之一。
八州帮在目黑川河岸上有一幢四层楼房。
四楼作了帮首的住宅,一楼是“全国码头装卸工会”,二楼三楼贼用作八州帮的干部办公处。
这是一幢暴力团专用的楼房。
附近的居民对此都抱着畏惧心理。
由于镇会的请求,这里成了常有巡逻车问津的重点警备区。
十一月二十七日,傍晚。
不知哪个性急鬼放起了圣诞音乐。音乐声像是从商店街那里随风飘过来的,音乐声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仿佛是在哀叹一年光阴的逝去。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在目黑川沿岸的大堤上走着。他竖着大衣领子,慢慢地走着。
他是安高则行。
音乐使人想起了诞圣节。圣诞节也好,新春也好,和眼下的安高纯属无缘。尽管无缘,但多少还是牵动了他的思绪。
安高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着。不知怎么地想起节日的菜肴来。
安高没有妻子,饭菜由一个早来晚归的老妇人做。正月的头五天那老妇人休息,安高便吃着节日的菜肴,和他养着的两条阿伊努犬作伴在家。那两条狗是他唯一的谈话对手,这五天的狗食由安高亲自做。这样的情况已持续了好几年。
安高每天都用车把两条狗带到野外去,让狗在冰冻萧条的原野上飞驰。这是安高最喜欢看的情景。
运动回来以后,安高便就着圣诞菜肴喝冷啤酒、喝威士忌,看看书,整天昏昏沉沉。
——那两条狗怎样了?
安高想起了他的狗。
安高离开北海道是十一月一日,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已经二十七天过去了。尽管那两条狗有老女佣的孙子照料,可把他们撇下那么多日子,安高心里很有些负疚的感觉。也许那两条狗以为它们的主人已经死了。
“快了。”
安高小声自语。
案件的全貌业已掌握,这也全靠非合法搜查。若按刑事诉讼法的程序去办,要弄到安高这三天里掌握的材料得花几个月时间。
甚至说不定花上几年时间也摸不着真相。
得用拳脚来叫他们吐出实情。如果还不说,那就像对付田沼良一那样把他们干掉。安高已经做好了这个思想准备。在一直升到警视正的漫长岁月中积聚起来的重量感支撑着安高,如今这股重量感已化成一团气裹住了安高的身体。
正因为有这样一团杀气,能阻挡他的只有罢免和刺客。刑事局长相泽正在为刺客一事担忧,可是安高决无止步的意思。他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怎么还能虑及自身的安危。
还剩最后几天了。
昨夜,北海道警本部长细江警视监给他来了个电话,说国家公安委员长已强令马上作出对安高罢免一事的答复,北海道公安委员会处境相当被动。他们尊重细江的意见—直拖着没有回答,再叫他们拖下去就有点强人所难了。最多只能再拖几天。
安高打算在这几天里结束这个案子。先逮捕在函馆刺杀永山雄吉的凶手,逼出真情,再逮捕指使他们的人,事情就算了结了。
他也可以回北海道去了。
可是,在完成这一系列的任务之前,北海道公安委员会能不能顶住国家公安委员会的催逼?
远泽要一害怕逼近他老巢的死亡的阴影,正发疯似地在罢免上下死劲,除了杀掉安高、罢免安高以外,远泽是没有 安高得出了结论——绑架北守礼子、诱杀安高,或者声称要杀害北守礼子牵制安高的行动。而且在发现格罗下落的时候北守礼子还能派用场。
对他们来说,北守礼子是一张王牌。
敌人果然如安高预料的一样行动了。
被逼进绝境的安高最后下了一着妙棋。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是,这一着棋虽无疑是妙着、奇着,然而到底有没有起死回生之力却又难说了。
没有直接的成果。
这只是安高不肯拱手认输,总要再干它点什么,这个目的总算达到了。
此举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希望。逮捕绑架犯,穷追猛打,强迫他们交待出指使者。第一能追到八州帮帮首身上,然后把帮首抓起来。说不定能挤出八州帮为保山崎和三上故意作伪证的供词来。
如果这样,地方检察厅的坚壁算是攻破了。
说是破罐破摔也行,这是安高最后的反击了。
为了进行这一反击,他请北守礼子作钓饵。
安高如今已经成了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黑豹,黑豹闪烁的双目中充满着不可摧毁的意志。
这是一种即使一再中弹也非把仇报了不解的黑豹的意志。
直到从新机场汽车道出51号公路,开上去印幡沼的公路时,北守礼子才清楚地发现跟踪车的存在。
有两辆小汽车远远地跟着她。
去印幡沼是安高布置的,他还交给她一份到目的地的详细地图。
她凭直觉知道那辆车是八州帮的车。两辆车上好像都坐着好几个人。
如果是护卫车,是不可能坐那么多人的。
北守礼子的皮肤上起了微微的鸡皮疙瘩。
没见护卫车的影子。护卫车究竟有没有来?
她想,因为目的地是明确的,护卫车一定是在前方开路或在一直后面小心跟踪着,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万一护卫车没找到自己呢?
她想起了印幡沼满目荒凉的风景。如果没人保护,北守礼子会被那些家伙像老鹰抓小鸡似地捉住的。
一旦被他们拖上车,那就又得再次被带进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去。
她想起了从气仙沼到鹿岛滩的那段死的旅程来。若不是遇救,自己现在早已成了田沼良一的奴隶,身上被刺上纹身,永无出头之日,她一面受田沼的虐待,一面侍候田沼。
这样的生活想想就叫人周身发冷。
那些家伙也许会在沼边的树丛里轮奸自己。
她一阵战栗。
小路向前伸展着。
不知什么时候起,跟在后面的车只剩一辆了。
她开上一段直线路。周围是田野,可以看清一直后方的情形。
视野中只有一辆车跟在后面。
北守礼子越发害怕了。
刚才明明有两辆车的,少一辆说明他们发现了护卫车,去对付护卫车去了。
这是完全可能的。只要把护卫车引开,他们就可以得手了。
——要不要向人呼救?
北守礼子慌忙向四周打量。
周围不见一个人影,也不见一辆车。
跟踪车在荒凉的田野里执拗地跟着。
恐怖如一阵风似地掠过她的皮肤。
被安高杀了的田沼良一无机质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脑际。
田沼以冰一样的表情盯着北守礼子。
——要被他们抓住了。
她差点喊出声来。
北守礼子一踩加速器。
迎面也没有车来。广漠的田野内只有自己和跟踪者两辆车。
路仅此一条。
车像喘息似地破风疾驰。
安高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他不知道异样在什么地方,只感到有一股尸臭似的气氛正在向他逼近。
皮肤收缩了。
路正拐弯,两侧是高高的苇丛。
他拔出手枪。
打开车窗,作好随时能射击的准备。
风在车内旋转。
就在那一瞬间,安高听到了手枪的发射声。一连四响。
与此同时,方向盘向右打去。
安高踩住刹车,将身伏下。
车横着停在路面上,两只后轮都被手枪子弹射穿了。
护卫车怎么了!
他心里猛地升起一股不安。如果护卫车也和自己一样遭到了袭击,那就绝望了。他无法去救她。北守礼子遭到袭击后被拖进车里去的刺耳的呼喊声在脑子中炸裂着。
安高感到有一股仿佛要陷进地里去似的沉重绝望感。
安高打开车门。敌人躲在芦苇丛里,这时露身是极其危险的,可安高脑子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绝望感在旋转。绝望转瞬间化为愤怒直往上涌。
他朝子弹飞来的芦苇丛冲去,大衣兜着风啪啪翻卷着。
他一面朝芦苇丛里开枪一面跑。
没有人应战。
安高冲进苇丛,飞快地分开芦苇搜寻狙击者。可是苇丛里阋无一人。
安高走上公路,双眼布满愤怒的血丝。
前方有两个人跑来。
安高也跑上去。
“怎么了!”
安高一声怒喝。那两个是担任护卫的特别探员。
两个人是听到枪声跑过来的。目标丢了,他们的车胎也被打穿了。两人吓得面无人色。
“快追!”
安高跑起来。虽然现在跑上去已不起什么作用,可此外还能干什么呢。
途中有一辆被丢弃的小汽车,车是狙击者的,可是没有钥匙。
因为方向盘是锁着的,即使直接接上电瓶,没有钥匙也无法开。
三个男子翻飞着大衣在无人的道路上猛跑。
车破风疾驰着。
北守礼子已是周身冷汗。
跟踪车也加了速,距离越来越近。车上有两个男人,两车已接近得差不多能从后视镜里看清那两个人的相貌了。
现在跟踪车已露出了残忍的本性,戏弄似地紧紧咬着礼子的车。那气势仿佛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你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我们马上就要让你变成我们的奴隶。
车的性能还是跟踪车好。
北守礼子已陷入半狂乱状态。恶寒布遍了她的全身。头发散乱着,但她没有时间去拢一拢,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把方向盘的手在颤抖。
跟踪车鸣起了警笛。一阵残忍的警笛。停下!他们在命令。
车挨近了。
“别靠近我!”
北守礼子狂喊。
“放了我,求求你们!”
跟踪车拐上对向车道,两车并行了。
安高和两名探员跑着。
四周是原野,不见一户人家。
安高的腿开始不带劲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蠢事!他既没有自责,也没有悔恨,他只感到自己老而无用了。太蠢了!自己意气用事的执念竟把好端端一个有夫之妇推向死亡的深渊。
安高拔着两只不带劲的腿跑着,心里充满了落魄感,充满残酷的孤愁。
大衣真重。
跟踪车越过前头。
北守礼子哭了。头发挂落在沾满了泪水和汗水的脸上。
越过前头的跟踪车踩住刹车横着堵住去路。
北守礼子一边哭一边把方向盘打到右边,泪水模糊了视线。朦胧的视野是一片一望无边的草原。草原紧接着路基。
车身一悬。北守礼子惊叫着紧紧抓住方向盘。草原比路低一截。车身一震,熄火了。
北守礼子走下车来。
一望无际的草原四处都是茂密的芒草。她朝芒草丛跑去。心里害怕、两腿发软。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眼泪已经不流了,周身的血液冷却了。
—个家伙抓住了她的脖颈。
北守礼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倒在地上。那家伙就势骑在她身上。
“叫你再跑!”
那家伙一连给了北守礼子几个耳光。
“敢不听话就杀了你!”
“我听我听,放开我。”
北守礼子两手捂住脸蛋。
那家伙喘着粗气,压在礼子身上看了一会,卷起她的毛衣伸进手去摸她的身子。
“唔,身子倒不错。”
两手紧紧地摸着她的胸部。
一条狗朝草原走来。
这是条瘦狗,垂着头,一步一步像是要踏进大地似地走着。
不久,狗在芒草丛中躺了下来。
双眸充满着孤愁感。这是一双细长的眼睛。
那狗伸出前肢把下巴搁在上面。它困倦已极,无尽旅途的劳顿夺去了它体毛的光泽。
寒风吹动着它的体毛。
忽然,狗抬起了头。狗朝着上风方向翘起鼻子。寒风中带着一丝唤起它的乡愁的气味。
狗一跃而起,动作极其敏捷。狗从草丛中窜了出去。风是从很远的右方吹来的。狗朝着风头箭一般疾驰,瘦瘠的身体一缩一伸,疾如劲风。它悄没声息地一连越过几个芒草丛。
气味越来越强。
在芒草原尽头,狗停止了脚步。
大约二十米的前方,一个女人被按在地上,一个男人压在她身上。
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支手枪看着。
狗悄悄地钻出草丛,爬着朝那人背后靠近过去。它爬行了十米左右,突然姿势一变朝前猛冲。
等拿手枪那家伙发现背后有声音回过头来的时候,狗已把全身力量凝聚在四肢上猛然跃起。手枪从他手上飞了开去。那家伙的手被狗使劲咬住了,鲜血直淌,惊叫一声倒在地上。
压在北守礼子身上的家伙慌忙站起来拔出匕首。
“格罗!”
北守礼子放声绝叫。
格罗没有朝北守礼子看,正和拿匕首的家伙对阵。长长的尾巴慢慢地左右扫动着,放出沉重的怒鸣,利牙尽露。
北守礼子捡起手枪。
就在她近旁,拿枪那家伙呻吟着在地上翻滚。格罗咬住他以后又猛烈地摇拽了几下,那家伙的右臂断了。
北守礼子坐在地上,双手把着枪对准那家伙。她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瞄不准。
“混蛋!”那家伙呻吟着说,“我要把你和这条狗零刀碎剐!”
拿匕首的家伙沉着身,手握匕首一步一步逼上去。格罗慢慢后退着。怒号声重重地击着大地。那家伙一点一点缩短着双方的距离。
格罗一个迂回。
一阵风吹过。
饱含着凄怆感的寒风。
一辆小型卡车在路上停了下来。北守礼子看着。有三个飞快地朝草原疾奔而来。
一阵几乎要使她晕过去了的绝望感裹住了她的身体。
“住手!”
安高喝道。
凛然威严的怒喝。
拿匕首的家伙化石似地僵住了。
“格罗!”
北守礼子爬过去抱住格罗。
安高站在一旁俯视着她们。
寒风中,一条瘦狗和一个女人正为他们的邂逅重逢无语地哽咽着。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