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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_守护故事的人

作者:丽萨·温格特 字数:52526 更新:2025-01-14 16:55:22

萨拉早起出来拾柴,留兰德在营地继续睡觉。外面仍在飘雪,气温低得能看见呼出的白气。今天怕是不能赶路了。这种天气能把人给冻僵,反正,在宰完那头熊之后,他们已经别无所求,只需要多些柴火维持火势。昨天一整晚,他们都把火势控制得很小,不过,他们后来也没再听见任何猎犬或人出没的迹象。只有狂风摇动大树和树枝不堪重负发出的嘎吱声响。这片深山野地的清晨十分宁静,只不时有些小动物跑出来四处打探。都是些无须担心的小家伙——小兔子或出来搜寻坚果的大尾巴松鼠——不过附近应该还有别的动物。她一边听着动静,一边提醒自己注意,同时搜集可用的木材。地上倒着一根昨晚垮落的橡树枝,已经没了生气,她盘算着可以将它分成几小截,拖到山坡上去,把篝火烧得更旺些。

这时,一只小动物走进了这片空地,是一只小兔子。因为没必要去伤害它,她便只是从旁观察,看到它一注意到自己就立即蹲坐下来。她想,它此时一定心跳加速,肌肉紧绷,感到惊恐不已。

“嘘,”她压低声音向它靠近,“回家去吧,小家伙。”这是额吉对那些不食用的动物说的话。“所有生物皆由上天创造,我的孩子。”她说,“众生平等,没有一件上天不予以留心。同样的道理,没有一件不应当被我们重视。”

小兔子待在原地,离她很近,只要她愿意,伸手就可以摸到。“今天早晨太冷了,不适合在外面待着。”她倾身向它靠近,十分享受这种亲近感,还有这只小动物的温驯表现。它还只是个幼仔,没完全发育成熟。如果它能挨过这个冬季,到来年春天,就可以寻到配偶开始产仔。

如果它能活下去。

它黑黑的眼珠映射着树林和天空,像一个只属于它的小小世界。她凝视着它眼中的世界,享受着这份平静与美好。

树影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兔子眼里的倒影也随之动了。萨拉这才听见了动静——兽蹄踏在地上的声音,喘粗气的声音,这声音在雪地里已几不可闻。

她像小兔子似的心里一紧,俨然成了先前那只小动物,不敢大声呼吸或轻易移动。

她把上身压得更低,小心地转到能看清状况的角度。一匹马正驮着骑手往山坡上爬。其实他原本可以看见她,如果他把视线投向这边的话,不过他却正看着别的什么东西——那是她和兰德昨天把肉搬到山上,系在离他们露营地不远的某棵树上时留下的足迹。

她认得这匹马,一匹带白花斑的栗色马。她曾被扔在这马背上赶过很长一段路,马鞍和铁链几乎将她给拦腰截断。

她用手掩住口鼻,担心只是呼出的白气就能引来拉维的注意,就这么静静地待在原地。在她身边,小兔子全身紧绷,已做好逃跑的准备。如果它现在窜出去,他肯定会听见动静看过来的。

“稳住别动,小家伙。”这念头在她脑海中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等待的时间过得十分缓慢,她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山坡上面,兰德仍在睡觉,手枪在他身旁。他根本打不过拉维。杰普和其他人哪儿去了?难道他们已经找到了那个洞穴?

她祈祷不要发生这种事情,闭上眼睛恳求天父将他们引到别的地方去。

拉维马上要经过这里了,她蹑手蹑脚地朝他们栖息的那个山洞退去,一步、两步、三步。她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恨不得化入环境当中。她轻轻地拿起一根嫩枝,将兔子朝相反方向赶去。它先往马儿那边蹦了几下,接着便掉转身体朝河边飞跑而去。

拉维勒停坐骑,拉着它掉了个头,马儿踩在岩石和积雪上,踉踉跄跄地直打滑,张大了嘴巴喷吐着白气。

“听见什么动静没?”拉维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没有人回应。杰普离这儿还有多远?其他人去哪儿了?兰德有听见声响吗?他醒过来没有?拉维扫了一眼通往河边的斜坡,又掉转头来。他从旁边经过时,萨拉紧张地闭起了眼睛,闻到混着柴火、麦芽威士忌以及马儿咸汗沫的味道。他们一直在拼命赶路,连下雪的时候也没停。

她透过灌木丛偷偷观察,听着自己心脏的怦怦声响,看见了白色的马脚,闻到了它的气息,注意到它的耳朵正朝这边抽动。它横跨一步,踩到木头上,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快点!快走,没用的畜生!”拉维一边咒骂,一边用松掉的缰绳抽打马的侧腹。

后方某个地方响起一声枪响,在他们昨天见到那个女人和小女孩的木屋的方向。紧接着又是 “理由呢?”他伸出食指沿着唇边摩挲,在嘴角处停留了一会儿。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阴沉、冷淡,又有些试探,似乎想弄清楚我是否相信他所说的话,是否感受到了足够的威胁。“‘坚持追查下去,直到得到解答。’这是我在克莱姆森大学的新闻学课堂上学到的。”问题是,在我远离莱恩山丘之后,没有人,没有任何人,以如此倨傲的态度对待过我。我顿时便被他激怒了。

“星期五”一定察觉到了这逐步升级的敌意。它绕过我脚边,推开纱门,来到门廊上,在闯入者与我中间的位置站定。

“克莱姆森,”埃文·哈尔复述道,凄然地撇了撇嘴角,“你们出版社倒是够聪明的,还知道派个本地人过来,搞得跟什么秘密行动似的。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这事纯属意外。吸引我来到这里的那份书稿只是碰巧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并不是我主动要求的。”我脑子里除了激愤,还有名为谨慎的情绪在使劲摇旗警示:当心你所说的话。要是那份书稿真是他写的,而有人瞒着他把其中部分内容送来了木屋,这事要是被他知道,估计我就再也见不到后续章节了。

他回给我一个刺耳的冷笑:“我有二十年没主动寄出书稿了。”

我其实本应该在此叫停,但这天早晨一直压抑的紧张情绪激发了我的斗志,我迎上他的视线说道:“这份东西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了。它之前被放在某个古老的废稿堆里,不过里面既没有投稿信也没有回信地址。”

这话使他迟疑了一下,他停下来,迅速重新组织语言。很快,惊讶的神色便已一扫而空,“那东西不是我写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本应该和他好好谈谈,而不是加剧两人之间的隔阂。在此之前,我从未任由个人情绪影响我的工作。长大以后,我早已学会了将恼怒、气愤、痛苦以及将其他情绪深埋在心底。不能保持愉悦的女孩子都会被生活的残酷不留情面地提醒必须这样做的原因。

然而此时此刻,我只想要奋力回击,而埃文·哈尔就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双眼迸发着怒火,说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无稽之谈,相信现在还会有从二十年前的废稿堆里扒拉出来的书稿?你的那些伎俩或许可以蒙骗我的姑婆和祖母,可是——”

“你尽管去查,蔚达出版社,乔治·蔚达。没错,我们公司到现在都还堆满了纸质文件,而且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废稿堆。关于这一点,有专门的文章介绍过,而且还不只一篇。”

他手指抽搐,带动车钥匙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我把他难住了。这感觉非常好。

“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什么意思?”

“你马上离开这里啊。我不想再到法院去申请限制令了。”

现在想想,眼前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怎么可能描绘出一个身陷偏见与危险困境的十六岁少女的敏感内心,又怎么可能是写出两个不同世界的年轻人对难以实现的爱情无法表露的温柔心意。

要是埃文·哈尔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怎么办?要是我完全搞错了怎么办?

“请你不要再去打扰我的姑婆和祖母,还有请离我的房子远一点。”

“我是受到邀请才去的。”

“她们年纪大了,我不希望他们受到不必要的打扰。现在的情形对她们已经造成很大的困扰,我的家人必须得忍受那些偷溜进来的狂热分子、埋伏在门口的大堆人群,还有其他各种问题。我不想再让她们被某些疯狂的投机分子所利用。还有汉娜。我并不想因此采取法律行动。”他不客气的言辞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立即回击他:“我告诉你,我做非虚构类编辑已经有十年了,其间接触过大量的真实案件。我也为此读过许多法律文件,几乎可以自己去当律师了。你姑婆开的药店是对外开放的。我租用的是属于她和你祖母名下的一间木屋。昨天也是她邀请我跟她一块儿上山去的。这和所谓的‘跟踪’可差远了,连跟踪这个概念的边都挨不着。”我的声音穿过树林传到湖边,惊起了岸边的一群野鸭。“星期五”转头去看它们惊飞的身影,埃文·哈尔和我则陷入了精神攻击和业余法律知识对决的僵局里。

他抬起挂着钥匙的手指对准我,向前踏了一步。“星期五”,上帝保佑,此时竟竖起矮胖身躯上的毛发,摆出攻击的架势,向这位《时空过客》缔造者的鞋尖发起了进攻。这是“星期五”在舔湿地板和干掉剩菜之外,唯一一次真的派上用场。

埃文·哈尔仰起下巴,把狗踢开,说道:“你的狗在咬我。你知道民事诉讼排名 底下是一间装备齐全的影音室,半圆形的真皮躺椅使房间看上去极具设计感。房间一头配置有老式影院柜台,涵盖一台全尺寸爆米花机、一台汽水贩卖机、迷你吧台、冷藏柜及各种家居用品。对面墙上安有一排玻璃门,门外是铺着石子的露台和走出式平台,上面设有一个户外壁炉,还能欣赏到山谷的壮丽美景。这完全是个理想的玩乐场地。但奇怪的是,露台上既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只有细树枝、枯松叶和刚落下的树叶,看起来十分荒凉。

汉娜走到爆米花机面前,在柜子里搜刮着所需的原料。

“你确定自己打开这台东西不会有什么问题吗?”那台机器比她本人都还要高。

她量好油和玉米,踮起脚倒了进去,“没问题。我经常这么干。汽水机顶上有代币,想喝什么就自己倒。”

“好的。”我刚把“星期五”放下来,它便走到了爆米花机底下,拼命嗅探着食物的味道。“马上就有的吃了。”汉娜咯咯笑着说。

“只要给它一两口就行了。它正在努力保持身材。”

“呃……我怎么觉得已经太迟了呀。”她笑得更大声了,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也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还想过,干脆把路边那个意外通通忘记。可是,我当然不能那样。她的家人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情,再说了,我木屋的后院里还拴着一匹马呢。

眼下,这事似乎已被汉娜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过也有可能,她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或者准备拒不承认。我分辨不出,只是突然间,我们就变得像在朋友家过夜的好姐妹一样亲密了。“对了,你想看《时空过客》的电影吗?埃文伯伯很讨厌那些东西,但我们楼上就有电影DVD。我只有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看。”

我有点动心了,但我想象得出,若是埃文·哈尔回家看到我——一个他已经有些反感的女人——在他的家里,观看他最讨厌的,《时空过客》电影时,必定又要与我大吵一番。最终,我还会落得被他告上法庭,或者直接扔进监狱的下场。

汉娜看出了我的顾虑,“没事的。只要有人进来,警报声就会响起,我可以动作飞快地把画面切换成《小美人鱼》。这台机器一次能读四张碟。你可以一直看下去,看到眼珠蹦出来都没问题。”

“嗯,听起来是很有吸引力。”

“噗!你真有意思。”她斜着眉毛,一边挑起,一边落下,似乎还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看待我这个人,“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人会下楼来。这全是我的地盘。你等着,我去把电影拿下来。”她冲向门口,跑上楼梯不见了踪影。

“真是个好地方。”我小声地嘟囔,然而,这房间其实隐隐透着一丝悲凉——这地方给我一种倾注了极大的激情与希望修建而成的感觉,仿佛在热切期盼着那些从未现身的人群。

我想到埃文的前妻,那个电影明星。这里是她从前常待的地方吗?埃文是因此才将这里闲置的吗?出于某些难以名状的原因,我很想深入了解这个男人。尽管我心里清楚,我其实不该再去追问,可有关他的种种疑问,总是不停困扰着我。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爆米花机有动静了,开始有松软的米花粒从炸锅中喷到玻璃容器里,我包里的手机就在这时突然响了。我拿出手机接起电话,眼睛仍然盯着面前的机器。

电话那头传来科拉尔·瑞贝卡的声音。还没等我集中注意去听,她便一股脑地连说了好几句,邀请我参加家里为她女儿和玛拉·黛安的双胞胎所举办的生日聚会。时间是明天。地点在教堂后面的那片花园。

“爸爸说你要来的话也可以,只是……要穿裙子,可以吗?”

我走到外面的露台,把身后的门关上,让凉风冷却我脸颊上的热度。“爸爸说你要来的话也可以……”这个男人,自从弟弟的葬礼过后,我已有十二年没有见过了。而他要说的却只有这些?他唯一在乎的就只有我的穿着是不是符合他和圣徒兄弟会那帮人的规范?

“我还不知道去不去得成。”我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连绵无尽、层叠铺设着枯黄与琥珀色,又有绿松点缀其间的蓝岭山脉。我心里燃烧着怒火,眼睛也灼得生疼。

“你别这样,珍妮·贝丝,”妹妹恳求道,“你还没见过埃维·克里丝汀和她的孩子,还有莉莉·克拉瑞特。大家都希望你能回来和我们团聚。”

我笨拙地编了个蹩脚的借口,表示自己此行还有公务在身,但我最后还是告诉她:“我会尽量过去的。”

“一定要来啊。”科拉尔·瑞贝卡又说,“自从你那天来这以后,我女儿一直向我问起你的事情。还有,那个,我只是……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祈祷,希望你能回来,希望我们全家人能够团聚。”

我觉得肠道很不舒服,好像被谁抓在手里绞干了似的,“我得看看明天什么情况再说,行吗?”妹妹所祈求的愿望竟会系于我身上?这该怎么办呢?

“我爱你,珍妮·贝丝。我知道你并不相信这一点。”

“我相信。”不过对我而言,不承认这种牵绊反倒要轻松得多——摆脱共同度过的童年所带来的束缚,独自一人往前迈去。然而,我们之间的纽带从来未曾消失,而且早已深入我的骨髓,以一种无法描述的方式牵动着我的心绪,“我也爱你。”

我回到放映室,麻木地坐到躺椅上,电影此时已经开始,埃文·哈尔构建的奇幻世界在大屏幕上亮了起来,我努力投入剧情,尽量让自己放空。《时空过客》这部电影,先不说别的,倒是逃避世间烦扰的理想之选,就像我小的时候,缩在祖母家的冷藏屋后边看书一样。

如今重看这个故事,我终于领会了自己少年时期深受触动却无法诉诸语言的个中深意——时空过客,虽拥有超能力,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群囚徒,就像当时的我一样。那批率先抵达地球的精锐战士,既受困于地球上的有限时空,还要遭受暗黑一族带来的威胁,永远无法过上平和的日子。更为不巧的是,他们经常与人类坠入爱河,因而不得不承受干扰人类社会正常秩序的风险。带领人类恋人穿越时空是受到明令禁止的事情。一旦被暗黑一族发现,时空过客就不得不通过时空门离开,而他们的人类恋人则会被抹去记忆,孤独地留在这地球上。纳撒尼尔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安娜,他不希望抹去她的记忆,但也没法让她和自己一样长生不老。无奈之下,他只能违背 我仔细打量他的表情。他总算坦白了吗?“我猜,估计是那张手绘封面打消了所有人翻开这份书稿的念头吧。”

他咕哝了一声,抬脚踢走一颗橡子,看着它滚向远处,“那时候我就有那么外行。我原以为那是个绝妙的主意,自己设计了封面,画在那张水蓝色纸上。我以为那样可以使稿件脱颖而出,吸引纽约那些大出版社的关注,然后一鸣惊人。而且我压根不知道,在你投稿的时候,就得把一整本书全部写完。我寄出那一份书稿的时候,就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后来,退稿信开始一封封地寄过来,叫人深受打击。真的,非常受打击。”

“其实封页上的画也没有那么糟糕。”

“我真不敢相信,过了这么多年,你竟然又找到了它。”

“埃文,我并没有找它,是它找上我的。我那天所说的话一点也没夸张,《守护故事的人》真是某天早晨无缘无故出现在我桌上的。事实真是如此。废稿堆里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准我们随便乱碰的。”

“好吧,那是块禁地,我知道了。”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笑意牵动着面部的细纹在他脸上蔓延开来,“我打听过你的情况。我在纽约多少也还有几个朋友,听说你在几年前签下了汤姆·布兰登的回忆录。那可是笔大生意。”

不知怎么回事,一股令人眩晕的奇妙感觉迅速流遍我的全身,这并不在我的预料之中,但那种感觉就在那里挥之不去——他居然花时间打听我,并且试图了解我的情况。

“没错,是有那么回事。对于汤姆·布兰登那个选题,我确实挺自豪的。”我松了口气,对话终于回到正题,还是谈工作比较安全。除了《守护故事的人》,埃文·哈尔和我之间再无别的可能。纽约才是我的生活圈子。而且,我也不想在现有基础之上,再和这大山发展出什么新的联系。再说了,因为上一段失败的恋情使我不仅丢了工作,还多了只狗要养活,我曾经发过誓,绝不会再把工作和情感掺和在一起。

想到狗,我突然发现我吧“星期五”忘在楼下埃文的影音室里,它此时恐怕已吃完爆米花,正睡得无比香甜。

“我敢说,”埃文上下打量着我,“雪地摩托也好,山中一夜也好,背后的故事肯定都不简单。为了能达成目的,你是能使出全身解数的人。”

我稍稍拉远两人之间的距离,试图看清他的真实用意,“那确实是笔大买卖,不过,整晚困在山上完全是计划之外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守护故事的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我当初之所以努力争取汤姆·布兰登的自传,是因为上面署有汤姆·布兰登的名字。但是几周以前,当我打开信封,看到那份书稿时——你未完成的那部分书稿——我却并不知道是谁写的,可是从 “后续章节?”他显然觉得难以置信,这也难怪他了。不过,看得出来,他正在开动脑筋,想弄清楚这事怎么会是真的。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把书稿偷偷送到木屋门里的人绝不是他。

开车行驶途中,先前那通电话一直在我脑海里不断重演——莉莉·克拉瑞特,我最小的妹妹,打电话过来问我,是否会去参加下午的生日聚会。

“我就是想在你离开之前见你一面,不行吗?”她的嗓音同科拉尔·瑞贝卡一样甜美动听,不知她是否也拥有同样的歌唱天分。我突然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从没和她通过电话。一次也没有过。这些年来,她曾经就学校的课题选题给我写过那么几封信,不过,我们的交流也就仅止于此。

我甚至不怎么熟悉她的声音,这事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没准我能想办法过去一趟。到时候再看吧。”

我又争取了几天时间,继续留在镜面湖这里——自从上次和埃文谈过以后,我怎么可能不留下来?对于送到木屋的那些书稿,他和我一样感到困惑不解。他来木屋牵马的时候,顺便翻看了那些内容,并证实的确是他所写。

目前,他正在设法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然而,维尔莉特和海伦都不肯承认,她们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

照埃文所说,我已经读完了《守护故事的人》原有的全部内容。我们坐在木屋门廊上聊了聊这件事情,汉娜则在那边安抚紧张的灰马穿过畜栏走上运畜车。

突然间,埃文·哈尔和我已不再是敌对关系。这个谜团,从某种意义上,把我们变成了同感不安的盟友。我们都想弄清楚,那些后续书稿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再去问谁。

这谜团既令人着迷,又让人沮丧,然而,在我开车的时候,却是莉莉·克拉瑞特的那通电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盖过了我对于《守护故事的人》的疑虑。

“拜托,珍妮·贝丝。就待上一会儿也行。我听科拉尔·瑞贝卡说,拉维今天特意请了半天假,他要到希尔瓦镇上的沃尔玛去把大蛋糕给取回来,还有哦,我们把旧马房周围翻了个遍,找到了原先玩的掷蹄铁①。到时候一定会很好玩的。爸爸和罗伊成功把猎犬换成了四轮摩托,而四轮摩托也已经卖了出去,所以每个人都很开心。科拉尔·瑞贝卡那么盼着你能过来。你要是不来,她肯定会心碎的。我们从没像这样子全家团聚过。”

我们当然有过,只不过,莉莉·克拉瑞特记不起来了。除开几封来回邮件,和她四年级的《卡片娃娃斯坦利》①课题作业以外,我们完全就是陌生人。

“我尽量,不过,我现在还有些工作相关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具体怎样还不太确定。”

妹妹叹了口气,“《以赛亚书》中说道,‘你们不要纪念从前的事,也不要思想古时的事。看哪,我要尝试一件全新的事。’是时候做一些新的尝试了,珍妮·贝丝。”耳边突然听到《圣经》中的话语,使我感到措手不及。我心中某个残缺破碎的东西好像被这些话语触动了,一个埋藏于我心底隐隐的期待,于是我答应了她:“好吧。我去。”

于是,现在我正开着车,在山中一路蜿蜒前行,后座上放着包装精美的窗台盆栽和儿童玩的沙滩工具套装。我在来的路上,和“星期五”顺道去了趟山叶堂,在那里买下了这些礼物,免得到时空手出现。考虑到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有爸爸那间房屋的现状,小孩子生日聚会的预算恐怕会比较微薄。

不过,很明显,有人设法弄到了足够的钱,在沃尔玛的面包房定制了一个生日蛋糕,还是说,他们又把这笔钱,压到了科拉尔·瑞贝卡和拉维肩上?

够了,别胡思乱想了。

我的下巴已经僵硬,一直紧咬着牙关,感到有股压力正在向我袭来。

我设法转移注意力,开始思考我从镜面谷图书馆拿到的调查资料。那里的图书馆员超乎寻常地热心,不过,她也没能找到,关于萨拉溪这个名字的源起根据,只知道,在拉贝尔教会学校成立之前,就已经有了这个名字。她给了我一本书,里面介绍了1904年成立的拉贝尔教会学校,另外,还有本世纪初直到现在的人口普查文件以及税务记录的影印件,只不过我至今仍未发现,当中有提及兰德·查普林或是萨拉名字的地方。

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在阳光与树影之间穿行,我沉浸于当下的美景,视线掠过绵延的山坡,延伸至隐藏在密林山谷中的小村落。我想象着野鹿踩出的小径和切罗基人的古商道,想象兰德和萨拉为求生存,四处奔波的身影。除此之外,我心中还存着更深的疑虑:他们能否跨越横亘于彼此之间的阻隔?又是否存在某种可以接纳他们两人的生活方式?

很有可能,我永远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解答。那位图书馆员虽然十分专业,但在相关史料方面,她也没能提供什么新信息,唯一的根据,就是埃文之前提到过的民间传说:相传,从前有一位白人男子和一个有切罗基血统的女孩,他们为了不被世人拆散,双双从瀑布上面跳了下去。传说中,这对薄命鸳鸯的灵魂至今仍在萨拉溪一带的山谷中游荡,在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份爱恋将会化作绮丽彩虹出现在萨瓜瀑布附近。

我再次意识到,如果不能在这堆资料中找到突破性发现,我的追寻之旅恐怕就要在此画上终点了。如果,兰德和萨拉两人,当真只是古老传说中的主人公而已,如果,这背后其实再无任何历史背景,或者说,那段历史早就已经湮没无闻,我又该怎么办呢?埃文倒是很想尽我们所能地挖掘出真相,可他无意为兰德和萨拉的故事续写一个结局。他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

我不得不承认,从长远来看,唯一的解决办法,可能真的只有放任不管。

也许,这次旅程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发现一个遗失多年的故事,或者让它重见天日进而付印面世。也许,这次旅程其实是一段关乎我自己的故事,提醒我去书写我人生的新篇章,不要再一味翻看多年前已经写就的过去。

也许在这里,这个我总也无法求得安宁的地方,也是我最终能够和自己的过去达成和解的地方。

但是,如果我的实力还不够强大,不足以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审判——这场我在旅程之初便早已预料到的审判,我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就赶紧掉头,随便编个借口,回小木屋去吧。内心的疑惧化作汹涌的音浪,几乎使我难以抗拒。

我试图压制这股声音,可是并不奏效,车子绕过图瓦什,我停在一处交叉路口,心里翻来覆去地自我辩驳,直到一辆带加长排气管的汽车轰隆隆地驶过来,在我车后按响了喇叭,我才不得不拿了个主意。我几乎是鼓起了全部勇气,才将车子拐到了通往莱恩山丘的路上。犹疑与幻象同时折磨着我,路面逐渐越变越窄,前方出现了本世纪初期的邮局与店铺的遗迹,表明曾有一个小社群在这渡口处生活。我感觉那声音又在靠近,还有谁在朝车窗里面窥视,在拼命敲打玻璃,一步步朝我逼近。

继续往前开出四分之一英里,通往莱恩山丘的那条土路仿佛即将遭到废弃。树枝像手指似的罩在路上,山中尖利的萧萧声久久不停,钻进我的脑子里。轮胎滑入了车辙泥痕当中,我开始感觉自己在劫难逃,这感觉随着车轮一圈圈滚动而愈演愈烈,尤其是,方才经过的那个地方,正是乔伊小时候经常趁大人在山上教堂逗留时,偷溜出来抓蝾螈的地方,我几乎就要承受不住了。“星期五”醒了过来,两只爪子搭在仪表板上,似乎感知到车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压力变得越来越重,氧气逐渐稀薄起来。

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前方,一座矮小的建筑从树林中冒了个顶,接着便完全进入我的视野。那短小的尖塔和已褪色的墙板看起来毫不起眼,与我记忆中的庞大形象极不相符。我原本对它既是敬畏,又有恐惧,然而现在,当我一边打量着它,一边把车停在各种载运工具之间时,我才意识到它是多么无足轻重。不过是一幢人为修建的普通建筑,充斥了一小节一小节,从语境当中脱离,如同勒索信一般硬凑起来的,所谓上帝的圣言。

我此时方才明了,这地方从来就不存在,除了仇恨、恐惧与惩罚以外的任何东西,只有毫不讲理的绝对控制。这座建筑绝不是通往天堂或地狱的入口,这里根本看不到爱或者恩典——没有我在家中自己阅读《圣经》时使我感到困惑不解的任何内容。男人们篡夺上帝的权力,霸占了这个地方,将它变成一尊金牛犊①,一个崇拜的偶像。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对它俯首让步,我同这些仍然聚集在他们自己用废纸烂铁树起的神像脚下的无知人群,又有些什么差别呢。

是时候给莱恩山丘除魅了,将原本便不属于它的东西彻底清理干净。

我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挺直身板,从车上出来,取出后座上的礼物,坚定地踏出了通向自由的步伐。

刚一绕到教堂背后,我便听到了喧哗的人声。树荫底下,聚会的桌子就摆在陈旧的跷跷板和秋千中间,那地方原有间老学校,因为校车制度和并校活动已经关闭多年。辫子松散的女孩和穿大号旧牛仔裤的男孩子在已经坏掉的秋千和向一侧倾斜的滑梯中间穿行,他们正在玩“鬼抓人”的游戏,尖利的声音唤起了我过往的记忆。

从前,祷告会结束后,我们经常会溜进学校后面破旧的操场。吵吵闹闹地玩些小孩游戏。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放声欢笑。一旦进了教堂,就连年纪最小的孩子,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坐着,保持正确的礼拜姿势。谁敢乱动一下,立马就会迎来短棍抽打——大人会将短小轻薄的木棍装进口袋或夹在《圣经》里。后来,家里还会准备些更有威力的棍棒,以用作不时之需。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仍然是这地方的惯例。我很难想象科拉尔·瑞贝卡会出手教训她的女儿,或者会允许别的人这样做。我们小时候,只要是信众成员,一旦发现哪个孩子行为不端,都有权力向违规者施以惩戒。在莱恩山丘,你必须认识到,审判永远如影随形,必须做到时刻警戒……否则就要经常挨打。

迪迪,就是科拉尔·瑞贝卡的大女儿,首先发现了系着皮带的“星期五”,还有我走近时手中那堆颤颤巍巍的礼物。玛拉·黛安其中一个女儿,那个红发的小姑娘也跟着走了过来,她先是惊讶地看了看礼物,一发现拿礼物的人是我,便把眼睛眯起来,露出满是警惕的神色。我上次去农场时,几乎没怎么好好看过玛拉·黛安的几个孩子,她一直忙着斥责他们,将他们从自己身边赶走。我可以想象,我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什么形象。最起码,我今天,按照父亲的意愿,真的穿了条裙子——一条上身带欧洲宫廷式设计的毛织中长裙。这是我特意赶到时空过客狂欢营区,在罗宾的摊位上买来的,我在腰间系了条从行李箱里找来的围巾,搭配西装外套和套靴,整体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差错。

一个男孩子跑过来,拍了红发姑娘一把,把她变成了“鬼”,她和迪迪立马飞奔起来,从我旁边擦身掠过,近得我能感觉到有风。玛拉·黛安瞟了这边一眼,两只眼睛都瞪圆了。她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数落那群孩子,叫他们不要跑到炸鱼锅旁边。

“我不能待太久,我没办法参加之后的祷告会。”刚一碰面我便抢先说道。我没有忘记,今天是礼拜三,也就是说,聚会结束之后,圣徒兄弟会将要进行集体祷告活动。

不过,此时此刻,这院子倒是看似一片喜庆。庆生的桌子已经布好,摆着色彩鲜艳的盘子、餐巾和塑料餐具。还有一大锅豆子和很大一块奶酪——这些食品大概是切罗基部族谱上可以供给粮食的某个人提供的——早已备好摆在桌面上,供各位家庭成员和教会伙伴共同享用。盘子里装着炸鱼和看着像是鹿里脊或背板筋的东西,旁边还有个丙烷炉灶正支在油锅底下熊熊燃烧。

“我可没妄想你会进教堂。”玛拉·黛安咬着牙说,再次打量了一番我的衣服,“看样子,科拉尔·瑞贝卡之前交待过你,让你穿着得体一点吧。”

冷静,不要反击,不要反击。

“我带了点东西给孩子们,应该放在什么地方?”

“那边,和其他礼物放在一起。”她指了指教堂边上的一张桌子。我迅速扫了一眼,立马就被惊呆了。桌上摆着一个特大的长方形蛋糕和一些包装好的礼物,旁边还停着四辆崭新的自行车。

“爸爸和罗伊已经拿到卖四轮摩托的钱了。”玛拉·黛安仰起下巴,轻蔑地看着我,“全是现金,总共二千五百美金。”

我觉得脖子滚烫,脸上也开始升温。可是,家里的屋顶怎么办,还有欠下的账单、凹陷的地板、莉莉·克拉瑞特卧室那面坏掉的窗户——那间至今还没通电的卧室。

他们总是这样,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有钱的时候不知节制,饕餮挥霍,然后迅速陷入饥荒穷困,一片潦倒。

“姑娘们总得好好过上一回生日吧。”她舔了舔嘴唇,津津有味地品味着我竭力克制没有当场揭穿的矛盾局。猎犬买卖得来的意外之财将在一个月内全部花光,用来支付疯狂的购物账单,还要借一点给眼下处境困难的各种亲戚……直到所有人都变得同样困难。情况向来如此。我只能呆呆地应了一声:“哦。”

“礼物就随便放在那张桌上吧。你还知道给她们带点东西,真是有心了。”她不屑地看了看我手中的礼品袋,像是在说:“你本买得起更大的礼物,不过你就有这么自私。”

她把注意力转向炸锅那边,科拉尔·瑞贝卡和拉维正往一袋袋他们亲手捕来的鱼做的鱼片上撒着面包屑。我的几个姑姑围着桌子忙个不停,男人们悠闲地坐在一旁的草坪椅上,我的父亲便在其中,此时正背对着我。两边的人群都还没有注意到我,又或者说,他们谁也不在乎我是否出现。我也很难判断事实究竟是哪种。

“我去看看鱼炸得怎么样了。”玛拉·黛安说完便走开了,把我一个人丢在礼物桌边,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最后,我终于把手中的东西放进了礼物堆,并尽量安抚自己,他们能把钱用来买自行车,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至少,孩子们会玩得十分开心。“我真高兴你能过来。”科拉尔·瑞贝卡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不过仍然和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没有像我上次去她家时那样,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她两只手臂刻意地交叉在胸前。我们俩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好奇的目光正投向我们这边,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周围的空气因为大家期待的视线变得异常紧绷,仿佛拨弄一下就能弹奏出一首乐曲。

“你真是太贴心了,还给孩子们都带了礼物。”

“嗯,那天和你谈过以后,我担心礼物可能会有点少。”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你别生气。”科拉尔·瑞贝卡知道我在想些什么,那些想法已经全写在我脸上了,“其实也没有太多钱了。玛拉·黛安和罗伊想给姑娘们过一个特殊的生日。所有花费都由我们两家平均分担,拉维和我只借了那么一丁点,就凑齐了能给茜茜买自行车和分摊食物费用的钱。”“你和拉维还为这事借了钱?”

“没关系的。拉维有些刀可以拿来卖,他有个好伙计就在‘武士周’营区里摆摊。他们已经卖出去一把了,只要有人买下其余的刀,我们就能把钱还清了。”

“如果那些刀没有卖出去呢?如果你和拉维因此陷入困境呢?”

“不会有事的。我们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每当哪个孩子要去看牙或者哪辆车子出现故障或者有谁逾期三个月交不上房租的时候就要给我写信呢?”这些话我说不出口——这点也令我十分沮丧。

妹妹像缩在笼子角落里的动物一般,被困在我和铁丝网之间进退两难,她试图换个话题:“去和爸爸打个招呼吧,顺便看望一下大家。好好享受这次聚会吧,珍妮·贝丝。我的孩子们呀,自从玛拉·黛安告诉她们,真的要举办生日聚会开始,就一直激动得不行。等她们骑上自行车的时候,肯定也会大吃一惊的。她们从来没收到过什么新东西,一直是些别人用过的废旧物品。”

我跟着她来到野餐桌旁,极尽所能地假装一切正常,没有意识到周围的紧张气氛,没有发现追随我每个动作的视线,还有女人们一边打量我的衣服和发型——没有编成辫子只随意扎了个马尾——一边投来的不赞许目光。

我从那圈草坪椅旁边经过时,我的父亲连动都没动一下。“珍妮·贝丝。”他不冷不热地说。

我猜想,这几个字大概只是确认我到来的意思,可在我听来,觉得更像是指责。

“嘿,爸爸。”

他马上便和坐在对面的男人继续交谈起来,那人要么是教友,要么就是哪个远房亲戚。

没了,就这一句,在我离家十二年之后。我跌坐在餐桌旁的一张长凳上,感觉有些……麻木了。在我灵魂深处某个偏僻角落里,我心底的那个小女孩曾对这一刻有过全然不同的设想。我还没有做好面对这种真相的心理准备。

我什么时候才能接受父亲毫不在意我的这个事实?他压根不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做着什么工作,或者我是个怎样的人。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

我的一个小侄子——玛拉·黛安最小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被小树枝绊倒,脑袋撞到了桌腿上。我把他从底下抱起,让他坐在我腿上颠着玩,庆幸能有件别的事情让我分心。他软软地靠在我身上,小手摸到我的钥匙,按了按遥控上的按钮,听到停车场传来的喇叭声,立马开心地笑了起来。

“嘟!嘟!”他咯咯笑着,“啾——啾来了!”

“再试试。”我抓着他胖乎乎的拇指又按了一下,“对了!就是这样。火车来了!”他柔软的鬈发蹭得我痒痒的,身上带着泥土和小男孩特有的气味,这一切都令我想起了乔伊。他小的时候特别难带,体弱多病,哭闹不停。我曾在无数个夜里抱着他坐在门廊上,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呼吸着凉爽而潮湿的空气,直到他慢慢停止了咳嗽和哭泣。从来没人像我弟弟那样深深地依恋着我。

我把下巴搁在小宝宝的头上,闭上眼睛,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有些时候,在宁静的午夜时分,在只有呼吸声和呼噜声的小房间里,我感觉这个家像被子一样覆盖并包裹着我,使我感到温暖而又安全。有些时候,我想象自己大概会在这山里过完一生——找一个丈夫,生几个孩子,想办法养家糊口。有时,这景象甚至会让人心生憧憬,一种正确的生活。

然而,又有一些时候,我只能看着自己的母亲,看到她蜷缩在角落里,任由父亲侮辱、训斥、叫嚷、恫吓,甚至是,动用武力,而我美丽的母亲,只能瘫倒在地上哭泣,任凭无情的棍棒在她身上留下血红的印记,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还有些时候,失控的怒火会使形势越发加剧。这种时候,我们全家都会被笼罩在恐惧的阴云里。

正是在这样的夜晚,我知道自己宁愿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想留在这里,像这个样子,度过我的余生。

这世上一定还有些别的可能,某种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然而此时,闻着玛拉·黛安的宝宝身上的味道,我竟意外地有点向往妹妹的这种生活,我曾经抛弃在此的某种前景,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孩子,有间房子,有一个家,以及所有看上去与我当前忙碌而严苛的日程安排有些格格不入的生活。

我还没从父亲的冷淡反应所带来的打击中缓过神来,一种难以明状的渴望却悄悄渗入我的内心,在熟悉环境和家庭氛围的作用下,产生了超乎意料的强大冲击。

“他喜欢你。”

我抬起头,看见莉莉·克拉瑞特站在长凳旁,注视着我。

“这小家伙特别认生,只要陌生人一抱,就会哭出来,是个挺黏人的家伙。”她冲他做了个鬼脸,小宝宝咯咯笑了起来,伸手要让她抱,“不要,别过来,我可不想抱你。你就乖乖待着吧。”

要不是科拉尔·瑞贝卡时不时寄来些家庭活动的照片,我可能都认不出莉莉·克拉瑞特了。我最小的妹妹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她身材高挑,发色比小时候暗了些,成了深棕色,她的皮肤光滑,偏橄榄色,眼睛则同我和玛拉·黛安一样,是清澈的蜂蜜色。看相片的时候我还没怎么发现,原来她长得那么像妈妈,还有我。

我很想知道,看到莉莉·克拉瑞特身上不断展现的相似之处,父亲心里又是何感想。

她站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似乎不太确定,是否应该站得更近一些,不过,她显然是十分好奇的。

我很想张开双臂,将我的小妹妹搂进怀里来问候她,可我又担心这样会把她给吓跑,或者圣徒兄弟会过后会找她的麻烦。

“你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于是这样说道,“我好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了。我想想,你最后一次给我发邮件应该是,嗯,好几年以前了吧?你当时有个大选题要参加科学展,所以找我帮你校阅那份研究报告。”自那以后我们便没了联系。我都不太确定我们之间的来往具体是怎么断的——究竟是因为我还是莉莉·克拉瑞特。我太容易沉迷于工作当中,以至于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个人邮箱里的来信始终没法看完。也许她只是厌倦了继续等待吧。

“啊,没错,那件事。”她转了转眼珠,看上去十分俏皮,就像个典型的青春期少女,使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莉莉·克拉瑞特的个性意外地很有朝气,“我后来只晋级到了州级科学展,不过既没赢得名次,也没获得奖学金,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耸了耸肩膀,视线望向草坪椅围成的那个圈,这眼神不禁使我开始揣测,父亲是如何看待莉莉·克拉瑞特所取得的这些成绩的呢?

“你开什么玩笑?那可太了不起了。你应该是咱们吉布斯家族 “星期五”似乎也觉得奇怪。我回到起居室时,它正站在那里,前爪搭在桌上,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在信封周围嗅来嗅去。

“里面是什么呀,‘星期五’?”这个信封很薄,也很轻。没准这次真是木屋的租房账单。我打开封口,朝里边瞄了一眼,又用拇指撇开纸页,看见了一行接一行的文字。可以肯定,绝不会是租房账单。这应该是书稿。可是怎么会……那又是谁写的?

我突然感觉一阵诡异,好像正在被谁监视。我把木屋的角角落落还有各种隐蔽空间全检查了一遍,又爬上梯子往阁楼里看了一眼。除了意外出现在门廊的这个信封,其他地方都和我离开时一个模样。

为什么还有人在玩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这个人究竟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一整天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这神奇信封的出现犹如清香一般弥漫在空气里——令人难心抗拒,心向往之。我陶醉在这种氛围中,看着一沓纸页从信封里滑落出来。

“ “星期五”竖起一边耳朵,歪了歪脑袋。或许就连它都明白,接下来应当是 这会不会是别的什么书稿?其实和《守护故事的人》根本毫无关系?

至少页面排版看起来就很不同。页边距窄了,字体也变了样。纸张因年代久远已呈深褐色,变得十分硬挺。最上面几页纸的边沿都被虫给蛀坏了。我看出来了,这些是用老式打字机打出来的。薇尔达·卡尔普就是用那样的打字机,一年又一年地,敲打出她登在报纸上的专栏。我抚摸纸张背面,感受印在上面的凹痕,仿佛能听见每个手指因为力道不同,敲击纸面时发出的不同的声音。

作者在 十二月已经过去一大半,萨拉慢慢发觉,自己时不时地便有机会离开锯木厂自由行动,因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邦妮——哈得森那带有切罗基血统的妻子——会吩咐她去干些跑腿的活。自从他们乘着哈得森的骡车来到萨瓜瀑布以来,邦妮就一直把萨拉留在自己身边,以一种母亲的姿态保护着她。然而,随着寒冬到来,山上的气候逐渐变得恶劣起来,给她们平日的活计增添了不少麻烦,这位切罗基妇人开始觉得,多给萨拉派些可以独立完成的短途任务,即使有些不慎重,也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天,萨拉又领了这么一项任务,此前积累的成功经验让她胆子大了起来,她在半道上进到了锯木厂的商铺里。那是一间漏风的原木建筑,里头除了慈祥的老店家,一个买东西的人也没有。她磨磨蹭蹭地停在店里的珠串面前,这些都是店家早早备好,打算在春天厂子开工时,卖给前来庆贺的锯木工人的妻子和家人的。每天这个时辰,男人们都会在锯木厂的工地上埋头苦干。萨拉心想,在继续完成任务之前,暂时欣赏一下这些奇妙的商品,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你好像有东西忘拿了。”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大吃一惊,先前竟然毫无察觉。

萨拉匆忙转过身来,看见这个名叫霍夫施塔特的男人,正站在距离自己不到一两英尺的地方。他把手伸出来,一条镀银的玻璃珠串顺势垂了下来。这种珠子通常只是用于交易,而且不是特别值钱,不过在她看来已经相当讨喜。她从未接触过什么别的珠宝,只有切罗基族的祖母留给她的,手工凿刻的骨雕串珠和精雕细琢的祈祷盒,她确实,有好几次,偷偷将渴望的眼神投向了那镀银珠串所在的位置。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但又迅速收了回来,“不,那不是我的。我是来买油炸用的盐和面粉的,别的什么也不要。”她给他看篓子里的东西,都是邦妮派她出来买的。她们要用这些把肥美的鹿肉给炸一下,那头母鹿正是昨天夜里霍夫施塔特本人所捕获的。对于这一点,他想必也是知情的,毕竟,捕获野味一直是他的职责,那样才能增加微薄的过冬储备,争取撑到来年春天。

霍夫施塔特一把抓过她的手,把珠串放进她的掌心,吓得她顿时猛吸了一口气。

“你还是收下吧。这珠子的颜色和你的眼睛一样,不过不如你的眼睛那般迷人。”

萨拉一声不吭,茫然地看着躺在手心的那串首饰。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陌生人送礼物给她,并且坚持一定要她收下!

“要我说,你戴上这串项链肯定会很好看。”霍夫施塔特的手指在空中比画了一下,似乎想拨开她的头发,看看那珠串将会配上的肌肤。

萨拉不及细想便猛地往后退去。那珍贵的珠串从她指间滑落,咔嗒一声跌到地上。她脚下稍微有些不稳,但很快就找回了平衡,只是嘴里仍发不出声音。

霍夫施塔特极尽殷勤地摘下帽子,俯低上身,拾起珠串,把它们当成小玩意似的,缠在他粗壮的手指上,“我不是存心想要吓着你。”

邦妮重申过无数次的警告盖过了萨拉此刻狂乱的心跳声,她又往后退了一大步——不要跟男人混在一起,这冻死人的地方,他们都寂寞得要命。

她原本还想继续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抵靠在墙边那排粗犷的货架上,再无后路可退。这事带来的苦恼绝不只一星半点,一天天地,生活在一大帮男人中间,却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男人。当然,她满可以为自己选定这么一个归宿,只要她心里愿意。过去这几周时间里,她偶尔也曾考虑过,或许自己真该这么办。要是她果真嫁给这其中一个男人,杰普和布朗·崔格便不得不放弃对她的追捕。夺妻之罪是一项足以杀头的罪名,尤其是在仍然遵循山地法则的山区里,犯此罪名者往往会遭受最为残暴的杀戮方式。霍夫施塔特身体强壮,枪法高明,而且他本人也有山区和切罗基人的血统,绝对有能力护卫她的周全。

霍夫施塔特和善的声音很有吸引力,像在召唤一只小动物去到他跟前,“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我看见过你盯着它的样子。你就收下这份礼物吧,就当是一个朋友送的。”

“我……”她不知道怎样回答才最合适,“它们很好看,可我只是出来给邦妮买面粉和食盐的。”她将篓子顶在腰间,目光投向门口那边。这狭窄低矮的建筑此刻仿佛就是一处无处可逃的陷阱,能移动的空间实在是太少了。

“是吗,那可好,我也正要往那边去。”他抢在她避开自己之间,将篓子从她手上揽了过来,“我得把那头母鹿的残骸收拾收拾,扔到断崖底下去,免得招来些讨厌的动物。”

萨拉别无他法,只好一路跟着,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起,前几天夜里,有那么一只山猫,竟敢大胆地跑到他们营地周围撒野。

萨拉没有吭声,只不时地点点头,出于礼貌,也有一丁点入迷。没想到,霍夫施塔特竟然挺会讲故事。事实上,她来到萨瓜瀑布的这几周时间里,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常常好几天不见踪影,只在移送捕获的猎物时才会再次现身。他非常了解山中野生动物的生活习性。同样,他对植物也十分熟悉,知道如何处理某些根茎和树叶,把它们做成美味的食物或是药品,因此他也经常会采集这些东西。

或许,萨拉心想,若能设法将自己的心意转向这个男人,应该会是件明智的事情,倘若人的心意当真可以听凭自己意愿转移。或许,他可以帮她找到回家的路,回到额吉家的小木屋,等到来年春天,就可以回去好好安葬尸骨并为他们祈福。

她盯着踩在脚下的泥浆,琢磨着这些令人费解的问题,而霍夫施塔特则还在说着山猫的话题,讲到它前一天是如何从他面前溜走的。

“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前面便是邦妮和哈德森随意搭建的露天厨房。他的视线再一次坚定地落在了她身上。她并不傻,能看懂他渴望的眼神,而且还本能地感受到了些许恐惧。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贪婪的神色使她又回想起了自己在布朗·崔格那间木屋里度过的一个个漫漫长夜。

“你们这是怎么个状况?”兰道夫①的声音打破了冬日午后的宁静。萨拉立马将篓子从霍夫施塔特手中夺了回来,她扭转身子,看见兰道夫正从旁边的林子里走出来。他时常会去林中漫步,带着他的笔和本子。眼下,他手里拿着一小截树枝,是从额吉用切罗基语称之为shee-show②的植物上折下来的。这种植物生长在近水边,即便到了寒冬,树叶也不会掉光。兰德一见着霍夫施塔特,蓝眼睛里便燃起了怒火,相应地,对方也挺直胸膛,将下巴高高仰起,像一头誓要保卫领地的恶狗,“那我能问问你吗,你干吗要这么操心?”

“不能。”兰道夫安逸地抱着胳膊,斜倚在露天厨房外边的柴堆上。

“怎么,她又不是你的女人。”霍夫施塔特点头朝萨拉的方向示意。

“我既然把她带到了这里,当然就有责任确保她能得到幸福。”

萨拉听了这话,多少有些受伤。她心里有些期盼着,在面对这个问题时,兰道夫可以回以简单的三个字:她就是。

“我又不会伤害她。不过是陪她待上一会儿。我说,这种事情她总能自己决定吧。”

兰道夫伸手搭住萨拉的胳膊,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他动作温柔,但很坚定,“照我说,你最好还是赶紧走吧,霍夫施塔特。”

萨拉心里很乱,像一窝在开春时节被人在空罐底下发现的小老鼠一样。

霍夫施塔特保持姿势站了一会儿,这才准备抬脚走开,并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嘴角,“既然如此,你就不该在你钻进山野里的时候,让这么漂亮的女人一个人在外四处乱走。再这么下去,总会有个家伙出现,用行动向大伙昭显他的意图。”

他说完便走开了,萨拉与兰道夫站在那儿,看着这人的身影在野地里消失。

“他那是什么意思?”兰道夫问道,皱起眉头,往下压了压下巴。他的视线看向了装食物的篓子,她也看了过去。此时她才发现,原来霍夫施塔特留下了那串银色珠子,把它放在了面粉上头。

“这是他买的。”她低声咕哝,指着那串珠子。她动了点小心思,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他说,这珠子的颜色和我的眼睛一样。”

“哦,霍夫施塔特说了这么些话,是吧?”他从篓子里取出珠子,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行了,我会把它们送还回去的。萨瓜瀑布这地方,聚集了各式各样的男人,萨拉。这里打什么主意的人都有,而且有好些人都心怀不轨。你明白吗?”

她心里又气又怨,想把珠子抢回来,大声说,这是我的,他已经送给我了。然而,她很清楚兰道夫的意思,尽管她倒情愿自己不懂。接受这串珠子是要付出代价的。男人所给的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就连兰道夫帮助她的善意举动——救了她的命,带她来到这里——也都附着一定代价。随着冬意渐深,她越发担心,这代价或许会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心里像被拉扯般隐隐作痛,而且情况日渐严重。每每想到他到了春天便要离去,心脏便感到刺痛不已。她不知该用什么言语界定这种痛楚。这样的感觉她以前从未经历过,不过在某些方面,倒有些类似她抛下额吉孤零零地等死时,内心的那种苦痛折磨。

“霍夫施塔特动的就是歪心思,那是肯定的。”兰道夫压低声音,低到只有他俩能听见,“比起这些玻璃珠子……或是任何珠宝,你的眼睛可要迷人多了。”

她深深凝望着他,思慕之情令她心痛不已,仿佛自己被一剖成了两半,像布朗·崔格屋后挂起的野猪躯体。痛楚将她的心脏、肺腑还有灵魂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了一具空壳。

兰道夫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面颊,她没有退开,甚至还凑近了些。她原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像这样,安心接受一个男人的触碰。

“我们该进去了。”他悄声说。

“邦妮还等着配料做菜呢。”她附和道。很快,工地上的男人们就要过来了。他们饥肠辘辘地赶来,盼着今晚能吃上新鲜的肉菜。

然而她心底仍有个疑问,仿佛扑扇着翅膀,乘风鼓动。当兰道夫像那样深情凝望她时,他究竟在看什么呢?

他握紧拳头,包好珠子,塞进他的外衣口袋里,“我会妥善处理这串东西,也会叫霍夫施塔特知道个清楚。”

萨拉点点头,跟了进去,脑子里却还在想着那串珠子。或许,她应该把它们留下来。或许,她应该考虑去接触了解一个不会马上离开山林的男人。

兰道夫低下头,抬起笔,就着纸上的家书,继续书写起来——这封书信,自从来到萨瓜营以后,他已提笔补充过许多次。天气意外地暖和了几天,多少融化了一些积雪,不消多久,便会有骡队上路,能将书信带去邮局。

在这个当口,家里人必定十分关心他此时的行迹——他的母亲和亲爱的妹妹们生怕有什么可怕遭遇落到他的头上。他把写好的内容重看了一遍,仔细瞧着纸上清晰流畅的笔画,他落笔极稳,细细交代了有关锯木厂的各种情形,并营造出这样一种印象,他所以会在此地逗留不前,纯粹是为了学术研究,他对这工厂小镇的兴建过程产生了极大兴趣。

他交代完相关情形,又写了些话安抚她们——

“总之,你们大可不必为我忧心,倘若此前,你们确实做了这样的傻事情。我一切都好,山里的清爽空气和宜人风景简直令我振奋不已。这蓝岭山脉,确实是一片天堂之地,倘若这世上果真存在这样的地方。当然,我一直谨记,细心研究此处的动植物群,并努力向山中居民宣扬教会的真理以及全能伟大的上帝……”

他闭目养神了会儿,用手撑住额头,再次抬笔断断续续地写信。“全能伟大的上帝……”是不会容忍那些虚妄皆无望者的罪恶标记的。是的,他没有坦诚对待他的家人,甚至也在欺骗自己。

在那些凛冽的寒夜里,他曾无数次想象,自己心爱的家人,舒舒服服地围坐在壁炉前,喝着热茶,说着故事,一起吟诵晚间的祈祷词!他曾无数次盼望,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正与他们一起,共同享用哈斯特老妈妈做的美味茶点和小吃!

为何此刻,他脑海中却没有这种意象?为何他们,竟显得如此遥远?

他抬起视线,在房里瞟了一圈,看见萨拉偎在火边,手里忙着邦妮交给她的针线活。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萨拉和他两人,总会在哈德森和邦妮睡下之后,在这地方待上片刻。一段时间过后,萨拉会回到搭在厨房的折叠小床,兰道夫则在火边直接铺上草垫,眼睛盯着翻滚的火舌,回想他们在这地方度过的数周时间。十二月已经过半,如今已是隆冬时节。

春天仿佛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萨拉停下手里的活猛地看过来,好像一个出其不意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为什么你总在那本子上涂涂画画?我见过好多次了,你总带着它出去。”

兰道夫被她这么冷不防提问给问住了。他视线飘来飘去,思索着如何回答。他要怎么解释才能使她明白,有这么一种研究植物和鸟类的学科,而他这样做的目的,是盼着能在学术上有所发现?在萨拉的世界里,这类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参考资料。她知道各种植物的用途、种植方法,以及它们何时会结花苞,但她绝不会想到要去研究、编录以及记载这类事情,那些事她通通记在心里。

他又该如何解释,这一趟旅程,他在化外之地度过的这一年时间,即使曾经遭遇不幸,还要为求生存奋力抗争,却是他矢志留存的神圣体验?再过不到十年,阿巴拉契亚山脉的高原和丘陵地区,必定会被铁道所贯通,沿途将会出现许多工厂小镇,同哈德森留在此地建造的这个小村落没有什么差别。这世界如今已是瞬息万变。

“我正在给家里写信,”他笨拙地答道,“这样能感觉他们仿佛就在身边。我知道,他们一定盼着我的来信,想听我说说这一路所见识和体验到的事情——尤其是我的妹妹,露辛达。我觉得她应该会成为一个探险家,等她长大以后。”他再次想起,萨拉,这个长着一双银色眼眸的山区女孩,虽然身处不同地域,却和露辛达是一个年纪。刚满十六岁。

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却被独自留在世上,面对这难以理解而又无比残酷的环境。他希望能在自己离开之前,为她寻到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处,但问题在于,具体究竟如何实现,他自己也还全无概念。对一个拥有默伦琴血统的女孩而言,她的选择余地极为有限,而周围的困阻实在太多,尤其萨拉还没有家人留心照顾。

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让他猜透自己的心思,“你很想念他们。”她用的是陈述语气,而非询问,声音听来有些颤抖。她那优美的下颌曲线紧紧绷着。在火光的映照之下,萨拉犹如大师画作中的人物那般迷人,肌肤呈现出柔和有光泽的色调,卷曲浓密的长发如同黑夜一般深沉,垂落下来搭在她的肩头。她又接着干起了针线活。

兰道夫惶然地凝视着她。或许她已察觉了他的想法,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家人的话题,让她回想起了位于田纳西州的切罗基族外祖母。

“没错,我确实想念他们。圣诞节就要到了,我更忍不住自己对他们的思念,想到他们一定会为了庆祝这个节日而聚在一起——所有人都围坐在大桌旁。放声欢笑,讲许多动人的故事。而我的那个位置,则只能空出来留在那里。”他边说边在脑子里想象,思乡之情猛地扎在了他的心上,又尖又利,让人备受折磨,像童话故事里女巫手中的缝衣针一样,“你知道圣诞节吗,萨拉?”

“还有谁不知道吗?”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边笑边皱着眉头,“外祖父常常给我们念书里写的圣诞节故事。今天是圣诞节吗?”

“不是今天,不过就快到了。”他靠在椅子上,喝了一口邦妮用野冬青泡的茶,这种茶他最近几周一直在喝,如今已经喝惯了。接着他向萨拉描述,圣诞节期间查理斯顿的盛景,讲停泊在港口的大船,讲圣米迦勒和圣菲利普教堂的钟声,讲孩子们放置于水面的浮灯,还有古勒①妇女劳作时所唱的那些深沉而悦耳的曲调:“在这座海边圣城,再没有别的节日,能像圣诞节期间那般热闹。”

他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拿起笔来,迅速画出镇上建筑的空中轮廓线,标示出一座座美丽的尖顶。他把画拿给萨拉看,同时向她一一解释,每栋建筑的大小、外形以及各自用途。他想象自己总有一天会带着她亲自领略这座城市,去看那宏伟庄严的古老教堂,还有沿海那些上流社会的豪宅。他会陪着萨拉,一路从炮台走到港口,看停靠在岸边的高桅帆船。他想象她用她那天真的眼睛,细细观察这座他所热爱的城市里,那些或壮观或平凡的东西。

当她初次经历那样的美好时刻时,她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不仅打消了念头,还为自己的想法及幻想而羞愧不已。像萨拉这样的混血女孩,在查理斯顿绝找不到容身之地,同样的,在他的人生里也难有她的位置。上流社会永远容不下她的存在。不说楼上的主人家,就是厨房里干活的那些女人,都不会愿意与她为伍。用不了多久,一些有钱人肯定会因为她的异域风情和美丽,想方设法把她纳为情妇,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齿于她的身份。

对这位山区姑娘,查理斯顿什么也给不了,而他自己也一样。脑子里萌生出那种留恋,哪怕只是停留片刻,也是对萨拉、对他自己,尤其是对他家人的一种伤害。

然而,就在今天,当他沿着溪流漫步时,在一棵橡树底下坐了许久。他凝视着已结冰的水面,随手摸到一处光秃的树干,便在上面刻下了萨拉的名字。他幻想着,她应该会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名字以这种形式留存下来,不过,他还没把刻好的成果展示给她看。他还鼓不起这份勇气。

即便如此,仍有许多这样那样稀奇的事情,他渴望着能与她一起分享。他多想带她去见识这大千世界,然而这无疑也只能是他的妄想,正如同他幻想他们能体面地在查理斯顿街头从容漫步那样。尽管理智上他都十分清楚,但体内似乎有股力量,使他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些被诅咒的臆想。

她瞪大的眼睛就像两块擦得发亮的银币。她停下手里的活一直专心地听着,“额吉给我讲过海洋居民的故事。她妈妈家便是从那地方来的。”她将骨雕项链从衣服里抽出,虔诚地举起来,方便他看,“这东西原本属于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跟着他们漂洋过海。”

“额吉?这是你外祖母给你的?”他心里好奇,凑近了去,但并未起身向她走去,这种时刻太过脆弱,他不愿意轻易将它打破。他之前就时常琢磨这项链的来历,还有那些古怪的动物图腾所象征的寓意,“我以为她就来自这片山林——是个切罗基人。”

萨拉思索了片刻,“我们的祖先来自许多不同地方,额吉是这样说的。她和我讲了海洋居民的故事,也同我说起过山地居民的传说。这两种血统都在她体内流淌,因此,她既和我说这个族群的事情,也告诉我另一族群的历史。还说要由我来守护这些故事。‘萨拉,’她这样说过好多次,‘所有血肉之躯最终都将消逝,然而故事能在这世上永久流传下去。你要牢牢记住这些故事,待我从这世上解脱之后,就要由你来充当守护故事的人。’”

兰德抻长了脖子,他原本只坐在那儿注视着她,但好奇心促使他凑上前去。

“你想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吗?”她凝视着他,视线仿佛刺穿他的身体,将他定在了原地。“当然,萨拉。”

“那我先说一个切罗基人的故事,说说为什么这大山生来就是他们的家园。”

“那我就洗耳恭听了。”他把本子翻过一页,打算在她说的时候,记下这个传说故事。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地还是一片平坦。伟大的神鹰,也就是所有仍然活着和已经故去的鹰的祖先,从广阔的大地上空飞过。”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空中比画出一道徐缓的弧线,演示着她所设想的情景,“当它从切罗基人的居住地上空飞过时,渐渐开始感到体力不济。它挥翅的速度逐渐变慢,最后从空中跌落下来,撞到了地面上。于是,它撞击地面的地方,成了山谷,而它重拾力气展翼飞翔的地方,便成了山峰。”

她借着火光,为他描绘山峰的形状,同时眼角带着笑意,似乎因为他屏息凝视自己的模样而感到欣喜,“天上的动物看到了事情的经过,担心这世上会变得满是山峰,便把神鹰召唤了回去。而切罗基人的居住地,那些他先前去过的地方,直到如今都是山峰林立。”故事说完,她的唇边带出了笑意,他则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了起来。

“这是个好故事。”他对她说,“那么这世上所有东西,之所以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会以这样的方式创造出来的,全都凭借神鹰的翅膀?”

“这是个好故事。”她表示赞同,模仿着他说这话的声调和语气,“不过在最开始,是天父上帝造就了这天和地。这是许久以前,人们听渡海而来的那群人说的。他们乘着木屋那么大的船,从大老远的地方航行而来。我想,那地方没准就像你在本子上所画的那样。”

他努力整理思绪,“这么说,那些人是水手?曾经有一批水手来到了这片山林,还带来了他们的信仰?”他听人说过几次,仅有几代人历史的克里奥尔人①,就是遇难船员、奴隶和当地人通婚的后裔。也许,沃尔特·雷利爵士②派去罗阿诺克岛却神秘消失的殖民者的后代,也曾来过这里。如果艾拉·尼尔逊的说法没错,默伦琴人不是黑人或白人,也不是印 我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才九点五十分。我倒在床上还不足一个小时,但感觉起来远远不止。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本地号码——一个我不认识的号码。

我抬起大拇指,停在接听按钮上方,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已经飘起了小雪,借着门廊灯光,能看见棉絮般轻柔的雪花,飘落到潮湿的地面,很快便消融不见。

铃声再次响起,仿佛在请求着我的注意。

“喂?”

耳边只有嗡嗡的静电声,可我怎么都觉得,电话那头一定有人。我依稀听见了,对方的呼吸声。

“你好?”

似乎有微弱的抽噎声,应该是位女性。是打错了吗?要不然,难道会是汉娜?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我倒是留了张名片给埃文。也许名片还在他屋里的某个地方,让她偶然看见。“汉娜?是你吗?”

“不……”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还带着重重的哭腔,“我是……”她又抽噎了一声,才接着说,“我很抱歉。我,我不,我不该来麻烦你的,珍妮·贝丝。可我,我不知道还能向谁,谁……”

“莉莉·克拉瑞特?”脑海中涌现出两条截然不同的思路,如同河水绕过浮木阻塞——因犹疑不决而形成的漩涡——被迫向着两边分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还是说,她终于鼓起勇气,准备继续我们先前的对话?

她又抽噎了一下,“我在,在阿尔格斯商店,可、可是他们就要关门了。我没、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算、算了。我……”

“我马上过去。喂,莉莉·克拉瑞特,你听见没有?我现在就过来。你就待在那儿别动。”我迅速梳理脑中的记忆,抓取出与之相关的路线、位置与方位,“阿尔格斯商店是在图瓦什,老火车站对面是吧?”她怎么会在夜里将近十点钟跑到杂货店里,给我打来电话?“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我立马在阁楼上行动起来,急忙抓起一旁的牛仔裤和运动衫,电话那头,莉莉·克拉瑞特已经绷不住啜泣起来。

“你快来,珍妮·贝丝。呜呜,快、快点来。要是克雷格找到我……”

“莉莉·克拉瑞特,出什么事了?”我挣扎着用一只手换衣服,感到浑身一阵战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先过来,行吗?”

“我需要点时间才能赶到那边。如果克雷格出现了,你就告诉他,你不会离开那里,听见了吗?要是他来硬的,你就看情况打电话报警。莉莉·克拉瑞特?莉莉……你还在听吗?”电话已经断了。我拨回那个号码,却已无人应答。

看到我匆匆走下楼梯,冲到门口,套好上衣,蹬上已打湿的靴子,“星期五”顿时进入了警戒状态。我伸手去拉门闩,感到指尖传来凉凉的触感。

“你乖乖留在这儿。”我吩咐“星期五”,然后把门打开,它果然停下动作,皱紧眉头,瞪着突出的大眼睛,似乎感知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没事的,肯定会没事的。”我只能祈求事情如我所愿。在这种地方,山头与山头之间、秃山与峡谷之间,气候都会大不一样。我完全不知道,镜面湖与图瓦什中间地段的天气会是怎样,也不清楚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到达,而到了那里以后,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状况。木屋周围,雪花轻轻飘落,一派不合时宜的平和景象,可刚跑上山坡来到路边,狂风便如刀割一般,直往我衣服里钻。

信箱和车门都结了冰,像裹着一层闪亮的糖衣。我牙齿打颤,急忙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关上车门,将寒风挡在外边。车子沿木屋后的小路蜿蜒前行,如同航海的船只般晃动不停,狂风阵阵吹打着车身,似乎执意要阻挡车子继续前进。

上了公路以后,风力变得越发强劲,雪花不停向车头灯扑去,仿佛这车子是个旋风中心,将它们吸进来,再抛出去。树枝被积雪压得垂到路面上空,限制了弯道的通行空间,还挡住了路边的木屋房舍,使前往镇上这三英里路程显得格外荒凉孤寂。

镜面谷此时一派祥和宁静,店铺全是漆黑一片,唯有几辆被雪染白的汽车停在主路旁边。完全没看见时空过客爱好者或其他任何人的踪影。远处的山上,暴风雨再次来袭,狂风呼啸着刮过弯道和岩壁,像小孩子摆弄玩具似的不时拍打着车身。

在赶往图瓦什的半道上,我又回拨了莉莉·克拉瑞特打来的那个号码。可还是一样,没人应答。

“再等我一会儿。”我在心底默默祈求,盼望姐妹之间的无形羁绊能带着这句话,翻越冰冷的岩石山峰,穿过飒飒作响的幽幽山谷,一直传到她的耳边,“一定要等着我。”

我从聚会上离开以后,莉莉·克拉瑞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她已下定决心逃离?如果真是如此,父亲或克雷格是否会来追她?倘若真被找到了,他们又会如何处置她?

这些问题不断在我脑内盘旋,伴随雨刷器的节奏一遍遍地上演,却始终无法得到解答。

图瓦什一带,路旁沟渠已覆上一层白雪,勾勒出雨水冲刷而成的一条条路线。我赶到的时候,阿尔格斯商店笼罩在一片暗影当中,只能看见安全警示灯和陈旧的霓虹灯牌,停车场里什么车也没有。我把车开到正面窗前,感觉心脏揪得生疼。那里没有一个人影。难道克雷格已经来了?

难道说,莉莉·克拉瑞特还是决定跟他回家?还是说,她是被他逼迫的呢?

刚一下车,便有冰凉的雪落在身上,我急忙冲到窗边,凑到玻璃面前,以免被反光干扰视线。即便只是站在门外,我还是闻到了这地方散发出的种种熟悉味道。店里头一片沉寂,看不见的角落里藏着成堆的蟋蟀尸体,天花板砖逐渐开始脱落,还有许多积压货品,以及撒在地上用来驱赶蟑螂的硼砂粉。

根本看不见莉莉·克拉瑞特的身影。

她能到哪里去呢?是不是店铺关门之后她就已经走了?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呢?今晚这种天气,待在外面得多冷啊。

这时,屋角附近的什么动静使我一下子定在原地。我眯起眼睛,顶着霓虹灯的光亮,依稀看出那边有张人脸。我心里毛毛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莉莉·克拉瑞特?”

她慢慢地走了出来,脸色惨白,上身前屈,双臂交叠着捂在肚子上。她只穿了连衣裙、鞋子和针织外套,还是先前聚会上那身衣服,已被冻得瑟瑟发抖。深色头发上积了一层白雪,仿佛罩着一块头纱。

“亲爱的,你冻坏了吧。你待在这外面做什么?”我向她张开双臂,她一步步朝我走来,起先还略有迟疑,接着小跑过来,一头撞进我的怀里,使我往后退了一步。我紧紧抱住我的妹妹,闻到她身上传来冰冷的雪的气息,“你怎么不告诉他们,你有事要在店里等人?”

“他们要关店了。”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

“你应该告诉他们,你需要帮助啊。”

“我做不到。”她低声说道,而我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当人家告诉她商店就要关门时,她脑子里压根就没生出过拒绝离开的念头。莱恩山丘的女性从来都是文静而顺从的。

“我生怕你不会过来。”她剧烈地颤抖着。

“我当然会过来呀。”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手心的温度融化了她发上的冰霜,“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来的,莉莉·克拉瑞特。”这话说来有些莫名其妙,简直就是相当离谱。这些年来,我从来没陪伴在她身边,更没做过任何能改变她命运或者能帮到她的事情。

如今,再次将她搂入怀中,我不禁回想起妈妈在家中生下她那天的场景,当时过来帮忙的只有从教堂请来的一名助产士。看着躺在摇篮里头发毛茸茸的小宝宝,我在某种意义上,对她降生到这世上感到有些不满。家里的状况本就已经相当拮据了。

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妹妹产生那种想法呢?

“走,我们到暖和的地方去。”我领着她朝车子走去。眼下,我们首先需要离开图瓦什,去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安全地方,这样我才能设法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一进到车里,她便闭上眼睛,把脸转向窗外,身体缩成一团,瘦削的肩膀战栗不停。我打开车上的暖气,忍耐着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她需要时间冷静,让身体暖和起来。我也需要集中精力开车。外面的温度正在飞速下降,湿掉的路面逐渐开始结冰,路况已经变得相当危险。

在前往镜面湖的路上,我们先后经过了两辆卡在水沟里的汽车。按理说,我本应当停下车去帮忙,可我并没这么做。有辆加高的四轮驱动卡车一直紧跟在我们后面。一想到可能是什么可怕的人正在朝我步步逼近,我便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偷偷逃离莱恩山丘的那个夜晚,那时我才刚满十八岁,将装有全部身家的购物袋紧紧抱在胸前,在夏天的月光下,提心吊胆地顺着蜂蜜溪一路逃去。

那天夜里,林子里一有风吹草动,我都被吓得不敢呼吸。我以为自己肯定会被发现——以为父亲或是圣徒兄弟会就要追上我了。我很清楚,在莱恩山丘,逃跑的人不被打一顿绝不会善罢甘休。当我在薇尔达的帮助下获得克莱姆森大学的奖学金后,父亲不仅没有为我感到骄傲,反而将我召到面前,引述我在申请过程中的谎言和欺骗,并命我对此进行忏悔。他说我计划逃去那充满罪恶的世界,就像我母亲一样,令他颜面尽失,蒙受耻辱。他当时威胁我说,若是我不肯忏悔,便要当着整个教会对我施以鞭刑,于是,我只好假装顺从,照他所说的做了忏悔,但自始至终,我都觉得喉间十分苦涩,怨气散布全身,变得越来越重。我知道自己一定会离开这里——我和薇尔达早已定好了计划——也一直期盼着那一天能早些到来。要不是高中辅导老师把奖学金通知信交由玛拉·黛安带回家去,爸爸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如今,莉莉·克拉瑞特就坐在我身旁,似乎陷入了和我当初同样的境地,被父亲和莱恩山丘扼住了咽喉。

然而今时今日,我已经长大成人,做好了奋力一搏的准备。

我把车停在木屋后面的小路上,先前那辆皮卡车就那么开了过去。看到它终于离开,我总算松了口气。家里没有人知道我现在住在哪里,他们应该找不到这个地方。至少我希望如此。不过,要是他们跑到镜面谷一带来四处打听,会不会发现我租来的这辆车子,就停在信箱旁边的砾石路上?他们会认出这辆车吗?我没敢把车子开下去停在木屋前面,担心明早就会被他们堵在门口。明天早晨,我打算带着莉莉·克拉瑞特离开这里。直接赶到夏洛特市,然后回纽约去,到了那里,他们谁也动不了我们一根毫毛。

“我们最好走下去,这条路不太好开。”

莉莉·克拉瑞特点点头,仍然颤抖个不停,她抬手去开车门,头发和衣服上全是湿的。

“穿上我的外套吧。”我作势准备脱掉,一股冷风正好从打开的车门灌了进来。

“不用,我没事。”她慢慢下车,蜷着身子,等在原地,然后紧贴在我身边,沿车道朝下走去。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月亮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露出了一小块光亮。我们走出树林的遮蔽,看见月光洒在新雪与湖面上,使它们都变成了银白色,呈现出一片异常宁静的景象。“这地方真美。”我们踏上门廊后,莉莉·克拉瑞特突然感慨道。她说完似乎有些尴尬,拿不准这对话应该如何继续。也有可能,她是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打开木屋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车道一眼,似乎在重新思索着什么。

“不用担心,你已经安全了。没人知道我住在这个地方。”我抬手搭住她的肩膀,准备把她领进屋去,她却吃痛地迅速躲开了。我这才意识到,她之所以一直搂着自己的胳膊,不只是因为冷,也是为了护着伤处。

“是克雷格干的吗?他打你了?”

我把门关好,拉上门闩,她浑身发抖地站在那里,仔细查看着木屋里的布置。房间那头的椅子上,“星期五”醒了过来,它伸伸懒腰,审视地看了一眼来访的客人。

“莉莉·克拉瑞特,是克雷格干的吗?”

她跌坐在沙发上,脑袋低垂下来,努力镇定心神,两手交握放在腿上。

我迅速脱掉外套,坐到她身边,抚开贴在她脸颊上的凌乱发丝。她脸上的那道印痕是黑眼圈还是瘀青?

“他以前从没像这样,这么动真格。”

“什么叫作动真格的?”

“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她全身上下哆嗦个不停,不停发出咯咯的声响。她需要几件干衣服和一张毛毯。然后再喝点什么热的东西。可我不敢现在走开,担心留她一个人,没准她想着想着又会抽身离去。

“可是,他之前也对你动过粗是吗?”

“没那么严重,不像……”她的视线在地板上打转,似乎想从那里寻到什么答案,可以使整件事情变得合情合理。然而这事根本就没有一点道理。

“莉莉·克拉瑞特,这种事是不能容许的。他怎么样都不该伤害你,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只是有些担心我,担心我的某些想法。”

我觉得很难受,不仅是在生理层面,还有灵魂深处某个地方也感到极不舒坦。难道妹妹们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吗?所以玛拉·黛安才会永远怒意难平,而埃维·克里丝汀甚至没有接近我的勇气?“担心?担心就可以殴打女人?!”

“他以后不会的。”

“为什么?”一想到我的妹妹,一个如此美丽聪颖的姑娘,被迫去接受如此无理不幸的命运,我就感到完全无法忍受。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挂满伤痕,却依然抱有这种想法?仍然无法彻底将它抛去?

“这是爸爸的愿望,他说我们是天生一对,圣徒兄弟会的每个人也都这么觉得。”

“他们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我的声音响彻整间木屋,把“星期五”给吓了一跳。它起身走到这边,跳上沙发观察后续进展。

“你说起来当然轻巧,珍妮·贝丝,可我和你并不一样。我不想在别的什么地方过上什么了不起的生活。我只希望能在这里过上好日子。”

“你才十七岁,莉莉·克拉瑞特。以你现在这个年纪,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还为时太早。十七岁的时候,就应该到外面多见识见识,这样你才能选出最适合自己的那条路。嫁给克雷格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你还有好多别的路可以走。”

“我不该到这儿来的,你的话只会让我更加混乱。我和克雷格提过了,说想要推迟婚礼,等到我高中毕业以后,甚至先去社区学院之类的地方看看情况再说。他听了不太高兴,觉得我不相信他能让我们俩过上好日子。”

“他就是为了这事动手打你的?”

“他没有打我……”尽管她极力掩饰,可我还是看见了她脸上的伤痕,“他只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把我叫下车来,然后说,要是我觉得他配不上我,干脆就自己走回家去,把事情考虑清楚再说。”

“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这个当头?”

“不过我没有回家,而是走到了镇上。我担心他会到家里去,把我说的话都告诉爸爸。他先前才在聚会上祝福了我们,听了那些话,他肯定会被气疯的。我也怕他会把我送去长老院,让他们来纠正我的想法。”

“所以,你是说克雷格扔下你的位置距离镇上很近,近到可以直接走过去?”我顿时火冒三丈,父亲的农舍距离图瓦什足有十二英里。克雷格竟然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把我妹妹一个人,扔在路边,就为了给她一个教训?

“你别生气了,行吗?你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谢谢你过来接我,但我会自己处理这件事情。”她闭起眼睛,靠在沙发上休息,“我现在真的太累了,根本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我站起身,抬手轻抚妹妹的头发,想起我从助产士手中把刚刚出生的她接过来,包到襁褓中,于是轻轻地说道:“我去给你拿张毛毯,还有几件干衣服。”

“只要毛毯就好了,”她轻声说,“我不想给你添什么麻烦。”

我走到正面窗户旁,脉搏剧烈地跳动着。这时有辆汽车正沿着积雪的泥泞车道往底下开来,远光灯照到院子里晃来晃去。我拿起之前放在门边的拨火棍——这木屋里唯一可以充作武器的东西,除此以外,厨房里倒是还有几把菜刀,只是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不过,一个能把一个十七岁女孩从车上拉下来,将她打伤,然后丢在路边的男人,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呢?尤其是,这个女孩的公开身份还是他的所爱之人。要是他觉得自己即将失去她,这样的刺激又会驱使他做出什么举动呢?

我暗自做好正面对抗的准备,心想着,要是你胆敢碰我们一下,我绝对会把你送进监狱里,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虽然脑子里回荡着这样坚定的话语,可我还是不由得回想起,晚间新闻里曾播报过的骇人故事,那些以可怕悲剧告终的家暴事件。许多人起初都觉得自己可以处理,谁知事态发展最终却失去了控制。实际上,自从杰普那伙人利用布朗·崔格的猎犬追捕萨拉的年代以来,许多男人根本就没有多少改变,还是那么霸道野蛮。对于圣徒兄弟会而言,这类事情是关系到他们的自尊、声誉以及生存的大事。每当有人离开,他们便担心其他人也会效仿追随;每当有人发问,他们就担心其他人也会产生置疑。

车子在淤泥中滑行,慢慢地停了下来。我眯起眼睛,顶着车头灯,看出一辆吉普车的剪影。锃亮的黑色车身,带花纹的四轮驱动大轮胎。这根本不是克雷格或是家里任何人负担得起的。难不成,他们还找了别人帮忙?

我抬头看向阁楼。莉莉·克拉瑞特似乎并没被这动静吵醒。要是真有人过来找她,我就坚称自己没见过她,并威胁要打电话报警。但愿形势不会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激化。我套上夹克,穿好鞋子,挺直身板,走到门廊上,一手抓着手机,另一只手握住拨火棍,背在身后。

驾驶员身穿迷彩外套和狩猎工装服,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我把拨火棍攥得紧紧的,大拇指悬停在手机应急软件上方。如果此时报警求助,警察需要多久才能抵达?

“你要干吗?”我率先发声质问他,想起多年前在城市居民自卫课上学到的知识:不要等到事情发生过后再来反击,控制局势,主动出击,抢在袭击者做好准备之前展开正面交锋。那人吃了一惊,走到最上面的台阶便停了下来,顿时使我信心倍增。湖对岸的群山上空,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清晨很快就要来临,到时候,莉莉·克拉瑞特和我就能逃离这里。我眯起眼睛打量来人,努力辨认连衣帽里的那张面孔。握住拨火棍的那只手紧一阵,松一阵,而后又攥紧。

来人将连衣帽拉了下来。

我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紧接着,又因为新的疑虑而紧张起来,“埃文?”

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紧张,说道:“你看见汉娜没有?她是不是在这里?我在你的车旁边的雪地上看见了两道脚印。汉娜在这儿吗?”希望的光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盼着我能给出肯定答案,但那种神情没有停留多久便迅速被一种痛苦和焦急所盖过。

“没有,她不在这儿。”我还没太听明白,脑子里胡乱闪过昨晚的种种片段,“汉娜怎么会在我这儿呢?”

他走近来,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把我抓住,慌乱在他眼中不受控制地闪烁。我退后一步,抵在木屋墙上,条件反射地把拨火棍亮了出来。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武器,又看看我,有些困惑地说道:“听我说,如果她真的在这儿,你一定要实话告诉我。我们担心她可能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这不会是真的,我一定是在什么奇怪的梦里,一场噩梦,“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我给杰克下了最后通牒,让他要么把酒戒了,要么就从这个家滚出去。昨天,杰克把卡车直接开进了水沟里。他喝醉了。车上还坐着他在河边那间酒吧里认识的一个女人,她撞到了脑袋,伤得还挺严重。不过,他们运气不错,没有因此丢掉性命。我把他带回家以后,又和他争论起来,那些话可能被汉娜听见了。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后来到镇上去了,去找我的律师咨询关于汉娜的问题,这无疑将会是杰克手上最强有力的武器——他肯定会说,如果真让他搬出去,他就把汉娜也一起带走。”

他抬手擦擦额头,闭上了那双写满忧虑的眼睛,“我回家以后,警卫告诉我,杰克开着货车独自走了,可我到处都找不到汉娜的身影。‘黑莓’,她平时最喜欢骑的那匹马,也没在它的马厩里。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打算出走,还是单纯地骑马去玩,然后迷路了。但是,汉娜了解这山里的地形,还有那匹老马也是如此。它是在这山中放养长大的,绝不会干出什么蠢事情。像今晚这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天气里,她只需要放手让它带路,就肯定能够回到家里。然而,我们已经派了许多人出去搜寻他们的踪迹,但目前仍然一无所获。然后,我突然想起这间木屋,想到汉娜有多么喜欢你,而且刚才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你的车就停在上边,旁边还有两道足迹,心里还十分确定……”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告诉他,汉娜现在就在屋里,在这个安全而又温暖的地方,“我把我妹妹带过来了。她男朋友跟她吵了一架,还对她动了粗。我刚从图瓦什把她接了过来。至于汉娜,自从前天在你家一起看过电影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我朝湖边望了一眼,“克莱夫大叔那儿呢?我在公路上碰见她那天,你不是说过,她有可能是要去他那间小屋吗。她会不会到那里去了?”

埃文摇摇头,“我已经看过了。他用来装狗粮的盆子不见了,也就是说,他已经离开那里,到狩猎场去了。他时不时会像这样突然消失,一去就是一两个星期。”

“埃文,他会不会……”也许是我太过多疑,但我同克莱夫大叔的唯一一次碰面并没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再加上杰克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暗示克莱夫大叔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稳定,“他不会擅自把汉娜带走吧……他会这么做吗?”

埃文的回答迅速而且果断:“不、不会的,克莱夫大叔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他特别疼爱汉娜。”“那才需要担心。”我心里想着,却并没有说出口。埃文看起来是非常笃定。

我抛下这个念头,开始思索其他可能,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埃文看了看木屋,又点点头朝我手中的铁棍示意,“你们没事吧?你妹妹的男朋友知道你们在这儿吗?”

“不知道,我们没什么事。是我有些神经紧张了。我打算等早上离开以后,再打电话给家里,把妹妹的行踪通知他们。”

“你要走了?”我和他的视线又一次相遇,我暗自思量,这眼神背后究竟蕴含着什么深意。“嗯,我,不过也不是现在。等我叫醒莉莉·克拉瑞特,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一起寻找汉娜。”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我想起了卡车司机的那次事故。不过,汉娜应该不会再随随便便跟人上车了吧。我们就这个问题认真地谈过一次,她应该是明白那样做可能带来的危险的。

埃文摇摇头,“不用了,你干不了的,我们可不想再看到有人在暴风雨中迷路。”

“我是在这地方长大的,没问题的,我肯定能找到回来的路,我能帮上忙,我可没办法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我转身就朝屋内走去,埃文立刻追上来,在门口赶上了我,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两人的距离不自觉间靠近了许多。

“那个,我很抱歉,你那天和我提过汉娜的事情,可我并没有想办法好好处理。我以为可以通过施压来让杰克承担起他应尽的义务。可是,你说的对,要是我能够早些采取行动……”“别说了,我们还是赶紧去找她吧。”我将他的手握住,感受到皮手套冰凉的触感,“我和莉莉·克拉瑞特准备好以后,应该从哪里开始找呢?也就是说,有哪些地方是你们已经找过的?”我踏进屋里拿出一个便签本,“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吧,有什么事也好联系你。”打印的书稿纸和信封就凌乱地堆在咖啡桌上。埃文此时站在门口,甚至没有留意到它们的存在。他只是凝神注视着海伦的那幅秋色湖景画,似乎想在上面看见汉娜正沿着小路走来的情景。“先从这附近开始吧。主要是沿湖一周,还有从前人们上山伐木的那条小路。不管碰到谁,都向他们打听一下,有没有见过汉娜或是那匹马。”他从口袋里抽出名片,递到我的手里,“没准有人看见过,她昨天从这个地方经过。警察局和林务局正在展开地毯式搜索,并且还在申请更多支援。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她具体出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个方向。牧场的几个车道入口虽然都安了监控摄像头,但草场门口和峡谷那里没有安装。因此,她从哪个地方出去都是有可能的。我昨天在律师那儿待了挺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到家时,祖母正躺在床上休息,影音室里传来了放映影片的声音,直到天快黑了,我才发现,原来汉娜根本就不在底下的房间里。警官告诉我,有一大批时空过客爱好者抢在下大雪之前离开了这里,其中还有好些抽大麻的边缘人群。我只希望,她不要在路上碰上这两拨人。”

“她绝不会丢下‘黑莓’不管。无论她现在在哪儿,肯定都和它在一起。”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句安慰的话语。

“但愿如此。”他幽幽说完,便走出木屋门道不见了踪影。片刻过后,吉普车嘎吱嘎吱地驶过积雪,攀上车道疾驰而去。我关上门,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与这天气毫无关系,我不由得想到那个小姑娘,此时正独自面对黑暗,而且不知身在何处。

我唤醒莉莉·克拉瑞特,把带来的衣服都尽可能地往我们身上套。莉莉·克拉瑞特把裙子罩在了运动衫上,遮住了她平时在家里不准穿的衣服。

“要是没有罩衣、外套和靴子,我们在外面根本待不了多久,”她指出,“特别是今天这种天气。”

“我知道。但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最起码,我们可以先沿湖边搜查一圈,挨家挨户地打听看看,有没有人在附近见到过汉娜。如果到时候还没有她的消息,我们就到镇上去买些更合适的衣服。”

我们把毛毯包在头上,沿着湖岸往前走去。我把行李箱里的牛仔裤和运动衫层叠着穿在身上,但潮湿的冷风还是轻易地钻了进来,仿佛是在彰显他的实力。

莉莉·克拉瑞特在我身旁,裹紧了包在头上的毛毯,“你要穿这件夹克吗?”她这样问我,湖边的步行道在前方分成两条,一条通往山上的木屋,另一条则指向湖滨年代更久远的房舍。我们在岔路口停下来,朝两条路的远处张望,盼着除开细小的鹿蹄印能发现什么其他踪迹。遗憾的是,由于“武士周”活动太丰富,地面那层薄薄的雪底下到处是人类足迹和动物蹄印。“不用,我没事,你穿着吧。”

“我们最好分头行动。”莉莉·克拉瑞特提议,“我顺着伐木小路到山坡上去,你就走这条路到湖边去看看。如果她真的来过这里,谁也说不准她到底会走哪边。你也知道,小女孩有时候就喜欢到处乱晃。”

我看着妹妹,意识到她已不再是小女孩、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让她单独行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在担心她的男朋友会过来找我们麻烦。现在,我却要让她独自一人,走上这条昏暗的小路,还要去敲陌生人的家门。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埃文先前说过的话,其中还有好些抽大麻的边缘人群……住在这些木屋里的会是些什么人?会不会有什么坏人在这林子里游荡?

“要不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分开行动才能争取更多时间。”莉莉·克拉瑞特抬头看山,呼出的气息在空中飞扬,“如果我真要跟你到大城市去生活,肯定得学会独自应对各种事情,不是吗?”这是她今天早晨头一次表露她的真实想法。

她下巴坚定的线条,简直和妈妈一模一样,在没人惹她生气的好日子里,妈妈也会露出同样的神态。这种支撑她熬过恐怖童年的坚定决心,只会在父亲和祖父母不注意时偶尔表露出来。虽然我心里并不情愿,但也只好让步,“好吧。这个给你。至少,你得拿上我的手机。如果遇到任何问题,或者发现什么线索,就马上拨打911报警。我会继续沿河岸一带打探消息,三十分钟以后再回到这里。到时候,镇上应该会有店铺已经开门,我们可以先去买些厚实衣服,再到湖对岸去仔细查看,如果他们到那时还没找到汉娜的话。”我总觉得有必要补上这么一句,尽量往最好的情况设想。

莉莉·克拉瑞特迟疑地看了手机一眼,还是点了点头,接过去塞进她的口袋里,然后与我兵分两路开始行动。我看着她消失在山坡上,这才沿另一条岔道,围着结冰的河岸往前走去,看见捕鱼的潜鸟和常年生活在此的大雁在覆着白霜的船坞底下睡觉,小脑袋埋在翅膀底下。树林那边,有一只鹿正低着头,在背风处啃咬着什么,听到我经过时发出的动静,立刻停下来抬头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挨家挨户地敲门,吵醒了许多睡梦中的游客,还碰到一个不惧严寒清早出门的摄影师。但是,就是完全没有发现汉娜的行迹。

我一无所获,只得返回分岔路口等待与莉莉·克拉瑞特会合,然而我也并没彻底失掉信心,或许这时手机上已经来了电话——待会儿莉莉·克拉瑞特就会告诉我,整件事情都了结了,汉娜已经平安无事了。接着,我和妹妹一起把行李装到车上,去镜面谷吃点早餐,然后开车离开这里,到夏洛特找间旅馆住下,让克雷格和家里人根本找不到我们。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山坡上,莉莉·克拉瑞特渐渐从雾中现身,朝我这边走了过来,裙摆一下一下地拍打在腿上。她满脸愁苦,显然也不太走运,既没接到电话,也没得到情报。

“什么发现也没有。”她走到我面前便说,“不过有几个人告诉我,他们昨晚一直在木屋附近,如果她真的来过,他们应该多少会有点印象。所以,我觉得她大概并没到过这里。”

她把手机递过来,我看了一眼,埃文那边也没有动静。

“她可能是去了湖的另一边。”湖对岸还有好些木屋没有查看,但莉莉·克拉瑞特冻得牙齿打战,我的手指也已毫无知觉,“我们先去镇上买些必需用品,然后再开车过去,到各个木屋打听看看。当然了,前提是,如果汉娜到时还没找到。”

我转身朝木屋方向走去,莉莉·克拉瑞特却没有跟过来,她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扭过头往身后看去,毛毯还紧紧包在她的头上,由于树林间浮动着柔和的晨光,她看起来像是圣诞剧中扮演圣母玛丽亚的小姑娘。

“怎么了?”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大山的方向。

“没什么。”她转身跟上来,弯着身子抵御狂风,我一路上都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木屋里头温暖而又舒适,我们除掉湿透的毛毯,然后爬上山坡坐进车里,但整个过程中,妹妹一直出奇安静,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我在想,最好还是把你送到图书馆或者咖啡馆里去。在那种地方,你根本无须担心克雷格或是爸爸会找到你。我知道,经过昨晚的事情,你现在一定很累了吧。”

她咬牙忍痛,把安全带从肩膀处移开,“别这么小题大做,行吗?我也想要帮忙。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我知道。”

我开车朝镜面谷驶去,途中再没提起这个话题。等我们赶到药店时,店门外已经停放了好几辆警车,还有警犬队的战术车正在巷子里头待命。药店里头,海伦和店员们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给大家供应咖啡,一会儿四处打听是否有人见过汉娜。

“有什么发现吗?”我走到药店柜台前,待海伦挂掉电话以后向她打听。

她那灰白的头发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她一只手抬起来放在脑袋上,似乎不知道除此以外还能做点什么,“什么消息也没有。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汉娜会故意离家出走。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维尔莉特怎么样了?”

“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汉娜失踪的消息,让她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她非常的自责,觉得是她没有看好汉娜,又因为她求医的事,占用了埃文太多时间,而且还在昨天那个时候睡着了。她甚至觉得,杰克会屡屡惹上麻烦也都是她的责任。她总认为,他的那些毛病,是因为她教养不当所致。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那么不理智!你知道吗,他直到现在都还没露过面。他甚至不知道汉娜已经失踪的消息。”她使劲眨眼,拼命忍住泪水。

莉莉·克拉瑞特伸手越过柜台,摸了摸海伦的胳膊,“我一直在祈求能尽快地找到她。我们肯定可以做到。”

海伦困惑地看了莉莉·克拉瑞特一眼,我连忙帮她们互相做了介绍。海伦盯着莉莉·克拉瑞特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辨识她那被风吹红的脸颊上的伤痕。今天早晨,莉莉·克拉瑞特的脸上隐约出现了一道半圆形的青紫色印子,她声称是自己被卡车门撞到而造成的。“谢谢你,小甜心。”海伦说道,此时,一位警员走进了店里,海伦立马抬头望了过去,换来的还是失望,看他那副样子,显然只是进来暖和一下,喝杯咖啡的,“外面这么冷。我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能去哪里。”

我想起自己赶到阿尔格斯商店去接莉莉·克拉瑞特时的场景——她不过是在室外待了一小会儿,就已经冻成了那副模样。要是汉娜在林子里迷了路,她知道如何保命求生吗?更糟糕的是,在这样暴风雨肆虐的夜里,若有人发现了她的踪影,她会不会因为天真或者绝望,而相信了什么心怀不轨的人?

应该还有什么别的事我能帮上忙。应该还有别的什么方法,能比围着湖边一间间木屋地打听更有效率。“有没有人到时空过客营区打探过消息,问问她昨天是否去过那里?前几天,她曾经称赞过我在那边买来的几样首饰。也许她是过去找那些东西去了。”我知道,我完全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可是,倘若汉娜真的去过那里,罗宾没准就曾看见过她。

海伦推起眼镜,擦了擦眼睛,“大概,可以去试一试。不过,我倒是希望汉娜没有去过那里。要是有什么人跟着她走进树林里了可怎么办?”

“我们还是一步一步地来吧。”然而,海伦的话却在我脑海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不禁开始担心,如果汉娜真的去过营区,还被那些人认出身份可怎么办?

在此之前,我压根没有想到这可能是项有所预谋的罪行。毕竟埃文·哈尔那么富有……

这时,又有一名警员走了进来,而且身后还跟着一条警犬。海伦满怀希望地看着他走到柜台边,同那位正在往保温杯里灌咖啡的警员搭话。他们的肢体语言十分明显,即便听不见对话也足以明白,更何况还有声音飘了过来,“……被积雪覆盖了。”

显然,警犬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海伦说了声“失陪”走开了,莉莉·克拉瑞特和我则转身朝门口走去。我们再次站到街头,明显感觉到添加厚外套和换上干鞋子的必要,“咱们到户外用品店去买件连身工装服和长靴吧。”

莉莉·克拉瑞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珍妮·贝丝,除了去服装店买衣服之外,”她不安地咬了咬嘴唇,“我们打电话找爸爸、罗伊还有拉维帮忙吧。让他们把骡子、四轮摩托还有猎犬都带过来。爸爸养的猎犬在圣诞节期间的大雪天气里都能够抓到老鼠。你知道它们真有这种本事。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人,能依据那小姑娘留下的踪迹,找出她如今所在的位置,恐怕也只有他们了。”

我的反应十分激烈,五脏六腑好像着火一般,翻涌着厌恶、狂怒、还有恐惧的情绪。“我不会再让你接近那些人了,绝不!”

“但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莉莉·克拉瑞特,就在昨天,爸爸刚把你交给一个会对你动粗的男人。而你现在竟然还要给他们打电话?你以为他们真的会来,二话不说出手帮忙?”

“当然了。”莉莉·克拉瑞特显然比我对家里人有信心多了。可就连这点也令我觉得有些不安,“他们会生我的气,珍妮·贝丝,也会不喜欢我为自己所做的决定,但是,他们也绝不会放任一个孩子死在森林里。”

山叶堂外已是拥挤不堪,路上停满了汽车、全地形车,还有众多搜查人员,他们都穿戴着能适应各种气候的专业装备,从鲜艳的滑雪服到沾满泥巴的低调迷彩装不一而足。群山上空,夜色朦胧灰暗,看来又会是个寒冷的夜晚。手持式泛光灯放射出的光亮,使街道笼上了一道不自然的光晕,整个小镇看起来就像是雪花水晶球里的场景,然而,这种诗情画意的美好景象,却只是一个迷惑人的幻象。远处的山上,狂风无情地呼啸而过,如刀割一般吹到裸露的肌肤上。

我把车停在距离药店还有几个街区的地方,为了避开正门的混乱场面,和莉莉·克拉瑞特一瘸一拐地朝后巷走去。随着寻人的消息传播开来,在我们搜查树林的这期间,媒体已经闻讯赶来。

我不敢想象,夜幕降临以后,汉娜将会遭遇什么,我也没有料到,搜查活动竟然还在继续。今天下午,当我的父亲、我的妹夫以及莱恩山丘的男人们,带着猎犬和猎浣熊骡马抵达之时,我还相当确信,我们一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汉娜。骡子几乎能适应任何地形,并能跋涉相当远的距离,而且莉莉·克拉瑞特说的一点不假——家里的猎犬真的能在暴风雪中找出老鼠的踪迹。在莱恩山丘,狩猎与追踪不仅仅关乎自身荣誉,也是获取食物和家庭收入的重要方式。眼下,父亲和其他人都已经回家,带着猎犬和骡子回去好好休息。他们什么线索也没找到,汉娜和“黑莓”简直像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

我思索着埃文和他家人此时的心情,从拥堵在山叶堂后门那一大群记者和好奇的搜寻者当中挤了过去。好不容易终于把门关上,莉莉·克拉瑞特这才喘了一大口气。她一直紧紧抓着我的外套,完全是被我从人群当中拽过来的。

“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很碍事吗?不知道有个小姑娘正迷失在外不知所终吗?我这辈子恐怕都没见到过这么多人。”她瞪大眼睛厌烦地看了看那扇门,似乎担心他们随时会推开门冲进来。我们先前骑着父亲邻居家的骡子在路边巡查的时候,就被新闻工作人员挡住了去路。“我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吧。”我脱下湿掉的工装服,连同帽子和手套一起,扔到一堆盒子上面,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全身,“当然了,我说的是人多拥挤的状况,不是指这种骚乱景象。”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适应到处都是……陌生人的环境。我甚至听不太懂他们有些人所说的话。”她打着寒战,耸耸肩膀脱下科拉尔·瑞贝卡从家里捎来的外套,指尖摸到边缝上的一道口子,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

也许她是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们把骡子还回主人手中时,莉莉·克拉瑞特拒绝了克雷格还有父亲,没有同他们一起回去,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明天还会回到这里,带着猎犬还有骡子……以及盼着莉莉·克拉瑞特改变心意的指望。若不是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执法人员,他们可能已经把她强押回家了吧。

“进去暖和暖和,吃点东西吧。”疲惫感像恶魔一般折磨着我,企图占据我的身体。我已有好多年没有骑过马或骡子,也没有连续好几小时在外边风吹雨淋,“今晚那件事你做得很对,莉莉·克拉瑞特。”

她眼睛被风吹得通红,露出十分不安的神色,“但愿如此吧。克雷格真的很不高兴,这下教会里所有人都会知道……”

“不要理会他们的看法。”我领着她穿过储物区往前走去,前方传来了人们低语的声音,还有热咖啡和食物的香气,“你连骑着骡子翻山越岭都能做到,当然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骡子谁不会骑呀。”

“但不是谁都可以骑得像你那么好。”妹妹简直就像森林里的小仙子,如同故事中的萨拉一样,仿佛已与这森林融合在一起,对各种沟壑暗渠通通了如指掌。在她身上,可以看见吉布斯家族一代代女性的风姿,她们知道如何在这片土地艰难求生,如何采集各种山中秘宝和野生草药。当她远离这片土地,发现自己被混凝土和玻璃建筑所围绕,看见天空被整齐的几何轮廓所切分时,心里又会是何感想?“你可以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要让别人来决定你应该怎么做。”

“我现在只是很担心那个小女孩。”她这样说道,此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大储藏室里,里头放着好几张折叠桌,桌上摆满了食物、热咖啡、饮料、手电筒电池以及搜查用的其他工具。海伦正和别人认真谈论维尔莉特的身体状况,“睡了。她太虚弱,听说我们还没找到汉娜,就受不了了。”

我过去取咖啡时,她看向了我们这边,“你们一定冻坏了吧。赶紧拿些吃的到客厅去吧,那里有个火炉,可以坐着烤烤火。我们把货架移开,搭了几张桌子。”她看上去有些疲累,“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甚至还找来了你们的家人。他们可帮上大忙了。我本想请他们留下来吃点东西,可他们怎么也不肯答应。他们还说,明天天一亮就会再过来。”她转过视线直直盯着莉莉·克拉瑞特,“你未婚夫说,你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只管给他打个电话。不管什么时间,他都会过来接你,把你送回你爸爸家里。”

“莉莉·克拉瑞特会留下来和我待在一起。”我迅速答道。海伦要操心的事情够多的了,无须再为我们家的闹剧而费心。

“猎犬到了早上就会精神充沛起来。”莉莉·克拉瑞特换了个话题,“这种时候,它们往往会有最好的表现。”

海伦略带忧伤地冲我妹妹笑了笑。“天哪,你眼睛边上刮了一道口子。”

我抻长脖子凑过去看,但莉莉·克拉瑞特耸耸肩膀,无所谓地转了过去,“哦,这没什么。我当时骑着骡子光顾着看地上了,没留意就被树枝给刮了一下。”

海伦绕到桌子这边,拉住了妹妹的胳膊,“这样可不好看了。来,跟我到药房里去,我帮你处理一下。”

莉莉·克拉瑞特乖乖跟着海伦离开房间,我用盘子装了辣椒酱和面包,往前边的临时用餐区走去。从这天早些时候开始,店里就变得空旷了许多,好些搜查人员都找到了别的休息去处。镜面谷的居民开放了自己家中的空余房间,还有许多仍留在时空过客营区的游客,也都把野营车和房车里的多余床位供给大家休息。

如果说,这小镇的主客之间曾经是相互对立的,那么,寻找汉娜一事则将所有人都团结到了一起。

埃文坐在火炉边的长椅上,手肘撑着膝盖,脑袋低垂下来,手掌和手臂上都有红肿的伤口。这一次,汉娜的父亲还是没出现在搜查人员的队伍里。据我所知的最新消息,警方似乎还没掌握他的准确位置,不过他们也并不认为,是他把汉娜给带走了。自从他离开农场那天,有人看见他去过一家得来速式啤酒店①之后,他便彻底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埃文独自坐在火边,像个崩坏的石像一般,先是从外层剥落,接着彻底碎裂开来,弄得灰泥和石块散落一地。

我把盘子放在一旁,坐到他身边的空位上,“你还好吗?”

他摇摇头,湿掉的深色发丝有些卷曲,头上的冰霜还没有完全融化,“老实说,不是太好。”

我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他把淋湿的袖子挽了上去,我的手很凉,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是凉的,“实在抱歉,我本来以为我们肯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她的。不过,我的家人和我说,明天,他们会把这一带所有的浣熊猎人和追踪高手都召集过来。如果说,有什么人最擅长在这山中的隐蔽角落搜寻目标的话,那就非他们莫属了。他们肯定会找到她的。”

“我只是不敢想象,她在外面会怎么度过,还是在这种……”他的声音哽咽了,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拼命眨眼忍住流泪的冲动。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好加大力度,握紧他的手臂。

“天气实在太冷了。”他咕哝道,仿佛我手心的温度使他突然觉察到这个事实。

千万别哭,坚强一点,说点振奋人心的话,这才是他现在希望听到的,“别担心,她身上流着的可是山民的血液呀。我相信,她一定能够渡过难关,如同这山里的居民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她会找到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像兰德和萨拉一样,他们也是从一无所有的状态挣扎着求得了生存。她一定也可以的。”

“小说和现实是有差别的,简。在小说里,你可以确保他们拥有一切必需用品,生火的野外镜、干燥的引火绒,还有一整袋硬饼干或玉米饼。可这些东西汉娜都没有。”他又摇了摇头,冰冷的水珠顺着发尖滴落下来,“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够回到事情发生以前,我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她,不会光等着杰克承担起父亲的责任。”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

我想起我的家人,想起我们之间的种种不愉快,想起所有我希望改变却不知如何改变的东西。我甚至想到了身陷两难局面的兰德,家人的期望与他内心的渴望激烈地相互较劲。他能否找到使两者得以调和的完美方案?而我自己又将如何呢?

我呆呆地望着旧炉子里的焰苗,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一定会找到办法的,即便在这种看似全无可能的情况下,应该也还存在着那么一线希望——兰德和萨拉在萨瓜瀑布那间厨房里所谈论到的无上存在。

即便在我们动摇之时,上帝也从未抛却我们。

“你会有机会好好照顾她的,埃文。一定会的。”

“但愿如此。”他轻声说,“我现在只盼着能够快点天亮,好赶紧出去继续搜查。”

无论如何,天气总算放晴了,气温也渐渐开始回暖。到早晨十点,先前的积雪已经基本融化,只余下掩藏在落叶堆深处的残留部分。阳光驱散了迷雾,连山谷的能见度也大为提高,给搜查人员和直升机飞行员进行搜寻提供了方便。然而半天时间匆匆掠过,却还是没有半点线索。午后的景色固然美丽,却也无法消减此刻不断强烈的不安与恐惧。时间每过去一小时,汉娜能够平安归来的可能性便会不断持续下降。

“我们又要绕回公路上了。”莉莉·克拉瑞特指了指前方的道路。我们在野鹿出没的小径看到了马蹄印记,便一路跟着来到了这里,只是谁也无法说清,这一道足迹是否与汉娜存在任何关系。

“我怎么都觉得,这足迹并不是她留下来的。”莉莉·克拉瑞特摘下兜帽,伏低身子趴在骡子肩上,眯起眼睛观察地面的印记,“你看,旁边还有一串狗爪印,这两道足迹偶尔会交叠在一起,而马蹄印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我推测,它们应该是同一时间留下的,然而,汉娜身边并没有狗。”

结果,我们还是一无所获。头顶上方传来汽车飞驰而过的声响,仿佛这不过又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这些人是否知道,镜面湖旁边的树林里,此时希望与失望正上演着激烈的角逐?

“先到路上去看看这里有没有信号吧。我们有好一阵子没有进行确认了。也许……”我的声音突然变了调,虽然心里想这么做,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话。也许已经有人找到她了,也许她一点事也没有。今早派出的搜查人员较昨天翻了一倍,搜查范围也推向了树林更深处,到了那些似乎已超出汉娜行动范围的偏远区域。除非,她是被谁给带过去的。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失踪时并非独自一人的假定便越发趋于真实。如此一来,这次行动的目的恐怕就要从搜查转变成营救了。

骡子驮着我们吃力地往山坡上爬,终于穿过树林来到路边。这地方似乎也没什么信号,但我还是发了条信息给埃文:有消息了吗?

没有回应。

我尽量不去想象,要是汉娜还得在外度过又一个寒夜,可能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手机突然响起了电子提示音。莉莉·克拉瑞特满怀期待地看过来,和我一起读了埃文回复的信息:有发现。正在回镇途中。据说是好消息。

妹妹倒吸了一口气,“真的应验了。我就知道。依你看,我们现在离镇上还有多远?”

我来回张望了一下,只能看见两座山峰分立左右,中间的公路如缎带一般将两者相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我把骡子转向镜面谷的方向,并放松了它的缰绳,它高兴地打起了响鼻,急不可耐地去咬嚼子,“出发吧。”

莉莉·克拉瑞特驱使坐骑跑了起来,两头骡子肩并肩地往前奔去,直到道路渐渐变窄,我们才又重新闯进树林里,拼命朝岩石山峰攀登上去。登上山顶之后,视野中便出现了仍然留在下方河谷地带的时空过客营区。

我们继续出发,往搜救志愿者停放汽车和运畜车的地方赶去,还隔着很远一段距离,就听见了前方传来的热闹动静。

罗宾看见我们,急忙跑了过来,“听说,是一条猎犬找到了什么线索,他们顺着那条路往里走去,一直走到了溪流边上,线索就在那里突然中断了。这时候,有人闻到了什么东西烧着的味道,他爬到树上一看,果然,真的有一缕轻烟从旁边的山凹处飘散出来,可是,他们没有办法直接下去。直升机赶过去之后,这才确定了的确是她。我们听到的就是这些消息了。雷正准备到镇上去了解情况,你们要是想搭他的车一起过去,我可以帮忙照看这两头骡子。”她指了指停在附近的一辆卡车,只见先前扮演《勇敢的心》的那个人,此时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一头脏辫全扎了起来,正要爬进驾驶室去。“嘿,雷,等等!还有人要上车!”罗宾大喊。

“都上来吧。”他放下后挡板,好让我们爬上去,里头已有好几个准备一同前去的搜查人员。我们急忙朝车子跑去,我的脉搏也因为期待的心情而剧烈跳动起来。“查明消息之后,记得通知我一声!”罗宾在我们身后喊道,“我想确认一下,那个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安全了!”

前往镜面谷的路上,大家不停讨论着这样或那样的传言,但可以明确的是,没有人知道,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莉莉·克拉瑞特把我的手拉过去,用两只手握住,攥得紧紧的。车子抵达镇上时,众多媒体摄像已聚集在主干道上,开始急匆匆地抢占最佳位置,显然是在为什么活动而做着准备。

埃文站在山叶堂前,因为身高,在一堆警员当中也十分显眼。街道那头,有另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匹黑色的阿帕卢萨骡马,后腿上有焰形标记以及明显的标志性白斑。站在它旁边的,是我的父亲,周围簇拥着一大帮家庭成员、圣徒兄弟会成员,以及忙着安抚猎犬和骡子的浣熊猎人。

“爸爸在那边。”看到熟悉的面孔,莉莉·克拉瑞特似乎松了一口气,“我去跟他打听一下情况。”

我本能地伸出胳膊拦住她,像母亲看见蹒跚学步的孩子突然停下时摆出的防护姿势,“还是我去找埃文问问看吧。”

她闻言皱起眉头,说道:“珍妮·贝丝,不论你怎么想,我们都是一家人。”说完这话她便走了,根本来不及让我再次阻拦。

我推开人群走到最前边,一位警察拦住了我的去路,而后又放手让我通过。原来是埃文看向了我这边,这时候,警长通过无线电发布了一道命令,令下属立马清空街道。国民警卫队的直升机马上就要来了。

埃文明显十分不安,脸上还是昨晚那深感忧虑的神情。

“她没事吧?”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不过听他们说,她的状态还算不错,她几乎是在毫无遮蔽的情况下在野外度过了两个夜晚。”

“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她连人带马跌进了一道峡谷里。正因如此,直升机才一直没找到她。那地方有点深,马儿爬不出来,而汉娜的一条腿也给摔断了。”他遥望着地平线,密切关注着任何动静,“要不是因为猎浣熊犬一路追踪到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走过去估计得要一两天以后才能抵达。那样的话肯定就太迟了。”他脸上被风吹得脱了皮,此时正紧咬牙关,闭上双眼,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我等到他看过来才开口说话:“可她现在安全了,埃文,她已经没事了。”

“我们差一点就……”他没能把话说完。

“她没事了,她就要回家了。”说完这话,我伸手抱了抱他,并保持着这个姿势,我感到很疲惫,既觉得解脱,又心怀感激,还有一种在缓慢酝酿的欣喜之情,不过在见到汉娜之前我不敢让自己太过沉浸在这种感情之中。埃文说的没错,事情完全还有可能走向截然不同的结局。

我们同感宽慰,紧紧相拥在一起,周围的喧嚣逐渐散去,时间仿佛就在此刻静止,直到空中终于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并向着这边不断接近。记者们立即进入直播模式。四周顿时响起了各种人声和电子噪声,混杂着警长的喝叫声、兽蹄踩踏路面的声响以及猎犬感到紧张而发出的咆哮。

上升气流扬起了许多碎屑,使我不由得想要抬手遮挡眼睛,我这才终于发现,自己竟然正紧紧攥着埃文的手臂。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这动作如同呼吸一般十分自然,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居然靠得这么近。他几乎和我同时发现了这点,立马松开怀抱,退开了几步。

“她回家了。”我说完,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没错,她回来了。”他没等脚架落地,便转身朝直升机走去。我往后退了退,让出了道路。“走吧。”他在军绿色飞机的轰鸣声中大声喊道,朝我伸出手来。一种突如其来的期待之情使我浑身打了个哆嗦。我们牵着手从空地上跑过去,尽管旋翼叶片远远高过我们的头顶,却还是下意识地低下头前行。

直升机门慢慢滑开,一名卫兵从机舱里跳出来,引擎声也逐渐停了下来。机舱里头,汉娜躺在一个救生篮里,身上包着银色的隔热毯,还系着好几条安全带。

“先等一下。”一位救护人员说完帮她解开了绑带,使她的手能够自由活动。

汉娜伸出手臂,努力想要坐起身来,“埃文伯伯!”

他急忙爬进机舱,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她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只能看见她的两只手,戴着一副尺码过大的迷彩手套,紧紧攥着埃文的外套,他则维持着这个姿势,肩膀一直颤动不停。我站在门边,再次感觉到周围记者的播报声、设备的噪声以及警员维持秩序的呼喊声仿佛并不存在。一切似乎都很遥远,都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只有汉娜活着回来这件事情。她还活着,而且能说话,会哭,还有力气拥抱。他们没有将她直接送往医院,这显然是个很好的征兆。

我朝机舱里头张望,埃文终于松开怀抱,反复查看她有没有受伤。她脸颊和鼻子都破皮了,伤处边缘有些发青。她的嘴唇肿肿的,还有几处开裂,不过,若非救助及时,伤情极有可能比这更加严重。

她看见我,还像平常那样冲我笑了笑,“嘿,珍妮·贝丝!你还在呀!”

“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在找到你之前离开这里。”

她把手放在膝头,仔细盯着那副手套,“我很抱歉,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黑莓’还好吗?他们把它救出来了吗?”

“他们正在想办法。”飞行员回答完毕,关掉驾驶舱的几个开关,然后走出舱门站到了闪光灯底下。

“不用担心,汉娜,我们一定会把你的马带回来的。”救护人员向她许诺道。他检查了检测以上的几个数据,然后后退了几步,走下飞机,看见我冲我笑着说道:“她过来的路上也一直在念叨这件事情——担心她的马现在是否安全。她一直贴在它身边保暖,还知道把落叶盖到自己身上,正是因为这两点,她才能有现在这么好的状态。真是个聪明孩子。你们可以和她说说话,不过再过一两分钟,医疗后送人员就会过来,把她送到医院里去。”他离开之前,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汉娜的脚,使我也跟着心头不安起来。

埃文转身看回自己的侄女,“汉娜,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呀?”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似乎并不太把这轰动场面当一回事,“我不是故意的。我迷路了。原本呢,我是想自己找到回来的路,可是,没过一会儿,天色就全黑了。我当时以为,自己就在南门附近的那条路上,便驱使‘黑莓’大步飞奔起来,结果,我对位置判断完全是错的。然后不知怎的,底下的路就那么断了,我滚了下去,身边到处都是泥土和落叶。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喘不过气来,‘黑莓’一度还压到了我身上,我以为自己肯定是要死了。这之后的事情,我就没有印象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还是漆黑一片,只能听见附近溪流的声音,还有‘黑莓’的鼻息声,我一直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而已。然而,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我刚准备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腿根本使不上力,四周好像都是岩石。我又是哭喊,又是尖叫,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冷静下来,这才爬到‘黑莓’身边,开始思索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比如用落叶给自己做一个窝,还有让‘黑莓’躺倒下来,紧紧蜷在它的身边……”

她突然迟疑了一下,凝神望向埃文身后。原本还一脸天真、实事求是地回顾着自己的意外遭遇,突然就露出了相当老成的担忧神情,“我爸爸呢?”

埃文和我对视一眼,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哦,”汉娜直直盯着膝上的手套,“他还没回吗?我还以为,他会和大家一起出来找我呢。”“他还不知道……”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原因,然而,这话听起来根本毫无说服力。身为一个父亲,若是连女儿已经失踪两天都没能发觉,那就根本称不上是个合格的父亲。

埃文清了清嗓子,他颈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这样说道:“你是因为这个才离家出走的吗,汉娜?你听见你爸爸和我吵架了?”

汉娜眨眨眼,有些吃惊,“我没有离家出走啊。我只是出来找我爸爸的。他偶尔会到湖边那家店里玩玩台球什么的,他认识那店里的一位女士。我有天听见他在电话里说,要和她一起回俄克拉荷马州去,那里是她的出生地。我原本打算,找到他以后,就叫他赶紧回家,告诉他你叫他搬出去的话,只不过是一时的气话。”

“汉娜……”埃文捋了捋她的头发,并拭去顺着她脸颊流下的泪水,“那些事根本和你没有关系,也不是你所能解决的问题。你爸爸是个成年人了,而他总是……没个大人样子。不过这事用不着你去操心。你需要注意的,是尽量做出明智的选择……然后乖乖听劝,别再去做我们告诫你不要做的事情。”

“我知道了,”她叹了口气,“我已经学到教训了,真的!我差点把‘黑莓’,还有我自己,都给害死了。”

“你做得很棒,汉娜!”这小女孩明明刚刚从严峻考验中安全脱身,听着她说出这种有些幼稚的自责的话,我忍不住插话道,“你做了逃脱困境所需的所有事情,而且一直保持头脑冷静。”

我的称赞只赢得了一个敷衍的微笑,“这个嘛……一开始,我其实并不怎么担心。我以为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找我。可是,压根就没人听见我的喊声,而且整整一晚上,我都没有听到有人或者四轮摩托或者其他任何东西经过的动静。我对‘黑莓’说,‘情况不妙了,我们肯定到了一个特别偏僻的地方’。到了 “我觉得,汉娜打开箱子的时候,这个地方应该放着什么东西吧。”我比画着箱子里一块空出的位置,转过头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也许她把原本放在这儿的什么东西给拿开了,然后忘了自己这样做过,或者忘了告诉我们一声。她到医院的时候,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而且……”

话没说完,我已经发现目标。那是一个木质的银器盒,在满架子积满尘灰的梅森玻璃罐中间,显得十分突兀。盒子的古董锁旁边还有刚留下不久的螺丝刀印记。“埃文,快看。在那边。”

他瞟了一眼,惊得往后一缩,“那盒子是我妈妈的。她一直把它放在这杉木箱里。”他迅速跨出几步,穿过房间,取下盒子,又走回来,将它放在靠窗的桌上,期待感顿时在房间里蔓延开来,“她总是说,家里的银器都收在这盒子里,可我从来没见她把它拿出来或者使用过。”

他捏住最下层抽屉的小拉手,准备将它拉出来。抽屉的滑轨有些变形,一次只能抽出一点点。抽屉里放着什么东西:是几张纸——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已经有些破损,边缘都发霉了……抽屉终于彻底拉了出来,亏得埃文及时接住,才没直接掉到地上。抽屉里那一摞纸随之震颤起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停住不动,正面朝下堆在那里。“这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了。”埃文用拇指描摹着最上面那页纸所缺失的一角,这空缺的部分,显然就是他先前在箱子里找到的那张小纸片,“看着眼熟吧?”

“嗯,没错。”

他把抽屉放到我手上,又要去拉第二层,然而刚一使力,小拉手便掉了下来,显然是之前被人扯掉过,然后又重新塞了回去。紧接着他试了试另外那层,可这盒子似乎是铁了心,执意要保守住它的秘密。

“上面两层应该是真的锁住了。看这样子,汉娜好像也试过把它们撬开,但是并没有成功。也可能是她担心把它弄坏了,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我迅速翻了翻抽屉里那摞纸,“照我估计,这里头大概有三十页左右。加上三天之前,出现在木屋门外的那十五页纸,总共合起来,也只有四十五页的样子。页数都是随机放的,没有按照次序排列。”我很想悄悄溜到某个安静的角落里,重新整理好先后次序,早点找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秘密。

不过我对这盒子也很有兴趣。这里面究竟还藏着什么东西?

埃文拿起来掂量了一下,又把它放回桌面,“里面还有别的东西,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我能听见它在里头四处移动的声响。”他在房间里扫视一圈,“我们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工具能把它打开吧。”他发现架子上有把螺丝刀,便朝那边走了过去。

“你打算拆毁它吗?”我十分惊讶。

“我的打算是,要么把锁撬开,要么巧妙地捅开抽屉。这和你说的,还是有所区别的。”他勾起一边嘴角,冲我笑了笑,蓝眼睛在深色鬈发的映衬下显得闪闪发亮。

“好吧……”我有些怀疑,说话声音变弱了。作为一个古董爱好者,我极不愿意损坏一件已经留存多年的物品,“不过,请绝对不要弄坏这个盒子。”

“我从来不许空头承诺。”

只是这一句话,便足以令我打起精神,对奶仓进行彻底搜查,希望寻得其他更好用的工具。结果,我找到了一把刮漆刀、一把旧式碎冰锥、一个拖车栓钩上的楔形金属插脚、一把圆头锤和一根卸胎棒①,除了这些,便是先前那把螺丝刀了。

“拜托了,你可千万别用那个。”我乞求着,指向那根卸胎棒,“我们可以把东西带到锁匠那儿去,我来付钱,真的。”

“噗,锁匠?你只管看好了。”他俯身向着盒子,手里抓着工具,试探着插进锁孔里,用看上去还挺专业的手法撬了起来。

“你这可有些吓人了。”我坦言,看到他把螺丝刀从抽屉一端移到另一端,像开启香槟酒瓶的软木塞似的,慢慢扭动使它松开,“看你这架式,好像之前真开过锁似的。”

“我看了重播的《灵书妙探》②。”

“我也喜欢那部电视剧。”我们俩之间又多了一个共同点。

抽出足够空间之后,他用手指紧紧抠住抽屉边缘,将它彻底拉了出来,“有了!我想这些应该还是书稿。不过……我之前听到的那个动静,肯定不是它发出来的。”

他把拉出的抽屉放置一旁,又专心去研究盒盖,我则小心地翻了翻刚找出的这一沓纸,指尖描摹着字词印在纸上的凹痕,想象作者的手指用力敲击打字机按键时的情景。那到底会是谁的手呢?

答案竟然很快揭晓,就在这摞纸的中间部分,一张背面朝上,看着十分简洁的封面页上。《萨拉溪》,这是原作者所起的书名。此外,封面上还标出了书稿日期和作者姓名。“这是1936年,一个名叫路易莎·安妮·奎恩的人所写的。这人是你们家什么亲戚吗?会不会是你祖母那一辈的?”

“据我所知应该不是。我们家没有姓奎恩的人,不过,如果它真有那么古老,显然就不会是我母亲写的,虽然东西是在她手里。她把它收进了杉木箱里,说明她对它十分重视。”他把圆头锤顶在锁旁,尝试用冰镐去撬开盒盖,“我有预感,答案应该就在这里面。”

冰镐突然一滑,划过他的手指,顿时就出血了。他痛得面部扭曲,扬起受伤的手晃了晃,“这样行不通。”

“你之前打过破伤风的吧?”

他转过视线看了我一眼。

“我就是随口问问。”我们同时凑到盒子跟前,距离贴得实在太近,能感受到他脸颊传来的热度,“我来试试看吧。”

“你对这种古董锁有什么了解吗?”

“并没有。你呢?”

“就在电视剧里面看过一点。”

虽然有点失礼,可我还是噗地笑出声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抱歉,这一点也不好笑。别告诉我你要用蛮力去开——”

“不对,盒盖边缘下方已经出现了一道微小间隙。”我一直忙着查看那盒子是否受损,根本没有留意到,现在才突然察觉,“等等!我觉得你好像已经成功了。”我用指甲钩住缝隙,向上使力,但盒盖被什么闩住了,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来吧。”埃文盯准缝隙,将刮漆刀插进去,撬开了里面的挂钩。盒盖随即自动向上张开,这盒子仿佛活了过来,终于下定决心吐露它的故事。透过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能看见灰尘掉落盒内,轻轻飞舞,落在褪色的红缎内衬上,落在一大堆老照片上——大部分是些风景照。有人用比这些泛黄的照片要新得多的橡皮筋和信封把所有照片都分了类。

埃文迅速翻了翻那摞相片,“信封上的字是我妈妈的笔迹。她总喜欢这样,在最后一笔划上个圈。”他顿了一下,从其中一沓照片中抽了什么出来,“你看这几张。”他手上放着三张拍立得照片,上头两张分别是萨拉桥和萨拉溪,第二张照片下面还写着萨拉溪锯木厂原址几个字。最后一张上下对折,粘了起来。埃文小心翼翼地将它掰开,相片上面起了白斑,照的是树干上的刻印,树上刻着萨拉两个字。照片底下的空白处写道:他献给她的刻印。

埃文仔细凝视着上面的笔迹,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说明,“我母亲虽不是这故事的作者,但她在调查这件事情。”他把所有照片拿出来,摆在一旁,拍了拍盒底的缎面底座,根据形状判断,似乎可以存放圣餐杯和一个碟子,“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银器盒子,而是用来存放圣餐器具的。把螺丝刀递给我一下。这底下还有个隔层。”

我已经不再关注他是否会破坏这个容器了。我难以抑制自己好奇心,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如果有必要,尽管把它砸烂吧!”不论里头藏着什么秘密,我都已经迫不及待了,只想尽早寻得解答。

变形的木头结构还像之前那样,一次只能松动一丁点,埃文用螺丝刀撬动边缘,我则把刮漆刀抵在一旁帮忙。他把盒子拿起来,想找到更方便使力的角度,只听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滑动起来,撞到了盒子的侧边。

埃文猛地抬头,瞪大眼睛与我对视。

“肯定不会是纸。”我感觉颈部的脉搏跳得十分厉害,心里满满都是期待。

“对,肯定不是。”他把螺丝刀巧妙地插进间隙中,再次撬动起来,“如果里面是钥匙的话,那可真叫人失望透顶了。”他笑起来,露出了一个酒窝,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忘掉了当前的任务。

抵靠在刮漆刀上的力量突然消失,我的手因为惯性扬了起来,覆着缎面的隔板像超重的烙饼一般被抛了出去。隔板落在桌面发出咔嗒一响,可我们谁也没有费事去看。

我们齐齐探过身子,往盒子里头看去。眼前的东西,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然而正是这些东西,使所有文字都变得真实无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页笔记本纸,底下露出了旧皮革本的一角,一个黄金十字架的尖端,还有一根打了结的硬挺皮绳。

埃文把纸拿开,露出被其遮蔽的部分。那些见证了整个故事的物品。笔记本上绑着一根年代久远的皮绳,绳上串着精雕细琢的象牙色佩珠、贝壳和一小块蓝色海玻璃。挂在底端的,是一个手工雕刻的小吊坠盒,蚀刻在表面的马耳他十字架看上去已相当古老。

我小心地摸了一下,将吊坠盒盖打开,露出里面的浮雕人像。一面是圣母玛丽亚,在其反面则是耶稣基督的形象。

“萨拉的祈祷盒。”我使劲咽下唾沫,强忍住突然想哭的冲动,“属于守护故事的人的祈祷盒!”埃文在我身边,怀着与我同样的敬意,轻轻拿起旧皮革本翻了开来。本子里的排排笔迹已有些褪色——文字间夹杂着各种线条与顿点,有执笔人龙飞凤舞地记录思绪之时,字与字之间拉出的纤细墨迹,也有字斟句酌之时,笔尖停在纸上所留下的顿点。内容都是野外考察记录和各种图画——有不同浆果、根茎、树叶、动物、蘑菇,还有一片羽毛,旁边空白处写着关于羽毛颜色的描述。

翻着翻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画像。萨拉跪坐在地上,丰满的嘴唇挂着虔诚的微笑,她高举双手,仰望着天空。画像上方,是许多年以前,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认真书写的注释:萨拉,默伦琴姑娘,1889年10月17日。

“这是他为她画下的第一张素描。在他看着她进行晨祷仪式的时候。”我翻到画像背面,阅读关于这个场景的文字描述。虽然大致景象在看过埃文的书稿之后已经能够想象到,但这个版本是兰德亲手所写,用的也是他自己的口吻。纸上的墨迹已经褪得只剩些许印记,几乎就要完全消失了。对面那页纸上,兰德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倘若这本笔记在其他地方被人发现,那么很有可能,我已经永久葬身在这大山里。我恳请拿到这本子的善心人,能与我位于查理斯顿的家人取得联系,让他们知道,直到生命终结之时,我一直深爱着他们。我原本打算旅行结束后便立马打道回府,然而,我必须像任何正派人士一样,遵从自己内心的意志。人们常说,若有不公现象,就须奋起反抗;若是有人受苦,就化身为上帝的手和足;若有行善的机会,就必须及时抓住。我们既然这样说了,就必须做到言行一致。

我只盼望,若我的家人能够收到这份笔记,他们想起我时,可以怀着骄傲的心情,并对我飘散在外的身体与灵魂怀有某种程度的怜悯。我这一路走来,一直盼望能够遇见上帝。然而,上帝主动找到了我,并为我指明方向。

永远属于你们的,

兰道夫·奥古斯都·查普林

我抚摸着最后的署名,手指不由得颤抖起来,想到多年以前,那人的手就曾经搁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在纸间留下了一点墨迹,而后抬起头来,仔细打量那个令他甘冒任何风险的不可思议的姑娘。

“那故事是真的,全部是真的。”我低声说道。

埃文与我对望。“母亲从没告诉过我这些东西的存在。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兰德和萨拉不仅是睡前故事的主人公。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个传说,是萨拉溪这个名字以及萨瓜瀑布彩虹奇景的由来。”

我仔细端详骨雕吊坠盒与旁边的佩珠。这光滑的表面与雕刻的凹痕触动了我心底某个熟悉的角落,泛起了某种不可言说、无法描摹、难以定论的奇妙感受,“兰德和萨拉不是什么虚构的角色,他们真的在这世上生活过。那个冬天过后,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他最后到底是回家去了,还是留了下来?”

“母亲从没告诉我们真正的结局。我们听说的,一直是那对苦命鸳鸯的悲情故事,他们为了不被拆散,双双从萨瓜瀑布跳了下去。在《时空过客:清算日》那本书里,纳撒尼尔和安娜一起逃脱的场景,就是以此作为灵感的。当然了,纳撒尼尔拥有时空门这个优势以及靠近水边的有利位置,时空门高速运转时所释放的量子光会在水面形成一道彩虹,从而造就了这对恋人在不同时空来回穿梭的传奇。”

“这下你又吓到我了。”

他耸耸肩,笑了笑,伸手去拿印着陌生名字的书稿封面,“不过,有人早在1936年就把这故事写了下来,过了好多年以后,我的母亲才知道这个故事。根据上面的日期,这位路易莎·奎恩可能真的认识兰德或是萨拉,说不定,这两个人她都认识。”

他仔仔细细地把所有东西收回盒子,又将几个抽屉摞在一起,全都交到我手里,“给你,拿上这些东西。”

“我们这是要到哪儿去?”肾上腺素在体内不断飙升,我很想赶快弄清楚,这些书稿和笔记背后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

埃文看上去也充满期待,“到我的办公室去,那里比较宽敞,可以把这些东西全部摊开,完成你此行前来的目的,找出这个故事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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