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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_守护故事的人

作者:丽萨·温格特 字数:15925 更新:2025-01-14 16:55:03

“小子,你干什么哪,这么大动静?”艾拉在坡上怒吼,拖着水桶迅速移动,“赶紧给我闭嘴!这声音要是在林子里传开了,十公里以内的人都能听出我们在哪儿。不然你以为这大冷天的我干吗不生火啊。”

兰德稍往后缩,看着他在一个矿村上买来的口簧琴,说是矿村,其实也不过是依山而建的两间房子。他和艾拉在外游历的三周时间里,看到许多人吹奏这种乐器,使他对山民本土音乐产生了极大兴趣。

“再这么下去,你会把我们俩都害死的。”艾拉将木桶挂在圈骡子的绳索附近。多数情况下,他们是在赶路途中,让骡子和马自己去找水喝。可这天晚上,艾拉一直急着赶路,压根没有休息一下。

“他们现在肯定已经散了。”愧疚感犹如锋利的刀片,再次割进兰德的皮肤。这事太不对劲了,简直就是大错特错。

那个女孩。虽然当他和艾拉两人落荒而逃时,他曾经默默为她做了祷告,然而,他无疑还能做的更多,说不定他甚至可以赶回去并且……然而,具体能做些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考虑到艾拉的手枪当时已经瞄准他的方向,不过他还是很想相信,如果机会允许的话,他一定会给予她更多的帮助。

他把口簧琴拿出来,原本是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结果却根本不起作用。人的良知就像一位强大而坚定的对手,因其本性使然,专向人理性中最薄弱的环节发动进攻。这话是他的父亲或者祖父告诉他的,那是在很早以前,他们为了将福音传遍世上所有闭塞角落,前往各地进行传教途中所发生的事。作为南卡罗来纳教区主教,照管这类事情一直在他祖父的职责范畴之内。兰德经常与他们一同外出,在死神先后带走祖父与父亲之前,他已从两人身上学到了不少知识。实际上,这两位亲人的相继离世也是促使兰德决心要趁着还有条件,去体验荒野生活的部分原因。

艾拉回到露营地中央,如果要生火的话,那儿便会是火堆所在的位置。“你给我好好听着,小子。”他凑到跟前,露出一口大黄牙,身上散发着一股烟酒混杂的难闻味道,“他们可是言出必行的,说杀就杀,说砍就砍,一点也不含糊。你要是随便掺和,他们会剥了你的皮,吊在林子里,让大家都知道,谁再敢和他们作对,就是同样的后果。”

战栗感从兰德的肋骨底下涌出,传遍他身体的每个部位,然而尽管心怀恐惧,怒火却也因此点燃了,他说道:“一个人倘若不能坚守自己心中的正义,即便他还活着,也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这句话,同样的,也是出自他的父亲,他是一个伟大的人,在战场上和生活中都展现出了神赐的勇气。

艾拉把头往后仰,冲着夜空大笑起来,比口簧琴吹出的任一音节都更加响亮。“聪明人都会管好自己的事情,而且只去管他自己的事情,还知道要保持低调。”他把带来的袋子从骡车上拿下来,准备到溪边去取水,“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教过你这些道理的,年轻人。就像现在,你得感谢我在事情搞砸之前,从派格勒格·莫莉手中买来了这份面包。”他撕下一块扔给兰德,“你总不会被良知折磨得连胃口也没了吧,啊?”

兰德接过面包,却只是坐在那里,视线望向马灯里,盯着正在燃烧的焰苗。

“别多想了,小伙子。看你这模样,好像有谁杀了你的骡子似的。你会熬过去的,记住我这句话。这茫茫大山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这里的日子可不那么好过,只适合真正的男人,不是小男孩玩耍的地方。在这里,不论什么事情,全关乎生死。”他咬下一块面包,将剩余的部分举在空中挥舞,嘴里边嚼边接着往下说,面包渣不住地直往外飞,“再给我讲讲关于非洲那些狮子、长颈鹿还有野人的故事呗。那样应该能让你的情绪有所好转。”

兰德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至今有两个星期了吧,他不时会给艾拉还有途中偶遇的人们讲述那里的故事,希望能让他们将目光投向全能的上帝。然而,从当前的情形看来,他的努力似乎仅仅带来了娱乐效果。这里的人同这大山一样,全固执地死守着自己那一套。

然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接下来他应该还是会同艾拉待在一起,还有机会引导他走向信仰之路。

而这样的成就则将证实,兰德的此趟旅程,果真便如他为赢得家人的许可和财政支持时,所做的保证那样。从技术层面而言,这次出行是一场传教之旅,一次圆满的行动。尽管他从来不相信,自己特别适合做神职工作,然而,一旦他受到充分培训,并满足合适年龄之后,大概便会接受指派成为一名专职牧师。

这是他们家族一直传承的事业,尽管他时常刻意抵制这种念头,但想家的思绪还是笼上了他的心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灯的焰苗,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他的思绪已经飞回查尔斯顿,回到了拉贝尔,那坐落于南炮台的家里,眼前出现了美丽光洁的地面以及温馨惬意的壁炉。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仿佛就缩在舒适的椅子里,面前便是一炉旺火,手中捧着哈斯特老妈妈特制的热可可。他想象自己正在读一本好看的书,而不是在这山中漫长而寒冷的夜晚里煎熬,因为没有生火,他们既要忍受寒冷侵袭,还得担心森林里游荡的野兽。

起初,他还没有发现,艾拉伸手拿了枪,而后站了起来,“谁在那边?是哪位朋友?”

这声音引起了兰德的注意,惊得他从幻想当中回过神来。他转身站起来,意识到自己把手枪留在了马鞍袋里——考虑到艾拉先前的警告,那真是个相当愚蠢的失误。

“不管是谁,最好现在赶紧出声。”

艾拉刚刚放出威胁,便听到了另一把枪的咔嗒声响。

“把枪丢到地上。”这声音从黑暗之中传来,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靴子咔嚓咔嚓地踩在满地的落叶上。

艾拉的动作变得僵硬,他慢慢垂下手枪,食指仍然扣在扳机环上。

“松手吧,朋友。”

兰德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颈上的脉搏顿时加速了。是布朗·崔格店里的那个男人——脸上有疤的那个?他多希望事实并非如此,然而,艾拉担心的事情似乎马上就要发生了。

不速之客慢慢踏入马灯的照射范围,终于将面孔露了出来,他那举枪待发的姿势越发加深了兰德的恐惧。

艾拉用手肘撑住膝盖,举起手掌挡住脸,斜着眼睛往身后瞄,试图看清背后的状况。“没必要这样干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欢迎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啊。”骡夫的声音十分热诚,甚至还有几分轻松,但脸上的表情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的视线从手枪迅速移向那边的骡车,“我们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只是停在这里过一夜。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出发前往惠斯勒山谷。我向来不管别人的闲事。”

疤脸男走进露营地,转了一圈,在马灯左边的位置站定,这样能同时掌控他们两个人的行动。兰德颤抖着咽了口气。他的父亲曾说过许多次,他在南北战争时期遭遇类似情形的故事,然而兰德本人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

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想象着自己的决定会引起的可能下场,他仿佛看见亲爱的妈妈就站在他的坟墓前,同他的几个妹妹还有祖母一起埋头痛哭,就因为他固执己见所做的错误决定,给整个家庭带来了不可弥补的伤害。此外,甚至还有更糟的情况,他家里人可能永远无法得知他的最终命运——这群男人离开之后,他就将长眠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任凭雨打风吹,野兽撕咬。

“有人招呼也不打就偷摸地走了,我很好奇,他到底想去哪里,又打算去找什么人。”不速之客举起枪管,眯着眼睛瞄准艾拉。

“被子弹打中会是什么感受?”兰德不禁开始思索,当子弹穿透他的身躯,究竟会有什么感觉?

“我没想去找谁呀,真的。只是单纯离开这个村子罢了,仅此而已。我不是爱惹事的人,根本就不想掺和进去。”

疤脸男咬了咬下嘴唇,若有所思地品味着脸上汗水的咸味。尽管气温很低,他还是出汗了。“我还以为,他是想去给谁提个醒呢。去告诉那女孩的爸爸要小心提防着我。没准还会带些帮手过来,趁我不备来个偷袭,直接大干一场。”

“我说了,我根本就不想插手。”艾拉抬高嗓门,语气透着坚决或绝望,又或是两者都有,“我根本不认识她的族人。即便真的认识,我也不会随便掺和进去。那女孩是默伦琴人。照我看,他们都是些长着六根手指的魔鬼,谁知道,这地方还有多少像他们这种人。光想到这一点,我就受不了了。”

“噢,是这样吗?”男人移动枪管,转向兰德的方向,随意晃了晃,“那这位年轻人呢?他好像还没说什么话呀。”

“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谁也不是,就是个查尔斯顿出身的孩子,想到这山里面来看看。他没什么好说的。”艾拉向兰德使眼色,警告他不要加入他们的对话。可兰德觉得,有好多话语正在他体内翻涌,向上涌到了嘴边,不断积聚着力量,这感觉甚至压过了他猛烈的心跳和耳朵里脉搏跳动的声音。

两人无言的互动被疤脸男看了个正着,“说不定,是你警告他要小心说话,担心他会把你出卖呢。也许,他心里有他自己的盘算呢。”

“他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艾拉再次抬高嗓门。

男人又把枪指了回去,“难道他是个哑巴连话也不会说吗,嗯?”

“我可不是哑巴。”兰德的脉搏跳得十分猛烈,他还以为,自己的声音肯定会因此而发抖,但说出来的话出乎意料地相当平稳。

男人转过头,静静地打量了他一番,“那就好。我们准备在这待一整晚,还有好些话要问你们哪。我和几个伙计都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能相信你们真的不会同我们作对。你不介意吧,小伙子?”

兰德攥紧身侧的拳头,告诫自己不要冲动行事,不能做出在法制社会遭受这类威胁时所能做出的反应。“这事好像由不得我说了算吧。”

“确实由不得你。”

话音刚落,几个人身后跟着几匹马便陆续现身了,两个人,四匹马。马匹站定后,林子里又传来了别的声响。哗了了的铁链声、男人的怒吼声,还有女人因为吃痛而抽气的声音。

兰德全身绷紧,挺直身板,准备慢慢站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定在了林子里头,而且全背对着他。虽然他的个头比杰普以外的其他人都要高,可他们三个人手里有枪,还有个人根本不在视线范围内,这种情况下,他成功的概率能有多大?

他拼命思索着行动方案。也许可以一把抢过马灯?使劲将它摔碎,把燃料和焰苗溅到他们身上,从而引起恐慌转移他们的注意。或者悄悄站起身来,溜到骡车边上,取出马鞍袋里的手枪?又或者直接冲过去,抢在别人转身一枪结束他之前,把枪拿到手?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躺在落叶堆上血流不止的情景,这么做只会白白浪费他的性命,而那女孩的命运不会有任何改变。

“站在那儿别动,小子。”疤脸男仿佛觉察到了他的意图,“雷维?你还缩在林子里干吗呢?你要是敢随便动她,我就剥了你的皮把你勒死在这儿。她是我的女人。给老子找了这么多麻烦,我得在她身上烙上我的印记,就在这里,就在今晚。我也不是不想跟兄弟们分享,不过我得先让她知道,她现在的主人是谁。”

兰德不禁想到他亲爱的妹妹露辛达,倘若是她陷入这种恐怖处境,会是怎样的情形。恐惧感使他胃里翻江倒海,酸涩的胆汁不断涌向他的喉咙。他看向艾拉,老伙计只是摇摇头,垂下目光盯着马灯,手肘仍然撑在膝盖上。完全没想要尝试拿回他的武器。

“我抓到她了,”雷维的吼声从林子里传来,“她刚刚又想逃跑来着。还好布朗·崔格用链子把她锁上了。”雷维从树影中走出来,起初只见到阴暗中一团模糊的身影,直到他走进马灯的照射范围,才看出是个身形瘦长,还没发育完全的小伙子。他把女孩扛在了肩上。她的长发垂下来,因为马灯的映照,加上终于爬上空中引导他们找到这露营地的满月光芒,看起来就像一道蓝黑色的波浪。

女孩被雷维随手一扔,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她倒作一团,沉重的铁链因为撞到固定在她四肢上的铁镣而发出叮当的声响。兰德认出了这令人憎恶的东西。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时代所遗留的落后物品,至今仍能在查尔斯顿周围的马厩和地窖里看见的镣铐。

“别再把我跟她扯上关系了,杰普。”雷维往后退开,在空中拍了拍手,试图清除残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我听见她在黑暗中不知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在念咒语,又像是被恶魔附了身。我可不想再同她扯上任何关系了。”

“不,你已经甩不掉了。”杰普露出满是烟渍的黄牙笑了笑,带疤的脸上现出了愉快的神情,显然感到胸有成竹,知道这群人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我们所有人都一样。要是她的家人真的过来报复,你们谁也不能说,自己和这事没有一点干系。”

雷维几乎是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女孩慢慢地从地上撑坐起来,雷维急忙退开,双手举得高高的。

杰普仰头对着夜空大笑起来,“你怕了,兄弟?难不成她还能从地里召唤出什么来抓你吗?她已经被锁住了,什么也干不了。被铁链锁住的人是没法召唤灵魂的。而钥匙就在我这儿,在我的靴子里。她是抓不到你的。不过她肯定有这个想法,对吧?小子,别盯着那双眼睛看,当心她取了你的性命。”

杰普又笑了,看到女孩把头往后一甩,将浓密的长发甩到脑后。她一只眼睛淤青,肿得闭了起来,嘴唇有些开裂,唇边的血迹已经干掉,结成痂开始慢慢脱落。但兰德知道,即便如此,她还是美得不可方物。几乎有些超凡脱俗,没受伤的那只眼眸十分明亮,银蓝色的眼珠映衬着深色的睫毛,深色的长发如同这山谷中幽深的夜影一般。

她仿佛是这大山的化身,最终变幻成了人形,她的皮肤光滑,和落叶一样都是黄褐色的。一时间,他开始怀疑,他们先前关于她的那些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兰德本能般,伸手摸向了口袋里的黄金十字架——它曾在他的父亲和祖父去往各地传教的途中,帮助他们渡过了许多难关。他隔着布料抚摸它,决定忘掉杰普那帮人所说的话。这可怜的女孩是由上帝,而非这森林所创造的。尽管她对全能的上帝一无所知,上帝却对她了若指掌。

“不管怎么样,你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件事情。”他瞬间打定了主意,他知道,这么做才是正确并且正常的。今天晚上,他绝不能让他们得偿所愿。原因相当简单,他无法忍受这种事情,也无法容忍自己袖手旁观,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直接动武显然是不可行的。他寡不敌众,而且也没有武器。他必须想想别的办法,而且要快。趁着他们的注意力暂时都放在了选择由谁望风的空当,他偷摸地把十字架从自己口袋里摸了出来。兰德摊开手掌,细细打量手中的珍宝,在查普林家族 这份书稿,根据目前所知的情况,应该从来未曾出版。确定这一前提之后,我仿佛化身成了密码破译员,仔仔细细地查看起来,试图破解其中奥秘,理解它的真正意义。为什么我总觉得,在这层表象底下,似乎潜藏着什么内容,一个我尚未察觉的事实——为什么这份书稿会令我着迷至此呢?在此之前,我从未做过任何与阿巴拉契亚山有牵扯的选题。实际上,即便有经纪人主动过来找我,我也会有意回绝那些选题。那些故事过于真实,过于贴近我一心想要埋葬的过去。

可这个故事一把掐住了我的咽喉。我急切的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我唯一能找的,也只有洁米了。真正的死党可以在周五晚上九点半钟,在你无法说清缘由的情况下召之即来,如果她碰巧还很聪明,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刚把洁米迎进门内,“星期五”便从它的椅子上跳下来,一下子冲到了门口。这个小霸王对来访者通常没有好脸色。对于我,也几乎是勉勉强强地才容忍和我同住一个屋檐。

洁米撇着嘴,朝它吼了回去:“‘星期五’,你知道吗?我其实完全是个动物爱好者,只不过,你这家伙实在是太招人恨了。我说,你要不要去做做心理治疗呀。”她解开时髦的围巾,扔在她那件设计师外套的一旁,里面穿一条小黑裙,蹬着款式夸张的小细跟高跟鞋。不用说,她刚才肯定是和室友在外面玩儿。

“这鞋真好看,我能偶尔借来穿穿吗?”

“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也跟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嘛。好像一个布莱恩就把你彻底毁了似的。要知道,虽然结果证明,他确实是个大笨蛋,可这并不代表,你遇到的每个男人都是窝囊废呀。”她两手叉在腰间,把头歪向一侧,“所以呢,你打电话给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大事?”

我拿起那个信封,此时已经完全还原成我最初发现它那时的状态。我想让洁米充分掌握所有情况,“你看这个。我今早一到办公室,就看见它躺在我桌上。”

“你之所以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这份投稿?不是吧?”

“这不是什么投稿。我是说,它并不是寄到我的收稿箱或者文件堆里的东西。我刚才说的是,我今天早上,在我办公桌的角上,发现了这个东西。完全是平白无故的。”

洁米摇摇晃晃地单脚站在那里,首先解开一只鞋扣,而后换脚,去解另一只鞋扣,终于把两只鞋都踢下来丢在了门边。

“哎哟,我的脚指头。”

她穿过房间朝厨房走去,绕过已经躺回专用睡椅上的“星期五”,来到冰箱面前,开始搜刮里面的外带食物,然后从里面端出一碗蛋花汤,“这个还能吃吗,会不会食物中毒呀?”

“百分之九十的概率,应该不会。”

“谢谢,那我就安心了。”她自己打开微波炉,晃着汤勺在一旁等候,“那什么,蔚达出版社新推出的邮递服务太过马虎,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不是。这东西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了。据我猜测,它原本应该属于那个废稿堆。”

微波炉的提示音正好给我这句话画上了句点,但洁米根本没有伸手去按按钮,“你偷拿了废稿堆里的东西?就是那个,你根本不应该去碰,而且谁也不能乱碰的废稿堆?”

“不是。你仔细听我说。我说的是,它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了。”

这下子,汤和微波炉都变得无关紧要了。洁米抛下它们,走出厨房,伸手便要来拿书稿。我就知道她会这样。

“你把它留下来了?你真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害臊。”她接过信封,从里面拿出书稿,顺势坐到了椅子上。

到她看完所有内容时,她已经弓背伏在桌面,两脚压在身下,将随意垂落的金发全别到了耳朵后头。她坐在那里,盯着最后一页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回了书稿堆里。她要喝的汤已经凉了,尽管我已备好勺子并端到了她的手边。

“嗯……”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如果还有更多内容就好了。我过去就很喜欢这种感觉,我是说,在我还在文学部工作的时候。”多年前,洁米突然出其不意地,转职去了杂志社,是托了她一个熟人的关系,“要是放在那个时候,我肯定会主动要求剩余的书稿内容。故事节奏不错,表达手法也很出色。小说一开篇,我就觉得自己仿佛就和那女孩一起躲在木屋底下。现在,我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逃脱那群坏蛋的追捕。”

她把书稿翻转过来,盯着那张浅蓝色的标题页,又随便往后翻了几页,“不过,感觉相当业余。要不然,有谁会在封面上头直接手绘?而且还是彩色封面?内行人有谁会这么做吗?但凡参加过一次图书馆写作小组的人都会知道这一点。这可怜的人恐怕还住在山洞里吧,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如此外行的表现。我很好奇,是什么人最先打开的这个信封,当时又做出了怎样的处置。这上面既没有作家名字,也没有投稿信……”

“我也很想知道,可是我又不能直接开口去问人。”洁米兴奋的样子也激发了我的热情,“我也觉得,这书稿是出自外行之手,尤其是整个封面的设计,虽然故事的写作水平相当不赖。不过,有个声音一直困扰着我,不知什么地方令我感到有些熟悉……好像我本该知道作者会是谁。但怎么可能呢?它的历史比我当上编辑的时间可要长多了。”我把桌上的信封转过去,伸手一指,“邮戳上面有日期,其他内容太过模糊,已经看不太清了。”

洁米拿起信封,凑到自己面前,“好像是北卡罗来纳州。你这有放大镜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等等,等我一分钟,说不定还真有。”

我急忙穿过客厅,绕到隔出卧室区域的柳条屏风后面。角落处完全被黑暗所笼罩着,可自从我搬进这间公寓以来,那个带绕线木手柄,绘有朴实枫叶图像的圆柱形盒子,就一直没有挪过地方。我打开盒盖,把所有东西都倒在床上。

“我针线包里头有一个。”

“你竟然有针线包?你知道怎么用吗?”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都觉得自己真是个大骗子。我童年的大半时间是在缝缝补补中度过的。“嗯,我知道。”

“所以这么些年里,我那些折边或者缝补的活,其实根本用不着花钱送到干洗店去,只要拿过来交给你就行了?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这东西我都好多年没打开过了。”不过那个古董放大镜仍然待在我之前藏好的地方,自从薇尔达同意我从她位于蜂蜜溪的家中将它拿回来开始。那天,我干完她家农场的活,准备偷偷将它装进包里去,结果却被她抓了个正着。镜框十分华美,搭配采用银丝工艺并镶有各色宝石的手柄。这么漂亮的宝物,竟然和丢弃的坚果、螺栓还有花园标牌一起,随意地扔在窗台上,实在令人觉得可惜。我默默地对自己说,没准她根本不会发现它已经不在了。

“你只要开口就好,珍妮·贝丝·吉布斯。没必要把自己弄成小偷,答应我?你拿着它吧……记住,不论我们曾经犯过多少过错,从现在开始改邪归正总是不会晚的。不要让过去的经历影响你未来的选择。”

我一边回想着这段记忆,一边把放大镜递给洁米,她马上凑到信封跟前,试图从邮戳中寻找蛛丝马迹,并晃动手肘叫我让开不要碍事,“站开点儿……等等……你正好把光挡住了。可恶。我看不……再等一……你这有……手电筒或者小台灯吗?”

我拿起手机,打开一个软件,“手电筒。”

“聪明。”我们同时凑了过去,像两个爱丽丝正好奇地打量兔子洞似的。

“试试把手电放到信封里面。有时候透过光线,可以看见残留在纸上的笔迹。我好像在哪本小说里看到过。”

“那是上个月‘典当之星’①里的内容,小傻瓜。我们当时一起看的,你不记得了?”洁米提醒我。

“啊……也许是的。”我向来无法抗拒关于各种未被发现以及重新发现的古董的电视节目。在我的遗愿清单里,其中有一项就是环游世界寻找失落的宝藏。

洁米小心地撑开信封口,我把手机滑了进去。

“看到什么了吗?”她的视力肯定比我好多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相当于半个瞎子了,直到一位老师发现我视力有问题,帮我在狮子会②集市买了个二手眼镜。我在几年前做了视力矫正手术,视力才终于接近了正常水平。

“E……什么,”洁米沉思道,“是两个字。说不定是EmeraldIsle(翡翠岛)?那地方就在北卡罗来纳州。我小时候去过几次,和家人过去度假。它就位于外滩群岛的南部。咦,不对,是三个字,而且也不是E,那是个L,Look什么,后面是什么。 洁米跟着挪到了我身后的位置,“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话说清楚呀,难道还要让我继续猜下去?你打开顶峰出版社的网页做什么,又为什么在看《时空过客》的页面?难不成,你觉得这份书稿和外星人绑架之类的有关系?还是说,你的挑书品味突然变了?”

我点了点显示屏,“我觉得写出这份书稿的人就是他,埃文·哈尔。”媒体信息一栏那里登有作者的照片,如今看来大概已有些历史了。埃文·哈尔已经有十年没出新书。自从《时空过客》系列一夜爆红之后,他就彻底沉寂了,那套书衍生出了相关的一系列电影,许多疯狂书迷甚至愿意相信蓝岭山脉里真的藏有外星人留下的时空穿梭门。

这是《时空过客》系列 洁米用手指敲击桌面,认真思索起来,“嗯……那倒是挺有意思的。当时的轰动盛况令许多人大赚了一笔。可以肯定的是,他后来突然宣布封笔,绝对让好多人的希望落了空。那简直是出版商最害怕的一场噩梦。”

我再次看回书稿,翻了翻其中几页,又对着显示屏上埃文·哈尔的相片研究了一番。“如果这是真的,肯定会让《时空过客》的出版商大跌眼镜的。”

“还有他的书迷。要是他们发现,埃文·哈尔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天才科幻作家,只是又一个志在打造畅销作品的平凡作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房间那头,听到垃圾车经过外面街道传来的声响,“星期五”突然叫唤起来,把洁米和我都吓了一跳,像被当场抓了个现形的小偷似的,我们面面相觑,大笑起来。

“你打算怎么处理它?”我重新趴回电脑面前,洁米也跟着凑了过来,“照眼下这个情形,你既不能在周一上班时向全公司公然宣告,也没办法打电话去向作者求证。埃文·哈尔从不搭理他的书迷、记者、编辑或者其他任何人——经过那次电影时尚活动,我已经见识过了。自从他宣布封笔并向他的出版商提出诉讼以来,他就一直与世隔绝地住在那座山上。即便这份书稿真的出自他的手笔,也会受到出版合同中任择条款的限制。你根本就没法把它买下来。这么一来,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还没有想出什么满意的答案,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如何发展,然而,这种感觉令我回想起了我和汤姆·布兰登被困在雪山里的那个夜晚。这件事情绝对非同小可。

“我还不太确定,不过,首先我得知道,他如今人在哪里,又是什么人在帮他处理相关事务。”

上瘾带来的最大问题在于,当你意识到自己上瘾时,便已经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了。追查埃文·哈尔简直就像是在找寻“幽灵”。他和原先的出版商早已没了来往,跟经纪人之间也已多年没有联系。推出《时空过客》电影的公司极尽可能地将原版的九本小说翻拍成了一系列电影——基于小说内容的其实只有最开始那几部——到现在,连系列电影也已经走向终结。根据他的业务经理所说,埃文·哈尔如今仍然居住在镜面谷那座山上,而且拒绝接触任何与出版相关的商业策划或业务来往。

就连洁米都觉得我实在太傻,还在继续深入追查,“你是不是昏头了?”在我因为处处碰壁冲她连发四天牢骚之后,她终于爆发了,“你这才刚进蔚达出版社,这样做实在太冒险了。”

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可这个故事总萦绕在我心头,我整个人都变得魂不守舍的。这周一的例会上,我完全没法集中精神。视线一直在会议室里四处打量,默默思索着:“除了我还有谁知道《守护故事的人》?把它放到我桌上的究竟是这当中的哪一个?”

是否已有人解开了其中奥秘?

是否还有人对其后续内容感到好奇?

“算了吧,亲爱的,”洁米在周二加班结束后,和我一起朝地铁站走去的路上警告我说,“这可是我,发自内心的一条忠告。我可还指望着你呢,希望你能在蔚达出版社多赚一点,这样万一杂志社彻底玩完,我还能过来找你接济接济。”

“哦,是哦。”我当然不是不肯帮助洁米,只不过,我现在连自己的房租都还没凑齐。不仅如此,我周二收到的邮件里,还有一个折了角的,寄信地址来自北卡罗来纳州图瓦什小镇的信封,里面有一张语气欢快的便条,和几张 我把照片发给洁米,并附上一句说明:我们到了!

她不能亲眼见识这个营区,实在是有点可惜。这地方拥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甚至可以说,十分令人着迷。“星期五”似乎也深有同感。它立刻直起身体,爪子贴在窗户上观察外面的情形,外面飘来了炸热狗、烧火鸡腿和炸洋葱的香味,让它垂涎三尺。我从没见过它如此坦率地表露出对某个事物的热情。当我看到《饥饿游戏》的发烧友和穿维多利亚式连衣裙的女士一起闲逛的场景时,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连“星期五”也跟着兴高采烈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没看明白,‘星期五’。我现在觉得,我们不是在游览镜面谷,简直就像是穿越了某个‘时空门’。”“星期五”低吼着表示同意,我很庆幸先前没把它留在木屋里。要是它错过了这些,那就太遗憾了。我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隐约觉得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能需要某种认证或着一些支援。但具体会是怎样,目前我还无法确定。

“那些是L.A.R.P.装备。我们那边也有在卖一些真材实料的,嗯,如果你是真的想穿越时空门的话。”这个装扮成森林精灵的小女孩简直无所不知。她看起来顶多十三岁,还站在童年的尾巴上,站在摊位后边张罗的样子,好像单纯在玩角色扮演游戏。她顶着一头蓬乱不已的褐色头发,看起来好像一周都没好好梳过,一双灰绿色的眼睛,将我吸引到她的摊位前。“你在做什么?!”“星期五”突然扑到我腿上,害得我朝旁边趔趄了几步。它伸出小爪子扒着我的靴子,样子神似一只蜘蛛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上那根一英尺长,裹着面糊的炸热狗。这根烟熏香肠几乎违背了我去年编辑的《健康食生活》那本书里所提倡的每条原则。“‘星期五’,别乱动!”我甩开它,又撇下一截热狗,扔到地上,让它老实下来。

“L.A.R.P.是什么?”

女孩知道自己碰上了一个菜鸟——这种人往往不太可能真正买下商品,叹了口气,说道:“L.A.R.P,意思就是,实况角色扮演游戏!”

“实况——角色——扮演——游戏。”我在脑海中细细品味,设法将这几个词同我付费进来之后所见的种种有趣而又古怪的情景匹配起来。大多数情况是阖家欢的场面,看起来十分温馨——有一家人母亲、外祖母和小孙女们穿着她们共同设计的服装,有一对二十岁左右的情侣打算在营区结婚,还有一些着装随意的父亲们,大概是 “哦?这么说,那位作家就在这里?”她此时望向我的眼神,就像一头小心谨慎的野鹿,正在判断着是要进入开阔的旷野,还是要迅速返回树林。

“我希望如此。根据邮戳判断,稿件就是从这个地方寄出去的。”

“那位作家叫什么名字?没准我能帮上忙,给你指指方向,要个电话号码什么的。这镇上的人我几乎全认识。自从1953年,我和一名水手相爱并搬回内陆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我迟疑了一下,斟酌着即将说出的话语。揭露真相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于是我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寄来的稿件里没有发现任何身份信息,也许以前曾经有过,不过现在已经丢失了。”

“而你却不远万里飞到这里,要找出那位作家来?这恐怕,不怎么合乎常理吧……”药店的前窗映射在她的镜片上,模糊了她那双眯在一起的眼睛,却无法掩饰她变化的姿势,明显是在往后缩。

“这个故事很特别,”我把话挑明了,“实际上,我怀疑写出这个故事的人可能会是埃文·哈尔。”是我想多了吗?我怎么觉得,尽管我已经尽量压低声音,可一提起这个名字,整个药店的人似乎全看了过来?

坐在桌前的那个小女孩也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海伦花了好一会儿工夫,让她把注意力放回作业上去。我怀疑,这其实是她的缓兵之计。

她转过头来,脸上换了一副同情的面具,“我想,你恐怕要白费工夫了。不可能会是他的。很遗憾,虽然埃文那么才华横溢,可是他自从《时空过客》的官司结束以来,就再没写过什么东西,而且说真的,我怀疑他以后也不会写了。”

如果现在不说,恐怕就再没机会了。至少,她还没有把我给轰出去,“那份书稿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了。”

她进一步拉远了与我之间的距离,有些结巴地说道:“哦,那就有意思了。”她皱着眉头满是怀疑地打量我,视线集中到我的手上,然后在我的包带周围游走。我意识到,她是在看我进到“武士周”营区时盖在手上的那枚印章。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急忙辩解道,“的确,我十几岁的时候也读过几本他的书,但是,这件事和《时空过客》一点关系也没有。那份书稿应该是写在那个系列之前的。”糟糕,她的态度开始变了,而且变得很快。丰富的谈判经验让我练就了预判成败的本事。她一改笑脸相迎的样子,两只手臂交叉抱在胸前。她已经认定,我就是那种跟踪狂,或者是疯子之类的危险人物。“我只是……听我说,我其实是顶着风险到这儿来的,可有些故事,我一读到,就知道它需要被更多人看到。我真的……”有客人走过来排到我的身后,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书名叫作《守护故事的人》,讲述的是1890年左右,两个年轻人被困山林时所发生的故事。兰德还有萨拉。”我脱口而出,“这些你有什么印象吗?”

她嘴唇微张,而后撅了起来,有某种情绪在她脸上一闪即逝。难道她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内容?“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双手抱得更紧了,在胸前结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屏障,“还有,拜托你不要像那群笨蛋一样,想方设法地偷溜进埃文家里找他。我的嫂子,也就是他的祖母,身体状况不好。镇上的治安官昨天又过来了,抓走了几个翻到围墙里寻找时空门的家伙。埃文只想自己一个人好好待着。他有权保护自己的个人隐私不受侵害。”

我开始感到绝望。事态迅速分崩离析,根本来不及让我设法补救,“我不是过来给他找麻烦的。我发誓,请先听我——”

“我还有别的客人。”她越过我看向排在我身后的人,“好了,埃尔米拉,你的药方在我这里。”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前程从悬崖顶上直坠而下的画面。如果我两手空空地回到蔚达出版社,会不会因为盲目挥棒而惨遭出局呢?我还能保住这份工作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后又要如何才能重建信誉?这会儿工夫,关于这件离谱差事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开了。那些新同事大概会觉得,乔治·蔚达和我都疯了吧。

然而除此之外,我心里还有一层更深的失落感。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容许自己相信,我可能无法得偿所愿,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兰德和萨拉的后续故事。内心突然遭遇沉痛一击——仿佛有人正在我眼前垂垂死去,我却毫无办法阻止这一定局。

“谢谢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我站到一边,去拿柜台上买好的东西。原本在做作业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因为急转直下的谈话氛围而感到大为震惊。我想,海伦·哈尔恐怕很少会像这样催促客人离开。

“噢,我不着急,”排在我身后的女士说道,“你可以把她叫回来,海伦。”

“我们已经说完了,埃尔米拉。”海伦断然地说。

我抬头一看,发现埃尔米拉正狐疑地打量着我。我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六年级的英语课堂,看见她扭过头来,坚定地抿紧嘴角,手拿粉笔在黑板上她的名字旁晃来晃去。

“彭伯西老师?”她一点也没变样。或许是比从前老了些许,但她看起来简直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十二岁那年,她发现我是因为眼睛看不清,所以才不爱看书。我的家里人对此不管不顾,最后还是她带我去做了视力检查,并帮我从狮子会拿到了一副眼镜。

她的思维还像从前一样敏捷,“咦,这不是珍妮·贝丝·吉布斯嘛。天哪,好孩子,看看你。我有好些年没有听到你的音信了。你现在过得好吗,亲爱的?”她张开怀抱迎接我,片刻之间,我就走出惨遭拒绝的状况,转而投入饱含爱意的怀抱里。我永远不会忘记彭伯西老师为我所做的一切,不会忘记她如何挺身站到父亲面前,威胁他说,如果他觉得我不需要戴的那副眼镜出现了任何问题,她就会把这一情况上报给儿童服务机构。

“我挺好(good)的。”她身上还是散发着那股熟悉的味道——调味粉、旧衣服还有猫的味道。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

“应该说你很好(well)。”她纠正道。

“是的,非常好(well),谢谢。”这是她从前教我们的。在图瓦什小学六年级的英语课堂上教授礼仪规范。天晓得,我们班上有些人确实需要学习。

“这才对嘛。”称赞声如仙尘一般落在我身上,就像当初一样。在遇见薇尔达·卡尔普之前,彭伯西老师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她是我见过第一个敢教训我父亲的人。

她将我推到取药柜台一侧,两只冰凉瘦削的手捧着我的脸庞,说道:“好孩子,快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你应该知道薇尔达·卡尔普几年前已经去世了吧?她是多么为你感到骄傲啊。她的儿子也过世了,不过才刚走没多久。所有人都以为他活不长久,他与病魔抗争了这么多年,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知道薇尔达的事,不过,理查德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羞愧感爬上我的心头。我没有回来参加薇尔达的葬礼。当时我没有钱,也根本没办法赶回来,不过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实上,我想装作她什么事也没有,还一直住在蜂蜜溪旁的大房子里,只要没看到她躺在棺木里的样子,我就可以继续假装下去。我不想再次领受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的感觉。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什么风把你吹回来的呀?”

“我在纽约的蔚达出版社做编辑,”我察觉到海伦·哈尔和汉娜都在柜台后面留意我们的对话,“我到这儿来,是想打听一份书稿的消息。”

彭伯西老师倒抽一口气,“哦,天哪,这工作肯定很有意思!多好呀,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你从小就很聪明,又那么努力。我知道你肯定会有大出息。”

“谢谢你,彭伯西老师。我想我应该从没告诉过你,但是……”眼睛感到一阵刺痛,我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你改变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们许多人的人生。”

她眨眨眼,神秘地笑笑说:“嗯,我知道,亲爱的。好的老师都能看出来,用不着谁来告诉她。”

她又抱了我一次,然后松开怀抱,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你父亲才回来的。”她明显十分担心,而我知道,因为我了解彭伯西老师,她所担心的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家庭重担可能带给我的负累。她非常清楚我们家那穷困扭曲的状况,“那场意外似乎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意外?”话已经说出口,我才后知后觉,我的疑惑彻底暴露我和家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我并不知道父亲出过意外,更不知道情况还挺严重。

彭伯西老师突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说道:“是他的胳膊,就是差点被割草机割掉的那只。”

她这是不想让我难堪。毫无疑问,她已经看出来了,我完全是一头雾水,进一步解释道:“我女儿在图瓦什小学教书。你妹妹的一个女儿就在她的班上。听起来,他没有因为感染死在医院里,可以说是相当幸运了。你们家为此吃了不少苦头,而他那只胳膊也花了好长时间才痊愈。因为他既不听医生安排,也不配合医院的治疗。”从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对我父亲的看法。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场面变得尴尬起来,我们俩都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负罪感如同娴熟而嗜杀的猎手,迅速向我发起进攻。毫无疑问,这就是科拉尔·瑞贝卡给我寄来第二封信的原因。整个家庭都挣扎在破产的边缘——这个人向那个人借一点,那个人又去别的人那里拿一点——这种不寻常的依赖关系仿佛重心不稳的纸牌城堡,只等哪天突然刮起大风,便会轰隆隆应声倒塌。

“不说这些了。”彭伯西老师得体地结束这个话题,然后抓住我的上臂抬起,像要把我支成稻草人似的,“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珍妮·贝丝,祝贺你取得这样的成就。这让老师我深感安慰,真是这样的。虽然我们总是对学生的未来抱持希望,然而很多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怎样。”

我突然意识到,许多年以前,当彭伯西老师挺身直面我父亲时,她倾注在我身上的心力要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那时的她并非出于什么特定理由,仅因为心地善良,便认定我是值得珍视的。

我的眼眶又湿了,感激地说道:“谢谢你,彭伯西老师,这对我非常重要。”

“叫我埃尔米拉吧。你如今长大了,已经够格了。”

“这我可叫不出口。”我又抱了她一下,两人都笑了,随后,她便上前到取药柜台那里去了。我再次注意到不远处的海伦·哈尔和汉娜。不知道她们对这整段对话有什么想法。我和汉娜彼此对望一眼,开始朝前面的柜台走去。我笑了笑,试图打消她的疑虑。

正当我准备转过拐角去摆放贺卡的货架上看看时,海伦·哈尔把我叫住了,说道:“我试试看能怎么办吧。如果有希望的话,我就打电话给你。我应该能在租房文件上找到你的电话号码。”她仍然拿着彭伯西老师的那张药方,手指边沿着柜台边缘谨慎地滑动边说:“不过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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