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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公主_当代英雄

作者:莱蒙托夫 字数:36893 更新:2025-01-06 12:42:26

五月十一日

昨天我来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在该城的边缘,它的置高点上,玛舒克山的脚下租了一套房子:雷雨天里,云朵低垂,可直落我的房顶.今晨五点,我打开窗子,植于庭院简朴小园中的鲜花,使我的整个房间芬芳宜人.欧种甜樱的花枝隔窗朝我观望,阵风吹来,便把枝头白色的花瓣撒向我的书桌.我的住处,朝三面望去,景色都十分秀丽.西望,别什图山五峰耸立,蔚蓝如染,宛若"渐息狂飙残留下乌云一片"(普希金的诗《乌云》中的诗句.);举目朝北,玛舒克山高高隆起,活像一顶毛茸茸的波斯帽,因而遮挡了这方整整一隅的苍穹;放眼东望,更加令人开怀:朝下看,面前一座洁静.崭新的小城五光十色,医用矿泉的水流熙熙攘攘,操着不同语言的民众人声鼎沸,而那里,更远的地方,群山环抱,恰似一座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半圆形露天剧场,山头愈益蔚蓝,愈益云雾缭绕,而视野尽处,则是座座顶戴白雪的峰峦,连成一条伸延开来的银链,起自卡兹别克山,终至双峰偎依的厄尔布鲁斯山......生活在这里,着实令人心旷神怡!一种愉悦的情感,充盈于我周身的血管之中.空气洁净而清新,宛若童吻一般;阳光明媚灿烂,天空一碧如洗......其美看来无以复加.此情此景之中,欲望.希冀.惋惜,还有什么意义?......不过话暂到此处.我要到伊丽莎白矿泉去了:听说那里早晨聚集着整个的矿泉社交界(这里指来此饮用和沐浴矿泉水的人们.).

................

从山上朝市中心走时,我在林荫路上碰到几起情绪低沉的人们,正步履迟缓地往山上爬.大多是草原上的地主之家;这一点只要看一眼他们的装束就知道了,男人们穿着破烂不堪的老式长外衣,妻子女儿的服装却很华美.看得出,每一个矿泉社交界的青年男子,都在她们的反复掂量之中,因为她们怀着充满柔情的好奇望了我一眼:彼得堡式的长礼服曾使她们误入迷津,然而,很快认出了军人的带穗的肩章后(这里的带穗肩章,和后面所说的白色的制帽.记有号码的钮扣等都显示出这些军人已从近卫军被贬入普通军人之列.),便忿然作色地转过脸去.

地方当局的妻子们,也就是说,浴场的老板娘们,待人更加殷勤;她们戴着长柄眼镜,她们很少注重制服,她们习惯于在高加索接待记有号码的钮扣下面那颗火热的心,和白色制帽下富有教养的头脑.这些太太十分迷人;而且魅力经久不衰!每年她们的追慕者都要更换,她们永不倦怠的盛情的法宝,也许,就在这里.顺着羊肠小道儿朝伊丽莎白上行,我追过了一群男人,文职人员和军人,后来我听说,这是期待着流水萦回,时来运转的人们(此语出自《圣经》.)中的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喝......但不喝矿泉水,他们很少纵情,与女人们周旋调情也只是逢场作戏;他们打牌,抱怨苦闷.这是一帮公子哥儿们:他们把自己外面有织套的杯子伸进含硫矿泉井池(井池,系指泉眼外溢,泉水聚积的小池浅井.)时,摆出一副大学</a>者的派头;文职人员系着浅蓝色的领带,军人们则从自己的领口露出百褶领边.他们不时吐露对外省房舍所怀有的深深的鄙视,而对他们不得入内的京城上流社会客厅却又长吁短叹.

你瞧,终于到了矿泉井池......在它近旁的一块小广场上,盖有一座小房子,浴池设在它红色的房顶下面,再远一点,是一条雨天里人们散步的长廊.几个挂彩的军官,提起拐杖坐在长凳上......脸色苍白,愁云满面.几个太太大步流星,在平台上前后走动,等待着矿泉发挥疗效.她们之中,有两三个人长着一副好看的脸蛋儿.在玛舒克山坡上的葡萄藤长廊的掩映下,时而闪现出喜欢两人独处者的花色坤帽,因为在这样的坤帽旁,我发现,或是总有一顶军帽,或是总有一顶圆形衬帽.在另一面陡峭的山坡上,建有一座被称为风鸣竖琴(乐器,木箱状,内装琴弦,一般放在屋顶,因风而鸣.风鸡琴的俄文名字"эоловзяАрфз"的эоловая,来自名词эол,即希腊神话中的风神,转意为风.这里是"被称为风鸣琴的亭子"非乐器.)的亭子,自然景色的爱好者们在山坡上架着天文望远镜,并把它对准厄尔布鲁斯山;他们中间有两位家庭教师和他们的学生,来这里医治自己的瘰疬腺病.

我气喘吁吁,在山脚将尽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靠在一座小房子的墙角上,开始仔细观赏四周如画的风景,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毕巧林!到这里很久了?"

我转过身来,是葛鲁希尼茨基!我们拥抱在一起.我是在前方部队时认识他的.他被子弹打伤了脚,比我早一个礼拜来到矿泉.

葛鲁希尼茨基是个贵族士官生.服役仅一年,但追求衣著奢华,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士兵军大衣.他胸戴一枚士兵乔治十字徽章.他体魄健壮,肤色黝黑,长有一头黑发;尽管他才刚满二十一岁,但看上去已有二十五岁.说话的时候,他常把脑袋往后一仰,而且不时用左手卷一下胡髭,因为右手拄着拐杖.他话讲得很快,且出口成章</a>:他属于这样一种人......他们无论遇到什么场合,都能找到现成的冠冕堂皇的话来,他们不为纯朴的美动容,他们要道貌岸然地装出非同寻常的情感,崇高的爱慕和空前绝后的痛苦.他们以产生反响为乐;那些外省风流女子,对他们喜欢得发疯.上了岁数以后,他们或成了性情温和的地主,或者成了酒徒......有时则两者兼而有之.在他们的气质中,常有许多好的品性,但一点也不风雅.慕鲁希尼茨基的偏爱是宣讲:他劈头盖脑朝您滔滔不绝地讲上一通,交谈很快也就不是通常概念上的交谈了;同他争论我任何时候都做不到.他不回答您的反驳,他不听您说些什么.只要您的话一停,他马上就开始长篇大论,似乎与您说的话有着某种关联,但实际上却只是他自己言论的继续.

他相当尖刻:他的嘲讽常是幽默有趣的,但任何时候都无确切目标和恶毒用心:他对谁都不恶语伤人;他不了解人们和他们的脆弱心灵,因为他一生都独来独往.他的目标,是要成为通常小说里描写的那样的英雄.他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人们相信,他生来就不是为了给人带来安宁,而是注定要使人蒙受神秘的痛苦的,最后连他自己差不多也信以为真了.正因为如此,他穿起自己厚厚的军士大衣才那么神气十足.我了解他,所以他不喜欢我,尽管表面看来我们之间有着最为要好的交情.葛鲁希尼茨基以出类拔萃的勇士而英名远扬;我在实战中看见过他:他手舞军刀,口中呐喊</a>,眯着双眼冲向阵前.从某一点上看,这不是俄罗斯式的英勇!......

我同样也不喜欢他:我感到总有一天我们会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的,而且我们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劫数难逃.

他来到高加索......同样是他浪漫主义的想入非非的结果:我相信,在离开老家的前夜,他曾经面色阴郁地对一个好看的女邻居说过,他这次并非如同寻常地.简简单单地去服役,而是去寻找某种意义上的死,因为......说到这里,他大概会以手掩面,继续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您(或是你)不该知道这些!您纯真的心灵会为之震颤的!再说,何苦呢?我算您的什么人呢?您理解我的心情吗?......"如此等等.

他亲口对我说过,激起他到K团的原因,在他与苍天之间永远都是一个谜.

不过当甩掉那身悲剧性的僧袍(指他的军士大衣.)时,葛鲁希尼茨基是足够迷人和有趣的.

我倒很想看看他是如何接触女人的:在那种场合,我想,他会使出浑身解数的.

我们是故友重逢.我开始向他细问矿泉这里的生活方式和这里的头面人物.

"我们的日子过得乏味,"他叹气道,"早晨喝矿泉水的人们......少气无力,像天下所有的病号一样,但每晚喝酒的人们,则又像所有健康的人一样,喝得让人讨厌.与女性虽有交往;不过从她们身上只能寻得少许开心:她们打惠斯特牌,衣著很糟,说的法语让人害怕.今年从莫斯科仅仅来了一位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和她的千金;可是我和她们还不相识.我的军士大衣......仿佛是一个受到万人白眼的烙印,它所引起的同情,就像施舍一样,让人心压重负.";

这时有两位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要到矿泉井池去:一个上了岁数,另一个年纪轻轻,体态匀称.坤帽遮掩,所以她们的脸我没有看清,然而她们的穿戴却是严格依照上流社会的韵味的,丝毫未失分寸. "哪会呢!你这样要有趣得多!只是你不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地位......在普天下所有的多情小姐的眼里,兵士军大衣会把你变成英雄和受难者."

葛鲁希尼茨基踌躇满怀地笑了.

"简直是胡说!"

"我相信,"我继续说,"公主肯定爱上你了."

他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并把嘴噘得高高的.

啊虚荣心!你就是阿基米德(古希腊(公元前二八七......前二一二)学者,发现"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德定律",在建筑与机械领域也颇有贡献.)想用以撬起地球的那根杠杆.

"你尽瞎说!"他假装生气地说,"首先,她对我了解得这么少......"

"女人们就爱她们不了解的男子."

"再说,我也完全没有讨她喜欢的非份之想,我只是想认识一下这户愉快的人家,假使我抱有一些什么盼头儿,那就太惹人见笑了......至于说,譬如你们,那就另说了!你们是来自彼得堡的风月高手:你们只要看一眼,女人们就会浑身瘫软的......毕巧林,你知道公主提起你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她已对你说起过我啦?......"

"不过你别高兴.有一次在井池边.不知怎么跟她谈了起来;刚三言两语她就问:‘这位先生是谁,沉重的目光如此令人不快?他曾和你一起,那天......,一想起当时讨人喜爱的言语疏忽失度,她满脸通红,不愿意点出那一天.‘您不必说出那一天,,我回答她说,‘那天将使我永世难忘......,我的朋友毕巧林呀!我不恭喜你;她想起你心情糟透了......啊,真的,太遗憾了!因为玛丽长得非常可爱!......"

需要指出的是,葛鲁希尼茨基属于这样的一号人,当他们谈起自己刚刚认识的女人时,假若有幸被他们相中,便会称她我的玛丽,我的Sophie(苏菲).

我的神情很严肃,回答他说:

"是呀,她长得不难看......不过当心点,葛鲁希尼茨基.俄罗斯小姐更为陶醉的是柏拉图式的不含结婚意思的精神恋爱;而这种精神恋爱却是最令人焦躁不安的爱情.公主看来属于那一类女人,她们希望得到男人们的娇宠;假若她在你身边一连两分钟感到乏味,那么你就必死无疑:你的沉默理应激起她的好奇心,你与她之间交谈从来也不应使这种好奇心得到充分满足;你应该一分不停给她以激情;她可以上十次当着大庭广众,为了你而不顾别人怎么议论,然后把这称为牺牲,而为了使自己因此得到报赏,便开始折磨起你来,随后信口就是一句:她对你忍受不了了.如果你对她还不具威望,那么甚至她的 葛鲁希尼茨基走过来,一跳吊在我的脖子上,......他提为军官了.我们喝了香槟酒.魏尔纳大夫继他之后也进来了.

"我不向您恭贺,"他对葛鲁希尼茨基说.

"为什么呢?"

"因为这身兵士军大衣您穿着非常合适,而且您得承认,当地,矿泉疗养区,缝制的步兵军人制服不会赋予您任何趣味......您想到了吗,直到现在您一直都是一个例外,但现在您可要身随大众了."

"评吧,评吧,大夫!您不会有碍我的欣喜的.他不知道,"葛鲁希尼茨基扒到我耳朵上补充说,"这些肩章给我带来多大的希望......噢,肩章呀,肩章!您上面的星星,指引方向的星星......不对,我现在万分幸福."

"你现在和我们一起到山谷散步吗?"我问他.

"我呀?在军服准备停当以前,我说什么也不去见公主."

"你要我向她报喜吗?......"

"不,请别说......我想让她冷不防高兴一下......"

"不过告诉我,你和她的事怎么样?"

他很窘迫,就动起心眼儿:他想说几句大话,撒撒谎......可又觉得过意不去,但同时又羞于承认事实.

"你怎么看,她爱不爱你?"

"爱不爱?哪能这样问呢,毕巧林,你怎么这样想呀!......怎么可能这样快呢?......再说即便她爱我,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也不会说出口的......"

"好!这么说,依你之见,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对自己的欲望大概也应守口如瓶了?......"

"唉,老兄!天下的事都有表达的方式;有许多事,不可言传,只能意会......"

"这话说得对......只是我们察言观色即可看出的爱情,无论如何也不会使一个女人勉为其难的,若那样,语言不就......葛鲁希尼茨基呀,当心她把你玩了......"

"她呀?......"他昂首看天,自得其乐地一笑,说,"你好可怜呀,毕巧林!......"

他迈步走开.

晚上,人数众多的社交界徒步到峡谷去.

照当地学者们的看法,这座峡谷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座熄灭的火山口;它位于玛舒克山舒缓的山坡上,离城约有一俄里.在灌木丛与峭壁之间,有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通向那里;爬山时,我把手伸给公主,于是在后来的整个游览期间她都没有松开.

我们的谈话以恶言恶语开始:我开始历数我们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人们的不是,先是说他们令人可笑的地方,然后就说他们的斑斑劣迹.我怒火中烧.我以逗趣开始......以实实在在愤怒结束.起初使她觉得好玩,到后来让她感到恐怖.

"您是个危险分子!"她对我说,"我最好是落在杀人犯的刀下,也比落在您的舌头下好......我一本正经地请求你:当您想说我坏话时,您最好是拿起刀捅我一下,......我想,这对您来说不很困难."

"难道我像一个杀人犯?......"

"您比杀人犯还坏......";

我想了一分钟,然后拿出一种感慨万千的神态说:

"真是的,从小小年纪起,我的遭际就是这样!大家都能在我的眉眼上看出恶劣本性的标志!尽管它们是不存在的;但是认定它们有......它们也就长出来了.我为人朴朴实实......人们却骂我一肚子鬼点子:我就变得孤僻内向了.我对善恶感触很深;任何人都不对我加以爱抚,一圈人都对我侮辱贬斥:我也就怀恨在心了;我性格忧郁,......其他孩子欢快淘气;我感到自己比他们都高明,......他们却把我看得很低.我就变得爱嫉妒人了.我本打算热爱整个世界,......可谁也不领我这份情:于是我就学会了仇恨.我平平淡淡的青春在与自己.与尘世的斗争中流逝了;我美好的感情,由于怕人讥笑,我将其保存在内心的深处;它们也就死在了那里.我说实话......人们不相信我:我就开始撒谎;当我看清人间万象和社交的种种心态后,我成了人生科学的内行,看到那些一无所长的人们,却不费吹灰之力,就有幸享受我苦苦追求的那些利益.这时我心中就产生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不是靠枪杆子治疗的亡命徒的绝望,而是掩藏在温文尔雅</a>与善意的微笑下的冷冷漠漠,少气无力的那种绝望情绪.我变成了一个心灵上的残废:我心灵的一半不存在了,它干枯了,蒸发了,死了,我把它切掉扔了,这样,尽管另一半为了替每一个人服务还在颤动,还活着,但是对此谁也没发现,因为谁也不知道心灵已经死去的一半;可是您现在唤起我对它的回忆,我就给您念了这篇祭文.在很多人看来,大凡祭文都是可笑的,但我却不,尤其是当我忆及所祭的安息的那些东西时,就更不那么看,不过我不求您赞同我的意见:如果您认为我的言行可笑......那就请笑吧:我提醒您,我一点也不会为此而伤心的."

这一瞬间我遇上了她的眼睛:里面滚动着泪水;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在瑟瑟发抖;两颊红彤彤的;她可怜我了!同情心......所有的女人都容易屈从的这种感情,向她涉世不深的心伸进了魔爪.在游玩的时间内她一直都六神无主,同谁也不打闹嬉戏,......而这正是她此时心情的重大征候!

我们来到了峡谷;太太们辞了自己的男伴,可她却没有松开我的手.当地花花公子们那些俏皮话没有使她发笑;身旁山崖之陡峭也没有使她胆寒,而别的小姐们却叽叽喳喳,而且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重谈我们那个令人感伤的话题;不过对我言之无物,空空洞洞的问题和玩笑,她的回答也是寥寥数语,而且漫不经心.

"您爱过吗?"我终于问她.

她盯住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随后再度陷入沉思:很明显,她有话要说,但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的胸内波浪翻腾,汹涌澎湃......怎么办?细纱衣袖只是一道防御无力的护网,所以电火花便从我的臂上传到她的臂上;几乎所有的热恋都是这样开始的,而我们却常常百般自欺,认为女人爱我们爱的是我们物质或道德上的过人之处;当然,这些长处孕育了,促成了她的心灵去接受放电现象迸出的火花,但毕竟是 他把军帽和手套扔到桌上,开始抻自己的礼服后襟和对镜整容正衣;一条硕大的黑色项巾,折成高高耸起的领带内衬,从衣领里冒出了半俄寸,领带内衬的鬃毛直抵他的下巴(旧时打领带垫领带衬.用鬃毛或麻织成,衬在领带里面.);他感到太小了:他把它朝上提拉,一直拉到耳根;由于拉得千辛万苦......因为军礼服的领口非常狭小和束紧,所以他的脸冲血红涨.

"听说你这些天在不择手段地追我的公主?"他若无其事,也不拿眼看我,说道.

"像我们这些傻瓜,根本不配喝茶!(这里是反话,意为我哪配追公主呀?)"作为回答,我重复了先前最为机灵乖巧一个浪子喜爱的一句谚语,这个浪子曾在普希金的诗中得到过赞颂(这里的机灵乖巧的浪子,指彼得.帕甫洛维奇.卡维林(一七九四......一八五五),骠骑兵,自由主义者,普希金的朋友.普希金曾在《献给卡维林》(一八七一)与《叶甫盖尼.奥涅金》中赞颂过他.).

"你说,我穿上这身军礼服好吗?......噢呀,这个可恶的犹太佬!......这两个腋窝是怎么裁的呀!......你这里有香水吗?"

"算了吧,还洒什么呀?就这你已浑身的玫瑰香膏味啦......"

他朝自己的领带上,手帕里和袖子上洒的怕有半瓶儿.

"一会儿你跳舞吗?"

"没考虑."

"恐怕我和公主一开始就得跳玛祖卡,......我却几乎一段也不会......"

"那你邀她来跳玛祖卡了吗?"

"还没有......"

"你可小心别人抢了先......"

"真的?"他拍了一下前额说."再见......我去门口等她."他抓起军帽跑了.

过了半个钟头我也出发了.外面黑黑沉沉,空空荡荡;在俱乐部外面,或者说饭店外面,人们拥来挤去;俱乐部的窗上亮着灯光;团队的音乐随晚风传入耳中.我步履缓慢;心中感到抑郁......莫非说,我想,我在尘世的唯一使命......就是让别人的希望破灭?自从我有生命和有行为以来,命运似乎总是鬼使神差把我牵涉进别人悲剧的结局中,好像缺了我,无论是谁,都既死不了,也不会陷入绝望之中!我是剧终时少不了的一个人物;无意之中我便扮演了刽子手或是叛徒这种卑鄙下贱的角色.命运这么安排的用意是什么呢?......它这不是把我打入市井悲剧和家室韵事的作者之列......或是故事炮制者之列,譬如给《读者丛刊》一类东西炮制故事呢?......何必刨根问底,非知道不可呢?......还在人之初,就以为要像亚历山大一世或拜伦勋爵一样度过一生,却终生官至区区九级文官,这样的人少吗?......

一进大厅,我便藏身男人丛中,开始进行自己的观察.葛鲁希尼茨基站在公主身边,正激情洋溢,神采飞扬地讲着什么;她用扇子轻抵双唇,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讲话,眼睛却打量着两旁;她的表情中的急不可待让人一览无余,两只眼睛正在周围搜寻着什么人;我从背后悄悄走近,以便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您折磨死我了,公主!"葛鲁希尼茨基说,"分别以来,您变得简直判若两人了......"

"您也变化很大,"她匆匆瞟了他一眼说,他却不善于从这种眼神中觉察出暗藏的嘲弄.

"我?我变了?......嗬,永远都不会变的!您知道,不可能变的!谁要是一朝见了您,他定会把您的菩萨仙姿永存心中,百年不忘."

"别往下说了......"

"不久前您还是,而且经常是,赏脸爱听的东西,现在怎么就听不得了呢?......"

"因为我不喜欢翻来覆去,老生常谈</a>,"她笑着答道.

"噢呀呀,我错得好惨呀!......我,没头没脑,缺心少肺,还以为这副肩章至少使我有权盼着......不,我最好还是一生一世都穿着那身让人另眼看待的军大衣,也许我是穿了它才博得了您的垂青......"

"实际上,军士大衣与您要相称得多......"

就在这时我走上前去,朝公主躬身致意;她脸上一阵绯红,快言快语地说:

"灰军士大衣对葛鲁希尼茨基先生要合适得多,不对吗,毕巧林先生?......"

"不敢苟同,"我答道,"他穿上军礼服倒是显得更稚嫩一些."

葛鲁希尼茨基忍受不了这一打击:他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胸怀作为长者的大志;他以为,火热的欲望在自己脸上留下的深深的痕迹正取代年龄的印记.他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顿足拂袖而去.

"不过您得承认,"我对公主说道,"尽管他向来都可笑得要命,然而不久以前您还感到他满有意思......是因为穿着灰军士大衣吗?......"

她低垂两眼,未作回答.

葛鲁希尼茨基整整一个晚上对公主都紧追不舍,或是同她一起跳舞,或是,vis a vis(法语:面对面,对面(坐着),对面(站立).);他的两眼简直要把她吞下肚去,不时唉声叹气,并以自己的苦苦哀求加声声责怪使她心生腻味.跳过 "那为什么要让人感到有盼头儿呢?"

"你凭什么感到有盼头呢?人们有所希冀,有所追求......我理解,可谁会实打实感到有了盼头儿啦?"

"你赌赢了......不过并不是全赢,"他狞笑一声说.

玛祖卡舞开始了.葛鲁希尼茨基专挑公主一个人跳,其他男伴也都一刻不停地找她来跳;这显然是与我作对的一种合谋;这样更好:她想和我说话,别人从中作梗,......于是她与我说话的愿望便加倍地强烈.

我两次握她的手; 女人们的思考方式却是:

我不该爱他,因为身为有夫之妇;但是他爱着我,......这么一来我就该......

这里点省略号,因为理智已经无话可说,要说的话多由舌头.眼睛和继它们之后心灵的来说了,倘若还有心灵的话.

假若有朝一日这束笔记落到一个女人的眼皮底下,会有什么下场呢?"诽谤!"她会愤愤然厉声叫道.

自从诗人们写女人,女人们读诗(为此对她们应该千谢万谢)以来,那么多次把她们称为天使,以致她们由于天真无邪而真的信了这种恭维,忘记了正是这些诗人,为了金钱,曾把尼禄捧成了半神半人的明君(尼禄(三七—六八)古罗马公元五四......六八年在位的皇帝,初期尚称清明,后弃贤臣,以放荡.昏暴闻名于世,最后在人民的反抗浪潮中因穷途末路而自杀.)......

谈及女人们我本不该如此地恶言恶语......我是一个除了女人在尘世上什么也不爱的人,......我是一个时刻准备为她们而牺牲自己安宁.功名.生命的人......我虽恶语相向,但我并非因为懊丧情绪和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突然发作,所以才极力揭下盖在她们身上的.只有行家里手的目光才可看穿的那块魔术师的障眼魔巾.不,我说的有关她们的一切,只是因为......

头脑冷峻的观察

和心灵痛苦的感受(引自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献词.).

女人们最好是盼着天下的男人们都像我这样充分地理解她们,因为自从我不再害怕她们并理解她们细小的毛病之后,我更加百倍地喜爱她们了.

对了,魏尔纳前几天曾把女人们比作塔索在他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讲述的妖林(塔索,托尔夸多的长诗面世于一五七九年,描写十字军第一次东征,围困回教徒占领的耶路撒冷时,回教徒曾以魔法使十字军陷入困境,诗中十字军的骑士唐克雷蒂曾与回教徒女战士克罗琳达相爱.)."只要一靠近,"他说,"那么多令人害怕的东西就会从四面八方朝你飞来,致使你万念俱灰:义务呀.荣耀呀.面子呀.人言呀.嘲笑呀.鄙夷呀......一切都荡然无存.只要你闭眼不看,一直往前走,......恶魔们就会渐渐消遁,你的面前便展现出一片静谧而光明的林中空地,里面有一个欣欣向荣的绿色世界.假若你刚走几步就心中颤栗,掉头逃跑,那可就糟了!"

六月十二日

今晚是个多事的夜晚.距离基斯洛沃茨克三俄里的地方,在波德库莫克河流经的一座峡谷里,有一处称作"戒指"的山岩;这是大自然形成的一道门户;两扇大门耸立在高高的山峦上,西沉的太阳,透过两扇庞大门板的间隙,把自己最后一线火热的目光撒向人间.浩浩荡荡的一群马背游侣前往那里,要透过一孔小小的石窗观赏落日.我们之中无论哪一位,说句实在话,心里想的都不是太阳.我与公主的两匹马并辔共进;回家路上,需要 过彼德库莫克河.山间小河,哪怕是最为细小的一线溪流,都是危险的,尤其是它们的河底......简直是千变万化,险象丛生的万花筒:由于波浪的冲刷,它们每日都在发生变化;昨天那里还是一块石头,今天那里就成了一个大坑.我抓起公主坐骑的笼头,把她领入深不没膝的河中;我们不声不响,开始斜戗着水流过河.众所周知,穿越湍急的流水,不该低头看水,因为马上就会头晕目眩.我忘了提醒玛丽公主这一点.

我们已经到了河心,河水最为湍急的地方,她在鞍上突然晃了一下."我恶心!"......她声音微弱地说......我迅速侧过身去,搂住了她柔韧的身腰."朝上看!"我悄声说,"不要紧,别害怕;有我跟您在一起."

她感到好些了;她想从我的臂中挣脱开来,但我却把她娇嫩.柔软的身子搂得更紧;我的面颊几乎贴到了她的面颊上;她感情炽烈,如同烈火.

"您要拿我怎么样呀?......我的天!......"

我没有把她的颤抖和羞涩看在眼里,我的双唇也就贴到了她娇嫩的脸上;她打了个冷颤,可是什么话也没说;我俩殿后:谁也没有看见.我们上岸之后,大家便快马加鞭往前跑.公主勒住了自己的马;我也驻马在她的身旁;看得出,我的沉默使她不安,但我发誓要一个字也不说......出于好奇.我想看她如何摆脱这一僵局.

"您这不知是作践我呢,还是非常爱我!"她终于开口说道,话声中满含着泪水."也许您想拿我开心,搅乱我的心灵,然后撒手不管......要这样,那可就太卑鄙.太下流了,以致只能看作是......啊,哪里!不是吗?"她用一种充满温存的轻信的声音补充说,"我身上没有任何低贱的地方,不是吗?您的鲁莽行为......我应该,我应该对您加以原谅,因为我允许了......回答呀,倒是说话呀,我要听到您的声音呀!......"她最后几句话里,有着女人们那样的一种急不可待,致使我不禁哑然失笑;幸好天已见黑......我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不说话呀?"她接着说,"您是不是想让我首先开口,说我爱您?......"

我没说话.......;

"您想这样吗?"她把脸一下转向我,接着说......她目光和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不依不饶中,包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东西......

"为什么呢?"我耸耸双肩说.

她在自己的马背上猛抽一鞭,沿着狭窄的.危险的路径豁出性命狂奔;她这一手来得这么迅疾,使我几乎追不上她,追上时她也已经和其他人走在一起了.一直到家,她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说笑笑.她的行动显示出狂躁失态;对我一眼也没有看.所有的人都发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开心.连公爵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也打心眼里暗暗高兴;而女儿这边却是神经质似地发作:她定会彻夜不眠,而且还要哭泣.这种想法给我带来难以形容的喜悦:我有缘领悟吸血鬼瓦姆皮尔(瓦姆皮尔是民间故事中的鬼魂,白天为僵尸,夜里从坟中出来吸人血液.拜伦也有由他口述,他的医生博里多里记录的《瓦姆皮尔》的故事.莱蒙托夫在《当代英雄》序言的草稿中也提到瓦姆比尔,说:"既然各位相信麦里莫特.瓦姆比尔的存在,......为什么就不相信毕巧林的真实性呢?"这里以幸灾乐祸的心情,拿深夜害人的吸血鬼来比"彻夜不眠"."哭泣"的里戈夫斯卡娅公主.)是个什么玩艺儿了......嘿,就这我还是个出了名的好少年,而且要苦苦保全这个名声呢!

下了马,太太们进去见公爵夫人;我心中七上八下,便催马上山,排遣郁积头脑中的种种想法.降露的黄昏凉爽宜人.月亮从黑 的山巅背后升起.峡谷的寂静中,我没有钉掌的马每走一步都传出一声闷响;在瀑布下面我饮好马,自己贪婪地吸了两口南方夜里新鲜的空气,便拨马顺原路回来.我穿过了城关.万家灯火陆续熄灭;要塞城墙上的哨兵和近处巡逻的哥萨克们拖着长腔,大声地互问互答......

城关的公寓中,有一座建在城壕边上,我发现里面灯光格外辉煌;那里不时传出声音忽高忽低的交谈和叫喊声,活活描绘出行伍之辈的聚餐.我溜下马背,凑到窗下;未堵严实的护窗板使我得以看清聚餐的人们和听清他们的言论.是在说我.

酒兴正浓的龙骑兵上尉撒着酒疯,朝桌上砸了一拳,要求人们用心听着.

"先生们!"他说,"这不像话.要给毕巧林点厉害!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彼得堡小子们,你不抽到他的脸上,他就不知道他是老几!他认为就他一个人在贵族社会里混过,就因为他总是戴着干干净净的手套和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靴."

"而且还总是一脸不屑一顾的冷笑!话又说回来了,我倒相信,他是一个胆小鬼,......不错,胆小鬼!"

"我也这么看,"葛鲁希尼茨基说,"他惯用谈笑来息事宁人.有一次我说了一大堆让他不堪忍受的话,换是别人,当场非把我撕碎了不成,可毕巧林却总是把它当笑话儿听.我,当然喽,也没有激他,因为这是他的事;再说我也不愿纠缠......"

"葛鲁希尼茨基恨他,是因为他夺了人家的公主."有人说.

"这简直是凭空杜撰!不错,我对公主也曾有过追求之心,不过很快就作罢了,因为我无意结婚,而有辱一位姑娘清白的事也一向不合我的行为规范."

"我敢对诸位把话说死,天字第一号的胆小鬼是他,即毕巧林,而不是葛鲁希尼茨基,......啊,葛鲁希尼茨基真是好样的,再说他还是我的挚友呢!"说这话的还是龙骑兵上尉."先生们,在座的谁也不替他说话吗?没有一个人?那好!愿意一试他的胆量吗?这定会让我们喜不自胜......"

"愿意;只是怎么个试法?"

"那就听着:葛鲁希尼茨基对他特别痛恨......主角就由葛鲁希尼茨基来当!他须在哪个事上找个岔子,叫毕巧林跟他决斗......等一下大家就清楚了;把戏是这么个玩法......他要决斗:那好!所有这一切......提出决斗.准备决斗的条件......都尽可能地庄重严肃,杀气腾腾,......这事我包了;我来当你的保人(即保证人,要为由他作保的人的行为符合要求作保.这里是指替葛鲁希尼茨基决斗中的行为负责.实际上,有些像他的经纪人一样.),可怜的朋友!好了!不过招儿在这儿:手枪中我们不放子弹.我敢对你们说,毕巧林到时肯定会憷阵,......我让他们相距六步之遥站好,让他丢丑去吧!同意吗,先生们!"

"这一招真高!同意!有什么不同意的?"四座同声相应.

"你呢,葛鲁希尼茨基?"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葛鲁希尼茨基的回答;当我想到若不是上苍有眼,我定会成为笨蛋们的笑料时,我的整个感情都被冷酷无情所控制了.假若葛鲁希尼茨基不同意,我会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的.但是他稍事沉默之后,就离座起身,把手伸给上尉,十分郑重其事地说:"好,我同意."

很难描绘这帮正人君子那种狂喜的丑态.

我回到家里,两种不同的心情使我激动不已.第一种是悲伤."为什么他们全都对我怀恨在心呢?"我想."为什么?我欺侮谁了吗?没有.难道我属于仅仅外表就可惹出祸端的那种人吗?"于是我感到,凶狠歹毒的情感渐渐塞满肺腑."你可留神呀,葛鲁希尼茨基先生!"我在房中踱来踱去说."跟我来这一手可不是闹着玩的.您可能要为赞同您那帮胡作非为的同伙儿付出高昂的代价的.我不会任你们玩弄的!......"

我通宵未眠.天要亮了,我的面色黄得像只酸橙.

清晨起来,我在矿泉井池边碰上了公主.

"您病了?"她盯住看了我一眼,问道.

"我夜里没睡."

"我同样也没......我在怪罪您......也许冤枉您了?那您就把话讲清楚,您无论说什么我都能宽容......"

"无论什么吗?......"

"无论什么......不过要说实话......不过要快点......您哪里知道,我曾翻来覆去琢磨,尽力去解释您的行为,为其争辩;您或许怕我的亲属阻拦......这不要紧;到他们知道时......(她的声音在颤抖)我会向他们求情的.或是您本人的处境......可您要知道,为了我钟爱的人我能够牺牲一切的......啊,快些回答吧,慈悲为怀吧......您不鄙视我,不是吗?"

她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公爵夫人与维拉的丈夫走在我们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些散步的病号,那些喜爱捕风捉影.造谣生事之徒中最为拔尖的人们,却能看见我们,所以我赶快从她热烈的紧握中抽出自己的手来.

"我把实情全都告诉您,"我回答公主说,"我不辩解,不对自己的行为做任何解释;我不爱您."

她的嘴唇微微发白......

"离开我."她用难以听清的声音说.

我耸耸双肩,转身离去.

六月十四日

我有时会妄自菲薄,自暴自弃......是否因此我也看轻了别人呢?......我的心里已经不会有高尚的冲动了;我害怕在自己面前丢丑.换换别人处于我的境地,肯定会把soncoeuretsafortune(法语:手和心.)给公主的;可是结婚一词压在我的头上就显得法力无边,分外森严:不管我对一个女人爱得多么如火如荼,如果她让我稍有察觉,说我应该同她结婚,......那么爱情也就会消失殆尽!我的心就会变得冷若铁石,无论什么都难以使它温暖如初.牺牲一切我都在所不惜,唯有这一点决不放弃;我愿二十次赌上自己的生命,以至自己的荣誉......但是不会出卖自己的自由.我为什么把它看得这么重?它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在培育何种志向?我对未来期待什么?......说真的,一无所求.这是一种生来俱有的恐惧,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要知道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不由分说,下意识地就害怕蜘蛛.蟑螂.老鼠......承认吗?......当我还是一个幼童时,我母亲让一个老太婆替我算了一卦;她算定我要死在狠心妻子手上;这一卦当时可把我给惊呆了;我心里便对结婚萌发了一种难以克服的厌恶......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使我相信,她的占卜一准应验;我至少要想方设法,让它应验得尽量晚些.

六月十五日

昨天这里来了一位魔术师,姓亚普菲尔巴乌姆.餐馆的大门上贴了一张长长的海报,敬告万分可敬的观众们,闻名遐尔.技艺超群的魔术家.化学家和光学家,将于今晚八点钟,在贵族俱乐部(即饭店)大厅荣幸进行精湛演出;每张票价为两卢布半.

大家都准备去一睹这位技艺超群的魔术家的表演;甚至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也搞了一张票,别看她的女儿还在病中.

今天午饭后,我曾走过维拉的窗下;她独自一人站在凉台上;一张字条落到我的脚前.

今晚九点多钟,走大楼梯来我这里;我丈夫去皮亚季戈尔斯克了,明天早上才回来.我身边的人和女佣人都不会在家:我给他们全分了票,公爵夫人身边的人也都分了.我等着你;你一定来.

"啊哈!"我想,"终究还是如了我的愿."

八点钟;我去看魔术家表演.眼看都九点了观众才算到齐;演出随即开始.在后排的座椅上我认出了维拉和公爵夫人的随从与佣人.所有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葛鲁希尼茨基戴着长柄眼镜坐在头一排.每当魔术师需要手帕.手表.戒指及其它什么东西时,总是找他去要.

葛鲁希尼茨基见面和我不打招呼已有多日,今天两次看我时目光都十分粗野.到了我们不得不算账的那一天,这一切他都该记在心上.

将近十点,我起身走出俱乐部.

外面一片漆黑,以至伸手不见五指.沉重.清冷的乌云横在周围大山的峰峦上:唯有渐渐停熄的风,间或轻摇饭店四周的杨树梢头发出哗哗的响声;饭店窗外聚集着成群的人.我从山上下来,折进公爵夫人家的大门后加快了脚步.突然感到身后有人跟着.我停下来,看了看四周.黑暗之中什么也分辨不清;不过为了小心行事,我还是假装散步,围着公寓绕道而行.走过公主窗下时,我又一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有个人身裹军大衣,快步跑过我的身边.这使我心中万分紧张;不过我还是偷偷溜上了台阶,匆匆跑上了漆黑的楼梯.门开了;一只小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谁也没有看到你吗?"维拉凑到我跟前,低声说.

"谁也没看到!"

"现在你相信我爱你吗?我久久徘徊不定,我久久左右为难......可你却拿我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她的心脏跳得很厉害,两臂冷若寒冰.责备.吃醋.抱怨开始了,......她要求我对她说的那些东西都得承认,说她会服服贴贴忍受着我的背叛的,因为只要我幸福她就心满意足了.对这我不尽相信,然而仍以赌咒发誓.慷慨许诺,等等来安慰她.

"那你不跟玛丽结婚啦?不爱她啦?......可她却以为......你知道吗,她爱你爱得发疯,好可怜呀!......"

.................

夜里两点,我打开了窗子,把两条肩巾往一起一系,抱住柱子就从上面的凉台到了下面的凉台上.公主房里灯还亮着.不知什么东西神差鬼使,让我走到那扇窗下.窗帷并未拉严,所以我好奇的目光可以瞟见她房间的深处.玛丽两臂交叠在膝头上,坐在自己床上;一头浓发缩在一顶做工精巧的花边睡帽里;一条鲜红的大围巾搭着她白皙的双肩;两只娇美的小脚儿隐藏在夹杂七种颜色的波斯便鞋里.她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面前小桌上的那本书虽已翻开,但是她的两只眼睛直直的,充满了一言难尽的忧伤,似乎上百次地在这同一页上匆匆溜过,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思却在万里之外......

恰在这时,不知谁在树丛后晃了一下.我纵身从凉台跳到下面的草皮上.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哈哈!"一个粗野的声音说,"落网了!......我让你深更半夜给我会公主去!......"

"抓紧他!"另一个跳出旮旯儿的人叫道.

这两个人是葛鲁希尼茨基和龙骑兵上尉.

我朝后者头上打了一拳,把他撂在地上,窜进了树丛.公园地处我们公寓对面山坡上,里面的条条小道我都了如指掌.

"闹贼了!来人呀!......"他们大声吆喝道;传来一声枪响;一个正在冒烟的填弹塞几乎落到了我的脚上.

一分钟后我已回到自己房中,脱衣躺到了床上.我的随从刚刚锁好大门,葛鲁希尼茨基和上尉就在门上敲起来.

"毕巧林!您睡了?在家吗?......"上尉高声叫道.

"睡下了,"我气哼哼地答道.

"起来吧!闹贼了......切尔克斯人来了......"

"我在流清水鼻涕."我回答说,"怕是感冒了."

他们走了.我何必答应他们呢:不然的话他们还会在公园再费它个把钟头搜我的.这时响起了惊心动魄的警报声.要塞里的一个哥萨克飞驰而来.处处不得安宁,人人风风火火;开始在四面八方,角角落落的树丛中寻找切尔克斯人,......不用说,结果一无所获.然而很多人想必仍然坚信不疑,假若警备队表现得更加英勇和果断,那么少说也有一二十个盗贼给撂在地上,难以生还了.;

六月十六日

今天清晨起来,切尔克斯人夜袭成了矿泉井池边人们闲谈的唯一的话题.喝完规定杯数的纳尔赞矿泉水后,沿着长长的椴树林荫道成十来次地往返走动时,我碰上了刚从皮亚季戈尔斯克回来的维拉的丈夫.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就到饭店去吃早饭;他为妻子提心吊胆,焦躁不安."昨天夜里她该是多么担惊受怕呀!"他说,"怎么偏偏我不在时出这事."我们在通往角落那个房间的门口坐下用早餐,里面有十来个年轻人,葛鲁希尼茨基是其中之一.命运再次给我提供机会,使我可以偷听到一次可以决定他的成败荣辱的谈话.他看不到我,所以,照理说,我不能疑心他是事先安排好的;但这只能在我心目中加重他的罪过.

"难道说这真是一帮切尔克斯人?"有人说,"有谁看见他们没有?"

"我从头儿到尾给你们讲讲这件事,"葛鲁希尼茨基答道,"不过请别把我给出卖了;是这么一回事:昨天有一个人,他的名字我不给你们点出,来找我,说晚上九点多钟,有个人偷偷摸摸进公寓找里戈夫斯卡娅一家.应该强调的一点是,公爵夫人当时在这里,而公主却在家里.这样我就和那一位去了窗下,想坐待那个交好运的家伙."

老实说,我吓坏了,尽管和我交谈的人为吃自己的早餐忙得不可开交:因为万一葛鲁希尼茨基猜到了昨夜实情的话,我的交谈者就会听出一些足以使他不快的东西;可是昨夜他醋劲大发,心烦意乱之中就没有识破真相.

"你们要知道,"葛鲁希尼茨基接着说,"我们去时,随身带的是枝装有空弹夹的枪,只是为了吓吓而已.在公园我们等到两点.终于......天晓得他从哪里冒了出来,只是没有从窗户钻出,因为窗户没有打开,想必是从圆柱后面那扇玻璃门中出来的,......终于,听我说,我们看到,一个人从凉台上下来了......这算什么公主呀?啊?嘿,我算服了,莫斯科的小姐哟!出了这种事后还能信什么呢?我们想把他抓起来,可是他挣脱了,并且像只兔子似地跑进了树丛中;我立即朝他开了一枪.

"你们不相信呀?"他继续说,"我向你们做出诚实的.庄重的保证,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且,看来我得点出这位先生的大名,以资佐证了."

"说吧,说吧,他是谁呀?"四下响成了一片.

"毕巧林."葛鲁希尼茨基回答说.

此时此刻他抬头一看......我在门口站在他的对面;他满脸红得吓人.我走到他跟前,语调缓慢,清晰无误地说:

"我万分遗憾,在您已做出诚实的保证,来证实最为伤天害理的诽谤之后我突然进来了.我的出现想必不至于使您显得分外地卑鄙无耻吧."

葛鲁希尼茨基霍然离座,想发雷霆之怒.

"敬请海涵,"我继续以同一种语调说,"请您立即收回自己那一席话;您心中一清二楚,这是一派胡言.我不认为一个女人因为对您光彩照人的高尚品德视而不见,应该引起您如此残忍的报复.敬请三思:执迷不悟,固执己见,您将丧失保全品格高尚的人的名誉权,还要冒着生命危险."

葛鲁希尼茨基站在我的面前,两眼瞅地,心乱如麻.但是良心与面子之间的斗争是短暂的.坐在他身边的龙骑兵上尉用肘捅了他一下;他一激灵,眼也不抬,匆匆回答说:

"慈悲为怀的先生,我嘴上说的,正是心中想的,而且敢于重说一遍......我不惧怕您的威胁,您可使尽招数,我都奉陪到底."

"您已把话说尽说绝了,"我冷若冰霜地回答,并拉起龙骑兵上尉的胳膊走到屋外.

"有何贵干?"上尉问.

"您身为葛鲁希尼茨基的挚友......想必也将是他的决斗保人?"

上尉十分郑重其事地躬了下身子.

"让您说对了,"他答道,"我甚至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因为他所受到侮辱也事关本人清白:昨夜是本人与他同行."他挺挺自己微微驼背的身子,做了这一补充.

"啊!这么说,我笨手笨脚,没轻没重的那一拳是打到您的头上了?......"

他的脸一阵黄,一阵青;埋在心底的愤懑一下溢于颜面.

"我今天就将荣幸委托我的决斗保人前去见您,"我彬彬有礼地躬身作别,而且装出对他的暴怒若无其事一样补充说.

在饭店的台阶上我遇到了维拉的丈夫.看来他是在那里等我.

他怀着欣喜若狂的心情,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情怀高尚的年轻人!"他眼里噙着泪水说,"一切我全部听到了.这种禽兽不如的坏蛋!忘恩负义之徒!......出了这种事后,还敢让他们进入体体面面的人家么!感谢上帝,我家没有女儿!但是您为她而不顾生死的那个女子定会报答您的.终究有一天您会相信,我绝对不会信口雌黄,"他继续说道,"我也是打年轻时候走过来了的,而且在部队里面干过:所以我知道,对这类事不该干预.再见吧."

真是一个可怜虫!为他没有女儿而高兴......

我径直地去找魏尔纳,碰上他正好在家,就把前前后后的事统统告诉了他......我与维拉.与公主的关系,我偷听到的那席谈话,和我从中得知这几位先生要迫使我以空弹决斗来耍弄我的企图.但是现在事情越过了耍弄的界限:他们想必对这样的收场是始料不及的.

大夫同意作为我的决斗保人;我把一些有关决斗条件的规则交给了他;他应当力求此事办得尽量保密,因为尽管我随时都准备险遭不测,然而我却丝毫无意将此生的前程毁之殆尽.

随后我回到家里.过了一个钟头,大夫已考察归来.

"串通一气来对付您的阴谋确实有,"他说,"在葛鲁希尼茨基那里我看到了龙骑兵上尉,还有另外一位先生,他的姓氏没记住.我在前厅停了片刻来脱套鞋.他们正在那里吵吵嚷嚷,争得不可开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葛鲁希尼茨基说:‘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侮辱了我;那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上尉答道,‘一切由我承担.我曾担任过五场决斗的保人,所以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事情的方方面面我都成竹在胸,只求你别节外生枝.吓他一下有什么不好.但是,除非万不得已,何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呢?......,就在这时我冷不防进去了.他们突然鸦雀无声.我们的谈判持续的时间相当长;最终我们做出如下决定:距此五俄里左右,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他们明晨四时到那里去,我们比他们晚半个钟头;你们双方对射将距六步......葛鲁希尼茨基本人要求这样.死者白死,把账计在切尔克斯盗匪名下.现在该谈谈我的疑心了:他们,即那两位决斗保人,大概多少改变了一下原来的算计,有意识给葛鲁希尼茨基的手枪中装上子弹.这多少有点谋杀的意思,但是战争时期,尤其亚细亚战争中,照理是兵不厌诈的;看来,只有葛鲁希尼茨基比他的同伙高尚一些.您意下如何?我们是不是应该向他们挑明,说我们已经看透了他们的用心呢?"

"无论如何也不要那样,大夫!您就安之若素吧,我不会让他们得手的."

"您如何打算?"

"这是我的秘密."

"小心别让他们得逞......要知道相距六步呀!"

"大夫,我明天四点等您;马会备好的......再见."

我把自己反锁在自己房间里,一直在家呆到黄昏.随从来让我去公爵夫人家,......我吩咐他去回话,就说我病了.

.................

夜里两点......难以成眠......但最好是能够入睡,以免明天手会颤抖.其实,相距六步枪要打瞎也难.啊!葛鲁希尼茨基先生呀!您的捣鬼弄玄是不会奏效的......我们的处境将会来个调换:现在我不得不在您那张苍白的脸上,找出您难以启齿的惧怕的迹象.您为什么自己把距离限制为让人劫数难逃的六步呢?您以为我会俯首贴耳地把自己的脑门送给您呀......可是我们会抓阄的!......不过到了那时......到那时万一他的运气比我好该怎么办呢?万一我的吉星最终不再高照呢?......那也并非不可思议:因为它忠心耿耿为我刁钻古怪的行为服务已经很久了;高悬九重,不会比在人间的服务更为天长日久而忠心依旧的.

那又如何呢?不过一死罢了!对整个世界来说,损失并不重大;再说我自己也活得百无聊赖.我......仿佛一个在舞场中打呵欠的人,他之所以没有回家睡觉,只是因为马车没到.一旦车马齐</a>备......那就再见啦!......

我在记忆中把历历往事重温一遍,而且情不自禁地抚心自问:我活着为了什么?生有什么抱负?啊,抱负想必曾经有过,而且上苍所赋使命想必也很崇高,因为在自己心里,我感到了我身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无穷力量......然而我却没有领悟这一使命,我一味沉湎于各种无聊而下流的欲望的诱惑之中;当我从它们的熔炉中出来时,已变得又硬又冷,如同一块生铁,而高尚志趣的火焰......风华正茂的岁月,却已付诸东流,永不复返.因而从那时起,我曾经多少次充当命运那双手中的斧头呀!如同刑场上的刑具一样,我砍到了那些定遭厄运的牺牲品的头颅上,常常是并无憎恨,永远是不知怜惜......我的爱给谁都不曾带来幸福,因为为了我所爱的人,我不曾做出过任何牺牲;我是为自己才爱别人的,为了自身的满足;我欲壑难填地吞咽着她们的爱情,她们的温柔,她们的欢乐与痛苦,以此来满足心灵中一种怪僻的需求......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未能得到满足.仿佛这样一种情景,一个人因为饥肠辘辘而四肢乏力.昏昏欲睡时,忽见面前摆满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和玉液琼浆,溢香佳酿;他便一头拱住这些假想中虚幻的馈赠狼吞虎咽起来,并顿感饥渴有所缓解;然而一旦一觉醒来......幻景消失......剩下的就是倍感饥饿与绝望!

不过,或许我明天就会死去!......茫苍苍的大地上,也就再无一人会洞悉我的方方面面,里里外外.一些人觉得我比实际上差些,另一些人觉得我比实际上好些......一些人会说:他是个好人,另一些人则说:那是一个恶棍.但不管哪种说法,都有悖于事实.既然如此,还需历尽艰难地活着吗?可你还是要活下去......出于一种好奇心:盼望着有没有什么新鲜玩艺儿......何等地可笑与败兴啊!

我在N要塞已有一个半月;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去打猎了......只有我一人孤孤单单;我坐在窗前;乌云覆盖着座座大山,直到山脚下面;透过大雾,太阳看上去好像一个黄色的斑点.气候寒冷;风呼呼叫着,摇晃着窗外的护板......实在是无聊!我将开始继续写我的记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把它断得七零八碎.

再读最后一页:简直可笑之至!我曾经想死;这是不可能的:我尚未饮尽这杯苦水,所以现在觉得,我还会久久地活下去.

在我的记忆</a>中,往事被浇铸得多么清晰,多么突显呀!任何一处线条,任何一种色彩,都不曾被岁月磨去.

我记得,决斗前的那一夜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分钟也没有睡.我难以长时间地写:因为一种不可思议的惶惑不安牢牢控制了我.在房中我徘徊了约有一个钟斗;然后坐下来,打开了我桌子上那本瓦尔特.司各特的长篇小说,名为《苏格兰的清教徒》.开始读得很用心,后来让那些神话般的故事情节给迷住了,便想入非非起来......莫非在另一个世界,就不会为这位苏格兰诗人这本书所给予的愉悦而给他付钱了?......(瓦尔特.司各特,英国十八—十九世纪小说家,诗人,一七七一年生于苏格兰边境地区.《苏格兰清教徒》主要写一六七九年苏格兰清教徒反抗英国统治者残酷迫害的一场起义,是这位作家二十七部历史小说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之一.一八二三年作家在阿伯茨福德去世.)

天终于大亮了.我的神经放松下来.我照了下镜子;一种昏若蒙尘似的苍白,覆盖了我尚存痛苦失眠旧痕的面容;然而一双眼睛,尽管围了一圈咖啡色的阴影,却炯炯发亮,显得孤高自傲,不让分毫.我便自我陶醉,孤芳自赏起来.

吩咐备马后,我穿好衣裳,跑去洗澡.浸在清凉而气泡升腾的纳尔赞矿泉水中,我感到肉体的和精神上的力量都恢复了.从浴室出来,我感到自己神清</a>气爽,精神饱满,似乎要赴舞会一样.这样您还能说心灵不取决于肉体吗?......;

洗澡回来,我在自己家中见到了大夫.他穿着灰色的马裤和一件阿哈鲁克短上衣(一种毛质或丝绸短上衣,腰部挺括.),头上戴着一顶切尔克斯人的帽子.看到他瘦小的身材竟戴上那么一顶毛烘烘的大帽子,我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根本没有横肉堆积的武夫派头,这么一打扮使他的脸比平时显得更长了.

"您怎么愁眉苦脸的呢,大夫?"我对他说."您不是曾成百次双眼不眨,面不改色地就把人打发到那个世界了吗?您就当我肝火上攻,大病在身;我也可能康复,但也可能死去;二者均合自然规律;您就尽管把我当成一名患者,他正染有您还不明白的恶病,......这样,您的好奇心便会油然而起,被激发到极点;您就会在我身上做几项重要的生理观察......等待暴死不就是一种眼前正在患着的病吗?"

这个想法使大夫顿开茅塞,他一下子就眉开颜笑了.

我们骑上了马;魏尔纳两手抓起缰绳,我们就动身了,......一转眼我们便飞马穿过要塞城外的村庄,进入了峡谷.一条大路弯弯曲曲,顺着峡谷向前延伸,路的一半长满了深深的杂草,而且不时被渲闹的溪流切断,要过这些溪流就得骑马 过水中的浅滩,让魏尔纳非常恼火的是,他的马每到水中便驻足不前.

我不记得有比今天的天空更加蔚蓝.空气更加清新的早晨了!太阳刚刚从绿色的峰峦背后升起,便以它光芒初放的温暖,融合了夜间行将散尽的凉爽,给人间的种种感情都涂上了一种甜丝丝的倦怠;刚刚开始的一天的喜气洋洋的晨辉尚未照进峡谷;它只给两侧悬在我们上空的峭壁的顶峰镀上了一抹金黄;生长在峭壁纵深狭缝中的枝繁叶茂的灌木林,只要微风轻轻一吹,便撒给我们满身银色雨滴般的晨露.我记得......这一次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热爱大自然.端详宽阔的葡萄叶上颤颤巍巍.并折射出万道七彩光芒的滴滴露珠,是那么趣味无穷!我的目光在力图看清雾霭霭的远方时,是那么贪得无厌!在那里,道儿变得越来越窄,山岩变得越发苍翠与险要,最终它们似乎重叠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大墙.我们继续前进,不言不语.

"您的遗嘱写好了吗?"魏尔纳突然问道.

"没有."

"要是您被打死了呢?......"

"继承人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难道没有您想与之诀别的朋友吗?......"

我摇了摇头.

"难道天下就没有一个女人,您想给她留点什么作纪念吗?......"

"您是不是想,大夫,"我回答他说,"让我对您敞开我的心扉呢?......您知道我已不是那岁数了,不会像年轻人那样,临死嘴里念着自己情人名字,把一绺涂有香膏或未涂香膏的头发遗交给一位朋友.想到即将降临的和可能降临的死亡时,我心中只有我一人:别的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至于明天就会把我忘掉,甚至更坏,还要把只有天晓得的一些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硬要安在我头上的那些朋友们;至于将拥抱着别的男人来嘲笑我,以免激起他对死者的妒火的那些女人们,......那就随他(她)们的便吧!从人生的风暴中,我体验出来的只是一些理念,而没有任何感情.很久以来我的心就已如槁木死灰,全靠头脑活着.我掂量.分析自己本人的欲望与行为时,所抱的纯粹是好奇,似乎它们与己无关.我的躯体中有并存的两个人:一个完全体现了"人"字的含意,另一个则在思考.判断着这个人;第一个可能一小时后就要与您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但第二个人......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呢?......…您瞧,大夫,看到了吗?在右边的山岩上模模糊糊有三个人影儿?看来这正是我们的冤家对头?......"

我们便策马急急朝前赶去.

悬崖下的树丛中拴着三匹马;我们把自己的马也拴到了那里,自己沿着羊肠小道攀登,到了葛鲁希尼茨基和龙骑兵上尉以及另一位保人在那里等待我们的一块平地上,后者名叫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姓氏我一直没听到.

"我们已经恭候大驾多时了."龙骑兵上尉冷笑一声说.

我掏出了表,给他看了一下.

他表示歉意,说他的表快了.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最后大夫打破了僵局,转身到了葛鲁希尼茨基跟前.

"依我看,"他说,"已经显出了双方拼搏的决心,并以此挽回了自己的荣誉,这样,先生们,您二位最好澄清误会,言归于好."

"我同意."我说.

上尉给葛鲁希尼茨基使了一下眼色,这一位便认为我胆怯了,于是摆出不可一世的架势,尽管直到现在他还面色如土.从我们来到以后,他第一次仰起脸来看我;但是他的目光中却有一种暴露了内心斗争的紧张不安.

"只要亮明了您的条件,"他说,"以及我能为您效力的方方面面,那就请您相信......"

"那就请听我的条件吧:您得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收回对我的诽谤,并请求我的饶恕......"

"我仁慈的先生,我感到惊讶,您怎么胆敢向我提出这样一种条件?......"

"除此之外我还能向您提什么呢?......"

"那我们就决斗吧."

我耸了耸双肩.

"也罢;不过您要考虑好,我们之间将有一人定死无疑."

"但愿这是您......"

"可我相信反而是您......"

他颇为尴尬,满面通红,然后十分做作地哈哈大笑起来.

上尉抓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了一边;两人压低声音嘀咕了大半天.我到这里来时完全是一种好聚好散的心平气顺的精神状态,但是眼前这一切却使我怒火顿起.

大夫朝我走来.

"您听我说,"他带着明显的不安说,"您大概忘了他们的阴谋了?......我不善于往枪里装子弹,但是这样一来......您真是一个怪人!您告诉他们,就说您知道他们的用心,他们也就不敢再......您何苦这样呢!他们会像打只鸟一样把您打死的......"

"请您放心,大夫,片刻之后便会......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所以他们什么便宜也捞不到.让他们在那里嘀咕吧......"

"先生们,这就没意思了!"我大声对他们说道,"决斗就像个决斗的样子;你们昨天有的是时间把话讲足讲够么......"

"我们准备好了,"上尉回答道."各就各位,先生们!......大夫,请量出六步吧......"

"各就位!"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用一种尖细的嗓音重复道.

"请原谅!"我说,"还有一个条件:既然我们将决个死活,那我们就一定要千方百计,尽量使这件事成为千古哑谜,永不外传,而且使我们的保人们不担责任.你们同意吗?......"

"完全同意."

"那就听我细说.这面陡峭直立的悬崖上端的右侧,有块狭小的平台,你们看到了吗?从那里到下面少说也有三十俄丈;底下都是棱角如刃的石块.我俩都要站在平台的边缘上;这样即便受点轻伤也会置人于死地:这也许正中你们下怀,因为你们自己定了这六步远的距离.哪个人受伤了,他肯定会直落崖下,摔个粉身碎骨;大夫把子弹从尸体中取出来,到时候轻而易举就可把这一暴死说成是不慎从崖上摔了下来.现在就抓阄吧,看谁先开枪.我在这里给你们把话说死,若不答应以上方案,我就不参加决斗了."

"那好吧!"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葛鲁希尼茨基,他点头同意之后,上尉这么说.葛鲁希尼茨基的脸色一刻不停地变来变去.我把他逼进了左右为难,举步维艰的境地.在通常情况下开枪,他可以瞄准我的脚,使我受点轻伤,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报复心,又不致使自己良心上太过意不去;可是现在他可能会朝空中开枪,或是成为杀人凶手,或是最终放弃自己卑鄙下流的图谋,跟我一样要冒中弹身亡的危险.此时此刻,我真不愿处于他这种境地.他把上尉拉到了一边,开始神色慌张,心急火燎地对他讲着什么;我看到,他发青的嘴唇在瑟瑟发抖;然而上尉却带着鄙夷的冷笑背过了身去."你真傻!"他可着嗓门对葛鲁希尼茨基嚷道."我们出发吧,先生们!"

一条羊肠小道儿穿过树丛,通上悬崖,山岩的碎块形成了这道天然阶梯的踩上去晃晃荡荡的台阶;我们手抓灌木的树枝,开始向上攀登.葛鲁希尼茨基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他的保人,随后才是我和大夫.

"您真让我吃惊,"大夫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让我号下您的脉!......哎呀!跳得好快呀!......但您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反映......只是您的眼睛的闪光比通常更加明亮."

突然,一些碎石稀里哗啦滚到了我们脚前.这是怎么回事?葛鲁希尼茨基跌倒了,他抓的那根树枝给拉断了,要不是两个保人扶住了他,他非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滑到崖下不可.

"珍重啊!"我冲着他喊道,"别事先就倒下呀;这可是个凶兆.您想想裘力斯.恺撒(裘力斯.恺撒(前一○二或一○○......前四四年),古罗马统帅.政治家.作家.曾率军征战埃及.小亚细亚及欧洲许多地方,公元四五年任终身独裁官,终身保民官,兼领大将军.公元前四四年被布鲁图.卡马乌等谋杀.据历史学家说,他死前曾有一系列恶兆,包括去开会途中失足跌倒.)吧!"

说罢我们就爬上了那处向外突出的山岩的顶上;那块平台上覆盖着一层细沙,仿佛特意为决斗准备的一样.四下里,群峰像一群数不过来的牲畜,挤在一起,隐身在金色的晨雾里,而厄尔布鲁士山则像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突兀在南方,以东方匆匆飘过的白色云丝连结成串的冰峰,到这里也就到了尽头.我走到平台边上朝下一看,我的头差点就要晕了:下面酷似棺材一样,黑咕隆咚,寒气逼人;暴风雨的冲刷和星移物换遗留下来的.表面长满青苔的山岩的獠牙利齿,正在等待着自己猎物.

我们要在上面决斗的那块平台,几乎恰好是个等边三角形.从突出出去的一角量出六步,并且商定,谁该首先面对敌手的射击,谁就背朝万丈深渊,站在那个角落的顶端;如果他未被打死,双方便互相调换各自的位置.

我决定把一切便利都让给葛鲁希尼茨基;我想试试他的心;他的心灵中宽宏大量的火花可能复燃,到那时一切都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但是自尊心和性格中的弱点必将占上风呀......倘若命运慈悲为怀,我会使自己有充分的权利对他毫不宽容.谁没和自己的良心订过这样的契约呢?"

"抓阄吧,大夫!"上尉说.;

大夫从袋中掏出一枚银币,把它高高举</a>起.

"背面!"仿佛被善意的推搡惊醒了似的,葛鲁希尼茨基慌忙喊道.

"鹰面!(鹰面,即帝俄国徽,为银币正面.)"我说.

银币旋转升起,随后铛锒一声落下;我们一齐扑了过去.

"您交了好运,"我对葛鲁希尼茨基说,"由您先开枪!但您记住,如果您打不死我,我的枪可不会射不中的......我敢做此保证."

他的脸红了;他羞于打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约有一分来钟,我感到他眼看就要扑到我的脚前,恳求我的宽恕了;但是怎样承认如此见不得人的阴谋呢?......他剩下的只有一手......朝天开枪;我相信他会朝天开枪的!有一点能使他难以决断:就是想到我会要求再次决斗的念头.

"到时候了!"大夫拉了下我的袖子,悄悄对我说,"要是您现在不说我们了解他们的图谋,一切可就完了.您看,他已在装子弹......如果您什么话也不说,我只好自己......"

"无论如何都别那样,大夫!"我紧紧拉着他的胳膊,回答说,"那您会把一切都毁了的;您曾向我保证不加干涉的......与您有什么相关呢?也许我想让他打死的......"

他大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噢,这就另当别论了!......只是阴曹地府之中可别怪我......"

这时上尉把自己带来的枪装好子弹,递给了葛鲁希尼茨基一支,笑眯眯地悄声对他说了点什么;另一支给了我.

我站到了平台的角上,左脚用力踩着一块石头,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以免受了轻伤会仰面倒下.

葛鲁希尼茨基站到了我的对面,并按照一个信号举起了手枪.他的双膝瑟瑟颤抖.他直对着我的脑门儿在瞄准......

一种难以形容的狂怒在我胸中油然而起,激荡汹涌.

他突然垂下枪口,面色如土;转身面对自己的保人.

"我不能开枪."他嗓音低沉地说.

"胆小鬼!"上尉答道.

枪声响了.子弹划破了我的膝盖.我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几步,以便尽快离开悬崖的边缘.

"嘿,葛鲁希尼茨基老弟,很遗憾,你打偏了,"上尉说,"现在轮到你了,站到那里!先拥抱一下吧: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他们抱在一起;上尉使劲忍着,总算没笑出来,"不用怕,"他诡谲地看了葛鲁希尼茨基一眼,补充说."世间万物,纯属虚妄!......人的秉性......愚昧无知,人的命运......苦如黄连,而人的生命......分文不值!"

说完这句带有悲剧色彩的.说时满脸的庄重严肃的话以后,他回到原地;伊凡.伊格纳季耶维奇眼泪纵横地拥抱了葛鲁希尼茨基,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人站在我的对面.直到现在我还在力图给自己解释: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我胸内上下翻腾:里面既有一颗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的恼怒,又有鄙视,还有见了仇人之后的分外眼红......只要想到现在如此成竹在胸,如此目中无人地望着我的这个家伙,两分钟之前曾经胜券在握似的,想要杀死一条狗一般地置我于死地,因为只要我腿上的伤稍微重点,我就毫无疑问会坠崖而死......一想到这,我就怒火中烧.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几分钟,想用心察看到他心有悔恨的蛛丝马迹.但我感到他在窃喜强忍,以免笑容外露.

"奉劝您死前向上帝做个祷告,"于是我就对他说.

"与其关心我的灵魂,还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的灵魂.我只求您一点:尽快开枪."

"这么说,您不肯收回自己的诽谤啦?不请求我的宽恕啦?......好好想想吧:良心就不提醒您些什么吗?"

"毕巧林先生!"龙骑兵上尉大喝一声,"您并不是到这里听人忏悔的,我谨提醒您......快点结束吧;万一有人飞马路过这条峡谷......定会看见我们."

"好吧.大夫,过来."

大夫走了过来.多么可怜的大夫呀!他的脸比葛鲁希尼茨基十分钟以前还要苍白.

我好像在宣判一纸死刑判决书似的,故意把下面的话说得顿挫分明,语调高昂,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

"大夫,这几位先生想必是匆匆忙忙,忘了给我的枪里装上了子弹:请您重新装上,......而且还要装得万无一失!"

"不可能!"上尉喊道,"不可能的!两支手枪我全装了;莫非您枪里的子弹掉出来了......这可不怪我呀!而您也没有权利重新装上子弹......毫无权利......这根本不合规则;我不许您......"

"好哇!"我对上尉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同您在同样的条件下决斗......"

他不知如何是好.

葛鲁希尼茨基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感到无地自容,而且神情忧郁.

"别管他们!"他见上尉正从大夫手中夺走我的枪,终于对他说道......"要知道你自己明白,他们做得对."

上尉徒劳无益地给他挤眉弄眼,打着手势,......葛鲁希尼茨基连看都不看一眼.

此时大夫把装好了子弹的枪递给了我.

看到这些,上尉吐了一口唾沫,并在地上跺了一脚.

"你活活一个傻瓜,老弟,"他说,"愚不可及的傻瓜!......既是依赖我,就要言听计从......你这是自作自受!那你就像只呆头呆脑的苍蝇一样送命去吧......"他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嘟哝道:"不过这毕竟是完全不合规则的."

"葛鲁希尼茨基!"我说,"眼下还为时不晚;收回自己的诽谤吧,这样我就会宽恕您的所作所为.您想愚弄我未能得逞,我的自尊心也因而得到满足:别忘了......我们当初曾是朋友呢......"

他的险涨得通红,两眼射出光芒.

"开枪吧!"他答道,"我自暴自弃,自轻自贱,但我恨您.您要是打不死我,我夜里就会从阴暗的角落出来捅死您.您我两人现在已是不共戴天......"

我开了枪......

当硝烟散去时,那块平台上已无葛鲁希尼茨基的身影.仅有淡淡一柱尘埃在悬崖边缘袅袅腾起.

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发出一声高喊.

"Finitalacomedial!(意大利语:戏剧演完了!)"我对大夫说.

他没有回答,而是惊恐万状地背过身去.

我耸耸双肩,与葛鲁希尼茨基的保人躬身作别.

沿着羊肠小道下山时,在山岩的两片陡刃之间,我看见了葛鲁希尼茨基血肉模糊的尸体.我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我解开马缰,骑马款款朝家里走去.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太阳在我眼前昏暗了,它的光线并未给我带来温暖.

还没走到要塞外面的村庄,我就顺着峡谷朝右走去.万一见人我会感到十分难堪的:我愿一人独处.我松开马缰,低垂脑袋,骑马走了许久,最后才在一个从未涉足的地方醒悟过来;我掉转马头,开始寻觅回家的道路;当我人困马乏走近季斯洛沃茨克时,红日已经西沉.

我的仆从告诉我,魏尔纳到家里来过,说着递过两封便函:一封是他来的,另一封......是维拉写的.

我拆开了第一封,它的内容如下:

"事情处理得十分圆满:弄回来的尸首摔得血肉模糊,子弹已从胸中取出.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死因是一次偶然遇难;只有要塞司令,他想必知道你们之间的争吵,所以听罢摇了摇头,不过什么话也没有说.让您为难的证据一点都找不到,所以您可以高枕无忧了......如果您能高枕无忧的话......再见了......"

我久久不敢把第二封便函拆开......维拉会给我写来什么呢?......一种沉重不安的预感使我的心灵震荡不定.

这不,这就是第二封,里面的一字一句都不可磨灭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的那一封信:

"我给你写这封信时,心中坚信不疑: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再见面了.数年前和你分手时,我曾怀有同样的想法;然而天公却有意再考验我一次;我经受不住这种考验,我软弱的心又一次在那熟悉的声音面前低下了头......你不会因此而小看我,不是吗?这封信将既是辞别,又是自白:我必须把自打我这颗心爱你以来,里面积攒起来的千言万语统统告诉你.我不会怪罪你......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与其他所有的男人一样:你把我当作自己的财产一样来爱我,把我当成相互转化,离了它们生活就会枯燥乏味,把它作为单调的欣喜.惊恐.惆怅的源泉来爱我.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但是你却生活得不幸福,我也曾做出自我牺牲,指望着有朝一日你会赏识我的牺牲,也许将来你能体会到我内心深处的.对外部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那种温顺柔情.从那时以来,岁月迢遥:我把你内心的秘密都洞察得清清楚楚......于是深信不疑:我的那些指望纯属枉然.我好痛苦啊!但是我的爱情与我的心灵是合二而一的:它虽暗然失色,却不会熄灭.

我们即将永别;不过你可以相信,我任何时候都不会再爱别的男人:我的心灵已把自己所有的宝藏.自己所有的眼泪.自己的全部希望都毫无保留地花在了你的身上.一个女人一旦爱上了你,她看待别的男人就不会不怀有一些鄙薄,并非因为你比他们好,噢,不是的!而是你的天赋之中有着与众不同的,唯你独有的,一种可以引以自豪的,神秘莫测的东西;在你的声音中,无论你说什么,都有一种无敌于天下的威严;无论谁都不会如此天长日久地希望别人爱他;无论谁的凶相怒容都不会那么让人动心;无论谁的青睐都不会给人以那么多的欢乐;无论谁都不会像你那么自如地运用自己的优势,无论谁都不会像你那样实实在在地不幸,因为无论谁都没有像你那样,如此不肯尽力劝说自己相信与自己相反的看法.

现在我该说清楚我匆匆离开这里的原因了;也许在你眼里这是不足挂齿的,因为它仅仅涉及到我一人.

今天一大早,我丈夫进来找我,给我讲了你与葛鲁希尼茨基的那场争吵.可想而知,我的脸色当时一定变得厉害,因为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一想到你今天就要决斗,而我正是这场决斗的起因时,我差一点晕倒在地;我感到我马上就要丧失理智了......但是现在,当我能判断是非曲直时,我相信你还活着:没有我你是不可能死的,不可能!我丈夫曾在房内久久徘徊;我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我如何回答......或许我告诉了他我爱你......我只记得我们的谈话快要结束时,他臭骂了我一通出去了.我听见了,他在吩咐套车......这不,都三个钟头了,我坐在窗前等你回来......你还活着,你不会死的!马车都快备好了......再见,再见了......我要死去了,但那有什么呢?要是我能相信你会永世记着我该多好啊,......且不说永世爱我,......不,只要记着我,我就万幸了......再见了;他们来了......我得把信藏好......

你不爱玛丽,不是吗?你不会娶她吧?听我说,你应当为我忍受这一牺牲:我为你已抛弃了人间的一切......"

我疯疯癫癫地一步跨上台阶,纵身骑上自己那匹已经牵进院中的切尔克斯马,急若星火,快马加鞭,沿大道朝皮亚季戈尔斯克奔去.我冷酷无情地抽打着已经筋疲力尽的马,它打着响鼻,喷溅得满身涎沫,驮我沿着石头大道迅猛奔驰.

太阳已藏入西天山脊上歇息的如墨似漆的乌云里;峡谷中变得黑沉沉且湿漉漉的.波德库莫克河流经石滩,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呜咽.我疾速奔驰,急得喘不过气来.担心在皮亚季戈尔斯克见不到她,这念头重锤似地敲打着我的心!......哪怕只是一分钟,哪怕只是一分钟,哪怕只是再给一分钟,让我见她一眼,与她告个别,握下她的手......我祷告,咒骂,哭,笑......不成,无论什么都表达不出我的不安和绝望!......当永远失去维拉的可能就在眼前时,她在我心中变得比普天下的所有东西都更可珍贵......贵过生命,荣誉,幸福!天晓得我的头脑中冒出的是些如何古怪的,如何癫狂的胡思乱想呀......不过我一直都在不停地狠心催马,飞速奔驰.于是我已渐渐看出,我的马呼吸越来越沉重;在平展展的道路上,它已两次失蹄......但离哥萨克镇......叶先图基却还有五俄里,在那里我才能换乘另一匹马.

要是我的马再有力气走十分钟,一切都还有救!然而从山里出来时,要上一个不大的沟坎,转的弯一陡,它就猛地摔在了泥地上.我当即跳下马,想把它拉起来,抓住马缰拉......已毫无用处:从它紧咬的牙缝中,传出一声难以听清的呻吟;又过了几分钟它便断气了;我失去了最后一线希望,只身孤影沦落在荒原上;我试着徒步行走......但是两腿却难以直立;由于白天提心吊胆和夜间的失眠折磨得难以忍耐,我一头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像个小孩子似地哭了起来.

随后我久久的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伤心地哭着,一任眼泪流淌和大放悲声而不加克制;我想,我的胸膛定会撕裂;我所有的刚强,我所有的冷静......都如同烟消云散一样消失了.我的精神一蹶不振,我的理智已经丧失,所以谁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看到我,他定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当夜里的露水和山间的风使我发热的头脑得以清醒,思维恢复正常后,我心里就明白了,追求已经失去的幸福是无益的,而且也是不理智的.我还想要什么呢?......想见她一面?......见她干什么?我们之间的一切不是都已结束了吗?一次苦涩的离别亲吻不会使我的回忆更加丰富,反而会使吻后的分别更加艰难.

不过,我倒为我哭得出来而高兴!其实,之所以眼泪纵横,也许与神经失常.度过的那个不眠之夜.有两分钟面对着枪眼和饥肠辘辘等有关.

天下万物,祸福相随,否极泰来!这次新的苦难,套用一个军事术语,在我身上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声东击西,迂回作战.哭泣对健康大有补益;另外,假若我不骑马跋涉,而且在归途中被迫徒步行走十五俄里的话,那末这一夜想必欲睡也难以合眼.

凌晨五点,我回到了基斯洛沃茨克,一头栽到了床上,像拿破仑在滑铁卢大战之后那样一睡不醒(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与他的帝国命运攸关的滑铁卢大战惨败之后,据说,他曾一觉睡了一昼夜半.).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我在洞开的窗前坐下来,敞开自己的短上衣,......阵阵山风吹来,我那即使困乏之后的沉睡也未能心平气顺的胸怀,此时觉得分外清爽.河那边很远的地方,透过把河水遮掩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的浓密的椴树树梢,要塞和它外面的村镇建筑物中已经亮起了灯光.我们的院里仍然静悄悄的,公爵夫人家里一片漆黑.

大夫这时突然进来了;他蹙额锁眉,忧心忡忡;他一反往常,没有向我伸过手来.

"您去哪儿了,大夫?"

"去里戈夫斯卡娅公爵夫人那里了;她的女儿有病......神经衰弱......问题倒还不在这里,而在于:上级疑神疑鬼,东猜西猜,所以,尽管什么也证实不了,但我还是劝您小心谨慎为好.公爵夫人今天对我说,她知道您是为她女儿而决斗的.事情的前前后后那个老头儿都和盘托出全告诉了她......那个老头儿倒是叫什么来着呀?他是您和葛鲁希尼茨基在饭店吵架的一个目击者.我是来提醒您一下.再见了.也许咱们再也见不着了,会把您流放得远远的."

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他想握一下我的手......当时,假若我稍微流露出这种意愿,他就会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可我依旧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他就出去了.

人们就是这副嘴脸!他们都是一路货:事先就知道某一行为的种种卑劣之处,然而出于无可奈何,他们便又是帮忙,又是献策,甚至喝彩叫好,......但随后却文过饰非,洗刷自己,并义愤填赝地抛弃勇于承担全部责任的那个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哪怕最善良,最聪明的人也无不如此!......

第二天早晨,接到上级调我赴N要塞的命令后,我去向公爵夫人辞别.

她当时十分吃惊,因为她问我有无极其重大的事情告诉她时,我却只是说了祝她幸福,云云.

"不过我却需要与您郑重其事地谈谈."

我一言不发地坐下.

很显然,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她的脸红得发紫,虚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终于,她以一种若断若续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开场白:

"是这样,毕巧林先生!我觉得,您是一位品格端方的人."

我躬身致谢.

"我对此甚至确信不疑,"她继续说,"尽管您的行为多少有些让人纳闷;不过您可能有一些我所不知的原因,这一些,您现在该把我当作自己人把它们全掏出来了.您曾捍卫我女儿的声誉;使其免遭诽谤,为她而进行决斗,......不用说,这是舍生忘死的......不必回答了,我知道这件事您不会承认的,因为葛鲁希尼茨基死了(她划了下十字).上帝会宽恕他的,......但愿也会同样地宽恕您!......这与我无关,我不敢责备您,因为我的女儿虽然并非心存恶意,然而毕竟是这件事的起因.她把一切都对我讲了......我想是全都讲了:您向她吐露了自己的爱情......她已向您承认了自己的爱情(说到这儿,公爵夫人长叹一声).可是她现在病了,而且我相信这不是一般的病!内心深处的忧郁会毁了她的;虽然她矢口否认,但是我相信,您是她这场心病的病因......您听我说,您也许以为,我是在寻找为宦做官之人,在寻求万贯家产,......请别这样想!我仅仅希望女儿幸福.您现在处境不佳,但是总有柳暗花明那一天的:您有自己的身份;我女儿爱您,她受的教养,使她能够让丈夫生活得幸福,......我很富有,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说吧,什么事让您如此棘手,难以决断?......您看,我本不该对您说这一席话的,不过我信得过您的心,您的人品;别忘了:我就这个独生女......就这一个......";

她哭了.

"公爵夫人,"我说,"我很难回答您;请允许我和您女儿单独谈谈......"

"别想!"她暴跳如雷地站起来,厉声叫道.

"悉听尊便."我一边回答,一边往外走.

她想了想,给我打了个手势,要我稍等一下,就出去了.

时间过去了五分来钟,我的心跳得十分厉害,然而心绪沉稳,头脑冷静;尽管我苦苦搜索,想在心里找到哪怕对可爱的玛丽的一点一滴的爱意,可是苦思冥想,一无所获.

这不,门开了,她突然出现在面前.我的天!分别这些日子她的变化之大,恍若隔世......莫非时隔多年了?

走到房中间,她踉跄了一下;我急忙站起来,伸手把她扶到沙发上.

我站在她的面前.我们久久沉默不语;她那双满含着难言愁苦的大眼睛,似乎想在我的眼中找出某种近乎希望那样的东西;她苍白的嘴唇想强作微笑却难以做到;她交插在膝头的那双软软绵绵的手那么枯瘦和苍白,看了使我对她怜悯起来.

"公主,"我说,"您知道我以前那是拿您开心吗?......您应鄙视我才对."

她脸上一阵病态的潮红.

我接着说:

"照理说,您不该爱我......"

她背过身,肘撑桌子,一手掩面,我看到两只眼里泪花闪闪.

"天呀!"她含糊不清地说.

这真让人受不了;再过一分钟,我简直要跪到她的脚前了.

"这不,您自己看到了,"我尽量以镇定自若的口气,而且带着苦笑说,"您自己看到了,我不能和您结婚,即便您现在想结,您很快也会后悔的.我与令堂大人的一席交谈,使我不能不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无误,如此地不拘言辞;但愿她是疏忽失言:您定能轻易使她收回成命,另作打算.您看到了,在您的眼里,我扮演了一个可怜而又可恶的角色,我甚至对此供认不讳;这就是我能为您做到的一切.无论您把我想得多么丑恶,我都听之任之......看到了吗,我在您的面前十分卑微.即便您过去爱过我,从此以后也会把我视若草芥,低人一等,不是吗?......"

她转过身来,面色苍白,宛若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唯有她的两只眼睛奇异地炯炯发光.

"我恨您......"她说.

我道了谢,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一小时后,一辆驿站的三套马车拉着我,飞快出了基斯洛沃茨克.在离叶先图基几俄里的大路边,我认出了自己那匹骠悍大马的尸体,马鞍被摘去了,想必是过路的哥萨克干的,......于是马背上原本备鞍的地方,却落着两只乌鸦.我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而现在,在这里,这座百无聊赖的要塞里,每当回忆往事,我常常反躬自省:我为什么不想踏上命运为我开辟的这条道路呢......平静的愉悦和心地的泰然正在途中对我翘首以待呀?......不,对命运的这种安排我不会随遇而安,甘心情愿的!我好像在海盗船板上出生并长大成人的水手一样:他的心对大风大浪和血腥厮杀已经习以为常了,一旦被抛到岸上之后,不管葱翠的绿荫如何撩惹,不管和煦的太阳如何给他光明,他总感到百无聊赖,苦不堪言;他整日沿着岸边的沙滩跋涉,谛听涌向岸边的那些浪涛单调乏味的絮语,并且凝视着雾霭沉沉的远方:看看分开碧蓝的漩涡与灰色云团的天际,有无那面期待已久的白帆,起先宛若海鸥的一只翅膀,随后渐渐甩掉波涛的飞沫,平平稳稳驶向人迹罕至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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