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怎么能每天都抽出这些时间呢?尤其是还要保证安全。在家里和尼诺见面是非常危险的,在街上和他见面就更不用说了。而且,如果斯特凡诺万一打电话到肉食店里,假如她不在,还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也是要冒风险的。就这样,一方面是尼诺的不耐烦,另一方面是丈夫的不满,简直让她没法应付,确切地讲,她走投无路,根本想不出办法。但莉拉并没有坐以待毙,对于她来说,世界就好像一盘棋,只要移开一道绘制的背景,移动一下棋子,就可以别开生面。这是游戏,重要的是,这是她的游戏,是他们俩的游戏,可以继续玩下去的游戏。至于未来,未来是明天,是后天,是大后天,那些残杀和流血的场面,经常会出现在她的笔记里。她从来都不写自己会被杀死,但她会记下社会上发生的一些暴力事件,有时候她还会虚构一些故事,虚构一些女人被杀死的故事,她会侧重描写凶手的残忍,四处泼溅的血。她会写出一些报纸上不会提到的细节眼睛、脖子、乳房、肚子和下身都是恐怖的伤口。好像她要把那种可能出现的暴力死亡落在纸上,使这种结局成为可控的。
-87-
就在这种可能以暴死收场的游戏中,莉拉加入了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和索拉拉兄弟的冲突,她利用了米凯莱——因为米凯莱一直都觉得她是管理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店铺最合适的人选。她忽然改变了立场,不再拒绝米凯莱的提议,经过一场吵吵嚷嚷的协商,她最终获得了自主权,还有一份不菲的工资,每周付一次,就好像她不是作为卡拉奇太太,而是作为一个外人接受了鞋店的工作。她根本就不管她哥哥的反应,她哥哥现在受到“索拉拉”新牌子的威胁,她的做法让他感觉到一种背叛;她也不管她丈夫的态度,刚开始她丈夫非常愤怒,威胁她,但又要求她和索拉拉兄弟协调一些很复杂的事情——他和索拉拉母亲有借款合同,他们要协商放款和还钱的事情;她还要躲过米凯莱的甜言蜜语,他一直在店里转悠,想要看她要在店里怎么折腾,另外,他希望莉拉能越过里诺和斯特凡诺,直接为他设计索拉拉牌鞋子。
莉拉早就预感到了:她哥哥和父亲会被踢开,索拉拉兄弟会把一切都据为己有,斯特凡诺会被牵着鼻子走,会越来越依赖他们。如果是在刚开始,这种情景一定会让她很恼怒,但在那个时候,她在笔记本上写道,她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当然,里诺的情况让她揪心,他的小老板身份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这让她难过,尤其是他现在结婚生子了。现在在她眼里,所有那些过去的关系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在情感上,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对象——尼诺,她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尼诺身上。假如之前她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让她哥哥发财,那么她现在的所有做法就是为了博取尼诺的欢心。
她 -88-
后来,莉拉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决定结束在马尔蒂里广场上的这个权宜之计。一九六三年深秋的一个星期天,她拒绝去婆婆家吃饭——她通常就是这种态度,她精心地做了一顿饭。斯特凡诺去索拉拉的店里买甜食了,他会给自己的母亲和妹妹送去一些,让她们原谅自己周末的缺席。莉拉这时候把她的一些内衣、裙子还有一双冬天穿的鞋子装到了她蜜月旅行时用的行李箱里,然后把行李箱藏到了客厅的门后面。她把所有用过的锅都洗干净了,很用心地把晚饭摆在厨房的桌子上,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切肉的刀,放在洗碗池旁边,用一块抹布盖了起来。然后,她等着丈夫回家,她打开窗子,让晚饭的气味散开,她待在阳台上,看着经过的火车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铁轨。外面的冷空气吹散了房子里的热气,这没让她觉得不适,反而让她充满力量。
斯特凡诺回来了,他们坐到了桌子前吃饭。他很烦,因为他牺牲了母亲做的美味,他对于莉拉用心做的那餐饭一个字的赞赏都没有,只是用比平常更不留情面的语气提到了他的大舅子里诺,但说起外甥时,又是一种比平常更加疼爱的语气。他提到外甥时,好几次都说“我妹妹的孩子”,好像里诺和他外甥没多大关系。吃甜点时,他吃了三块,她一块都没有吃。斯特凡诺仔细地擦了擦嘴上的奶油,对她说:
“我们去睡一下吧。”
莉拉回答说:
“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去鞋店了。”
斯特凡诺明白,有事儿要发生了,而且绝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去了。”
“你和米凯莱、马尔切洛他们吵架了吗?”
“没有。”
“莉娜,别乱来,你很清楚,我和你哥哥现在跟他们的关系很紧张,你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捣乱。”
“我不捣乱,我不去上班了。”
斯特凡诺沉默了,莉拉明白,他已经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想敷衍过去,他担心她说出索拉拉兄弟对她的羞辱和冒犯——那些无法让人原谅的事情,假如莉拉说出来的话,他就不得不采取行动,造成不可避免的决裂,这他现在还做不到。
“好吧,”他决定开始说话了,“那你就别去了,你回肉食店吧。”
她回答说:
“我也不想去肉食店。”
斯特凡诺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你想待在家里?很好,是你自己要去上班的,我又没有让你去,是不是?”
“是的。”
“那你就待在家里,这对我来说是好事儿。”
“我也不想待在家里。”
他已经快要失去耐性了,但他还是忍住了自己的不安和焦虑。
“假如你不想在家里待着,那我能知道,你他妈想干什么?”
莉拉回答说:
“我想离开这里。”
“你想去哪里?”
“我不想在和你在一起了,我想离开你。”
斯特凡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笑了。那些话听起来那么荒唐,以至于开始的几分钟,他觉得很释然。他用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脸上带着他惯有的那丝微笑说他们是夫妻,夫妻是不会分开的,他答应莉拉,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会带她去阿玛尔菲海滩,他们可以放松一下。但她心平气和地回答说,他们没有理由再继续生活在一起了,他们从开始就错了,他们订婚的时候,她也只是有点喜欢他而已,现在她很明确地知道,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斯特凡诺,现在被他养着,帮他赚钱,和他一起睡觉,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说完这席话之后,斯特凡诺扇了她一个耳光,让她坐在了椅子上。斯特凡诺要过来捉住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跑到了洗碗池那里,拿起了放在抹布下面的刀子。斯特凡诺正要打她,莉拉用刀子对准了他。
“你来吧,我会杀死你的,就像他们杀死你父亲一样。”她对斯特凡诺说。
斯特凡诺停了下来,他听到了莉拉提到了自己父亲的结局,忽然有些懵。他嘀咕了几声:“来吧,杀了我吧,你想干什么都行。”他做了一个很厌烦的动作,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一个他按捺不住的哈欠,嘴张得很大,眼泪都出来了,眼睛里亮晶晶的。他转过身去,还在低声说着很不满的话:“走吧,走吧,我把一切都给你了,我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让你摆脱了贫穷,我让你哥哥、你父亲,让你全家人发财,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真是没良心。”他来到桌前,又吃了一块甜点。他离开了厨房,进到了卧室里。从卧室里,他忽然喊了一句:
“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有多爱你!”
莉拉把刀子放在了洗碗池边上,她想:“他不相信我会离开他,他也不相信我有别人了,他没办法相信。”这时候她鼓起勇气,想去卧室里向他坦白尼诺的事情,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但她丈夫在睡觉,好像忽然被催眠了一样,她穿上外套,拿过行李,离开了那所房子。
-89-
斯特凡诺睡了一整天,当他醒来时,发现妻子没在家里,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是他从小就学会的态度,当他被父亲吓到时——他父亲哪怕什么都不干,仅仅出现在他面前都会吓到他,为了面对这种恐惧,他练就了一种腼腆的微笑,还有处变不惊的态度。他使自己置身于事外,一方面可以按捺住自己的恐惧,另一方面他要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就是想用双手撕开她的胸膛,把她的心脏挖出来的冲动。
晚上他出门了,做了一件非常大胆的事情:他跑到了艾达——他的售货员的窗子下面,叫了她好几声,尽管他知道她要么在电影院,要么和帕斯卡莱在外面约会。艾达露脸了,她满脸幸福,但也很不安。她没有出去,因为梅丽娜的病要比平时严重一些,安东尼奥自从给索拉拉兄弟干活之后,就一直在外面,没有准点儿,当时有她的男朋友帕斯卡莱在家里给她做伴。斯特凡诺还是上去了,他在卡普乔家里打发了一个下午,他一直都没有提到莉拉,他和帕斯卡莱聊政治,和艾达聊肉食店的事情。当他回到家里,他假装莉拉回娘家了,在睡觉之前,他仔仔细细地剃了胡子,整个晚上都睡得很沉。
显然,他很激动,他拥抱了她,吻了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他把门和窗都紧紧地关了起来,就好像怕有人忽然闯入。他们开始做爱,那是他们在弗里奥的那夜之后, -91-
他们的同居生活持续了二十三天。她离开了之前的生活,她越来越轻松;她离开了结婚后享受到的富裕生活,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她离开父母、弟弟妹妹、里诺,还有她的小侄子,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忧伤;她的钱会花完,但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唯一在乎的事情是和尼诺一起醒来,一起睡去,在他学习或者写东西时,陪在他身边,他们会进行激烈的讨论,会激起她头脑里的风暴。晚上他们一起出去,一起去电影院,去参加新书推介会,或者政治辩论。他们经常回家很晚,他们走回家,两个人紧紧挽在一起,为了御寒,或者是躲雨,他们会一边走,一边嬉笑打闹。
有一次他们一起去听一个作家的讲座,他写书,也拍电影,他的名字叫帕索里尼。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都会引起争议,尼诺一点都不喜欢他,他撇了撇嘴说:“他是个娘娘腔,喜欢乱搞,没别的。”他有些不愿意去,说他更愿意在家里学习。但莉拉很好奇,拉着他出去了。那次见面会的地方,就是以前加利亚尼老师让我去参加活动,我拉着莉拉一起去的地方。她听了讲座后非常激动,拉着尼诺到了作家跟前,她想和帕索里尼说话。但尼诺有些焦虑,想尽一切办法要带她离开,尤其是当他看到在对面马路上有人在高声叫骂。“我们走吧,”他很担心地说,“我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法西斯分子。”莉拉是在打架斗殴中长大的,她一点也不想抽身而去,最后尼诺拉着她到了一个胡同里,她挣脱了,笑着回敬了那些骂人的人。她很快就顺从尼诺的意思,离开了那里,因为冲突开始时,她在那些斗殴的人群里看到了安东尼奥。他的眼睛和牙齿很耀眼,就好像金属一样,和其他人不同,他没有叫喊。她觉得他打架太投入了,没有看到她,但这件事情破坏了他们那天晚上的心情。在回家路上,她和尼诺的关系有些僵:他们就帕索里尼谈到的事情产生了很大分歧,就好像他们去的是不同的地方,听了不同人的演讲。不仅仅如此,他那天晚上开始怀念他们在马尔蒂里广场的商店里的那段时间,那些匆忙的、激动人心的幽会,同时他也感觉到莉拉身上那种让他不安的东西。莉拉也发现了他的不耐烦,为了避免气氛更加恶化,就没有跟他说,那些打架的人中,她看到了一个城区的朋友——梅丽娜的儿子。
从那天开始,尼诺越来越不愿意带她出去了。他先是说他要学习,那也是事实,但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说,在公众场合,她好几次都有些过分。
“怎么过分了?”
“你总是很夸张。”
“也就是说?”
他带着怨气列举了一连串事情:“争论的时候,你的声音太大了,别人让你小声的时候,你马上就和别人吵起来了,自言自语地和做讲座的人搭话也不合时宜,你不应该那么做。”
莉拉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做,但她确信在和尼诺在一起,一切都是可能的,包括跨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和那些重要的人物对话。在索拉拉的鞋店里,她不是经常和一些重要人物打交道吗?要不是通过她的一个客户,他怎么能在《晨报》上发表他的第一篇文章?那又怎么样呢?“你太害羞了,”她对他说,“你不明白,你要比他们都好,你做的事情要比他们的重要。”她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