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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_抵达之谜

作者:奈保尔(V.S.Naipaul) 字数:28827 更新:2025-01-14 16:07:46

头四天阴雨绵绵,几乎看不出自己身处何方。雨停后,我看清在我小屋前的草坪和附属房屋之外,是一片片田野,田野四周立着光秃秃的树。伴着微光,远方有隐隐闪动的小河,奇怪的是,有时那闪光仿佛在地平线的上方。

这条河叫埃文;不是和莎士比亚关联的那条埃文河。后来,当这片土地对我而言有了更大的意义,当这里较之伴我长大的热带街道,承载了我更多生命的经历,我便能把带有垄沟的平而湿的田地称作“湿草甸”,把远方绵延的低矮、平滑的山丘叫作“丘陵”。但在当时——虽然在英国生活二十多年了——雨停后,我看到的不过是平坦的田野和一条狭窄的河。

那是个冬天。以往一想到冬天和雪景我就激动不已,可惜在英国,对我而言,这个词丧失了某些浪漫色彩。我发现英国的冬天很少像我在遥远的故乡那座热带岛屿上时想象的那样极端。我在别处经历过严酷的天气:一月西班牙马德里近郊的滑雪度假村,十二月印度的西姆拉,八月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英国似乎和这样的天气无缘,在这里,一年到头可以穿同样的衣服,偶尔加件毛衣,大衣几乎用不着。

尽管我知道,夏天总是阳光明媚,而冬天树木掉光叶子,只剩下枝丫,仿佛罗兰·希尔达[1]画笔下的水彩画,可那年植被和天气的变化都很温和,时光在我眼里变得模糊。我分不清季节的更迭,也无法把某种花或者叶子和特定的季节联系起来。但我喜欢观察,会留意一切,也会被花叶之美、清晨的灿烂和暮色沉沉感动。我对冬天的印象主要是日短夜长,工作时间到处亮着电灯,偶尔会下雪。

如果我说我是在冬天到达河谷的那栋小屋的,那是因为我记得当时雾气迷漫,四天的雨和雾把屋子周围蒙在一片薄纱中,与我的焦虑不安相呼应:我为工作和新环境担心,我在英国搬了好几次家了。

我说那是在冬天,还因为当时我忧心高昂的供暖费。小木屋里用电供暖,比煤气或者汽油都贵。小屋靠近河岸和湿草甸,再加上它细长的结构,很难保持热度。屋里的水泥地只比地面高出大约一英尺。

某天下午开始下雪。雪落在屋前的草地上,盖在树枝上,给平日被忽视的东西描上白边,勾勒出草地周围空荡荡的老房子的轮廓,这些老房子我先前没怎么留意过。我看着雪花一片片飘落,脑海里渐渐构建出周围的景象。

野兔在雪地上嬉戏,或许觅食。一只母兔弓着背,带着三四只小兔,雪地上出现了灰色。兔子的画面,尤其是它们带来的新颜色,唤醒抑或创造了冬日的其他细节:傍晚的雪光;草地周围陌生的空房子发白了,变得显眼,也似乎更加重要。我想起变白的篱笆后面那片兔子觅食的森林。这便是我周围的图景:白草地,挨着草地的空房子,草地一侧的栅栏,栅栏空隙间远处的森林。我看见了一片森林,不过并非真正的森林,而只是屋后一片有些年头的果园。

我把周围看得真真切切,却不清楚看到的是何物。周围对我而言陌生依旧,我处于一种混沌状态。然而我还是知道一些事的。我知道我坐火车到达的这个镇子的名字,叫索尔兹伯里。这差不多是我认识的 正如现代的活动棚子取代了腐烂的旧草堆——棚子离得很远,并非建在旧农场建筑边——真正的谷仓建在山顶,靠近防护林。谷仓有镀锌的墙,可防鼠。在这里,机械赶走了一切,强大的卡车(不是从谷底到旧谷仓的马车)从公路爬上崎岖的山路,停在谷仓的水泥院子里。谷仓的喷嘴把沾满灰尘的谷物倒进卡车车厢。

稻草金黄温暖;谷物金灿灿;但是,四处飘落的灰尘——在水泥院子里,在崎岖的小径上,在防风林的松树和小山毛榉间——谷物被倒进卡车车厢后飘落的灰尘是灰色的。在金属墙的谷仓边,一个金属喷嘴下有一小堆圆锥形的尘土,是借助机械从谷仓里大堆的圆锥形谷物堆中吹出的。这堆尘土——底部坚实,顶部非常松软——非常细,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金色。

这个新谷仓有机械装置。但是在它边上,穿过没有铺好的泥路是另一片废墟:一个战时防空洞,土丘上种着梧桐,起到掩护作用,一个金属通风器奇怪地从茂密的树枝间伸出。梧桐至少是二十五年前种下的,但它们紧挨在一起,看上去还嫩。

*

杰克生活在废墟中,在废弃的东西中。我是后来才有这种看法的,现在伴随着写作,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这并不是我一开始出去散步就有的想法。

破败废弃和无所适从是我对自己的感觉,这种想法附着在我身上:一个从另一个半球、另一种背景过来的人,中年时栖居在被忽略的庄园的一栋小屋里,庄园充满了爱德华时代的回忆,和现代社会的联系微乎其微。它是山谷里庄园和大宅子中的异类,而我又使这里的异类之感增强了几分。我感到生疏,感到漂泊不定。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所见到的周遭环境,我沿着防风林或宽阔的草路在每日散步中的所见,这一切都加重了这种情绪。我觉得自己在这老山谷里的出现像是一场动乱的一部分,是这个乡村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变化。

然而,杰克却被我看作这景色的一部分。我觉得他的生活真实,有着落,并且合宜:一个和谐地融于景色的人。我将他看作过去的一种残余(我的出现预示着这点残余的消失)。我 正是促使路标立起的历史感,促成了埃姆斯伯里小礼拜堂和修道院的修复。我屋前草坪那头的教堂也开始重建了:历史就像宗教,或者宗教的延伸,是人自身对救赎和荣耀的想象。

在公元九百七十九年——正如路标上所记录的——埃姆斯伯里建城之前,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黑暗时期。那个时候距罗马军队撤离英国已过去了五百多年。巨石阵被建起,又沦为废墟,在罗马人来之前很早时候,巨大的埋葬地便已不再是神圣之地。于是,在这个充满了遗迹和重建的地方,历史仿佛是一片阳光普照的高原,偶尔出现山谷或黑暗的深渊。

我们仍活在充满历史之光的高原上。埃姆斯伯里建于公元九百七十九年。历史、荣耀和意在行正事的宗教——这些理念还存在于山谷里某些人的心中,虽然个人荣耀有所减少,但新房子和花园像是发生了小变化的上世纪和本世纪初的庄园。这些人中虽然有不少来自外地,却仍有着继承者的想法。这种传承历史的念头促使我们山谷中很多新来的人去重建教堂。教堂正是为这样的人而修复,它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租车人布雷和他们不同,他一辈子生活在山谷里。布雷从不去教堂,还嘲笑那些去教堂的人的动机。和去教堂的人不同,杰克在山那边的那栋农舍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好的日子,身体好的时候,他以自己的仪式庆祝时节。周日早晨,他在花园劳作,中午去酒馆,下午又在花园劳作。

*

教堂建在旧址上。我相信这点。在教堂墓地后面,多少被教堂挡住的是教堂上了年岁的燧石围墙,另一边是树木,以及乳制品厂的棚子和房屋。它们也在旧址上吗?我丝毫不怀疑。因为这个世界——在这样的地方——没有绝对新的东西,总有些过往。教堂前的神龛或是圣地,农场前的农场,在林中老浅滩上,先是“瓦尔登”,接着是“肖”,然后成了瓦尔登肖。一个在湿草甸和布满燧石的丘陵间的小村子,河道边众多村庄中的一个。

刚到山谷时,我在英国这个有历史遗迹的地方找到了近乎孤独的运气,很受感动。这孤独消除了我作为陌生人的紧张,我觉得放眼望去都是完美,完美的进化。当事物开始改变时,我几乎还没开始观察,这片土地和它的生命也几乎还未开始在我周围成形。我退回到先前的想法,现在还没怎么衰微的想法,自变化的流动性和常态,到对抗我于万物之中感受到的不幸——死亡、栅栏和离开——它们消除了、改变了或者威胁了我发现的完美。

可以说,庄园在四五十年前处于完美阶段,当时这座爱德华时代的宅子依然崭新,家族兴旺,附属建筑有使用价值,花园有人照料。但那存在于帝国时代的完美,没有我的位置。以房屋建造者和花园设计师的世界观,他们想象不到后来会有我这样的人住到庄园。我觉得我住在此地——农舍、草坪边空荡美丽的房屋、土地和野生花园——的巅峰时期,住在超乎预期的美丽中。我喜欢这衰败。它让我不想修剪枝叶、除草或是修复、改造。显然,它不能长久。但是它存在时是完美的。

我想看到覆灭的可能性、确定性,甚至在创造的时刻:这是我的性情。这些神经部分是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受家庭环境的影响而形成的:我们住着半损毁或是衰败的房子,频繁地搬家,总之生活在不确定中。也许这种情绪有更深的来由,是祖先留传下来的,伴随着造就我的历史:不仅是有着“世界超出人的控制”思想的印度,还有殖民地种植园或是特立尼达岛的庄园,我贫困的印度祖先在上个世纪被运到那里——我如今住的威尔特郡庄园,是其中典范。

五十年前,这个庄园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即使现在我的存在仍有点不真实。但是不光是意外将我带到此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系列意外把我带到这座庄园农舍,这里能看见修好的教堂,有一条明晰的历史轴。在大英帝国内的迁徙,从印度到特立尼达,让我熟练掌握了英语,接受了一种特别的教育。这埋下了我想成为作家的种子,让我在英国追随文学事业长达二十年。

我所肩负的历史,以及教育和抱负带来的自我意识,把我送到荣耀已逝的世界。英国给了我最刻骨铭心的异乡人的紧张。如今讽刺的是——或者说巧妙的是——我住在萎缩的庄园,散步平息了我的紧张。在湿草甸边荒芜的花园和果园中,我发现了一种适合我性情的外在美,这种美回应了我孩童时在特立尼达岛对英国外表的想象。

我听说庄园曾经规模巨大。它部分是在帝国财富的支持下建造的,但后来一点点被疏远。这个家族在别处开枝散叶了。如今山谷里只住着我的房东,一个年老的单身汉,外加一些照顾他的人。几年前,疾病导致他身体残疾。一种我不确切了解的病,但我觉得像是倦怠症,僧侣中易出现,或是一种中世纪的疾病。这是他的养尊处优带给他的。疾病把他变成一个隐士,他只接触最亲密的朋友。于是我在庄园附近的丘陵上散步时,有着一种孤寂感。

我非常同情房东。我觉得我能够理解他的疾病,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另一面。我不觉得他是个失败者。失败或者成功之类的词在此不适用。只有伟人,或者对自身人生价值有崇高想法的人,才能忽略他的庄园巨大的物质价值,满足地活在半废墟中。我对庄园的沉思无关帝国的衰落。其实我在想是什么样的历史链条把我们带到一起——他在他的宅子中,我在他的一间农舍里,他喜欢疯长的花园(我听说的),我也是。

我知道我在庄园的日子是短暂的,持续不了太久。未来显而易见:一家宾馆、学校或是基金会将接管这座大宅子,把破败的土地规整好。我兴致盎然地在这里散步,成年后第一次,随着知识面的扩大,感觉和自然世界相协调。我怕这里和车道会有所改变;这就是当我与苦难不期而遇时,何以培养了陈旧的,也许是先辈们的体察方式,已光荣死去的方式,并保持着世界处于不断变化之中的观念:上帝的右手中是创造之鼓,左手中是毁灭之火。

一个多星期后,我平衡了两者——焦虑和变化。我从教堂后的墓地里听到了推土机的声音。噪声穿过土地,震动着;这不是窗户可以屏蔽的噪声。

教堂墓地后的牛棚和乳制品屋正被推倒。我散步结束走下山时,视野中一向有大片陶土砖和红砖建筑,它们再自然不过,因而我没有怎么留意。如今牛棚被拆,地面显得裸露而平常,后面的湿草甸和河岸的树都一览无遗。房顶的陶土瓦片堆起,屋顶的木梁摞起(虽然房子在我看来有些年头,木梁却看上去那么新)。很快,开阔的视野又被阻挡,出现了一个宽敞的活动式牛棚,墙上镶着木条。造牛棚的人的名字印在屋顶下方的木板上(又像是铁板)。在之前一两个主人或是经理管事时,曾搭过不带木条墙面的牛棚。它在山后老农场的边缘,离杰克的农舍不远。它被用来储存干草,代替了车道边盖着黑色塑料布的屋形草堆。草堆开始腐烂,黑色塑料在风吹日晒中失去了光泽和张力,质地很像老人的皮肤,又像褪色的玫瑰花瓣。

改变!新的想法,新的效率。从前在路边,乳品厂入口的地方有一个木平台,放着搅乳器。搅乳器在容易被牛奶车提起的高度。现在没有搅乳器了,取而代之的是冷藏储奶箱,牛奶由罐车收集运走。

山顶的金属墙谷仓边又立起一个活动式牛棚;旁边是一个现代挤奶屋。这个挤奶屋或“挤奶厅”(奇怪的词)看上去是机械化的。混凝土铺在倾斜的地面上,看上去像是水泥平台。有管道、仪器和量表。在这里工作的人把沾着粪便的牛群赶进棚中,一脸工业时代工人的冷峻。

他们开着色彩鲜艳的车驶向挤奶厅(衬着丘陵柔和的绿色、棕色和白色色调,以及冬天那模糊的暗色落叶树木,那里的色彩显得很扎眼)。车停下后,挤奶厅、谷仓和新搭起的牛棚看上去像是山顶的小工厂。

牛奶厅机械地发出嘶嘶声。但新盖的牛棚散发出粪便的味道。为牛奶厅打地基而挖开的土地曾是牛棚和道路间堆垃圾的地方。这里曾是垃圾场,草长得浓密葱翠,其间夹杂着散落的小麦。

色彩鲜艳的车,挤奶机的嗡嗡声(甚至连沾满粪便的奶牛都受机器管理),紧张的年轻人对自己的风格很有意识,他们的牛仔裤和衬衫,胡子和汽车——这些都是发生在我们身边,新鲜而夸张的事物的方方面面。

奶罐车一天两次上山,沿着重铺的小路把挤奶厅的冷藏储奶箱清空。新来的工人开着农场拖拉机和汽车,让我像是在公路上而非在防风林边散步,需要小心过往车辆。

公路边粉红墙壁的茅草小屋和屋脊上的稻草野鸡失去了最初的特色。我第一次看见这栋小屋时它是如此美丽,像一张明信片,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它有玫瑰篱笆和小而亮的窗户。我确信挤奶工一定也喜欢它。但是像我一开始那样,他把这美丽当作乡村自然景致的一部分。他像住在镇上一样,对小屋没有任何感情,对他和家人住的房子没有感激。他一辈子把房子,甚至他自己住的房子视为别人的财产。花园里堆着盆、罐、废纸片、罐头和空盒子,挤奶工一家离开后,有些东西还留在那儿。

如今部分篱笆和铁丝栅栏被拆掉,这样新来的夫妇就能把车停在公路边。车对新来的夫妇很重要,比房子还重要。他们是年轻人,没有孩子,以一种新的方式对待房子。这是一个庇护所,仅此而已:是一份临时工作的临时住所。妻子抓住一切机会在花园晒日光浴,也许这是前门总是敞开着的原因。敞开的前门总是让人非常不安。

房子是庇护所,不是你可以转移情感或希望(或者转移风险)的地方。新来的夫妇对茅草小屋的态度和大家对土地的新态度相称。对新来的工人而言,土地仅仅是工作的对象。他们使用机器,像是打算把自然中所有的不规则都变成直线或是梯级的曲线。

有一天,我看见拖拉机拉着一个重而宽的滚轴轧过一片嫩草。草长得挺高,看上去很鲜嫩。滚轴用以轧断草茎,达到一种两色草坪的效果。这有什么意义?听我这么问,那个年轻人觉得好笑。也许他没听明白。他咕哝着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他所有的风格在说话的这一刻土崩瓦解(让我回想起杰克的岳父卡在喉中的话语,像是嗓子里发出的咕哝声:“狗?狗。让野鸡发愁。”)。就算年轻人说的话我明白了,也没什么意义。他说,轧草是为了让草长得更结实。

另一天,另一个人说滚轴是为了把“威尔特郡燧石”轧进土地,这样割草的时候就不会损伤机器。他说:“一块威尔特郡燧石能给机器造成好几千英镑的损失。”这令我每天散步所见的威尔特郡燧石有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性和恶意。

我注意到一种特别的新机器。它能做出很大的稻草卷,像稻草做的瑞士蛋糕卷。这些卷大到人无法提起或打开,由另一种让人难忘的机器处理,它带着巨型蝎子尾巴似的铁爪。稻草卷有两层,像是为前所未有的严冬作储备。储存稻草卷的地方离农场建筑很远,在车道旁没有栅栏、满是碎石的山谷中,正好在有云雀和坟堆的山丘下方,站在那个山顶上能突然近距离地看见巨石阵。

存储稻草有三个地方:瑞士卷在这儿,金色的长方形稻草捆在老农场边的新草棚中,腐烂的长方形草捆在车道半途上。瑞士卷的意义何在?较之传统的草捆有什么优点?直到多年后,当我的这部分生活结束后,我才明白。用打捆机紧紧卷起的草捆需要用手打碎,然后散开喂牛。大稻草卷只需要展开;用机器几分钟就可以解决。

如此巧妙!也许对于农耕,这种规模是错的。也许日复一日,时间不该如此宝贵。也许当日常事务变得如此紧张,时间很容易扭曲。人类的冒险总是容易出错,一个破碎的链条能让整个系统崩坏。

新农场进行的一切都是大手笔。谷底挖出了一个青贮饲料窖,在防风林边的小道对面,离农舍不远。青贮饲料窖只有一个老式的特点。它覆盖着黑色塑料布,用来固定塑料布的正是我感觉一向作此用的东西:旧轮胎。它们被大批量地买回来,大量使用,用在谷底、用在车道上,就在杰克曾经养鹅的地方。

那些轮胎和深深的青贮饲料窖有木板加固墙,旁边是因挖洞而堆起的碎石。深棕色的饲料从底部滴漏,给车道那部分,也就是杰克曾经生活、鹅和鸭曾经游荡的地方增加了一些垃圾。

以前的农场工人对陌生人的态度是,一开始带着戒心,经过估量之后表现出笨拙的友善。独自在田间的拖拉机上待上好几个小时之后,这就是他们的社交。而新来的工人像是乡间的城里人,在大地方工作的城里人没有那种友善。他们来山谷不是要久住。他们把自己看作有新工作和技术的人;他们几乎都是迁徙而来的农业工人;他们是不断奔走的人。很多人来了又走。

杰克的妻子离开后,我再也没从农舍的住户那里得到过一个微笑。她说过新邻居势利,对草坪和马感兴趣,而忽视老式的屋前花园。在几番来去之后,杰克的农舍也住进了那样的人。

他的温室好像是通过邮购物品单买来的,曾经在悬垂植物的装点下绿意盈盈。现在它空了,玻璃蒙着灰尘和雨渍,木头框架饱经风霜。有一天它被推倒,露出混凝土地基。曾经费时打理的精致花园被夷为平地。剩下的不需要太多关照。现在没有人培育植物,没有人在山楂树下翻土,夏天没有飞燕草。花园被推平,只剩两三丛玫瑰和两三棵苹果树,以前杰克修剪苹果树的分枝,枝丫仿佛都是从中间粗直的树干上长出来的。地上满是草。曾经上紧密下破烂的带泥的篱笆是花园和崎岖农场路的隔断,现在树篱长成了树。

如今这些农舍越发分不出前后,仿佛立在一片废地上。这倒和人们及其对此处的态度很相称。它契合了农耕的新方式,符合那种推向极端的逻辑,土地最终被剥夺了神圣。路边粉红色的茅草顶小屋曾经有美丽的玫瑰篱笆,现在也被剥夺了家的气息。这些人只把它们当栖身的地方。

但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很快,笔直公路的延伸部分开放了,没有篱笆了。我来这里的第一年,路中间竖起了篱笆,并一直保持下来,但是我记得更早时期的景象。我通过观察杰克的花园获得季节感,给从他花园能看到的河流与河岸庄园添加故事。但是有其他的看待方式。杰克如此关心一段无意义的篱笆——经过花园然后突然终止。杰克一定看到了其他事物。

也许住在杰克的农舍的那家人的孩子有不同看法。他们在索尔兹伯里上中学,下午搭公共汽车返回,在公路上下车,他们的母亲开车接他们回家。下午散步时,我常常需要在铺过的小路上给这车让路。她从来不感激,觉得那是一条公共道路,她的车有权开过。对我而言,她的性格只表现在车的颜色和形状中,车在山丘上高速行驶,上上下下,去接孩子们,或是载他们回家。

我怀疑那些住在农场小屋的孩子下了校车后不会像那样被接走。虽然他们在山谷待的时间不长,但这里的景象将永存心底!多么开阔的景象,多么空旷的回忆,沿着宽阔的车道下行,经过丘陵布满燧石的坡。

在山脚下铺过的小路上,穿过青贮饲料窖,有一条少有人走的狭窄小径,路上草木茂盛,几乎看不清路,经过一个坑会走到一栋废弃的农场小房子跟前。房子经历风吹雨打,不起眼,也许是上世纪的作品。孩子们不用去上学和坐校车的某个周六下午,我看见住在杰克的农舍里的孩子们在小径上玩。他们像是史前时期的孩子,看上去非常孤独。但是他们待在青贮饲料窖剩下的轮胎中间(某些轮胎成了他们的玩具,被当作充气筏),在泛白的河岸和野草堆中间,在浅绿明黄相间的花丛中,在建造房屋剩下的混凝土砖石间。

*

友谊有奇怪的一面。我想起了照看庄园的菲利普斯夫妇,他们四十多岁,不苟言笑,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满足于庄园的工作,私下里会找镇上某处的朋友一起消磨闲暇。但是后来他们在当地发展了一些友谊,有段时间我觉得这种友谊威胁了我在庄园的生活。

穿过我小屋前的草坪,对着壁球场的“农舍”墙——不是农舍,也不是壁球场——对着燧石、红色碎砖和碎石块混砌的墙,长着三棵老梨树。它们曾被精心修剪,甚至现在主枝都还固定在墙上,营造出一种刻板的效果,树看上去像枝状大烛台。四季以不同的风格装点这些枝干,我小屋外的景色总是丰富多彩的。这些树结了果子。总是给人惊喜,总是很突然。但是我觉得那些果子不是用来吃的,部分原因是果子属于庄园:它们是这幅风景画的一部分。

在庄园的鼎盛时期,有十六个园丁打理土地、花园和有围墙的菜园。这是我听说的。十六个!如今,除非开育苗场,否则怎么能雇十六个园丁,还付得起工钱?当时周围的小村落和村庄一定很不一样,这些小屋里住着多少事农的人啊!

我住的小屋曾是花园办公室。如今,不在庄园做事的我住在这里。这里只有一名园丁,他自有一套系统。他用气垫割草机修剪草坪,初春把草坪剪得很短,夏日里再修剪两三次。初春,他也在车道和小屋草坪边的石子路上喷洒除草剂,那些地方不会遍布杂草。八月末,每年一次,他会清除老果园里的深草和蔓生的草,以及春天未经照料的树的空洞中长的野草。树木兀自长大,适时开花,结果,落果,招引黄蜂。秋天,他把大堆大堆的树叶聚集起来。但是他一年中主要的工作是照料菜园和花园,花园在我小屋后的路边,由一堵高墙作隔。这一套系统行之有效。花园有野生的部分,湿草甸是沼泽,其他都受园丁的照料,他下的功夫不多却有规律和方法,看得出管理有道。

园丁名叫皮通。我一直都喊他皮通先生。

有一年,正是皮通谈起农场房子墙上的梨树,才使我对“进来”这个词的特定用法有了认识。梨子熟了。鸟雀在啄食。我对皮通提起这件事,想着他要做的事那么多,也许没有注意到。但是他说他看到了,他总惦记着梨子,想着某天去把它们摘“进来”。把梨子摘“进来”——我喜欢这个“进来”。我琢磨了好久,重复念着。虽然此后再也没听到皮通这么用这个词,但我从此把这个词和他联系了起来。

后来皮通被迫离开(读者在这本书后面会知道更多细节)。庄园雇不起他了。于是没有了固定的园丁——庄园一度有十六个园丁呢。再也没有人料理有围墙的菜园或者在路上除草,再也没有人摘梨或者把梨树的枝干固定在壁球场的墙上。

风把墙上一棵梨树上部的枝干吹了下来。树干向前倾,在墨绿色的墙上投下一个鬼影似的轮廓,其余的枝干下垂,整棵树看上去要折断了。但是并没有折断。树开花了。夏天的墙根下,在皮通曾经除草的小径边,大概是为了美观,种着长长的草:深浅不一的绿,不同程度的透明,大大小小的叶片。终于,娇柔的白梨花结出了果实。引来了鸟雀。现在没有人把梨子摘进来了。

某个周日,我从卧室的窗口看到一个着装古怪的人盯着梨树,估量着,然后试探地从低枝上摘梨。

经常有奇怪的人来庄园。皮通在的时候,会让一些人进来。庄园的菲利普斯夫妇有朋友和访客上门,还雇了些人做零活。偶尔有人来找我房东。这个着装奇特的人不同寻常。我不知道他是来偷梨的,还是经过庄园负责人允许来摘梨的。

他衣着特别:迷彩服,裤子、短外套、圆边帽。衣服不像是来自军队多余的物资,也不像是从剩余军用物资商店买的。草率冒失的剪裁,迷彩图案和暗淡的色彩,讲究中有一种几乎是伪装的元素,让这个人显得危险,像个入侵者。

他盯着树,手犹豫地扯低处的梨,身子不时转向一边(他的脸仍被迷彩服的领子和帽子遮掩着)。从庄园看出去,他像一个不愿被观察的人。他从壁球场边皮通的花园棚搬出梯子,把梯子靠着墙,从上到下规律地摘着,小心翼翼,不给鸟留任何果实。这个穿着迷彩服的人一桶接一桶地摘梨。很明显,他从老树上把梨子摘进屋,是经过菲利普斯夫妇允许的。

他一开始看起来躲躲藏藏的,踌躇着,仿佛期待有人出现在他身后。他上了梯子后这个人一定出现了,因为之后他看上去非常满足,专注地摘梨。

那是一个女孩,更准确地说是个年轻女子,我觉得眼熟。她走在草坪上,径直走过我窗前。菲利普斯夫妇从来不从我窗前走过;他们让我在开阔的草坪上保有隐私。他们小心地走远处壁球场和梨树边的小径。这个女人从庄园来这片草坪上散步,漫无目的。她个子小,臀部大,紧身牛仔裤凸显了她脚步的缓慢和细碎。她像是被授予了庄园土地上的自由,在那一刻开始体味新的自由。

她也穿着不凡。上衣非常讲究:衬衫下摆系在前面,就在胸的下面,腹部暴露在外,不太适合这个时节。

她让我觉得眼熟。现在我认出她了。就是那个一直在小屋废弃的花园晒日光浴的人。我把她和小屋、花园、汽车及敞着的前门联系起来,她在另一个更开放的背景中离我这么近,与此前判若两人。梯子上穿着迷彩服的男人是她的那个农场工丈夫。

周日的午后,他们在庄园的土地上。她在草坪上漫步,臀部紧裹在起褶子的硬牛仔裤里,几乎成一条直线,侧面看像是山峰。她丈夫摘着梨,那些老树上成熟的果子。当年设计墙的人把树种在墙边,这几棵树曾被精心照料,在多年受忽视之后,它们仍有些许受过照料的痕迹。

穿着露腹装的女人和穿着迷彩服的男人,一定有什么地方吸引了菲利普斯夫妇。也许是女人和他们相处得好,也许是男人和他们相处得好。菲利普斯夫妇要年长十多岁,这两对夫妇彼此间也许存在某种吸引。穿着露腹装的女人应该在这一关系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无论如何,若是没有她的支持或促成,这四个人不见得会有什么关系。

瞥见这个女人躺在花园里廉价的铝合金框架的安乐椅上,我开始对她产生好奇。她给我留下了一个印象:她处在激情的中心,她是痛苦的缘由,这个女人的美貌为获准拥有她的男人带来痛苦,而她清楚这点。

隔着距离产生的这种印象,因草坪上她更为清晰完整的形象得到增强。细腰,丰厚的嘴唇,坚实的大腿和上臂,饱满的胸脯,没有肌肉的、在她日光浴式的上衣下半露着的显得好看的身躯。这撩人之中又加上了不安定的浅色眼睛的注视,饱满的下唇和门牙间的缝隙显示了她的贪婪。对她而言,她的性感很珍贵,胜过一切。

她就在这里,在庄园的土地上。她像是徜徉在自己的公园中,虽然几步之外狭小拥挤的茅草屋是随她丈夫的农场工作而来(因而她不能把它当作一座真正的房子),但她找到了更适合她风格的地方。

她缓缓地在草坪上走来走去,仿佛让别人熟悉自己是一种新的乐趣。穿迷彩服的男人站在梯子上摘着梨,背对着她,不回头来找她,好像他现在满意妻子所在的位置,和他在一起。

也许他们和菲利普斯夫妇都是“镇上人”,因此才走到一起,在乡间工作,却脱离乡人的生活。虽是镇上人却都是仆人,这四个人带着各自特有的风格和骄傲,分享着庄园的土地和特权,提供和回报款待。

我说不出四人中谁从这种关系中受益最多。最危险的是莱斯,那个农场工人,他离妻子有好几小时的路程,独自一人待在拖拉机上,看着某项工作的枯燥在一大片丘陵间蔓延,那儿也许没有树或防风林,在缓缓地前后移动中,无疑他的思绪经常回到茅草顶农舍的女人那里。

宏伟的庄园、土地、花园、河流——这些是他现在能展现给她的乡间生活的另一面,作为她在山谷寂寥生活中的一点回报。尽管乡间在别人看来是美丽的,那栋茅草顶农舍在别人看来风景如画,但这仅仅是对过着另一种生活的人而言,他们的想法不一样。

布兰达让我有点紧张。她不怎么尊重我。应该尊重什么,她有主见;并且我的生活方式——一个中年男人住在一栋农舍里——以及我的工作(如果她已经发现)不在她尊敬的范围内。这方面她和菲利普斯夫妇不同,后者觉得我“有艺术天赋”,和他们的雇主属于同一类人,总是受袒护的。这是不同年代人的区别。但是这种不同(超出了共同兴趣)存在于他们四人关系的中心:年长的人为年轻人的风格和大胆而着迷。

布兰达是在菲利普斯夫妇度假或请假时来接替庄园工作的。菲利普夫妇寻找这样的人有一阵子了:要适应工作,是朋友,还不能造成威胁。布兰达在庄园轻松兼职,管理小小的荒蛮花园、果园,在河岸散步,这样的前景让这个年轻人和菲利普斯夫妇的关系紧密起来。

像布兰达和莱斯这样激情洋溢,如此在意自己的个性与风格、肤质和发质,如此骄傲浮夸的人,内心准备好低人一等去做仆人,是需要理解的。他们四个都是仆人。在这种境况下(这应该使他们变得中立)他们所有的激情都被耗尽了。但这也许是我个人的偏见,我过虑了。我来自殖民地,曾经的种植园社会,在那里,劳役是一种更绝望的状态。

莱斯有压力。来自他在农场的工作,来自他不确定这场大冒险会如何发展;如果这份工作丢了,他必须向前走,另找一份。来自他对布兰达的痴迷,她的美貌如此明显地折磨着他:拥有这个女人是不够的,这一直提醒他可能会失去什么。压力还来自他与菲利普斯夫妇日渐依赖的关系。

他希望保留自己在庄园拥有的位置;他希望布兰达——对他而言很重要——继续享受庄园的自由。为了这样,他必须把自己置身于菲利普斯夫妇的某种权力之下;在某种程度上需要在他自己的本分之外服侍他们。

他修剪不同的草坪,这是一项浩大的工作。他用锤子和锯子让自己在周六和周日忙起来,在湿草甸的小溪之上修桥,在河岸边收拾出一块空地。他甚至试图恢复有围墙的花园里的菜地——在小径间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筛过的泥土里,多次翻土、施肥,但是花园原有的设计面貌仍在,正如梨树在多年的照料下保留了它的形状,他甚至修理了铁丝网、笼子、木结构和水池,做了皮通离开后人们遗忘了的各种零碎活。

在完成农场的工作之后,晚上莱斯在菜地里忙活。这精力!但是深夜菜地里的劳作让我厌烦。他用喷水器,水流在老金属水管中发出高频率的震动,经过我的小屋时,我的小屋也跟着响个不停。

皮通和后来接替他的人在白天用花园水管或喷水器,但是这动静被白天的嘈杂掩盖。而在夜晚的寂静中——在乡间的长寂里(周围城镇的天空灯光闪亮),这寂静是如此纯粹,有时走出小屋门都能听到六七英里外索尔兹伯里车站的火车进出的声音——嘶嘶的水管声清晰可闻,让人无法忽略。

我做了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我打电话给庄园的菲利普斯太太,抱怨夜间水管嘶嘶地响,很讨厌。我以为她会反驳,保护她的朋友。让我吃惊的是,她没有为难我。她认可了我的说法,说她会亲自去把喷水器关掉。她的确做到了;小屋突然的宁静——一开始像是头脑中的耳鸣,知了的鸣叫——像福音一般。

是什么事件赋予我在小屋的生活!又是什么事件保护了它!一点点差池就能改变这个地方的整体感觉,就能将我赶走!比如深夜喷水器的困扰,或者布兰达在我窗前过于频繁的走动,或者窗外草坪上太多陌生人的恣意妄为,或者庄园仆人的住所里太多的聚会和访客。

菲利普斯太太很合作。但是我料想这之后她会有些尴尬,一种更明显的尴尬——长久积累下来的——对布兰达和莱斯的尴尬。这便是我那时的心境,是我对不可避免的改变的接受,是我万物有时的观念,是我训练自己说“至少我拥有了它一年”“至少我拥有了它两年”取得的效果。我也准备好接受庄园的生活将永久改变。

但是菲利普斯太太或者先生没有觉得尴尬。莱斯也一点没有觉得尴尬。事实上,和我没有什么交集的莱斯对我是友好的。他第二天就表示了这种友好。

在喷水器可能开着的时候,从我厨房门口能看见在菜园的高墙,即我屋后小径旁的那堵墙上方,平行的拱门水扇催眠般出现又消失,在南边天空的夜色中盈亏不定——他敲了我厨房的门。严格来说,这是后门,但也是唯一被我用来进出小屋的门。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了他。我开门时他没有戴帽子,迷彩帽(迷彩服的遗迹)捏在手中。他带过来一盆蔬菜。送蔬菜是得体而传统的做法;他笑着。我总是记着这一幕:瘦削、晒黑的脸,两颊凹陷;一只手捏着帽子,双手端着装蔬菜的盆;微笑。

然而,显而易见的还有他的丑陋。这会儿很惹眼,是因为从他的身材、举止和衣着判断,我本以为他是个英俊的人。他下巴厚;牙齿不好,让笑容变得滑稽;他的皮肤有伤痕。尽管如此,他在自己的外形上花了很大功夫。头发才洗过,柔软,剪得时髦。我现在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戴特别的或者优雅的帽子。它们有用:从远处看,他戴帽子显得好看。我也稍稍理解了布兰达为什么让他感到焦虑,也更多地理解了布兰达的举止,那是一个被深深亏欠的女人的举止。

菲利普斯夫妇出门度假时,布兰达接管了庄园。她搬到菲利普斯夫妇的住处。莱斯还住在茅草小屋里。

那段时间我得离开几天。回来后第二天早晨,我去庄园拿信。我不在的时候信件留在那里;这是菲利普斯夫妇安排的。

我在庄园院子里按响厨房门铃。我听到了里面的音乐声。布兰达过了很久才来开门。

她一定在菲利普斯家。他们有雅致的房间,客厅的石头阳台连着草坪,草坪五十多年前就铺了,上面有巨大的树、花床、有年岁的玫瑰花丛和古旧的雕塑;远处是湿草甸的沼泽、河、河对岸的草地和丘陵。在外面的石头阳台上,菲利普斯夫妇设了供鸟栖息的桌子和悬挂的鸟食,山雀等鸟会来啄食。

布兰达小心地起身。她穿着牛仔裤和衬衣,丰满的嘴唇抹了口红,睫毛修饰过,让她不安的蓝眼睛更具神采;她的容貌同时暗示她在菲利普斯家无所事事。是仆人也不是仆人;此刻她对我不是特别在意。她说没看到有信件。

她身后是庄园的大厨房,听说是菲利普斯夫妇修缮的,或是他们找人修缮的。一个温暖而吸引人的厨房,有大炉子和很多橱柜;厚墙,小窗户嵌得很深,电灯亮着;门开向走道,大房间挨着大房间,有空间感和戒备感。

菲利普斯太太回来后不久打电话告诉我,庄园有很多我的信。我去厨房取信的时候告诉她,布兰达说没有信。菲利普斯太太听后看上去不高兴。没有解释,没有评论;仅仅点了点头。她像消化着一则新闻的人,把这加入她的已知信息中。

我觉得菲利普斯太太对布兰达改观了;又一次——就像她度假时找其他人替班一样——菲利普斯太太找到了一个不让陌生人用她的厨房和房间的理由。一开始,布兰达也许处在四人关系的中心。但现在,菲利普斯太太更重要。

当布兰达不再出现在庄园时,我没有吃惊。出乎我意料的是菲利普斯太太某日带来的消息。

“她和麦克·埃伦私奔去了意大利。”她说。

麦克·埃伦是个中央供暖系统承包工。他是做小生意的年轻人。他经营过一家老式的中央供暖系统和管道工程公司,曾经在大宅子里干事,口碑很好,但是受镇中心昂贵的设施和往日庞大的员工队伍所累。

我会认识麦克·埃伦是因为他来修庄园爆裂的锅炉。我问他小屋的水管为什么嘶嘶作响。他轻快地说,对付水管和庄园其他问题的唯一方法是换掉整个管道系统,换掉那些古老的金属管。我记得他的自信,他的步态,他走进我小屋的样子:他其实有点趾高气扬。他是个乡下小子,还爱吹牛。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吹嘘了很多事情;他不问及我的情况。他说他雇了六个人;他打算四十岁就退休。

在大地方,比如伦敦,像麦克·埃伦这样的人不算有个性:他们的性格不会让人印象深刻,也无足轻重。他们或他们的雇员走街串巷地干活,然后消失;他们几乎没有名字,更多的是他们的电话号码和账单。在山谷这种地方,这样的人到你家来更像是一种社交。他带来了可读性更强的特征和更多接触点:他的村庄或小镇,有时候是他的邻居,他的教育,他的背景,他服务过的房子和人,他和你分享的服务和店铺。

麦克·埃伦爱说大话。他觉得自己充满精力和抱负,因而别人抱怨的经济衰退并没有影响到他。他觉得自己充满冒险精神,胜过那些没有勇气或精神自己做生意而满足于受雇状态的人。他长得还算过得去;他蓄着时下流行的小胡子。但是那次会面之后,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荒谬的骄傲和吹嘘,他进小屋时大摇大摆的样子,像是来帮我忙的。

我有时会在索尔兹伯里看见他的货车。有一两次我看见他和货车在超市门口。麦克不喜欢被人看见把货车当成私车用。我看见过他的货车停在布兰达和莱斯的小屋外以及庄园院子里。但这并不让人吃惊。我习惯了看见他的货车(以及几个当地建筑工的货车)在山谷里上上下下;有些工匠永远不闲着。

但是意大利!什么样的老派浪漫念头让麦克和布兰达去了那里?什么电影或电视?或者更简单,麦克随旅行团到过那里,觉得去熟悉的地方更安全?但出国本身不就是激情稍纵即逝的象征吗?麦克怎么能抛下六个雇员,抛下在当地的声誉和两侧及背后绘有他名字的货车?多久以后他会想回来,不仅为了名声和事业,还为了他以前的生活?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布兰达再次出现。不是在庄园。那段插曲结束了。甚至早在布兰达离开之前,莱斯便不再来庄园,撇下了菜园、周末的敲敲打打以及庄园各种零碎活计。把事情做好的努力、全心全意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庄园把这番努力全部侵吞了。一切都浪费了。但是庄园给予了回报,给予了快乐,给了莱斯好几周在荒地上的自由。正如莱斯和布兰达住进茅草屋之前,乡间生活和美丽的风景给了从镇上来的挤奶工一些关于时光之美的体悟。

如今庄园成了过去,莱斯隐居在他的茅草屋中——这里对他而言从没浪漫过,现在无疑又是最让他伤心的地方;他隐退到拖拉机的孤独和噪声中,在无尽的坡地间上上下下,凝视着一会儿黑色、一会儿棕色、一会儿白色的土地和尘土,以及田野的荒凉。我见过他最好的时候:带着蔬菜出现在我门口,以经典的姿势送上,纯粹善意地微笑,这笑是从他爱的人身上获取的一点爱,又回馈一点给他周围的人。

对布兰达而言,回来一定很糟糕,不单是从意大利回来,而且是从意大利回到小屋。在庄园里俨然女王般我行我素之后,在菲利斯普斯夫妇那栋从客厅能看到草坪、雕塑、老树和河流美景的房子里过了整整两个星期女王般的生活之后。她已从自己的美貌上索取了太多;太多,然后继续索取太多。

菲利普斯太太说起布兰达:“麦克把她踢出来了。”再无二话。

麦克!用名字称呼暗示了菲利普斯太太对他的某种认同,某种或新或旧的同情,某种“镇上”生活的默契——酒吧、俱乐部或者酒店吧台——也许某次他们碰到了一起,菲利普斯夫妇、布兰达和莱斯,以及麦克·埃伦。

秋天正步步走来,这是好事。现在布兰达不恼怎么见人的问题,不用花心思证明她没有受重创、生活依旧继续。她能关上前门躲在室内;正如莱斯能开出拖拉机躲在车厢带斑点的塑料之后。

把这些镇上人带到山谷的农业组织开始衰退(它们以自己的方式留存在山谷中),我不知道原因。这样的冒险和陆上或者空中的军事演习一样,我们经常经历:司空见惯,却知之甚少。

据说莱斯在找其他工作。我有三四次见到布兰达和莱斯在路上,开着那辆红黑色小车。他们拆除了部分篱笆,给车在花园里腾出位置。茅草顶小屋真的成了临时庇护所。在其中投入太多感情将是浪费,比莱斯晚上和周末在庄园工作还要浪费。

他们不再来庄园。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在车里,莱斯一眼没认出我的样子,布兰达装作不认识我。也许菲利普斯太太关于我信件的事有些意见——那些信被她视为诱因——我没有得到原谅。后来他们再见到我就干脆面无表情。我们短暂的相识就此结束。

我也看到了麦克·埃伦的货车,神气地为中央供暖系统生意奔忙着。乡镇上的成功!麦克让我看到事情的另一面。但是意大利!谁会把浪漫和那辆两侧和后面绘有名字的货车联系起来?车的三面都写着名字。我一看到货车就想起菲利普斯太太的话:“麦克把她踢出来了。”莱斯和布兰达在那些话中一定活得非常艰难,别人也一定都听说了!

白天变短。紫杉下从公路到庄园车道再到我小屋的路傍晚四点就变黑了。下午我坐公交车去索尔兹伯里购物,回来从车站走回家需要用手电筒照亮。

乡间的黑暗!在这里,大事几乎能静悄悄地发生。屋顶上有稻草野鸡的茅草顶小屋中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是菲利普斯太太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事件发生两天后,她说:“布兰达死了。”

“莱斯谋杀了她。”她镇定地补充。

是“谋杀”这个正式的词,不是“杀”。讲述重大事件时,我们用正式的词,甚至空洞的词。

我想起他们两人摘梨子时的样子——两只披着华丽羽毛的鸟。我想起在厨房门口送蔬菜给我的那张满足的恋爱中的脸,一个快乐的人的礼物。然后我想起意大利和麦克·埃伦的货车,为了挣钱到处忙碌、传播名气,与此同时,莱斯开着红色小车到处找工作。

很难想象这行为、这背景、这定局、这尸体仅仅在几百码之外。我想起最不冒昧的问题:“在哪里杀了她的?”

“就在那座小屋。周六晚上。”

周六晚上!是喝酒发脾气的夜晚吗?我没想过他们会这样。

菲利普斯太太说:“她戏弄了他。”

我觉得“戏弄”是个技术性的词,跟“谋杀”一样。它带着性暗示。她,私奔到意大利,戏弄了他。她颜面扫地地回来了。她戏弄了他、激怒了他。意大利一事以失败告终,她要发泄,于是戏弄某人,她一定经常“戏弄”他!她一定知道自己激起的是什么。他用一把菜刀开始了毁灭,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无论他心里有个角落多么希望一切没有发生,希望和解,但他一定是已经下手了,直到那疯狂和生命结束!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个花园破败的茅草小屋里。

工蜂一直工作到死。它们死后,其他蜜蜂清理蜂箱,清理尸体。因为蜜蜂们工作而且干净。就这样,没有扰乱,没有惊动很多人,甚至公交车上的人也不知道,小屋被清理,清理了曾经珍贵的生命,曾经珍贵的激情。

她“戏弄”了他——这是裁决。所有人的心都向着那个活着的、幸存的男人;如果将两人的境遇调换,他们则会向着女人。警方很谨慎,几乎没人看见他们,像事件本身那样秘密。更多的消息来自当地周报,而不是邻居。他们没目睹什么,怕多怪罪了哪一方:这一刻所有人都跟布兰达和莱斯靠得更近,努力记起他们,几乎把这件发生在周围的事当成自家的悲剧。

当地有个习俗保留了下来。布兰达的东西需要被收走。几周后,在冬去春至前,布兰达的姐姐来没人住的小屋取东西,那辆红黑色的汽车已经不在了。

取亡者的遗物像是旧世界的习惯,有种神圣感,一种体面埋葬的感觉,是对逝者的尊重;似乎需要某种仪式。但是什么都没有。的确有人来取亡者的东西。要不是在庄园厨房和菲利普斯太太对账单,我不会知道布兰达的姐姐来了。

菲利普斯太太认识布兰达的姐姐。这是菲利普斯夫妇“城镇生活”的另一表现,是他们在庄园和山谷之外的生活。当布兰达的姐姐说明来意后,菲利普斯太太变得非常沉重。我都感动了。一番自我介绍后,我们都去了菲利普斯太太的客厅,从那儿能看见丘陵和河流,湿草甸和花园里巨大的白杨,古旧的石头阳台、罐子、苔藓、斑驳的石头、鸟食容器、晾衣绳——大宅花园和后院居家气息的混合。我来庄园第一天,对自己身处的地方与见到的东西都不清不楚,那时拜访菲利普斯夫妇,就见过这些。此后我只在圣诞节(我不在国外的那些年)拜访他们、送礼物过去时才会看到这景象。

布兰达的姐姐长得不是很像布兰达。她年纪大些,更胖些。臃肿的身材暗示了疾病,那是一种病症而不是粗鄙。布兰达臀部和大腿的丰满与此不同,那暗示着某种宠溺,暗示某些人觉得她的美貌应得奢侈的享受,觉得她的美当得起一定的自我放纵。但是接着,我开始从她姐姐脸上看到布兰达丰满的嘴唇和狂热的双眼,看到那些特征在臃肿的肉体中消失或改变;也看到少女时代曾让她自诩甚高的柔滑纯净的肤色,但如今已是人老珠黄。姐妹俩过得不是很顺心;美貌的馈赠对她们成了一种折磨。

布兰达的姐姐住在南边一座新建的小镇上,位于索尔兹伯里和伯恩茅斯之间,不是城市也不是乡间,是她想象不到的沦落之地。

在菲利普斯夫妇的客厅里,有那么一会儿,布兰达姐姐的拜访似乎是社交性的。但是突然她好像记起了来访的目的。

她说:“你想保存所有东西。然后你想把一切都丢掉。”她的声音沙哑了,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留下来的东西太少,只有衣服。”她努力挤出微笑,“她对穿着特别挑剔。但是衣服我能怎么处理呢?”

没有恶意,没有愤怒,没有复仇的愿望。

她说:“她对他来说是个负担。他管不了她。”

菲利普斯太太让布兰达的姐姐继续说。

布兰达的姐姐说:“她甚至觉得他怪,你知道吗。她告诉我他每天早上洗头,不是下班后洗,因为晚上他不想湿着头发睡觉。早上洗头。他像我儿子雷蒙德。我希望没人觉得他怪。雷蒙德是为了学校的女孩才这样做的。”

我本以为是布兰达鼓励莱斯精心着装,以为是她为他挑选衣服。这个洗头的故事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孤独更绝望的男人。

布兰达的姐姐说:“她对生活期许太多。母亲总跟我们叨唠她在战前吃了多少苦,住在军营小屋里,希望我父亲有所作为。那是我们的全部。我们住在军营一座小小的房子里。”

她告诉我们,她父亲,一个有点工厂经验的普通军人,在战争初期灵光一闪,发明了一种在飞机尾部架枪的方法,因此被政府重用了几个月。不光是他,像他那样有想法的人很多。

“他一直在向国防部迈进。国防部,国防部,我总是听到这个词。看到今天报纸上的广告,看到相同的词,我想起了过去。”

我不觉得她在把事情浪漫化。她说“国防部”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加上冠词,这意味着她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但是她的父亲没有飞黄腾达。枪换代更新,飞机被改进或更换,这个军人又变得普通了。但是他的女儿们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个荣耀之梦,也继承了一种悲观,对希望的渴求以及对希望的紧张。这造成了她们的脾气、挫败和自我毁灭。好像我们祖先所遭遇的意外后果都投射在了我们的性格中,好像在出生前我们的命运就被写定,我们人生的一半就已勾勒好。

布兰达的姐姐说:“我不能说什么。我自己也过得不好。”

当她最终逃离小小的军营房走入大千世界,她嫁给了一个建筑工。这个人在她看来无比的成功和时髦,但后来开始败落,再后来就破了产,时运不济,当他试图在德国做生意以转运时,情况更糟糕了。之后他开始和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偷情,对她着迷,一如当年迷恋布兰达姐姐的风采。他最终离开家,离开了妻子和孩子。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她是这么说的,淡化着悲剧色彩。“照例,傻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现在她在乎的只有儿子,他是她唯一关心的,她把自己圈起来了。

所以说,虽然她没明说,她的生活有一种规律。她父亲被她丈夫替代,她丈夫又被她儿子替代。她的生活一遍遍重复;她过着同一种生活或者同一种生活的不同版本。或者,换一种方式看,几乎一开始,她人生的选择和激情就结束了——正如她父亲、她母亲,也许几代先人那般。

布兰达的姐姐不需要鼓动就说出了自己的故事,她的歇斯底里变得明显。所以,坐在菲利普斯太太的客厅,在布兰达的姐姐起初的冷静甚至是拘谨过去后,伴着美好的景色,她很可能被看成一个病人,一个比布兰达受家族史影响更深的人,那真是缺少了一件大事的家族史。同时,我看到的不仅是相貌像布兰达,激情也如出一辙。如此多样的激情,如此多的根源,如此少的了解,甚至连这些激情的受害者本人都不甚了解。

接着,这个皮肤光滑、没有斑点的歇斯底里的女人记起了拜访的礼节。拜访到此结束。她去做了正经事:收拢妹妹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我们离开了客厅。经过走道、厚墙、石头窗棂以及通向大厨房的门。在门廊边,菲利普斯太太道了别。

我们走出庄园的院子,走在粗糙多石的车道上,布兰达的姐姐说:“我永远不会原谅菲利普斯太太。”在刚才客厅里那番坦诚的谈话之后,这样说未免突兀。

她非常痛苦。我开始和她往公路上走。到了紫衫下,她开始对我讲布兰达的意大利之行。

麦克·埃伦乘飞机去意大利。布兰达乘火车。在旅途中她听不到人说英语,很少和人说话,开始反省,然后害怕了。到罗马之后,她决定不去找麦克。她想待在一家旅店,然后给莱斯去个信,甚至想让他来找她。她带的钱只够维持几天。她在火车站附近订了间小旅店。她茅草屋的家里没有电话,于是她打电话到庄园,留了信息让人转达给莱斯。

什么都没有发生,莱斯那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接着,她咽下了傲气(因为他们之间有些争执),打电话给住在杰克的农舍的人,就是那个每天下午开车上山接孩子放学的女人,她从没有对我笑过,也是她推平了杰克的花园。但是莱斯那里依旧没有传来消息。这时候布兰达的钱花光了。她做了已经决定不做的事情。她去找麦克·埃伦,和他住在一起,直到像传言中那样被踢出来。

她痛心而愤怒地回来了,一心想要戏弄那个她觉得或者假装觉得奇怪的男人,她觉得他不是个男人。浪漫的冲动曾让她在罗马火车站边的旅店里激动了一阵儿:这个女孩很无助,身陷危险,热切的情人在另一头。莱斯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卖掉一切来找她。但是莱斯那里没有任何消息,她觉得受了这股冲动的嘲弄。

布兰达的姐姐说:“菲利普斯太太一直没有把消息带给莱斯,四五天后才转达,那时候布兰达已经离开旅店和麦克住在了一起。她说她忘了。她说因其他事情耽搁了。她说以为没那么要紧。但我觉得她是故意的。”

布兰达的姐姐说,千万别指望那个住在杰克的老房子里的女人。但是这个故事赋予那个女人,那个下午开车上山去接下了校车的孩子的女人以新的性格,也使她的车的形状和颜色有了新的特征。

夏末的一天,我走过农场的老房子和杰克的农舍及花园,这片垃圾和废墟已不再是当年杰克眼里的世界,如今车道那边的废墟又多了一个焚烧工业垃圾的坑。火偶尔会烧焦多年前为了围住废地而种下的白桦树。某天,我走过农场和蔓延的垃圾,走上一个个变黑了却还泛着嫩芽新绿的稻草堆,听到小树林后面大火燃烧的声音——树林也有点年头了。

我听到了树林后面的声响;看到了烟,树桩间是黑色,田野里火光一片,热浪像块老式玻璃般扭曲了景象。我感到了热度,接着很快被噪音包围,嘈杂声演变为响亮的噼啪声。我想起了二十五年前在南美洲东北部的高地听到的声响:大瀑布的声音。水与火,它们发出同样的骚动声。在巨大的噪声中以飞快的脚步走在丘陵上,一切都好像是一个样。

火很快灭了,树林后的田野里一片灰烬。在我散步回去的路上,在空荡的茅草屋的天窗下,是一层厚厚的苔藓,一种不自然的翠绿,那绿色曾经是茅草的美的一部分,代表的似乎不仅是植物之美。

如今茅草屋这般安静;花园边曾经围着整齐的篱笆,夏天点缀着小朵的玫瑰,如今一派破败。

山的另一边如此安静,谷底是一片荒草地,荒地那头是一座废弃的农舍,农舍在一块凹地中显得黑而锈。我在周末的下午,在空荡荡的丘陵的静谧中看到如此安静的景象:住在杰克的农舍的孩子们在碎石和轮胎堆中玩耍,周围是一些野草和黄花。

*

也许在那里,杰克眼中作为一个整体的山谷会延续;没有我视野中的衰败;那是一种在成年人脑海中延展的孩童视野。

还有人也觉得山谷和车道不曾衰败。有一天我走过旧农场建筑,走过白桦树下新鲜的落叶和燃着火的白垩坑,朝新树林的方向走去,看到远处有个人影。

我习惯了独自散步。在这样的距离外看到一个人,也就是再往前走十或十五分钟就能碰上那个人,这可能会毁了我往返的散步(因为他也可能往回走,通常走到停在车道尽头和高速公路交会处的一辆车那里)。因此,要是看见有人走近,我宁愿转身放弃散步。

然而这次我没有。这个人原来是个中年女人。她个子很小。从远处看,尤其是映衬着天空,她让人难忘;人在空旷中容易凸显出来。我们迎面碰上时,她对我打招呼,大大方方地。我们停下来聊天。她在什鲁顿工作。她说她住在埃姆斯伯里时经常在这条路上散步。她说自己找到了鹿活动的路线,知道它们大概在哪里穿过公路。鹿一家生活在一小块三面环绕着高速公路的空地上,周围还有军队进行射击训练的靶场,活得很不容易。

老农场经理的眼里也没有颓败。某天,我看见他骑着马走在树林和草地间的车道上,后面是那座有云雀和坟堆的山丘。以前他开着路虎倒很少来这么远的地方巡查。现在他退休了,能随意溜达。他骑着马,更是休闲的表现。

这是一匹大马,毛色漂亮,带着灰白或红棕色斑点。他说这是一匹难对付的马,是女儿送给他的,他女儿结婚后在格洛斯特郡生活。他谈话的内容:他女儿(很会和马相处),以及这匹作为礼物的马(这匹马很听她的话)。

他郊区的房子在老旧的车道边,花园规整。女儿长大离家了,如今他的日子很空虚。他的时光飞逝!人一辈子过得如此快!事实上,正常情况下只能见证、了解连续两三代的生命。

我见到他时不是这么想的。一开始我觉得人们说得有道理:那些精力充沛的人退休后老得快。当时他发现座下的马很难骑,于是下马放松放松,正好和我说话。他变老了,背驼了,步伐僵硬。我第一次看见他走路,觉得那是农夫走路的范本,我见到了“农夫的步伐”。

我后来又有了另一个想法。一个人活跃的周期、做事的时间是短暂的。想到这一点时我已离开了庄园和小屋,当那一段生活结束后,我开始觉得精力和行动有时不听使唤。每个人的精力是一定的,用完了就是用完了。在我看见经理骑着马,看见我们之间年龄、精力和前景上的差距之后没几年,这些念头就出现了。但是,中年或者与之相随的衰退会突然降临在一些人身上;正如老年降临在老农场经理身上一样,中年猝不及防地降临在我身上。

我想听老经理讲讲新来的农场工人。我会说自己更喜欢他的作风。这更多是出于对他,对一个来自我的过去的人的敬意,而不是因为我了解自己在农场的所见。但是他不感兴趣。看来拉拢感没有传达到。这样也没有大碍。因为最后,经过两个严重干旱的夏季,新的农业创新神秘地(至少对我而言)失败了。那两个夏天异常干旱,我小屋前的老橘树都枯死了。

干旱时期我听到人们谈论——在公交车上或是从租车人布雷那里——不是水被引到牛面前,而是牛被运到有水的地方,也许运到威尔士!这是新农业的规模、风格和声誉。我不知道是确有此事,还是当地人过于激动地夸张了。然而很快,这些都不重要了。创新失败了。虽然它声势浩大,影响到那么多人,影响到数英亩田地最终的面貌,但失败从来都是静悄悄地发生的。

失败刚出现时我是不知情的。有机器,有奶牛,人们开着车上上下下,大卡车从金属墙的谷仓中运走粮食。但是渐渐地,这失败,这中心的衰退,开始显露。

谷仓边的活动式牛棚被打开,前后门都敞着,粪便和稻草打扫干净了。门大开而干净(虽然留有污迹)的牛棚空荡荡的。栅栏,带水槽的水泥地,带木条的墙面割裂了阳光,向不同角度反射着光,照得牛棚内亮堂堂的。新挤奶厅拆了。新建的水泥平台还在,从山上看过去仍然崭新。像杰克的温室一样,也只留下了水泥地。

这里的房屋规模太大,对人来说太大。需求被夸大,被分化,留下的是一片废墟。空牛棚最后可能会被拆掉,卖到别处。挤奶机无疑已经卖出去了,只留下水泥地。在这片开阔中水泥地显得如此小。地板上曾有挤奶机轰鸣,仪表盘检测着各种东西,而沾着粪便的牛在牧人的呼喊中(挤奶中唯一留下的习俗)被引到山上,在特定的时间排队走进由铁栏杆围成的通道,以一种古怪的安静等着机器来挤奶。

一头头奶牛最终消失了。有些被卖了,无论被卖与否,它们终将在一定的时间接受命运:成批地被带篷货车运到屠宰场。

我见过奶牛在山坡上映衬着蓝天,低头吃草,或者怯生生地好奇地看着路人。它们像是我童年记忆中特立尼达的炼奶商标上的牛:对我而言产生了一种极度浪漫的效果,那是孩子对美好事物以及他方的幻想,后来我在丘陵上见到奶牛,就觉得似曾相识。我见过牛的大眼睛,偶有几次见过牛群温和地四散。在草地上,它们会跟着路人,以为他带来了好吃的,或者会带着它们去好地方。我见过湿润的大黑鼻子,夹着袋装驱蚊剂的耳朵,它们挥舞起来有如沉重的扇子。人们看见所看见的。很难想见看不到的不真实的事物。

我过了些时候才知道,奶是母牛生过小牛后才产的,但除了生病的小牛之外,其他的你都见不到。小病牛像黑白或棕白色装着液体的袋子那样趴在稻草上,看上去一副刚出生的样子。没有母牛带着小牛。没有格雷[11]《墓畔挽歌》中的“牛群在草原上迂回,哞声起落”;没有哥德史密斯[12]《荒村》中的“清醒的牛群在晚间呼唤着牛犊”。

曾经美丽的画面和那些诗句符合炼乳商标上牛的样子。这种美很特别,因为我们岛上没有这样的牛群(虽然我很了解那种“清醒”——美好而聪明的词——知道晚上给牛群铺草的仪式)。我们那里没有适宜的气候和草场;岛是为了种植甘蔗而开发的。但是那里有牛群。我的家族里有些人就跟乡里人一样喜欢养牛,养了一两头,为了牛奶,为了爱,为了宗教。

我们处在古老雅利安人奶牛崇拜的晚期,崇拜给予奶的牛,若是没了牛奶,人们的生活会更艰苦,在某些气候和地形中甚至无法生存。这种崇拜是我们的祖父从农耕的印度带来的。我小时候,我们仍敬重这一观念,以及它和远古的联系。对我们而言,牛初乳几乎是神圣的。牛的主人用这种浓稠的牛奶制成糖果,分成小份送给亲友,就像宗教仪式上的供奉之物一样。

我们的几头牛(也许像格雷或者哥德史密斯笔下的牛一样),和草场上健康高大的牛相比显得可怜。但是草场上的牛虽然美丽,却没有神圣感,没有得到人持续的关注。我孩提时觉得这种关注是牛所渴望的。草场上的牛臀部印上了数字。出生时没有神圣感,死亡时也没有,仅仅被装在带篷货车中。有时,杰克的农舍布满青苔的后院会留下人工授精工作的残余物。有时候,畸形的牛被关在那里,和正常的牛隔离开。它们多出来的那块肉和毛发(带着弗里西亚群岛图案的黑白斑块)从中间垂落,像是材料从两半造牛模子的合缝中漏了出去。

现在,随着牛群的消失,农场周围丘陵的新旧小径出现了一时的静止和停滞(在游客眼里,农场的生活一成不变,且具仪式性)。一度有很多活动,如今有更多的残迹。

我生活的庄园里很多房间关着门。庄园的花园、果园变得荒芜;带锥形茅草顶的儿童屋的茅草开始腐烂,一堆潮湿的芦苇从一处铁丝网上滑落。壁球场和农舍疏于打理,带双层金字塔顶的旧谷仓无人问津。

在翻新的教堂后,旧农场建筑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活动式棚子,现在空荡荡的。牛栏入口的圆形凸面镜令人想起这儿曾经也有车开过。粉红小屋的茅草屋顶绿意点点,屋顶上的稻草野鸡碎成一块块的。花园已成了一片垃圾场。山顶上有新谷仓和半板条牛棚,松树和山毛榉防风林相比我第一次见到时已长高了很多。谷底,青贮饲料窖配厚木板的墙,对着被挖开的山坡,木板上有木焦油。到处都是轮胎,是管事的人运来的,这些轮胎被漫漫长路磨光滑了。到处都是挖出来的碎石、成堆的白垩和野草。

这一切都在先前的废墟中。老农场建筑,也许是上世纪建的,离左边山脚下植被丛生的路有一点距离。老,也许很老的农场建筑在杰克的农舍后面。沿着车道有蜂箱和房屋形状的干草堆,有只剩下几面墙的老石头房子和周围遮蔽了废墟的高耸的树,这些树距我第一次见到已有十年时间了。植物生长着,石头岿然不动。

在这条小径的反方向,远离之前农场经理的路虎的巡查路线,瑞士卷形状的稻草仍堆在树林中。树林如此茂密!云雀山顶立着一座座古坟,像小丘疹般映衬着天空,稻草卷如今黑乎乎的,显出泥土的颜色,和车道对面的旧草堆一样。它们在破碎的塑料布的遮盖下变成了泥土。草变成干草,回归泥土。

*

我在这里的时光告一段落,我在庄园小屋和山谷里的时光,我观察和学习的第二个童年,我的第二段生活,与第一段相差甚远。

我差不多一开始就让自己为结束作准备。河岸边的第一个春天壮丽而让人惊艳,初生的芦苇,清澈的河水(我学会了说“清爽”),但碧蓝幽深的水透着橄榄绿,倒映着河岸上葱翠树木的那片水看上去深邃得不真实,树下方的那片水尤其如此,在第一个春天过去后,我会说“至少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春天”,接着我会说“至少我在这里度过了春天和夏天”,然后是“至少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年”。就这样,一年年过去。直到时间开始收缩,体验本身起变化了:新的季节不再新鲜,新的体验少了,更多的是对过去的回忆;你开始把年月堆积起来,数着它们,在数算和积累中获得快乐。

一个秋日下午,我走过杰克的农舍和废弃的农场,突然有点喘不上气了。我转过拐角,离开农场,走过山毛榉下的旧金属、扭曲的铁丝和废弃的木制品,呼吸又顺畅了。(不是火坑边的白桦树,它们在路的另一边。这些山毛榉树在农场的边缘,枝丫低垂,绿叶成荫,让我想起乔治·博罗[13]在《拉文格罗》和《罗曼·罗依》中的漫步。)穿过山毛榉和农场,在杂草丛生的路上熟悉的孤寂中,我开始轻松地呼吸。我觉得呼吸不畅是源于某种刺激,农场边的空气中有什么过敏源,回家后便没有做什么。晚上再次喘不上气来。这一次像是杰克的农舍边那一刻的延续,但却挥之不去,我病得不轻,过了两三个小时都没缓过来。

这场病带走了我体内留存的所有青春因子(本来留得还不少),削弱了我的精力,在痊愈的过程中,一周周,一月月,把我推向中年。

对我而言,这也是庄园小屋的终结。丘陵、高地、河流和河岸——这里的地形很简单。水从丘陵流向河中。雨后,我曾在防风林边铺筑的小路上凝视着流过卵石的小溪流在沥青和草地的夹缝中流向公路,流过路面和阴沟,流进河中。雨后,小溪流带着山毛榉果实(有的新鲜,有的不新鲜),经过我厨房的门,留下水流造成的残骸:一路上山毛榉果实都碎了。我的小屋冰冷。我喜爱的坚实的燧石墙——我尤其喜爱石头温暖的色调——保持了这阴冷。山毛榉树遮着小屋,挡住了阳光。这里即使夏天也暖不起来,甚至在干死了橘树的大旱天里,夜间我也需要取暖。

此处的美,以及我对它的钟爱,胜过其他所有地方,这让我在这里逗留过久。我的健康受到了损害,但是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介意。总会有某种交换。对我而言,有了作家的天赋和自由,同时也要承受写作生涯的艰苦和失望,要背井离乡;承受了那种失落以及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的现实,但也在威尔特郡开启了第二段生活,仿佛是第二个幸福的童年,对自然有了第二次了解(以成人的角度),亦有了儿时梦寐以求的林中小屋。但是这里有小屋的冰冷,美丽河岸的潮湿和雾气,以及生来或者后天肺部孱弱的人容易得的疾病。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又开始散步。我在写一本大书。这种劳动到了某个阶段,精力合而为一:脑力和体力用了一样另一样也变少。完全康复后,我把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写作上。

我也伤感地准备离开。仅仅几英里远,在一片干燥的丘陵上,我把两间废弃的小屋改成了一栋房子。农舍是八十年前建的,在有着古老名字的农村。古村落消失了;除了一些平地,一些彼此挨着的绿色小平台之外,什么都没留下。在我自己动手修缮房子的过程中,上世纪的老砖墙和砖地基、老式公共厕所的黑土被挖起,周围是平滑的绿色坡地。我之前以为这里只有白垩。

工人居所的墙和地基:几代农业工人曾住在这儿。我翻新的农舍建于世纪之初,建在旧村庄的地基和废墟上,几代的工人,或者别的什么人曾在此居住。现在,我一个异乡人,稍稍改变了这里的地貌,做了我所意识到的他人的所为,制造出另一片潜在的废墟。

(后来我搬了过去,有些老人过来看这栋他们曾经居住或参观过的房子。有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由孙子领着过来,她曾和做牧羊人的爷爷在这里住过一个夏天。老人对农舍的变化感到困惑,以为走错了地方。我感到羞耻。那一次我假装不住在这儿。)

我本该去别处重新开始。但是自从我把自己和第一段生活割裂后,经过二十年,意外而幸运地找到第二段生活,我不愿意搬得太远。我想留在我有所发现的地方。只要有可能,我就想重建在庄园小屋里找到的一切。

某一天,也许是那次得病九或十个月后的一天,我沿着以前的路线散步。现在与过往有了新的联系。像是为了配合我的情绪,我刚沿着防风林开始下山,便看到山谷闻所未闻的巨大变化。

曾经并排的三栋农舍正被改造成一栋大房子,其中一栋是杰克的。改造的基本工作就绪。从外面看,这三栋农舍成了一间很大的客厅,还有新的空间或房间加入这个巨大的中央房间。屋顶也在盖,是崭新鲜红的房梁。房子的设计不够典雅。但是它会变得宽敞而舒适,每扇窗户外都有绿意盎然的景致,能看到山坡、白桦和山毛榉林,或者田畔的黑刺李和山楂树。

多数旧农场建筑都消失了。但是有些靠后一点的还在,其中有窗户开得很高的老谷仓,挂着滑轮和绳索的铁支架,后者用来提起麻袋或马车上的草捆,然后把它们摇进屋里。

建筑工们在房顶上忙活,石板被迅速吊起。印着建筑工名字的货车停在车道上,这里曾是杰克的鹅游荡的地方。收音机在修了一半的屋子里大声播放着,空洞而有回响。建筑工们是镇上人,比那时候从镇上来的农场工人更不友好。

当房子成了建筑工地,当曾经熟悉的房间成了空间,它们显得那么的暴露,被剥夺了尊严。杰克的农舍(我直到现在才看到它内部的样子)缩小了——没有了外墙或是地板——以增加建筑空间。在这一阶段,房子仍是纯粹的空间,就像车道下面那依着一棵梧桐的废弃石墙屋内部的空间一样。在这个空间的某处,杰克曾做出他最勇敢的决定:离开病床和朋友们过最后一个圣诞节,相聚在离车道不远的普通小酒馆。他回来后就在这个空间中死去。这里有疾病、神志不清、屈从,也许还有和解。

我看到新房子在夏天建起,建在白蒙蒙的白垩粉尘中。但是在冬天,据我所知,建筑工地陷在满谷的泥泞和水中,烂泥水有好几英寸深。就是这种潮湿让杰克得了支气管炎和肺炎。现在潮湿问题得到有效解决。原先的花园和养鹅的地方、另两座小屋的花园和长草的区域都铺上了水泥,做了大房子的前庭。

屋后温室的水泥地不见了。这里被划入大房子的新客厅。

所以终于,正如这座大房子抹除了杰克生活和死亡的痕迹,他照料的土地也消失了。然而,在花园的水泥地下,会有种子和根系存活下来,等到哪天水泥被橇掉(总有一天会被橇掉,因为很少有什么住宅是永恒的),关于杰克的记忆,保存在灌木、鲜花或藤蔓中的过往,也许会再次焕发生机。

那栋大房子一旦建成,农场劳工居住的小屋也就完成了一个轮回。

这里一度有很多小村落,农业工人和牧羊人沿着河岸居住。小村落随着机器的到来迅速缩减。不再需要那么多双手,人们渐渐不再养羊,也就不再需要牧羊人了。

庄园的花园和果园一部分坐落在一个消失的小村落中。这样的更迭经常发生。村落重复的名字——瓦尔登肖,两种部落语言中同一个词(“树林”之意)的重复,两种语言都早早地被其他语言吸收——诉说着来自海那边的入侵,诉说着如画的河流和湿草甸一带古老的战争和驱逐。

历史一再上演,并向外辐射: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代的宅子,它的花园和附属建筑,这些财富都来自帝国的海外掠夺。庄园曾经覆盖了我下午散步时走的数英亩土地。但是它的荣耀只维持了一代人。家族搬到别处,庄园只剩下宅子和园子,失去了农场和土地。外来人在山村或者曾经住满工人的村落建了新的大房子。如今车道边最后的农用小屋被征用。曾经只适合农用小屋的地方——靠近农场,远离公路和设施——又变得炙手可热。农场消失了,和公路的距离成了一桩幸事。就这样,这里的特性变了,过去被废弃。

来到山谷后不久,我便抱着变化的观念生活,意识到我所发现的完美即将消散。这赋予了我体验到的美和季节的变迁一种酸楚。每个春天,每个秋天,我一次次向自己承诺弄一部相机(至少学会用手头的那部),记录车道,记录梧桐树下废弃的小屋,吉卜赛大篷车,农用房屋,杰克的农舍、花园和鹅场。但是散步时我从没带上相机。也许由于我没有切实地记录下这些事物,它们很快便仅存于我的脑海中,平添了一种酸楚。

我曾觉得,因为我缺乏安全感的过去——印度农民,被殖民的特立尼达和家庭的境况,殖民地的狭隘满足不了我的志向,我把自己连根拔起,追求写作事业,带着微薄的资源来到英国,如今我仍旧必须依靠这份微薄——我曾觉得正是因为这样,我对这个不通融的世界有着一份特别温柔或者原始的感觉。

我觉得杰克坚实地扎根于他的土地。但我也觉得他是过去的一部分,一种遗留,在被我的相机捕捉前就荡然无存了。我对杰克的看法有失偏颇。他不是遗留;他创造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几乎可以说是自己的大陆。但是他所享用的周围的世界是如此珍贵,不会不被别人使用。当他去世后,当取代他的镇上工人离去后,我才看到在此处生活和工作的人的脆弱。

杰克本人无视自己对土地的无力把握,就像没有看见别人之所见,在沼泽和废弃农场边创造出一座花园。花园里四季分明,夺人眼球。他的周围都是废墟,更深层地来说,他的周围都是变化,对生长和创造周期的简要提醒。但是他体悟到生命和人是真正的谜;他以宗教般的情怀把它们置于首位。他生命中最勇敢、最虔诚的事情是他死去的方式:在生命的尽头,他把生命本身而非身外之物置于首位。

*

我在山谷里的时光结束了,小屋、土地、时节特殊的符号以及在丘陵和河岸的散步,充满了韵律的独特时光。虽然我并没有走远,却感到我的第二段生活终结了。我翻新的小屋在同一条公交车线路上,车次越来越少,乘客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贵。

有一天,一个中年女人和我说话。车上有人会和我说话,而有些人十二年来从没和我说过话。我不认得这个女人。

她说:“杰克。杰克的老婆。”

接着我记起了她的脸和憔悴,那双狡黠的眼睛和她父亲的很像。

她总是用疏远的口气谈起杰克,像是说起不相干的人,某个她认识而不是一起生活的人。

她说:“你没认出我是因为我的头发。”

她摸了摸头发。是短发。

她说:“杰克喜欢长发。他喜欢我把头发盘起来。”

这是我对杰克新的了解。从远处看,他的胡子和直立的身躯让他显得像个浪漫主义者,像是一个早期社会主义者(我想象中的)。也许他是从一个老人那里模仿了留胡须。也许他是有意识地过着某一种生活。也许他以自己的方式搞专制,强人所难,包括长发和盘发。他过着一种让妻子觉得厌烦的生活。

她现在住在另一个山谷小镇的公租房里。她喜欢那个地区、房子和邻居。她觉得在她住了几年的地方建大房子很奇怪。她说:“他们这么做不是很滑稽吗?”

对杰克的妻子来说,离开农舍是件好事。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小有成就,是个励志故事。父亲是护林人,某种猎场看守人;杰克是农场工人和园丁;现在她是半个镇上人。

对于我,在小屋和庄园是一个轮回;在农场和农舍间是另一个轮回;杰克妻子的生活又是另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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