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穿过科尔特沃特谷,天气渐渐热起来。等我们上坡到顶点,开始向圣费尔南多瓦利蜿蜒下降时,一点儿风都没有,太陽照得人眼花。我侧看斯 潘塞。他身穿马甲,好像一点儿也不怕热。他心里有更担忧的事,眼睛直视挡风玻璃外面,一句话也不说。山谷上紧罩着一层浓浓的脏乎乎的烟雾,由高处看去像地面的雾,然后我们开进了烟雾,斯 潘塞终于说话了。
“老天爷,我以为南加州气候不错呢。”他说,“他们在干什么——烧旧卡车轮胎吗?”
“艾德瓦利还 好。”我安慰他,“那边有海风。”
“我很高兴那儿除了酒鬼还 有别的。”他说,“我见过富裕区的住民,觉得罗杰夫妇大老远住到这边来实在错得可悲。作家需要激励——却不是装在酒瓶里的那种。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陽光晒黑的宿醉的人。当然我是指上层阶级的人。”
我转弯减速,驶过那一段灰蒙蒙的路面,到艾德瓦利入口,然后又走下柏油路,不一会儿就感觉到海风由湖泊那头小山的垭口飘进来。高高的洒水设备在平滑的大草地旋转,水滴在草叶上发出咻咻的声音。这时候大多数有钱人都到别的地方去了。只要看房子窗帘拉下了,园丁的卡车不偏不倚停在车道中间就知道了。没过多久我们来到韦德家,我转进门柱内,停在艾琳的美洲豹车后面。斯 潘塞下车,不动声色地穿过石板地,来到房屋内院。他按铃,门马上开了。坎迪穿着白夹克,黑黑的面孔十分俊秀,一双眼睛锐利得很。一切都有条不紊。
斯 潘塞进去了。坎迪看我一眼,迎着我的脸把门拍上。我等了一会儿,没发生什么事。我按门铃,听见音乐铃响。门一把拉开,坎迪大吼大叫着走出来。
“滚蛋!去死吧。你希望肚上挨一刀?”
“我来看看韦德太太。”
“她才不想见你呢。”
“别挡路,乡巴佬。我来有事情。”
“坎迪!”是她的声音,很凌厉。
他怒目瞪我最后一眼,就退入屋内。我进去关上门。她站在一张大沙发一端,斯 潘塞站在她旁边。她看来精力充沛,穿件高腰白长裤,半长袖白运动衫,左胸袋露出丁香色的手帕。
“坎迪最近相当蛮横。”她对斯 潘塞说,“霍华德,幸会。谢谢你老远来。我不知道你要带同伴。”
“马洛开车送我。”斯 潘塞说,“而且他想见你。”
“我想不出为什么。”她冷静地说。最后她看看我,可不像一周不见如隔三秋的样子。“怎么了?”
“要花一点儿时间解释。”我说。
她慢慢坐下。我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斯 潘塞皱皱眉头。他摘下眼镜来擦。这一来他有机会皱得自然些。接着他在我这张长沙发的另一头坐下。
她笑眯眯地对他说:“我确定你会赶得及来吃午餐。”
“今天不了,多谢。”
“不要?好吧,如果你忙的话,当然。那你只想看那份手稿啦。”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坎迪——噢,他走了。在罗杰书房的桌上。我去拿。”
斯 潘塞站起来,说:“我去拿好吗?”
他不等她搭腔,就走向客厅另一头。到了她后面十英尺的地方,他突然停下来很不自然地看看我。然后他继续往前走。我只是坐在那儿等,等到她的头转过来,双眼冷静又淡漠地盯着我瞧。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简慢地说。
“这样那样的事。我看你又戴那个坠子了。”
“我常戴。很久以前一位非常亲密的<u>朋友</u>送我的。”
“是啊,你跟我说过。是某种英国军徽吧?”
她拿出细链末端的坠子。“是珠宝匠复制的。比原徽章小,而且是黄金和珐琅制品。”
斯 潘塞由那一头走回来,再度坐下,把厚厚的一堆黄纸放在他前面的酒几一角。他闲闲瞄一下黄纸,然后望着艾琳。
“我能不能近一点儿看?”我问她。
她把项链转个方向,解开钩子,将坠子递给我——不如说甩到我手上的。接着她双手交叠在膝头,一副好奇相。“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那是一个叫‘艺术家步槍’的军团,是地方防卫队。送我这东西的人没多久就失踪了。在挪威的安道尔森尼斯 ,那恐怖的一年的<u>春天</u>——一九四○年。”她微微一笑,单手做了个手势,“他爱上了我。”
斯 潘塞用空洞的嗓音说:“整个大规模空袭期间,艾琳一直在伦敦。她没法走开。”
我们都不理斯 潘塞。“你也爱上了他。”我说。
她低头看看,然后抬起头来,我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有战争。什么怪事都会发生的。”她说。
“韦德太太,不只这样。我猜你忘记自己吐露了多少对他的真情。‘一生只有一次的那种狂野、神秘、难以置信的爱’,我是引述你的话。你可以说还 爱着他。我的姓名缩写字母跟他一样,实在太好了。我猜你选中我,跟那有关。”
“他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像你。”她冷冷地说,“而且他死了,死了,死了。”
我把黄金珐琅坠子递给斯 潘塞。他勉强接下。“我以前见过了。”他嘀咕道。
“我说说它的设计,”我说,“看我说得对不对。坠子上有个白珐琅带金边的宽
匕首,尖朝下,平的那一头由上翘的浅蓝珐琅翅膀前面穿过,然后插入一个卷轴背
后。卷轴上有‘勇者得胜’的字样。”
“好像没错。”他说,“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说是当地防卫队‘艺术家步槍’军团的军徽。她说是一个隶属该军团的人送
给她的,那人一九四O年春天在安道尔森尼斯 参加英军挪威战役时失踪了。”
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斯 潘塞一直望着我。我不是闲扯淡,他知道,艾琳也知道。她的茶褐色眉毛困惑地皱起来,可能不是伪装的一一因为很不友善。
“这是袖章。”我说,“会有这种章存在,是因为‘艺术家步槍’被改编、并入或隶属于特种空军团。本来是当地步兵防卫队。这种军章直到一九四七年才有。所以没有人会在一九四0年送给韦德太太。而且一九四0年挪威的安道尔森尼斯 也没有‘艺术家步槍’军团登陆。 ‘舍伍德森林人’、 ‘莱斯 特郡’两个军团是有的一一两者都是地方自卫队。 ‘艺术家步槍’军团则没有。我是不是太讨人嫌了?”
斯 潘塞把坠子放在茶几上,慢慢推到艾琳面前。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以为我们知道?”艾琳不屑地问我。
“你以为英国战争署不知道吗?”我反问她。
“其中显然有误会。”斯 潘塞和和气气地说。
我转身狠狠瞪他一眼。“这是一种说法。”
“另一种说法就是我撒谎。”艾琳冷冰冰地说,“我从来没认识过名叫保罗·马斯 通的人,从来没爱过他,他也没爱过我。他从来没送我复制的军团徽章,从未作战失踪,从来没有存在过。我自己在纽约一家专卖进口英国奢侈品一一例如皮货,手工靴,军团和<u>学校</u>制服、领带,板球运动衫,纹章小饰物之类一一的店去买了这个军徽。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马洛先生?”
“最后一部分令人满意。前面不见得。一定有人告诉过你这是‘艺术家步槍’军团的军徽,却忘了提种类,也可能不知情。但你确实认识保罗·马斯 通,他确实在该军团服役,而且在挪威作战失踪。但不是在一九四0年,韦德太太。是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当时他在突击队,地点不是安道尔森尼斯 ,而是在突击队出击的一座岸边小岛。”
“我看没必要对这点儿小事这么反感。”斯 潘塞用行政人才的口吻说。现在他正把玩着面前的黄色纸张。我不知道他是想为我帮腔,还 是心情不愉快。他拿起一沓黄色手稿,在手上掂掂重量。
“你要称斤论磅买那些稿子?”我问他。
他显得大吃一惊,然后勉强挤出笑容。
“艾琳在伦敦过得很艰苦。”他说,“难免会做错事情。”
我由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不错,”我说,“例如你跟谁结婚之类的。这是一份认证过的结婚证书。原件来自卡克斯 顿市政府注册署。结婚日期是一九四二年八月。双方名叫保罗·爱德华·马斯 通和艾琳·维多利亚·桑普塞尔。算起来韦德太太也没说错。根本没有保罗·爱德华·马斯 通这个人。那是假名字,因为军中必须上级批准才能结婚。那人假造身份。他在军中另有名字。我手上有他完整的服役记录。我觉得很奇怪,只要打听就行了,大家却好像从来不知道。”
现在斯 潘塞非常安静。他仰靠着,瞪大了眼睛,却不是看我。他盯着艾琳。她含着女性擅长的半求饶半诱惑的微笑回头望着他。
“霍华德,可是他死了——远在我认识罗杰之前。这有什么关系呢?罗杰全知道。我一直使用婚前的姓名。在那种情况下不得不如此。护照上那么写的啊。在他战死之后——”她停下来,慢慢吸一口气,手慢慢轻放在膝上。“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失落了。”
“你确定罗杰知道?”他慢慢地问她。
“他知道一些。”我说,“他对保罗·马斯 通这个名字有印象。我问过他一次,他眼中露出古怪的表情。但他没告诉我原因。”
她充耳不闻,跟斯 潘塞说话。
“嗯,罗杰当然全都知道。”现在她耐心地对斯 潘塞微笑,活像他的反应有点儿迟钝似的。太狡猾了。
“那日期方面为什么要撒谎呢?”斯 潘塞干巴巴地说,“那人在一九四二年失踪,为什么要说是一九四○年?为什么戴一个不是他送的军徽,却特意说是他送的?”
“也许我迷失在梦里吧。”她柔声说,“说噩梦更精确。我有很多朋友都在轰炸中死亡。那时候道晚安尽量不让人听来像道别。可是晚安往往等于道别。跟军人说再见更凄凉。死的总是好心又温文的人。”
他一言不发。我也一言不发。她低头望着前面桌上的坠子,接着拿起来,重新钩到项链上,身子泰然自若地往后仰。
“艾琳,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反问你。”斯 潘塞慢慢地说,“我们忘了这件事吧。马洛对军徽和结婚证书小题大做,害得我一时也疑惑起来。”
“马洛先生,”她平静地说,“对枝枝节节的事小题大做,可是该办真正的大事时——例如救人一命——他却到湖边看一艘快艇去了。”
“而你从来没跟保罗·马斯 通重逢。”我说。
“他死了,怎么会重逢?”
“你不知道他有没有死。红十字会没有他的死亡记录。他也许被俘虏了。”
她突然打了个冷战,慢慢地说:“一九四二年十月,希特勒下令一切英军突击队俘虏都得交给盖世太保处置。我想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在某一处盖世太保地牢中受酷刑,不为人知地惨死。”她又哆嗦了一下,然后满面怒容地看着我。“你真是恐怖的人。你要我重温往事,来惩罚我撒了个小谎。如果你爱的人被那些人抓住,你知道情形,那他或她可能会怎么样?我设法建立另外一种回忆——哪怕是假的,会显得这么奇怪吗?”
“我需要喝一杯,”斯 潘塞说,“非常需要。我可以喝一杯吗?”
她拍拍手,坎迪照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向斯 潘塞一鞠躬。
“你想喝点儿什么,斯 潘塞先生?”
“纯苏格兰威士忌,多来点儿。”斯 潘塞说。
坎迪走到角落里,把墙边的吧台拖出来。他拿起一瓶酒,倒了满满一杯,回来放在斯 潘塞的面前。他抬腿要走。
艾琳平静地说:“坎迪,说不定马洛先生也想喝一杯。”
他停下来看看她,神色暗淡又固执。
“不,多谢,”我说,“我不喝。”
坎迪闷哼一声走开了。又是一阵缄默。斯 潘塞放下半杯酒,点了一根烟。他跟我说话,眼睛却不看我。
“我相信韦德太太或者坎迪会开车送我回贝弗利山。或者我叫出租车。我想你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重新折好那份结婚证书,放回口袋。
“你确定要这样?”我问他。
“换了谁都会如此。”
“好。”我站起来,“我猜自己是傻瓜,才会这么做。你是热门出版商,头脑灵活——如果干这一行需要脑子的话——你也许会知道我不只是来唱黑脸的。我重述历史或自费查出事实,不只是要找人麻烦。我调查保罗·马斯 通可不是因为盖世太保杀了他,不是因为韦德太太戴错了军徽,不是因为她搞错了日期,不是因为她在战时克服困难嫁给他。开始调查他的时候,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你们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一定有人告诉你了。”斯 潘塞回了一句。
“没错,斯 潘塞先生。有一个人在战后纽约认识他,后来又在此地的餐馆看见他们夫妻俩,是那人告诉我的。”
斯 潘塞说:“马斯 通是相当普遍的姓。”说完他啜了一口威士忌,头向旁边转,右眼皮垂下一点,于是我又坐下。他接着说:“连保罗·马斯 通这个名字都不是独一无二的。例如纽约地区电话簿一共有十九个霍华德·斯 潘塞。其中四位就叫霍华德·斯 潘塞,中间没有缩写字母。”
“对。那你说会有多少位保罗·马斯 通半边脸被延期爆炸的迫击炮弹毁容,而且露着伤疤和事后整容的痕迹?”
斯 潘塞嘴巴张开,吐出沉重的呼吸声。他拿出手帕,拍拍鬓角。
“你说有多少位保罗·马斯 通会在同一场合救过曼迪·梅嫩德斯 和兰迪·斯 塔尔这两个凶狠赌徒的性命?他们还 在,他们的记忆力不错。恰当时机他们会说出来。斯 潘塞,何必再装呢?保罗·马斯 通和特里·伦诺克斯 是同一个人。可以证明,不会有任何疑惑。”
我知道不会有人跳起六英尺高,大声尖叫,事实上,也没有人这么做。但是现场的沉默几乎和尖叫一样响亮。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那种气氛浓重地包围在我的四周。我听见厨房有水流声。外面的路上可以听见折好的报纸砰的一声落在车道上,还 有一个男孩子骑在脚踏车上吹出不太准确的轻柔口哨声。
我觉得颈背略微刺痛,连忙躲开,转过身去。坎迪手拿刀子站在那儿。黑黑的面孔没有表情,但他眼中有一股我没见过的光辉。
“你累了,朋友。”他柔声说,“我给你弄一杯酒,不要吗?”
“波本威士忌加冰块,多谢。”我说。
“马上来,先生。”
他一把合上小刀,放进白衣服侧袋,就轻手轻脚走开了。这时候我终于看了看艾琳。她身体前倾,静静坐着,双手紧紧合在一起。她低垂着脸,就算有表情也看不出来。当她开口说话,嗓门跟电话中报时的机械声音一样清明空洞——一般人不会无缘无故继续听报时,如果继续听,电话会永远告诉你几分几秒,音调没有一丝改变。
“霍华德,我见过他一次。我根本没跟他说话。他也没跟我说话。他变得太厉害
了。头发全白了,脸一一再也不是同一张脸了。但我当然认得他,他当然也认得我。
我们彼此对望,如此而已。然后他走出房间, “他这么说?”她的眼睛睁得恰到好处。
“他这么写——在打字机上。我把它毁掉了,是他叫我毁掉的。我想你已经看过了。”
“我从来不读他正在书房里写的东西。”
“韦林杰带走他那次,你看过字条。你甚至搜过字纸篓。”
“那次不同。”她冷静地说,“我正在找他可能去什么地方的线索。”
“好吧,”我说着往后靠。“还 有没有?”
她慢慢摇头,怀着深沉的悲哀。“我想没有。最后一天,他自杀的那天下午,他也许想起来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想知道吗?”
斯 潘塞干咳一声。“马洛先生在这种<u>事件</u>中该做什么?是你出主意要他来的。你说服我去办的,你知道。”
“我怕得要命。我怕罗杰,也替他担心。马洛先生是保罗的朋友,几乎是熟人中最后见他的人。保罗也许跟他说过什么。我必须弄清楚。如果他是危险的人物,我要他站在我这边。如果他查出了真相,也许仍有办法救罗杰。”
突然间,看不出什么理由,斯 潘塞 竟 发起狠来。他身子往前倾,下巴往外突。
“艾琳,让我弄清楚。嗯,这儿有一位已经跟警方交恶的私人侦探。他们曾抓他进监狱。据闻他曾协助保罗——你这么叫他,我也这么叫——逃往墨西哥。如果保罗是凶手,协助逃亡是重罪。所以就算他查出真相,能洗清罪名,他也会干坐着不采取行动。你是打这个主意吧?”
“我害怕,霍华德。你不明白吗?我跟凶手同处一室,他说不定是疯子。而大部分时间我跟他单独在一起。”
“我明白。”斯 潘塞仍然很强硬。“但马洛没接受,你孤零零一个人。后来罗杰开了那一槍,之后一星期你仍是孤单单一个人。然后罗杰自杀,这回是马洛一个人在场,多方便啊。”
“没错。”她说,“那又怎么样?我有办法吗?”
“好吧。”斯 潘塞说,“很可能你认为马洛会发现真相,在槍已响过一次的情况下,他会把槍递给罗杰说:‘听着,老头儿,你是凶手,我知道,你妻子也知道。她是好女人。她受了不少罪。更别提西尔维娅·伦诺克斯 的丈夫了。何不行行好,扣一下扳机,人人都会以为只是酗酒过度的案子。我要到湖边散步抽根烟,老头儿。祝你好运,再见。噢,槍在这里,里面有子弹,就交给你了。’”
“霍华德,你说话真可怕。我没想过这种事。”
“你告诉警官马洛杀了罗杰。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是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说那种话是我不对。我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也许你以为是马洛开槍打他。”斯 潘塞冷静地说。
她的眼睛眯起来。“噢,不,霍华德。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这是可怕的说法。”
“为什么?”霍华德问道,“有什么可怕?警方也这么想。坎迪还 告诉了他们动机。他说罗杰在天花板射出一个洞的那晚,马洛在你房里待了两个钟头——在罗杰服了安眠药睡着以后。”
她满面羞红,直红到耳根,呆呆地看着他。
“而且你没穿衣服。”斯 潘塞恶狠狠地说,“ 坎迪对警方说的。”
“但在庭审——”她说话开始支离破碎。斯 潘塞打断她的话。
“警方不相信坎迪。所以他没在庭审时说。”
“噢。”她舒了一口气。
“警方也怀疑你。”斯 潘塞冷冷地说,“至今还 存疑。只差动机。我想现在他们也许已想出动机了。”
她站起来,气冲冲地说:“我想你们俩最好离开我家。越快越好。”
“好啦,你做了没有?”斯 潘塞问得很镇定,他伸手拿酒杯,发现酒杯是空的,此外一动也不动。
“我做了什么没有?”
“杀死罗杰?”
她站在那儿瞪着他。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她面色惨白,绷得很紧,非常生气。
“我只是问些你在法庭上会被问到的问题。”
“我出去了。我忘了带钥匙。我按了铃才进得了家门。我到家他已经死了。这些大家都知道。老天爷,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他拿出一条手帕来擦嘴。“艾琳,我在这栋房子里逗留过二十次。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家前门白天会上锁。我没说你杀死他。我只是问你。别告诉我不可能。这种情况下很容易。”
“我杀死我丈夫?”她慢慢地、惊讶地问道。
“假设他是你丈夫的话。”斯 潘塞用同样漠然的语气说,“你嫁他时另有丈
夫。”
“谢谢你,霍华德。多谢你。罗杰的最后一本书一一他的绝唱一一就在你面前
了。拿了走人吧。我想你最好打电话给警察,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这是我们<u>友谊</u>的
迷人下场。迷人极了。再见。霍华德。我累了,我头疼。我要到房里躺着。至于马洛
先生一一我想这些都是他灌输给你的一一我只能跟他说,他就算没有真的杀罗杰,至
少也逼死了他。”
她转身走开。我高声说:“韦德太太,等一下。我们把事情做完。没有理由反感
嘛。我们只是尽量做该做的事。你丢进查特沃斯 水库的皮箱重不重?”
她回头瞪着我。“是旧皮箱,我说过。是的,很重。”
“你怎么把它甩过水库的高铁丝网?”
“什么?铁丝网?”她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我想危急关头人会有异乎寻常的力
气做自己必须做的事。反正我办到了。如此而已。”
“那儿根本没有铁丝网。”我说。
“没有铁丝网?”她呆呆地复述一遍,她像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罗杰衣服上也没有血迹。西尔维娅·伦诺克斯 不是死在客房外面,而是在屋里
的床上。事实上她没流血,因为她已经死了一一是用槍打死的一一雕像砸烂她的脸
时,砸的是死人。韦德太太,死人很少流血。”
她不屑地抿抿嘴唇。“我猜你在场。”她充满轻蔑地说。
接着她从我们身边走开。我们看着她走。她慢慢爬上楼梯,动作安详又优雅。她消失在房间内,门轻轻在她身后关上。寂静无声。
“铁丝网那番话是怎么回事?”斯 潘塞迷迷糊糊地问我,他的头前后晃动,满面通红流着汗。他勇敢地承受这些,但对他而言太难受了。
“只是插科打诨。”我说,“我从来没有靠近过查特沃斯 水库,不知道它长得什么样子。也许四周有围栏,也许没有。”
“我明白了。”他闷闷不乐地说,“重点是她也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那两个人都是她杀的。”
这时候人影轻轻一闪,但见坎迪站在沙发末端看着我。他手上拿着折叠刀。一按
弹簧,刀刃就弹出来。再按,刀刃又回到手柄里。他眼中有一道光亮。
“一百万个对不起,先生。”他说.“我错怪你了。是她杀了老板。我想我一一
”他暂时打住,刀刃又弹出来了。
“不行。”我站起来伸出手,“坎迪,刀给我。你只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墨西哥用
人。警方会把罪名推到你身上,而且高兴死了。这正是他们最喜欢放的烟雾弹。你不
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我知道。他们把事情搞得太糟了,就算现在想亡羊补牢也不可
能了。而他们也不想补。他们会很快很快从你那儿弄出一份自白,你连自己的全名都
来不及说清楚。星期二后三个礼拜内,你就会在圣昆丁监狱坐一辈子牢。”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墨西哥人。我是从瓦尔帕莱索附近维尼亚德尔马来的智利
人。”
“刀给我,坎迪。那些我全知道。你是自由身。你存了点儿钱。你在<u>家乡</u>可能有
八个兄弟姐妹。放聪明些,回原来的地方去。这里的工作完蛋了。”
“工作多得很。”他平静地说,然后伸手把刀放在我手上。“我是看在你的分
上。”
我把刀扔进口袋。他眼睛看着陽台。“夫人一一现在我们怎么办?”
“不怎么办,什么事都不做。夫人很累,她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她不想被打
扰。”
“我们必须报警。”斯 潘塞坚定地说。
“为什么?”
“噢,老天爷,马洛,我们非这样不可。”
“明天吧。捡起你那堆未完成的小说,我们走吧。”
“我们必须报警。世上有法律这种东西存在。”
“我们不必做那种事。我们手上的证据不够拍死一只苍蝇。让执法人员自己做他
们的下流工作吧。让律师们去想办法。他们写法律,让律师在另一批名叫法官的律师
人才面前剖析,好让其他裁判说第一批法官是错的,而最高法院又可以说第二批才有
错。世上确实有法律这种东西。我们深陷在里面,逃也逃不掉。法律的作用几乎全在
给律师找生意。如果不是律师教他们运作,你想大亨和暴徒怎么能历久不衰?”
斯 潘塞气冲冲地说:“跟这个无关。有人在这栋房子里被杀。他恰好是作家,而且是很成功、很重要的作家,但这也无关。他是人,你我知道谁杀了他。世上总有正义吧。”
“明天再说。”
“假如你让她逍遥法外,你就跟她一样坏。马洛,我开始对你有些疑惑了。如果你够警觉,本来可以救他一命。而你等于让她逍遥法外。就我所知今天下午的整个过程只是——一场表演而已。”
“对啊。乔装的爱情场面。你看得出来艾琳正为我痴狂。等事情平静下来,我们也许会结婚。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我还 没赚韦德一家一毛钱。我等不及了。”
他摘下眼镜来擦,又擦掉眼窝凹处的汗水,重新戴上眼镜,看着地板。
“对不起。”他说,“今天下午我狠狠挨了一记重拳。知道罗杰自杀已经够惨了。这另外一种答案简直叫我感到羞辱——光是知情就受不了。”他抬头看我。“我能不能信任你?”
“做什么?”
“正确的行动——无论是什么。”他伸手捡起那堆黄稿纸,塞到腋下。“不,算了。我猜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是很好的出版人,但这事我外行。我猜我只是一个他妈的自负却无足轻重的家伙。”
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坎迪连忙让开,快步走到前门,把门拉开等着。斯 潘塞点点头,由他身边走过去。我跟着出门,中途停在坎迪身边,望着他亮晶晶的黑眸子。
“别做傻事,朋友。”我说。
“夫人很累。”他平静地说,“她回房去了。她不能受干扰。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我什么都不懂——听你的吩咐,先生。”
我拿出口袋里的刀递给他。他露出笑容。
“没人相信我,但我信任你,坎迪。”
“同病相怜,先生。多谢。”
斯 潘塞已经在车上。我上车发动,顺着车道倒车,送他回贝弗利山。我在大酒店门口让他下车。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下车时说,“她一定有点儿神经病。我猜他们不会判她有罪。”
“他们连试都不会试。”我说,“但她不知道这一点。”
他拼命扯腋下那一堆黄稿纸,把它弄整齐,向我点点头。我望着他推开门走进去。我放开刹车,奥兹莫尔比车驶离白色的路栏,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霍华德·斯 潘塞。
我很晚才回到家,又累又愁闷。今天是那种空气沉重,噪声显得很闷很远的夜晚。天上有一轮朦胧又淡漠的<u>月亮</u>。我在地板上踱方步,放了几张唱片,可以说根本没听。我好像听见某一个地方有持续的滴答声,但屋里没什么会滴滴答答作响的东西。滴答声在我脑袋里。我是单人守灵队。
我想起<u>第一次</u>看见艾琳·韦德的情形,还 有第三次、第四次。后来她有些地方变得如幻似真了。她不再像真人,一旦你知道某人是凶手,他总会变得虚幻起来。有人为怨恨、为惧怕、为贪婪而杀人。有些狡猾的凶手事先计划,指望逍遥法外。有些愤怒的凶手做事根本不经大脑。还 有凶手爱上死亡,把杀人当做远程自杀。说起来,他们都是神经病,却不是斯 潘塞指的那种意思。
我终于上床时,已经快天亮了。
电话铃声把我由沉睡中唤醒。我在床上翻个身,摸索拖鞋,才知道我不过睡了两个钟头。我觉得自己像一块在油腻腻的餐厅吃下而只消化了一半的肉。眼睛粘在一起,满嘴泥沙。我站起来,咚咚咚走到客厅,把电话拿起来说:“别挂断。”
我放下电话,走进浴室,用冷水拍脸。窗外有什么东西咔嚓、咔嚓、咔嚓地响。我茫然地看外面,看见一张没有表情的棕色面孔。那是一周来一次的日本园丁,我叫他“狠心的哈瑞”。他正在修剪金钟花矮树——按照日本园丁剪金钟花树的方式。你问了四次他才说“下星期”,然后他在早晨六点钟光临,在你卧室窗外修剪。
我把脸擦干,走回电话边。
“什么事?”
“先生,我是坎迪。”
“早安,坎迪。”
“夫人死了。”他说的是西班牙语。
死了。在任何语言之中,这都是冰冷黑暗又无声无息的字眼。夫人死了。
“不是你干的,我希望。”
“我想是药物,叫杜冷丁。我想瓶子里有四十五颗。现在空了。昨夜没吃晚餐。今天早上我爬上梯子,往窗里瞧。衣着跟昨天下午一模一样。我弄开窗帘。夫人死了。冷得像冰水。”
冷得像冰水。“你打电话给谁没有?”
“有,洛林医生。他报了警。还 没来。”
“洛林医生,嗯?正是那个迟来的人。”
“我没给他看信。”坎迪说。
“给谁的信?”
“斯 潘塞先生。”
“交给警方,坎迪。别让洛林医生拿到。就交给警方。还 有一点,坎迪。别隐瞒任何事,别对他们撒谎。我们到过那儿。说实话。这回说实话,而且全部照实说。”
对方静默半晌,然后说:“是,我明白了。朋友,再见。”他挂断了。
我拨电话到丽兹贝弗利山大酒店,找霍华德·斯 潘塞。
“请等一下,我给你转前台。”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这是前台。我能为你效劳吗?”
“我找霍华德·斯 潘塞。我知道时间还 早,不过很紧急。”
“斯 潘塞先生昨天傍晚退房了。他搭八点的飞机到纽约。”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到厨房去弄咖啡——大量咖啡,甘醇、浓郁、苦涩、滚烫、无情、堕落,疲惫男人的生命之血。
过了两个钟头,伯尼·奥尔斯 打电话给我。
“好啦,智多星。”他说,“到这里来受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