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此。想详细谈谈源博雅这位皇孙贵胄的来历。
或许会出现已经在别的场合描写过的情节,不过,跟晴明一样,在这里对这个人物作一番郑重其事的介绍是十分必要的。所以还是不避繁冗。多说几句。
源博雅,是六十代醍醐天皇的孙子,其父是克明亲王,其母是藤原时平的女儿。
敦实亲王(式部卿宫),是博雅的祖父(醍醐天皇)的胞弟,敦实亲王的妻室和博雅的母亲是亲姐妹,因此,早已在这个故事里登场的广泽的宽朝僧正,也即敦实亲王的儿子。实际和博雅是堂兄弟。
博雅是正统的皇室成员。
天延二年(即公元974年)叙从三位。
博雅。一个像呼吸着空气一般,呼吸着高贵血统的优雅风尚的显赫人物。
博雅是一位雅乐家。
“万事皆志趣高洁,尤精于管弦之道。”《今昔物语集》便是这样描述的。
“博雅三位者,管弦之仙也。”这是《续教训抄》中的记述。
他会尽极精妙地弹奏琵琶,还能演奏龙笛、筚篥等。
还会填词作曲。
名曲《长庆子》流传至今,在舞会结束时,会盛大地演奏这首送宾曲。曲中或多或少夹杂着南音的特色,即使现代人来品赏聆听,仍然是典雅而纤细的名曲。
可以说,像源博雅一样为上苍垂爱的人,真可谓凤毛麟角。
根据前面提及的《续教训抄》记述,博雅降生时,天上鸣响起祝福他诞生的祥瑞喜乐。
书中还记载着这样一个传说。
在东山住着一位名叫圣心的上人。当时,圣心上人忽然听到美妙绝伦的乐音。
仔细辨听,有二笛,二笙,一筝,一琵琶,一鼓。
这些乐器组合,演奏出精微奥妙的乐曲。
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度闻”的美妙旋律啊。
“啊。”圣心上人满怀虔敬地抬头仰望青天。
西边天幕上飘荡着五色祥云,乐曲正是从那个方向飘过来的。
“哎呀。奇妙吉祥啊。”圣心上人循着仙曲响起的方向步行,来到一座高贵的府 这段文字真称得上是一首感人肺腑的好曲子。并不是说,任何人闻之都会肝肠寸断、泪流不止,博雅传达的只是自己的意趣。
“至少我必定会泪流不止……”不管他人怎样,至少在对晴明说出这样的话时,我们仿佛能听到博雅这样的表白。这是何等的感人啊。
或许,弹奏两次就哭上两次,弹上十次就泪流十次,哪怕弹上一百次也会上百次落泪,无一例外。
博雅就是这样一个多情的赤子。
当我们为源博雅这一人物而心驰神往时,浮现在心中的。是“无为”这个词语。
无为——比方说吧,当博雅出生时,天上奏起美妙的音乐,这自然不是博雅命令上天所为。在博雅诞生之际,天地自动奏起华美的乐章,表达贺祝之忱。
博雅吹起笛子,屋顶的兽头瓦落下来,博雅也并不是为了让兽头瓦落下来才吹起笛子的。
当博雅吹起筚篥。式部卿宫驱使的暴徒们放弃了刺杀博雅的念头。也并不是博雅特意而为的。
盗窃者将所盗之物如数归还,博雅吹筚篥也并不是为此而预谋啊。
朱雀门之鬼,将博雅的笛子跟自己的笛子调换,也并非博雅执意于此。
博雅只不过是听任内心的召唤而吹起笛子罢了。
闻此而情动于中,不过是鬼卒明心正意,天地有感于斯。甚至连无心之兽头瓦亦会跌落,精灵闻之雀跃罢了。
在将安倍晴明与源博雅这个人物进行比较时,或许这就是两人最大的差别吧。
天地的精灵,还有鬼魅们,因着晴明的意志而感应,而灵动。可是。在博雅出现的场合,鬼魅与天地的精灵是。
按照自身的意志而行动的。
而且,对于自身这一能力,博雅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一丝觉察,让人无法不顿生好感。
甚至,我们都愿意去这样猜测:在人的内心深处,总会栖宿着某些不好的情感,比如嫉妒、怨恨、恶念等,而博雅终其一生,都不会在心中发现它们的存在。
或许,近乎愚痴的仁厚、忠诚,总是位于这个男子的生命中心吧。
源博雅这个人物所独有的风姿行止,根源正在于此吧。
源博雅这人间罕有的宝物,推想起来,在他至哀至痛之际,总会毫不遮掩、回避,而是径直表达伤感,一任泪雨滂沱吧。
没错,博雅其人是特别可爱的。
在男性所修持得来的风韵情趣中。如果再加上源博雅这个人物独有的可爱,岂不是锦上添花吗?三月夜。堀川河边。一个法师模样的老人在行走。
月光将这位老法师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看上去。他身上的衣物皱皱巴巴,脏兮兮的,到处都是破洞。
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沾满泥浆的褴褛,随意披挂在他的身上。
白发,白须。
白发像一蓬乱草缠在头上,满脸皱纹。只有眼睛炯炯有神,闪着光芒。
那是一位鸡皮鹤发、眼神锐利得可怕的老人。
看不出他抱着什么目的在这一带闲逛。
他只是在缓缓地漫步。
这时。老法师停住了脚步。
“哦嗬……”笛子的声音飘了过来。
老法师抬起脸仰望上天,笛子的乐音在夜风中飘散着。
好像从头顶上倾泻下来的月光,经着与夜色的接触,发酵了,静悄悄地发出一种无比纤细而清亮的声音。
听起来。仿佛是从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的。
“真好听啊。”老法师自言自语。
如果乐手是寻常之辈,在乐音传到这里的时候,声音会被风吹散,断断续续,直到在夜色中消失。
可是,即使听上去是那么淡淡的,细细的,笛子的声音一直没有断失。
好像是谁在月光下吹着笛子吧。老法师受到笛声的吸引,又行走起来,随着他前行的脚步,笛子的声音越发清亮了。
再往前走一点。就到堀川小路了。
笛子的声音仿佛是从堀川上游那边飘来的。
就在拐到堀川小路前。老法师收住了脚步。
他看到前方有个奇怪的东西。
——是一个女人。
一个身着柳枝图案和服的女人在行走着。
奇怪的是,那个女子独自一人,而且没佩戴任何冠带,素面朝天地行走着。
本来,柳枝图案的衣饰多在皇室宫廷中穿戴,不是乘上牛车的时候穿的,也不是夜色中独自一人在这种地方行走的女人会穿的。
看起来像是遭到歹人袭击、孤身一人逃了出来的样子。却不见她有丝毫的慌乱。
或许是发疯的女子在家人不知情时,逃出房子,在外面游荡吧。这么一想,情况倒好像有点相像。
不过,还有更奇怪的地方。
女子的身体被一种淡淡的毫光笼罩着,身上似乎披着闪闪的细碎磷光。在夜光中静寂无声,身体行走时一点也不摇晃,步子像是漂在水面上,身子像漂浮般滑行着。
她脸色惨白,在月光下看去,闪着幽蓝的光。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心中抱持着什么坚定的想法,人才会有这种无动于衷的表情吧。
“哦,这是——”老法师蓦地若有所悟,口中嘟哝道:“这不是生魂吗?”老法师的唇角直往上吊起,露出了发黄的牙齿。
“真有趣呀。”哧哧哧——老法师如顽童般笑了起来。
老法师开始紧跟在女人的生魂后面。
到底是从哪儿的肉身跑出了这么个生魂,在外面游荡呢?好像那生魂也受到了婉转低回的笛声的吸引呢。
往前走着,笛声越来越亮,无比寂寥地在夜色中回荡着。
“这么好听的笛子,真是难得一闻啊。”即使没有这个女人,认真听着笛声,也难免会失魂落魄的。
往前走着,对面可以看到堀川桥。
一打量,在桥边站着一个直衣长衫的男子,在吹着横笛。
男子沐浴在月光中,心无旁骛地吹着横笛。
四源博雅,把叶二放在唇边,吹起了笛子。
地点是在堀川桥边。
在相扑大会结束后,他又来到这里。
每天夜晚,他都站在桥边吹笛。
在这段时间,月亮变成一勾银镰,又慢慢变圆,快成满月了。
那个曾经跟他说过希望海恒世败阵的女子,他一直惦记在心上。
经过正常的比赛,海恒世胜出了。
可是,胜出的海恒世胸骨折断,如今连独自步行都不能称心如意了。
比赛是获胜了,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认为是恒世败北了。这种传言已经传到那女子的耳边了吧。对此,那个女子是怎么看的呢?后悔当时没有满足女人的愿望,不过,即使她再次拜托同样的事,也还是难以听命吧。
“真的是一支好笛子呀。”离别之际,女子对博雅说过的话,仍萦绕在耳边,无数次地闪回。
博雅一直回忆着、惦念着。
如果能再次听到那种声音,如果那朱唇用那吹气如兰的清音再次说出“真是好笛子”的话,自己会无数次走到桥边吹起笛子的。
就在此时,博雅看见对面有一个闪着淡淡青光的人影。
那人影不是正慢慢地朝着这边靠近吗?会是她吗?博雅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女子好像披着薄雾一般发着青白微光的单薄羽衣。
就像发着磷光、在黑暗的海底栖息的海鱼一般,她身披朦胧的光泽,一步步走近了。
可是,为什么没有乘坐牛车,而是独自一人徒步走了过来呢。
不一会儿,女子来到博雅跟前,站住了。
包裹着淡淡光泽的女子。注视着博雅。
博雅忽然发现。女子根本没有肉身。
透过女人的面靥,可以看见对面柳树的枝柯。
不过,确实是那个女子。
十二年前初次相逢的那个女子,如今再次相会了。
可是,女子的身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一个想法盘旋在博雅的脑海里,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阵冷风般掠过博雅的后背。
那个近乎透明的身体会是……难道是鬼魂?女子用难以形容的眼神凝望着博雅。
她的嘴唇好像是绝望地压抑着什么。
“您难道不是世间之人吗?”博雅问。
女子的嘴唇终于动了起来。
“博雅大人——”是悲痛欲绝的声音。
“您的身影。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子没有答复。
女子用求救的眼神紧盯着博雅。
“博雅大人——”声音纤弱得像空穴的风。
“帮帮我吧。”像是从杳远的、迢遥的地方远眺着的眼神,凝望着博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帮您都行啊。可是我到底要怎样做呢?”“到底要请您干些什么,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细若游丝的声音,夹着青绿色的火焰,从女子的朱唇里零零落落地吐漏出来。
“拜托您了。请帮帮我吧,如果这样下去,这样下去的话……”每次说话,女子的嘴里都会喷出青绿色的火焰。
“这样下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要我做什么才好呢?”面对博雅的提问,女子只是一脸的凄惨、哀怨。
“帮帮我吧。博雅大人——”女子用绝望的声音说着。就在博雅前面,她的身影变得缥缈起来,终于,融化到大气中一般,消失了。
女子刚刚站过的空地上。惟有淡青色的月光无声地照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