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矮柜上有一瓶布纳哈本威士忌,那是他一年前喝剩下的。他走去厨房,拿了广口玻璃杯,从冰箱里取出几块冰块放进去。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威士忌倒进杯子时,冰块发出了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他用指尖搅动冰块后喝了一口,独特的香味从喉咙冲向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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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听不到熏子的哭声。熏子的悲伤不可能这么快消失,也许是她哭累了。他可以想象熏子趴在床上泪流满面的样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再度打量室内。家具的位置和一年前完全一样,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原本放在矮柜上的彩绘盘收了起来,如今放了玩具电车。客厅角的滑板车上印了知名卡通人物的脸,还有一辆幼儿可以跨坐在上面的车子。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还有娃娃、积木、球——到处都是玩具,显示这个家里有活泼的六岁女孩和四岁男孩。
和昌觉得,这是熏子为两个孩子打造的房间。她每天应该有很长时间都在这个房间,她一定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不让两个孩子因为父亲的离开而产生失感。
和昌听到“咔嗒”的声音,转头一看,发现熏子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上了T恤和长裙,头发凌乱,哭肿的双眼让人看了有些心疼。才短短几个小时,她似乎变瘦了。
“我也来喝一点儿。”熏子看着桌上的酒瓶,无力地说道。
“嗯,好啊。”
熏子走进客厅。虽然听到动静,但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不一会儿,她端着放了细长形的杯子、装了矿泉水的宝特瓶和冰桶的托盘走回客厅。
她在与和昌隔了桌角的位置坐了下来,默默地开始调兑水酒。她的动作很生硬,因为她原本就很少喝酒。
喝了一口兑水酒后,熏子吐了一口气。
“好奇怪的感觉,女儿目前是那种状态,我们夫妻竟然在这里喝酒,而且是即将离婚,正在分居的夫妻。”
这番自虐的话让和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喝着威士忌。
短暂的沉默后,熏子打破了沉默。
“难以置信,”她小声嘀咕道,“难以相信瑞穗竟然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我也是。和昌原本打算这么说,但把话吞了下去。回想这一年和瑞穗见面的次数,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熏子握紧酒杯,再度发出了呜咽,泪水顺着脸颊,一滴又一滴地滴在地上。她拿起旁边的面纸盒,擦了擦眼泪之后,也擦干了地上的水滴。
“我问你,”她说,“要怎么办?”
“你是说器官捐赠吗?”
“对啊,你不是为了讨论这件事才回家的吗?”
“是啊。”和昌注视着杯子。
熏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别人的身体上,就代表瑞穗的一部分还留在这个世上吗?”
“这取决于从哪个角度思考,更何况即使心脏或肾脏留下来,也无法保留她的灵魂,反而应该思考能不能认为对需要移植器官的人有帮助,让她的死更有意义。”
熏子把手放在额头上。
“说实话,我觉得能不能救陌生人一命,根本无所谓。虽然这种想法可能很自私。”
“我也一样,目前根本无法思考别人的事,而且听说我们也不会知道移植的对象。”
“是这样吗?”熏子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我记得是这样,所以,即使我们同意器官捐赠,也不知道那些器官去了哪里,最多只会告诉我们移植手术是否成功。”
“嗯。”熏子从鼻子发出这个声音后,陷入了沉思。
又是一阵沉默。
当和昌喝完 器官移植法的修正,正是自己的烦恼根源。以前只要病患本身表明愿意提供器官捐赠,就可以认为脑死等于死亡。但修正之后,变成当事人的意愿如果不明确,只要家属同意即可,而且也适用于像瑞穗这样对器官移植一无所知,当然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幼童。在修正之后,也消除了器官捐赠的年龄限制。
虽然对脑死有不同的意见,但只要当事人同意捐赠器官,家属也比较能够接受,可以认为是尊重病人的遗志。然而,如果当事人并未做出决定,竟然变成需要由家属决定。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把手机丢在一旁,站了起来。
他走出客厅,沿着走廊来到楼梯前,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二楼没有哭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
他迟疑地走上楼梯,走向走廊深处的卧室,敲了敲门,但没有听到回答。
熏子该不会自杀了吧?不祥的预感急速膨胀,和昌打开了门。房间内一片漆黑,他按了墙上的开关。
但是,熏子不在室内。加大型双人床上放了三个枕头,可见他们母子三人平时都睡在一起。和昌想着和目前状况毫无关系的事。
熏子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呢?和昌想了一下,沿着走廊往回走,那里有两扇门,他打开其中一扇,房间内亮了灯。
那是差不多十三平方米大的西式房间,熏子背对着门口坐着,手上紧紧抱着一个很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岁生日时,熏子的父母送的礼物。
“最近啊,”熏子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她经常一个人在这个房间玩耍,还说妈妈不可以进来。”
“……这样啊。”
和昌巡视室内,房间内没有任何家具,但墙边并排放了两个纸箱,可以看到里面放着娃娃和玩具乐器,还有积木。纸箱旁还放了几本绘本。
“原本打算等瑞穗上小学后,这里作为她的房。”
和昌点了点头,走到窗边。站在窗前可以看到庭院。当初建造这栋房子时,曾经想象自己站在庭院内,孩子在窗前向自己挥手。
“你已经打电话给你父母了,对吗?”
“嗯。”熏子说,“他们都哭了,因为我一直没打电话,所以他们猜想应该没希望了。我妈连续对我说了好几次对不起,还说想以死谢罪。”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也感到难过不已。
“是哦……他们对器官捐赠的事有什么看法?”
熏子抬起原本埋在毛绒娃娃中的脸。
“他们说,交给我们决定,因为他们无法做决定。”
和昌靠在墙上,身体滑了下去,直接盘腿坐在地上。“他们也这么说吗?”
“你爸爸也这么说?”
“对,我爸说,他认为只有父母能够决定这件事。”
“果然是这样啊。”熏子把手上的泰迪熊靠在纸箱上,“真希望她可以出现在我梦里。”
“梦?”
“是啊,希望她出现在我梦里,然后告诉我她想怎么做。是希望就这样静静地离开,还是希望至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以留在这个世界。这样的话,我就会按她的意思去做,我们应该就没有遗憾了。”说完,她缓缓摇了摇头,“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今晚不可能睡得着。”
“我和我爸谈了之后,也有相同的想法,很希望有方法可以了解瑞穗自己的想法。于是我在思考,如果她长大以后,能够思考这个问题时,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熏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泰迪熊:“瑞穗长大之后……吗?”
“你认为呢?”
和昌预料熏子会回答“即使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但熏子微微偏着头,没有说话。
“之前在公园的时候,”不一会儿,她开了口,“她发现了幸运草,四片叶子的幸运草,是她自己发现的。她对我说,妈妈,只有这个有四片叶子。于是我对她说,哇,太厉害了,发现幸运草的人可以得到幸福,那就带回家吧。结果你知道她说什么?”熏子问话的同时,把头转向和昌。
“不知道。”和昌摇了摇头。
“她说,她很幸福,所以不需要了,要把幸运草留给别人,然后就留在那里,她说希望她不认识的那个人,能够得到幸福。”
有什么东西从内心深处涌现,立刻进入了泪腺,和昌的视野模糊了。
“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他的声音哽咽。
“是啊,是非常善良的孩子。”
“你教得很好。”和昌用指尖擦着泪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