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长先生不得不告诉陪审团说,他们面前这个囚犯虽然年事尚轻,可他从事他将用性命抵偿的卖国勾当早已是个老手。这个大众公敌里通外国并不是自今日始,也不是自昨日始,甚至不是自去年或前年始。早在很久以前该犯已在法国和英国之间频繁往来,而对其间所从事的活动从来无法交代。若是卖国行为也能兴旺(所幸此事决无可能),该犯行为的真正邪恶与罪孽便不致受到揭露。所幸上帝昭示了一个人,使他不惧艰险,不畏非难,了解到该犯阴谋的性质,为此感到骇然,便向国王陛下的国务总监和最光辉的枢密院进行了揭发。这位爱国志士即将出庭作证。此人的立场和态度确属崇高伟大。他原是囚犯的朋友,却在那吉祥也不吉祥的时刻发现了罪犯的无耻勾当,于是下决心将他难以继续敬爱下去的奸贼送上了祖国神圣的祭坛。检察官说,若是英国也像古希腊和古罗马一样,存在为有功于大众之人竖立雕像的制度,一座雕像肯定已为这位光辉的公民竖立。可由于此类规定暂付阙如,这雕像他看来已难以获得了。正如诗人所云,美德可能以一定的方式传染(检察长深知此类章节颇多,陪审团诸公可以一字不差地从舌尖流出。可此时陪审团却露出内疚之状,表明他们并不知道这类段落),而为人们称作爱国主义,亦即对邦国之爱的光辉品德传染性尤强。因此这位证人,这位一尘不染、无懈可击、忠于王室的崇高典范,这位无论在什么卑微琐屑的情况下谈到都会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跟囚犯的仆人取得了联系,启发他下定了崇高的决心去检查他主人的桌子抽屉和衣服口袋,并藏起了他的文件。检察长说,他知道有人对这位可敬的仆人可能有所责难,但是一般说来他却看重那仆人甚于自己的兄弟姐妹,尊重那仆人甚于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满怀信心地号召陪审团也持跟他相同的态度。他说这两个证人的证词和他们已发现而且即将出示的文件即将表明该犯持有记载国王陛下兵力及其海陆军部署与准备的文件,而且将毋庸置疑地证明他经常将此类情报递交给一个敌对的强国。虽然这些文件尚无法确证为该犯笔迹,却也无伤大局,因为它更足以说明该犯之老谋深算,早已预留地步,因之尤应受到制裁。他说证据将从五年前提起,该项证据将表明该犯早在英国部队与北美公民 然后斯特莱佛先生要求他的几个证人出席作了证。再以后克朗彻先生便听见副检察长先生把斯特莱佛先生为陪审团剪裁的衣服整个儿地翻了过来;他表示巴萨和克莱甚至比他估计的还要好一百倍,而囚犯则要坏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发言,他把这件衣服时而翻了过来,时而又翻了过去,总而言之,肯定是把它整个儿重新剪裁了一次,做成了一件给囚犯穿的尸衣。
现在,陪审团开始考虑案情,大苍蝇又发出嗡嗡之声。
即使在这样的波澜起伏的情况之下,一直望着法庭天花板的卡尔顿先生仍然没有挪一挪身子,或改一改态度。在他那学识渊博的朋友斯特莱佛整理着面前的文件、跟他身边的人低声交谈,而且不时焦灼地望望陪审团的时候;在所有的观众都多少走动走动、另行组成谈话圈子的时候;甚至在连我们的检察官也离开了座位,在台上缓缓地踱来踱去,未必不使观众怀疑他很紧张的时候,这位先生仍然靠在椅背上没有动。他那拉开的律师长袍一半敞着,零乱的假发还是脱下后随手扣上的样子。他双手抄在口袋里,两眼仍然像那一整天那样死死盯住天花板。他有一种特别马虎的神态,不但看去显得不受人尊重,而且大大降低了他跟囚犯之间毫无疑问的相似程度(刚才大家把他俩做比较时,他暂时的认真态度曾强化了相似的印象),因此许多观众现在都注意到了他,并交换意见说他们刚才怎么会认为他们俩那么相像呢。克朗彻先生对他身边的人就是这样说的。他还说,“我可以用半个金币打赌,这人是得不到法律工作做的。他那副模样就不像,是么?”
然而这位卡尔顿先生所注意到的现场细节却比表面看去要多一些,因为这时曼内特小姐的头耷拉到了她爸爸胸口上,而这事竟被他第一个看到了,并且清清楚楚地说:“长官,注意一下那位小姐。帮助那位先生扶她出去。你还看不出她快要昏倒了么!”
在那姑娘被扶出去的时候,许多人都表示怜惜,也对她的父亲深表同情。重新提起他的牢狱生活显然使老人痛苦不堪。在他受到查问时,他表现了强烈的内心激动,从此以后一团浓重的乌云就笼罩了他,他一直在呆呆地想着,露出一副衰迈憔悴之相。他出场后,陪审团重新坐定,过了一会儿,它的团长开始发言。
陪审团意见不统一,希望退庭。法官大人(心里也许还想着乔治-华盛顿)对他们竟然会意见分歧表示意外,并指出他们退席后要受到监视与保护,然后自己便退了庭。审判已经进行了一天,法庭已经点上了灯。有人传说陪审团要退场很久。观众们纷纷出场去吃点心,囚犯也退到被告席背后坐下。
陪同那位小姐和她爸爸离开法庭的罗瑞先生此时又出现了。他向杰瑞做了个手势。这时众人兴趣已经降低,杰瑞毫不费力就挤到了他的身边。
“杰瑞,如果你打算吃点点心,现在可以去吃。可是别走远了。陪审团回来之后你一定要好找才行。不要比他们晚回,因为我要你立即把判决带回银行。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快的信使,赶回法学院大门比我要快多了。”
杰瑞的头发下勉强露出了一点额头可以敲敲。他便用指关节敲了敲额头,表示接受了任务,也接受了一个先令。这时卡尔顿先生走了过来,碰了碰罗瑞先生的手臂。
“小姐怎么样?”
“她很难受;她爸爸在安慰她,出了法庭之后她好过了一些。”
“我可以把这话告诉囚犯。像你这样体面的银行人员公开跟他说话是不行的,这你知道。”
罗瑞先生脸红了,好像意识到他确曾有过这样的内心斗争。卡尔顿先生到被告席去了。法庭出口正在那个方向。杰瑞跟在他身后,他的眼睛、耳朵、连满头铁蒺藜苇蒂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达尔内先生!”
囚犯径直走了过来。
“你当然急于听到证人曼内特小姐的情况。她马上就会好的。她最激动的时候就是你见到她的时候。”,
“我让她难受了,我深感抱歉。你能把我这话向她转达么?还有,对她的一片苦心我也衷心感谢。”
“可以。如果你提出要求,我愿意转达。”
卡尔顿先生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几乎有点无礼。他半个身子背着囚犯站着,手肘懒懒地靠在被告席上。
“那我就提出要求。请接受我衷心的谢意。”
“那么你,”卡尔顿说,仍然半个身子背着他,“你等待的是什么呢?”
“最不幸的后果。”
“这是最明智的希望,也是最可能的后果,不过,我认为陪审团退席会对你有利。”
在法庭附近的路上停留是不允许的,因此杰瑞再也没有听见别的。他离开了这两个长相那么相同、态度却那么不同的人。那肩并肩站着的两个人,都反映在头上的镜子里。
在下面那挤满了小偷和流氓的通道里,尽管有羊肉馅饼和麦酒的帮助,一个半钟头也好不容易才打发过去。那沙喉咙的信使吃完便餐便在长凳上很不舒服地坐下,打起盹来。这时一阵高声的嗡嗡和一股疾走的人潮挤向法庭和楼梯,也把他席卷而去。
“杰瑞!杰瑞!”他赶到时罗瑞先生已经在门口叫他。
“这儿,先生!挤回来简直像打仗呢。我在这儿,先生!”
罗瑞先生在人群中塞给他一张纸条。“快,拿好了么?”
“拿好了,先生!”
纸条上匆匆地写了几个字:“无罪释放。”
“即使你送的消息又是‘死人复活,,”杰瑞转过身自言自语,“我也会懂得你的意思的。”
在他挤出老贝勒之前没有机会再说什么,甚至没有机会再想什么,因为人群早已洪水似地拼命往外挤,几乎把他挤倒在地上。一股人声鼎沸的人流卷过大街,仿佛那些失望的绿头苍蝇又分头,寻找别的尸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