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过了一个星期,进入十二月之后,我依然是园艺社的一员,这都是因为彩夏每天放学后都抓我去社团。为什么她总是要来管我?我想破头还是不明白。
由着没有园艺方面的知识,所以我还是靠着栏杆,一如往常地眺望街景发呆。那天晴空万里,只有两三朵云像剪贴画似的贴在天空上,一直盯着看很是刺眼。
一直很想问彩夏:那天在从拉面店回家的路上为什么会那么说?结果因为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只好继续遥望栏杆对面的景色。
「真是的,藤岛同学你也来帮帮忙啊!」
彩夏一手拿着修枝用的剪刀,鼓着腮帮子说。
「……我不知道要干嘛啊,花又都浇好了。」
「来帮忙插肥料安瓿(注:一次用量的单支装药剂)就好,一棵插一支。」
彩夏把肥料安瓿递给我。安瓿长得像幕之内便当(注:意指豪华便当)里附的小酱油瓶,只是里面不是酱油而是黄绿色的液体。
「剪安瓿可是很难的喔!开口太大肥料一下子就会流光光,像我剪得这么漂亮可是专家级的技术。」
彩夏一边得意地说,一边用剪刀稍微剪去安瓿的尖端。
「我负责剪,藤岛同学负责插,努力工作吧!」
「我讨厌工作。」
我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一边把安瓿倒过来插进盆栽里。
「藤岛同学应该不是讨厌工作,只是没办法想像自己工作的样子吧!」
「您怎么突然说得如此一针见血?」我一时慌张,敬语不禁脱口而出。
「因为我哥哥也说过一样的话。不懂为什么为了生活就一定得工作,所以高中念了一半就休学,也不好好找工作,四处闲晃。」
不懂为什么为了生活就一定得工作,我的确也这么觉得。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够接受为了生活而不得不工作这个事实吗?还是成为「花丸拉面店」后面那一群人中的一分子呢?
我打了个冷颤,否定对将来的恐怖想像,把注意力放在插安瓿上。已经过了花季,枯萎的叶子跟茎干都软趴趴地倒在土上,现在是为了下个花季的准备期间。
「如果是我误会了,在这里先跟藤岛同学说声对不起。但是我想藤岛同学跟我哥哥,大概是得了比讨厌工作更严重的病。」
「咦?」原来这是一种病吗?
「例如有些人小时候讨厌吃萝卜或是芹菜,长大之后就敢吃了啊!可是如果是叫你吃长靴或是钻石,那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到的。这不光是喜欢或是讨厌的问题而已,就算长大成人也不可能吃得下去。」
「你是说:『我没办法想像自己吃萝卜或是芹菜的样子』吗?」
「就是这个意思。」
「你可真会打比方,害我现在情绪很低落。」
「打起精神来!」彩夏拍了拍我的背。拜托,让我情绪低到谷底的原因就是你啊!
「『花丸』的人好像都很喜欢藤岛同学,大概是因为你们都散发出一样的气息吧!阿哲学长也叫我再带你去。」
「我已经决定绝不再去 「你们吵架啦?」
坐我前面的男生漫不经心地问我,我摇了摇头。班上同学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要是就这样直接回家,气氛似乎会更糟。我只好把包包留在教室里,去中庭找彩夏。
彩夏手拿铲子,蹲在花圃的边缘。我也在花圃边的红砖上坐下,一直看着处着准备期间的花花草草,完全想不出该如何启齿。
先开口的是彩夏。
「藤岛同学还记不得班上所有同学的名字吧?」
「……你怎么知道?」
「从你讲话的方式感觉到的。」
可是那有什么问题吗?
「不记得名字也没关系,只是你跟大家讲话的时候警戒心好强,好像隔着一层墙在讲话。昨天也是这样——」
彩夏还介意着昨天的事……其实我也一样。阿俊所说的话还萦绕在我耳边。
「……为什么那么在意我的事呢?无法融入学校生活的家伙就那么碍眼吗?」
一说出口,我就觉得讲得有点重了。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克制不住自己。彩夏傻傻地张着嘴愣了三秒后,突然脸红了。
「你为什么会问这种事呢?」
竟然问我为什么。
「我只能隔着墙跟大家讲话,这样有碍着谁吗?」
「……碍着我了!」
彩夏满脸通红地回答。
「……你碍着我了!」
彩夏语气变得强硬,又再重复了一次。我嘴巴半开,只能呆呆地盯着她的嘴唇。这家伙在说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不用跟班上同学混熟无所谓,但是跟我讲话的时候防备心能不能不要那么重?那样让我觉得好寂寞。」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难道你不懂吗?」
彩夏站了起来,放大声音。好几个在中庭的学生把视线栘到我们身上,我像坏掉的电风扇一样摇着头。我不懂彩夏为什么觉得寂寞,也不懂她为什么要生气。只是被含泪的双眼盯着瞧,肺里的空气好像结冻了一样。
「我……咦?啊,为……为什么?」混乱的思考就像呓语一般流泄,我站了起来。
「……我搞不懂啦!」
「算了,不懂就算了。」
脸颊被染成夕阳般颜色的彩夏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我僵硬不动时,彩夏拿起放在花圃旁长凳上的包包,突然转身跑开。
「……等一下!」
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伸手抓住彩夏的手臂,彩夏粗暴地挥开我的手。「唰!」一阵东西撕破的声音传来,寒气瞬间传遍我全身。
黄色的物体掉落在泥土上。
园艺委员的臂章变成黄色的破布。
「啊……」
转过身来的彩夏,用手捣着嘴,低头望着臂章瞧了一会。当我拾起头来想说些什么时,彩夏又急忙转身跑了出去,转眼间就消失在校门的另一边。
被留下的我蹲在冬日晴阳下发呆,反刍着彩夏刚说的话。我想了很多遍,还是不懂彩夏哭泣的理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呆立了一会,无力地捡起铲子跟臂章。本想彩夏也许马上就会回来,就算只剩下我还是做做园艺社的工作吧!可是我会的也只有浇水跟除草而已,这些事情一做完,我的心就好像开了一个洞。
直到夕阳西沉,彩夏还是没回来。
走进好久没去的电脑教室,试着在窗边的位子上坐下,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把电脑打开。原来只有一个人的电脑教室是如此安静。
我把破了的臂章摊在桌上。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彩夏要生气呢?我越想越生气。不把话说清楚就突然哭起来,我也很头痛。也不懂是不是自己的错,不,应该是我的错。如果无法继续保持沉默,我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我想到了。
这样不就等着回到一个人的日子了吗?
可是房里的寂静仿佛要把我压垮,无法忍受的我把臂章塞进口袋,走出电脑教室。
仔细想想,这是我 彩夏盯着臂章瞧了一会,抬起头来。
「……色狼、击退、机器?」(注:色狼、击退、机器的日文发音分别为「Chikan」、「Genkitai」、「Mashi-n」,开头的三个字母正好和臂章一样)
「你还是还给我吧!」
「哇,我是开玩笑的,对不起。」
「要从里面的字母读起——M中园艺社(注:GardeningClub)。」
「……就是指我们吗?」
我移开视线点了点头。彩夏脸上的表情出现复杂的变化,看起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是怎么做出来的?该不会为了做臂章而请了两天假吧?」
「嗯,我用电脑画设计图,拿去专门的店请人家做的。」
彩夏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臂章别在手臂上,然后张开双手让我瞧,僵硬的表情也一点一滴地融化。
彩夏看了我手上的塑胶袋问道:「藤岛同学也有帮自己做吗?」
「嗯,那家店规定一次至少要订做十个。」
我想了很多道歉的话,现在脑袋却一片空白。
「我没想到藤岛同学这么不会说话。」
彩夏完全笑开了,而我却羞得要死,只能一个劲儿地低头往下看。
「可是你做臂章给我,我真的很高兴。」
彩夏这么对我说。我好不容易抬起头,笨拙地回了个微笑,声音好似要消失般地说:「嗯,对不起……」那是当时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了。
「喂,做个更大的吧!像旗子之类的。校庆社团对抗接力赛的时候可以用。」
谁去跑啊?全园艺社也才两个人。
「对了,我们来做网页吧!让这个标志从画面上浮出来那种。藤岛同学你很会做这些事吧?」
网页要放什么啊?可是我还来不及回嘴,彩夏就丢下一句:「那我去借屋顶的钥匙!」然后就跑掉了。
我一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想就像现在这样也不赖。
也许我的确很笨拙,但是,只要我一点一滴地做自己会做的事就够了。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小小的世界正安静而确实地被毒品所侵蚀着。那天晚报的一隅,刊登着住进地区医院的年轻男性患者因药物中毒而死亡的消息。
在把我十六岁的冬天搞得乱七八糟的「ANGEL·FIX」事件中,第一个出现的死者就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