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的风暴 · 1
者无疑猜到,马德兰先生不是别人,正是让·瓦尔让。
我们已经观察过这颗良心的深处,此刻还要再看一下。我们这样做,不能不激动,不能不颤栗。没有比这种观察更触目惊心的了。在精神之眼看来,没有什么地方比人心更令人眩目,也更黑暗。它所注视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心那么可怕、复杂、神秘和广袤无边。比海洋更壮伟的景色,这就是天空;比天空更壮伟的景色,这就是人心。
描写人心的诗篇,哪怕只涉及一个人,哪怕涉及一个最低贱的人,那也会将所有的史诗都融汇在一部高级的终极的史诗中。人心是怪想、贪婪和企图的混合,是梦想的熔炉,是卑劣思想的巢穴;是诡辩的魔窟,是激情的战场。在一定的时刻,通过一个思索的人苍白的脸去探索,往后面观察,观察灵魂,观察这混沌。外表沉默之下,有着荷马史诗中巨人的搏斗,有着弥尔顿诗中龙蛇的混战和成群的鬼怪,有着但丁诗中幻象的盘旋上升。人人身上拥有的无限是阴森森的,人却以此来绝望地衡量头脑中的意愿和生活行动!
一天,但丁遇到一道阴森可怖的门,感到犹豫不决。我们面前也有一道门,我们同样犹豫不决。我们还是进去吧。
关于让·瓦尔让与小热尔维相遇之后所发生的事,者已经了解,要补充的情况不多。从那时起,者已经看到,他成了另一个人。主教期待他脱胎换骨,他这样做了。这不止是改变,这是洗心革面。
他终于销声匿迹,变卖了主教的银器,只留下烛台作为纪念,从这座城市溜到另一座城市,穿越法国,来到滨海蒙特勒伊,产生了前面讲过的念头,做出了一番事业,成了一个很难绳之以法和不可接近的人。今后,他在滨海蒙特勒伊定居,高兴地感到他的良心痛悔过去,要以后半生臧否前半生。他平静地生活,安安心心,满怀希望,只有两种想法:隐姓埋名和生活圣洁;逃避世人和皈依天主。
这两种想法紧密结合在他的脑子里,以致合而为一;它们同样有吸引力,同样强烈,主宰了他的一举一动。平日,它们同心协力,处理他的生活行动;它们让他转向暗处;它们使他变得和蔼和朴实;它们建议他做同一件事。但有时它们之间也有冲突。在这种情况下,者记得,整个滨海蒙特勒伊称为马德兰先生那个人,就毫不犹豫地牺牲前者,捍卫后者,牺牲安全,捍卫他的品德。因此,尽管他事事保留,谨小慎微,他还是留下了主教的烛台,为主教服丧,把所有路过的小萨瓦人叫来询问,打听法弗罗尔人的家庭情况,不顾沙威含沙射影的威胁,救出割风老人的命。我们已经注意到,他仿效所有明智、圣洁和正直之士,认为首要的职责不是为了自己。
然而,应该说,类似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正叙述这个不幸的人经历的痛苦;主宰他的两个念头,从来没有进行过如此严重的斗争。沙威走进他的办公室,才说几句话,他就朦胧地,但深切地明白了。他深藏不露的名字,被人这样离奇地说出来,他目瞪口呆,仿佛为自己命运的怪异不祥而震惊。他在惊骇中不禁颤栗,这是巨大打击的前导。他像一棵橡树面对风暴,又像一个士兵面对冲锋一样弯下身子。他感到乌云压顶,就要雷电交加。在听沙威说话时,他头一个想法是动身,跑去自首,将尚马蒂厄营救出狱,自己坐牢;这就像割肉一般痛苦、锥心;事后他心想:“得啦!得啦!”他压下 因此,他思忖自己的处境到了哪一步。他自我询问这个“就这样定了”。他承认,刚才他在脑子里安排的一切十分残酷,“顺其自然吧,让善良的天主安排吧”,这实在可怕。让命运和人的这种错误得以实现,不加阻拦,以沉默表示赞同,总之什么也不做,这就等于做了一切!这是极度的卑劣和虚伪!这是卑鄙、怯懦、狡猾、无耻、丑恶的犯罪!
不幸的人八年来第一次尝到邪恶的思想和邪恶的行动的苦味。
他厌恶地吐了出来。
他继续扪心自问。他严厉地责问自己,“我的目标达到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自我声称,他的一生确有一个目标。但这是什么目标?隐姓埋名?欺骗警察?他所做的一切,就为的是这区区小事吗?他没有别的目标,伟大的真正的目标吗?不是拯救他的躯体,而是拯救他的灵魂。重新变得正直和善良。做一个有正义感的人!这不是他始终特别和惟一追求的吗?不是主教特别和惟一嘱咐的吗?——对自己的过去关上大门?但他并没有关上,伟大的天主!他干了一件卑劣的事,重新打开了大门!但他重新变成一个贼,而且是最可恶的贼!他偷走了别人的生存、生活、宁静、在太阳下的位置!他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他杀死了、从精神上杀死了一个可怜的人!硬要让他成为可怕的活死人,这是所谓苦役监中暴尸式的死亡!相反,自首,救出那个蒙了不白之冤的人,恢复真名实姓,出于责任感,重新成为苦役犯让·瓦尔让,这才真正实现复活,永远关闭他脱身的地狱!看似重坠地狱,实则脱离地狱!这样做才是!要是不这样做,他就什么也没有做!他整个一生是虚度的,他的全部忏悔就付诸东流,他只消说:“何必这样呢?”他感到主教在眼前,主教去世了,反倒更加活生生,主教盯着他,今后,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市长就会可憎可恶,而苦役犯让·瓦尔让则令人赞叹,在他面前是纯洁的。人们看到的是他的面具,而主教看到他的脸。人们看到他的生活,而主教看到他的良心。因此必须去阿拉斯,解救那个假让·瓦尔让,揭露那个真的!唉!这才是最大的牺牲,最惨烈的胜利,要跨越的最后一步;可是必须这样做。痛苦的命运啊!惟有他回到世人眼中的耻辱地位,他才能进入天主眼中的神圣境界!
“那么,”他说,“就这样定了!履行我们的职责!解救这个人!”
他高声说出这些话,却没有发觉在高声说话。
他拿起自己的,检查一遍,理理整齐。他把有困难的小商人的一捆债条扔到火里。他写了一封信并封好,如果当时他的房间里有人,会看到信封上写着:“巴黎阿尔图瓦街,银行家拉菲特先生启”。
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和身份证,他用来参加同一年的选举。
他一面沉思默想,一面做完这些杂事;倘若有人这时看到他,是不会想到他内心的变化的。只不过他的嘴唇时而在翕动,时而他抬起头来,目光盯住墙上的某一点,仿佛上面正好有样东西他想弄清或者要了解。
给拉菲特先生的信写好以后,他将信和皮夹塞进口袋里,重新开始踱步。
他的思路没有改变。他继续清晰地看到他的职责,用这些光闪闪的字写出来,在他眼前放射光芒,并随着他的目光移动:“去吧!说出你的名字!自首吧!”
同样,他看到至今成为他生活双重规则的两种想法:隐姓埋名,为自己的灵魂赎罪,仿佛这两种想法以可感知的形体在他眼前活动。他觉得它们第一次显得清晰异常,他看到两者的差异。他承认,其中之一自然是好的,而另一个则可能变得邪恶;一个利人,另一个为私;一个说:“别人,”另一个说:“为我;”一个来自光明,另一个来自黑夜。
它们在互相搏斗,他看到这搏斗。随着他思索,它们在他思想的目光中变大了,眼下体形巨大;他似乎看到自己内心,在上文所说的广大无边中,在黑暗与亮光中,有一个女神和一个魔女在交手。
他充满了恐惧,但他觉得为善的思想占了上风。
他感到自己接近了良心和命运的又一个决定性时刻;主教标志他的新生活的第一阶段,而这个尚马蒂厄标志第二阶段。在严重的危机之后,是严重的考验。
刚才平息下来的激动,又逐渐返回。脑际掠过千百种想法,不过都是继续使他坚定决心。
半晌,他想:“也许处理这件事太急了,无论如何,这个尚马蒂厄不值得关心,总之他偷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