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住在罗马城墙的外边,就在绮达的寓所附近。他显然有点像是一位西巴列人。尽管房间没有什么显得特别奢侈的东西,但是细小之处却有浮华的倾向,物什的摆放极尽典雅,直让加利和里卡尔多感到意外。他们原本以为一个生活在亚马逊荒野之中的人不像别人那样讲究,所以看见纤尘不染的领带和一排排的皮靴,以及总是摆在写字台上的鲜花,他们很纳闷。总的来说他们处得挺好。他对每个人都殷勤友好,特别是对这里的玛志尼党的成员。对琼玛则是例外,他好像从 “这篇文章怎么啦?坦率地说,塞萨雷,我认为你们有点偏见。里瓦雷兹也许让人感到厌烦,但是他并非愚不可及。”
“噢,我并不否认这篇文章自有精明之处,但是你最好还是读一读。”
这是一篇讽刺文章,它抨击了围绕新教皇的即位而在意大利引发的那种狂热。就像牛虻的所有文章一样,这篇文章笔调辛辣,刻意中伤。尽管琼玛厌恶文章的风格,她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种批评是有道理的。
“我十分同意你的意见,这篇东西确实非常恶毒,”她放下稿子说道,“但是最糟糕的是他说的都是实话。”
“琼玛!”
“对,是这么回事。你可以说这人是一条冷血鳗鱼,但真理是在他的一边。我们试图劝说自己这篇文章没有击中要害是没有用的——它的确击中了要害!”
“那么你建议我们付印它吗?”
“嗯,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当然并不认为我们应该原封不动地付印,那会伤害每一个人,并使大家四分五裂。没有什么好处的。但是如果他能重写一下,删除人身攻击部分,那么我认为这也许是篇非常难得的文章。作为一篇政论文,它是很出色的。我没有想到他的文章写得这么好。他说出了我们想说但却没有勇气说出来的话。瞧这一段,他把意大利比作是一个醉汉,搂住正在掏他口袋的扒手的脖子,柔声柔气地哭泣。写得太棒了!”
“琼玛!通篇文章里就数这段最糟糕了!我讨厌心怀恶意的大呼小叫,对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我也是,但是关键不在这儿。里瓦雷兹的风格让人不敢苟同,作为一个人来说,他也不招人喜欢。但是他说我们沉醉于游行和拥抱,高呼友爱和和解,并说耶稣会和圣信会的教士们才是从中坐收渔利的人。这话可是一点也不假。我希望昨天我参加了委员会举行的会议。你们最终作出了什么决定?”
“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请你去和他谈谈,劝他把调子改得缓和一些。”
“我吗?但是我根本就不大认识这个人,而且他还讨厌我。为什么其他的人不去,该着让我去呢?”
“原因很简单,今天别的人没空。而且你比我们这些人更有理性,不会犯不着和他辩论一番,甚至吵起来。换了我们可就不一样了。”
“我相信如果你们尽力,你们是能说服他的。对了,就告诉他从文学的观点来看,委员会一致称赞这是一篇好文章。这样他就会开心的,而且这也是实话。”
牛虻坐在放着鲜花和凤尾草的桌边,茫然地凝视着地板,膝上摆着一封拆开的信。一只长着一身粗毛的柯利狗躺在他脚头的地毯上,听到琼玛在敞开的房门上轻敲的声音,它扬头吼叫起来。牛虻匆忙起身,出于礼节生硬地鞠了一躬。他的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没有任何表情。
“你也太客气了。”他说,态度极其冷漠。“如果你告诉我一声,说你想要找我谈话,我会登门拜访的。”
琼玛看出他显然希望把她拒于千里之外,于是赶紧说明来意。他又鞠了一躬,并且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她的前面。
“委员会希望我来拜访你一下,”她开口说道,“因为关于你的小册子,有些不同的意见。”
“这我已经想到了。”他微微一笑,坐在她的对面。他随手拿过一只插着菊花的大花瓶,挪到面前挡住光线。
“大多数的成员一致认为,作为一篇文学作品,他们也许推崇这本小册子,但是他们认为原封不动很难拿去出版。他们担心激烈的语调也许会得罪人,并且离间一些人,而这些人的帮助和支持对党来说是珍贵的。”
他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菊花,开始慢慢地撕下白色的花瓣,一片接着一片。当她的眼睛碰巧看到他纤细的右手一片接着一片扔落花瓣时,琼玛觉得有些不安。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举动。
“作为一篇文学作品,”他用柔和而又冷漠的声音说道,“它一点价值也没有,只能受到一些对文学一无所知的人们推崇。至于说它会得罪人,这才是写作这篇文章的本意。”
“这我十分明白。问题是你会不会得罪那些不该得罪的人。”
他耸了耸肩膀,牙齿咬着一片扯下的花瓣。“我认为你错了,”他说,“问题是你们出于什么目的把我请到这里。我的理解是揭露并且嘲笑那些耶稣会教士。我可是尽力履行我的职责。”
“我可以向你保证,没有人怀疑你的才能和好意。委员会担心也许会得罪自由党,而且城市工人也许会撤回给予我们的道义支持。你也许想用这本小册子攻击圣信会教士,但是很多读者会认为这是在攻击教会和新教皇。从政治策略的角度出发,委员会考虑这样做是不可取的。”
“我开始明白过来了。只要我将矛头对准教会中特定的一些先生们,因为他们目前和党的关系弄得很僵,那么照我看来我就可以畅所欲言。但是我直接涉及到了委员会自己所宠爱的教士——‘真理’就是一只狗,必须把它关在狗窝里。而且在那个——圣父可能受到攻击时,那就必须拿起鞭子抽它。对,那个傻子是对的[牛虻是在引述莎士比亚的悲剧《李尔王》 “你不认为老是尖酸刻薄,那也会枯燥乏味吗?”
他那锐利的目光迅速地扫了她一下,接着哈哈大笑。
“有一类人总是对的,夫人显然就属于这类可怕的人!这么说来,如果我迫于尖酸刻薄的诱惑,时间一长我也许会像格拉西尼夫人一样枯燥乏味吗?天啊,真是命苦!不,你不用皱眉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这就说正经的。基本上就是这个情况:如果我删掉人身攻击,原样保留主要的部分,那么委员会就会觉得非常遗憾,他们不能负责印刷出来。如果我删掉政治真理,只是臭骂党的敌人,那么委员会就会把这个东西捧上天,可是你我都知道那就不值得印了。确切地说,这是一个有趣的形而上学观点:哪种状况更可取呢?是印出来但却不值得,还是值得但却不印出来呢?夫人,你说呢?”
“我并不认为必须从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我相信如果你删掉了人身攻击,委员会就会同意印刷这个小册子,尽管大多数人当然不会赞同文中的观点。我确信这篇文章将会发挥很大的作用。但是你得丢开那种尖酸刻薄。如果你想要表达一种观点,这个观点的实质就是一颗大药丸,需要你的读者吞下去,那么就不要在一开始就拿形式吓唬他们。”
他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我服从,夫人,但是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现在不让我笑出声来,那么下一次我就必须笑出声来。在那位无可非议的红衣主教大人莅临佛罗伦萨时,你和你的委员会都不许反对我尖酸刻薄,我想怎样就怎样。那是我的权利!”
他说话时的态度轻松而又冷漠,随手从花瓶里抽出菊花,举起来观察透过半透明的花瓣的阳光。“他的手抖得多厉害!”
看到鲜花摇晃抖动,她在心里想到。“他当然不喝酒了!”
“你最好还是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她起身说道,“至于他们将会如何看待这事,我不能发表意见。”
“你呢?”他也站了起来,靠在桌边,并把鲜花摁在脸上。
她犹豫不决。这个问题使她感到不安,勾起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不大知道,”她最后说道,“多年以前我了解蒙泰尼里的一些情况。他那时只是一个神父。我小时住在外省,他是那里的神学院院长。我是从——一个和他非常亲近的人那里听到过他的很多事情。我没有听到过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我相信至少他在那时确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但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他也许已经变了。不负责任的权力毒害了太多的人。”
牛虻从花中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很平静。
“不管怎样,”他说,“如果蒙泰尼里大人本人不是一个恶棍,那么他就是掌握在恶棍手中的工具。不管他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对我在边境那边的朋友来说也是如此。路中的石头也许存心极好,但是仍然必须把它踢开。请让我来,夫人!”他摁了一下铃,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打开门来让她出去。
“谢谢你来看我,夫人。我去叫辆马车好吗?不用?那么就再见了!比安卡,请把门厅的门打开。”
琼玛走到街上,心里苦思不得其解。“我在边境那边的朋友。”——他们是谁?怎么把路中的石头踢开?如果只是用讽刺,那么他说话时眼里为什么含着杀气?
(第二部-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