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
“你不要害羞,你是一个作家,你要利用你的身份做些事情,让人感觉到你的分量。这是一个有决定意义的时期,一切都在毁掉重来,你要加入其中,你要出面。你从这些人开始,要让他们无路可走。”
“我要怎么做?”
“你要把这些事情写下来,要吓吓索卡沃,还有那些像他这样的人。你一定要写,你能答应我吗?”
“我试试。”
她给了我一个名字,那人是《团结报》的主编。
-49-
我和彼得罗的通话,尤其是和我婆婆的通话,让我长期以来积聚的一种情感得到了释放。到那时候为止,我一直在抑制着自己,但现在这种情感一下子就迸发出来了,这和我的身份的变化有关。艾罗塔一家人,尤其是圭多,也可能是阿黛尔自己,很有可能都认为我是一个好姑娘,但我和他们期望的儿媳妇相去甚远。同样的,极有可能我的出身、我的那不勒斯口音,还有我做事时的笨手笨脚,对于他们的承受力是一个挑战。更进一步的大胆设想就是,我的书的出版,也是一个紧急计划,可以让我在他们的世界里变得体面。但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情是,他们接受了我,在他们的认可下,我要和彼得罗结婚,我正要进入一个家庭,这个家庭就像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堡,我可以不用害怕,大胆向前走,或者如果我遇到危险的话,我可以在城堡里躲藏。我迫切需要适应我的新身份,尤其是我应该有这种身份意识。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只剩下最后一根火柴的小女孩了,我现在储备了大量的火柴,因此我忽然明白,我可以为莉拉做很多事情,比我之前想到的还多。
有了这样的意识,我就让她把搜集的、针对索卡沃的文件都给我,她很被动地把它们交给了我,没问我拿这些东西干什么。我看得很投入,她用多么准确而犀利的语言来讲述那些可怕的事情。在她对工厂的描述中,包含着那么多让人无法忍受的体会。我把那几页纸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忽然间,几乎在没有事先做决定的情况下,我在电话目录上找到了索卡沃的电话号码,直接打给了他。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音,用带着适度高傲的语气说:“喂,我是埃莱娜·格雷科,让布鲁诺接电话。”他对我很热情:“接到你的电话,简直太高兴了!”而我的态度冷冰冰的。他说:“你做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埃莱娜,我在《罗马报》上看到了你的一张照片,很棒!我们一起在伊斯基亚岛度过的时光真美好。”我回答说,我也很高兴打电话给他,伊斯基亚已经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无论好坏,我们所有人都变了。比如说,关于他,我听到了很多不好的传言,我希望那些传言不是真的。他马上就明白我要说什么,就说了很多莉拉的坏话,说她忘恩负义,还有给他惹的麻烦。我改变了语气,我说,我更相信莉拉说的,而不是他的话。我说:“你拿起笔和纸,记下我的电话号码,好了吗?你要把该给她的钱,每一分都给她,你准备好钱,然后打电话给我,我过来拿。我不希望你的照片也出现在报纸上。”
我在他反驳之前挂上了电话,我为自己感到自豪。我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情感,我很干脆,用意大利语说了几句简洁的话,先是很客气,后来很冷淡。我希望彼得罗的感觉是对的:我现在的语气越来越像阿黛尔了,在我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我在模仿她为人处世的方法。我决定搞清楚,我能不能按照我说的那样,继续下一步。在给布鲁诺打电话威胁他时,我并没有很激动,因为他一直都是那个在琪塔拉沙滩上试图亲吻我的乏味男生,但我给《团结报》的编辑打电话时,却非常紧张。电话接通时,我希望那边的人听不到我母亲用方言对着埃莉莎叫喊的声音。我对接线员说,我是埃莱娜·格雷科。我还没有对她说我找谁,那女人就大声问:“是女作家埃莱娜·格雷科?”她读过我的书,热情地恭维了我。我对她表示感谢,我感到很愉快,也很强大。我跟她说,我想写一篇文章,是关于那不勒斯郊外的一家小工厂,我对她说了阿黛尔给我推荐的那个编辑的名字。那个接线员又恭维了我,用工作的正式语气对我说:您等一下。过了一分钟,一个沙哑的男声,用开玩笑的语气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搞文学的人愿意为这些工人计件、轮班还有加班浪费自己的笔墨?这些事儿都很乏味,尤其是成功的女作家,都尽量离这些事儿远远的。”
“是什么领域的?”他问我,“建筑、港口还是矿井?”
“是一家香肠厂,”我小声说,“规模不大。”
那个男人依然在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这很好,你不用解释了。这份报纸曾经用了大半页版面,大张旗鼓地赞美了您,埃莱娜·格雷科女士,假如您决定写关于香肠的事儿,那我们这些可怜的编辑还能说,我们不感兴趣?三十行够了吗?太少了吗?那我们就增多一点,六十行吧。您写完了,我们怎么操作?是您亲自送过来,还是向我口述?”
我马上就动笔写那篇文章了,我要把莉拉写的那几页缩减成六十行的文章,出于对她的爱,我想写得好一些。但是,我没有任何写报道的经验,除了我在十五岁时,曾经尝试过给尼诺主编的报纸写一篇关于我和宗教老师冲突的文章,但结果很糟糕。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那件事情的记忆让事情变得很复杂,或者是那个编辑的讽刺语气还在我耳边回响,尤其是在电话的最后,他让我向我婆婆问好。我用了很长时间来写那篇文章,改了又改,非常认真。但当我写完时,我还是觉得很不满意,我没有把文章送到报社去,我要先和莉拉商量一下。我想,这是一件需要一起决定的事,我明天再去交稿吧。
“你高兴吗?”
“很高兴。”
“你把文章写好了吗?”
“写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写。”
“实际上,我已经写好了,明天我就把它送到《团结报》去。”
“很好。我差点儿就低估你了。”
“差点儿?”
“的确是低估了。你和我儿子——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怎么样了?”
-50-
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很顺利,就好像我有能力让所有事情像泉水一样流畅。彼得罗也为莉拉做了事情,他那个学习希腊文化的同事,其实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但也一样出了力。他认识博洛尼亚一个真正懂计算机的人——这让他产生了一个狂想,就是把计算机用于语文学——这个人提供了那不勒斯一个熟人的名字,他认为那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他跟我详细地说了那位那不勒斯先生的姓名、地址和电话,我对他万分感激,我用一种很热情的、开玩笑的语气说,他在这个方面的尝试是勇敢的,我甚至在最后挂电话时,给他献了一个吻。
我马上去找莉拉。她脸色很苍白,咳嗽得撕心裂肺,也很紧张,目光极度警惕。但我给她带去了非常好的消息,这让我很高兴。我摇了摇她,拥抱了她,我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我跟她说了我跟布鲁诺打电话的事情。我给她念了我写的文章,我跟她说了彼得罗、我婆婆还有大姑子的积极行动。她听我说话,就好像我在一个距离她很远的地方说话,就好像我的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只能听到我说的话的一半,再加上詹纳罗一个劲儿地拽她,想和她一起玩儿,当我说话时,她听得不是很用心,也没有太多热情,但我一样很高兴。在过去,莉拉打开肉食店那个神奇的抽屉,曾经给我买过很多东西,尤其是书。现在,我要打开我的抽屉,我要回报她,我希望她像我一样,也感到安全。
我最后问她:“那明天你去看心脏病科医生?”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笑了一下说:
“娜迪雅不会喜欢这种面对问题的方式,她哥哥也不会喜欢。”
“我不明白,什么方式。”
“没什么。”
“莉拉,”我说,“这关娜迪雅什么事儿?她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根本就不用在意她,阿尔曼多就不用提了,他一直是一个很肤浅的小伙子。”
我做出这样的评论,让我自己都有些惊异。无论如何,我对加利亚尼老师的几个孩子并没有太多了解。有几秒钟,我感觉莉拉快要认不出我来了,好像她撞见了鬼魂,在利用她的虚弱在蛊惑她。实际上,我并不是想讲娜迪雅和阿尔曼多的坏话,我只想让她明白,在权力的等级方面,在艾罗塔一家人面前,加利亚尼他们什么也不算,像布鲁诺·索卡沃或者说米凯莱的那些爪牙,更算不上什么了,总之,不用担心什么,她应该按照我说的去做。但当我说这些话时,我就意识到自己有些炫耀。我抚摸着她的脸颊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欣赏那两个兄妹参与政治活动的劲头,但你要相信我。她嘟囔了一句:
“好吧,我们去看心脏病科医生。”
我接着问她:
“我跟恩佐约哪天,几点?”
“哪天都行,但要在五点之后。”
一回到家里,我就开始打电话。我给律师打了电话,跟他仔细解释了莉拉的状况。我又给心脏病医生打了电话,确认了时间。我给那个电脑专家打了电话,他在发展署工作,他跟我说,苏黎世的函授课程没什么用,但无论如何,我可以让恩佐在某天某个时候,到某个地方去见他。我给《团结报》打了电话,编辑说:“您按照自己的时间来,您现在把这篇文章送过来,或者我们等到圣诞节?”我给索卡沃的秘书打了电话,我让她转告老板,因为我没有收到他的答复,《团结报》很快会刊登一篇我的文章。
最后的这通电话得到了非常迅速、强烈的反应,索卡沃在两分钟之后给我回了电话,这次他一点儿也不客气,他威胁了我。我回答说,现在会有一位劳工监察员,还有一位律师负责莉拉的事情。之后我非常振奋,我很自豪进行这样的抗争,出于情感,也出于信念,来对抗不公正的事情,帕斯卡莱和弗朗科还以为他们可以指导我呢。当天下午,我就去《团结报》把稿子交了。
那个跟我通话的编辑是一个中年男人,个子很小,人很胖,两只眼睛小小的,眼睛永远闪着狡黠的亮光,但他很和善、风趣。他让我坐在一把嘎吱作响的凳子上,他很专心地看了那篇文章。最后,他把那些纸放在写字台上,说:
“这是六十行吗?我觉得有一百五十行。”
我觉得自己脸红了,嗫嚅了一句:
“我数了好几次,是六十行。”
“但是是手写的,字小得用放大镜也看不清楚。文章写得很棒,同志。你去找个打字机,把那些能删的删掉。”
“现在吗?”
“如果不是现在,那我们什么时候弄?我把文章拿到手上,放在版面上就明了了,你还让我等到猴年马月?”
-51-
那些日子,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我们去看心脏病专科,那是一位在克里斯皮街上开了诊所的大教授,他也住在那里。为了这次会面,我特意精心打扮了一下,那个医生虽然在那不勒斯,但还是和阿黛尔的世界有交集,我不想丢脸。我仔仔细细地梳洗了一番,穿上了阿黛尔给我买的裙子,喷上了一种很淡的香水,和她自己用的香水味道很类似,然后化了一个淡妆。我希望这个教授在和我未来婆婆通话或者见面时,能说我的好话。莉拉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外表,她去看医生时,穿的就是每天在家里穿的衣服。我们坐在一个大房间里,墙上有十九世纪的绘画:有一个贵妇坐在沙发上,背景里是一个黑人女仆;有一幅是一个老妇人的画像;还有一幅画很大,是一个辽阔壮观的狩猎场景。另外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很老,看起来都干净优雅,一副有钱人的样子。我们在默默地等着。在路上,关于我的穿衣打扮,莉拉说了很多好话,她低声说:“你看起来像是从这些画里走出来的,你就像一个贵妇,我就像女仆。”
我们等了几分钟,一个护士过来叫了我们,没有任何特殊理由,我们就跳过了那两个等待的病人。这时候莉拉变得很激动,她希望她看病时我在场,她说她一个人不会进去的,最后她把我推向前,就好像要看病的人是我。那个医生是一位瘦得皮包骨头的六十多岁的男人,灰色的头发,非常浓密。他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他知道所有关于我的事情,他和我聊了十多分钟,就好像莉拉不在场一样。他说他儿子也是比萨高等师范毕业的,但要比我早六年。他强调他自己的哥哥也是一位比较知名的作家,但只是在那不勒斯有名。他说了很多艾罗塔一家人的好话,他和阿黛尔的一个堂兄很熟悉,那个堂兄是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最后,他问我: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五月十七。”
“十七号啊?这个日子不好,改个日子吧。”
“已经没办法改了。”
在整个过程中,莉拉都没有说话。她一点儿都没有关注那位教授,我感到,她一直都盯着我看,她对我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感到惊异。那位教授终于开始问她问题,她很不情愿地做了回答,要么用纯粹的方言,要么就是夹杂方言的蹩脚意大利语。我不得不经常介入,提醒她她告诉过我的症状,或者强调她轻描淡写提到的症状。医生做了一个非常细致的检查,莉拉一直皱着眉头,就好像我和心脏病科医生得罪了她一样。我看着那有些发白的天蓝色内衣下面她单薄的身体,那件衣服有些大,很破旧。她长长的脖子好像很难支撑她的脑袋,她的皮肤紧包着骨头,就像是要裂开的羔皮纸。我察觉到,她的左手拇指时不时会神经质地颤抖。教授让她穿上衣服前,又检查了大约半个小时。她穿衣服时,用眼睛看着教授,我感觉她有些害怕。医生来到写字台前,他终于坐了下来说,一切正常,他没有听到任何杂音。他对莉拉说,太太,您的心脏很完美。医生对莉拉的诊断,没让她产生太大反应,她非但没有表现出高兴,反倒有些不耐烦。这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就好像他检查的是我的心脏。那位教授接着和我说话,而不是对莉拉讲话,我又开始担心起来了,就好像莉拉的无动于衷让大夫有些生气。他皱着眉头补充说:“但是,你朋友的整体状况很不好,需要马上进行治疗。”他说:“最大的问题并不是咳嗽,这位太太受凉感冒了,我会给她开一些止咳糖浆。”他觉得问题在于莉拉的身体非常虚弱,她应该更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按时吃饭,每天至少睡八个小时,疗养一下,等着身体恢复。他说:您的这位朋友,在她身体恢复之后,大部分症状都会自然消失的。无论如何,他总结说,我建议她去看一下精神科。
最后的这句话让莉拉很震动,她紧皱着额头,身子向前探着,用意大利语说:
“您是说我精神有问题?”
医生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就好像因为某种魔法,他刚才诊断过的病人,现在换成了另一个人。
“正好相反,我是建议您去做一个检查。”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没有,您不用担心,检查只是为了从整体上了解一下您的身体状况。”
“我的一个亲戚,”莉拉说,“是我妈妈的堂姐,她很不幸,一辈子都很不幸福。我还很小的时候,夏天,我听见她对着开着的窗子叫喊,大笑,有时候我看见她在路上做一些很疯狂的事情。但是,这是因为她不幸,她从来都没有去看过精神科医生,她从来都没有看过任何医生。”
“她应该去看一下。”
“这些精神上的疾病,都是太太们得的病。”
“您母亲的堂姐不是一位太太吗?”
“不是。”
“您呢?”
“我就更不是了。”
“您觉得自己不幸吗?”
“我很好。”
医生皱着眉头,又对我说:
“她绝对要休息,您让她一定去检查一下。假如能去乡下走走,那就更好了。”
莉拉笑了起来,又用方言说:
“上次我看医生时,他让我去海边疗养,结果闹出很多事儿来。”
教授假装没有听到,他对我微笑了一下,期望能获得我的认可。他给了我他的一个朋友——一个精神科医生的名字,他还亲自给这位朋友打了电话,让他尽快给我们安排。我要说服莉拉去那家诊所,那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她说,她没时间可浪费,她在心脏病科医生那里已经待得很厌烦了,她要回去照顾詹纳罗,尤其是,她没有钱可以浪费,她也不想让我浪费钱。我向她保证,这些检查都是免费的,最后她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那个精神科医生是一个很精干的小个子男人,头发全秃了,他在托莱多区的一栋老房子里有一家诊所,等候大厅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哲学书。他很爱说话,滔滔不绝地说着,我觉得,他一直都专注于自己的话题,而不是病人。他为莉拉做检查,同时在和我说话。他问了莉拉一些问题,但他对我说了一些他的观察,没有太关注她做出的回答。无论如何,他最后得出了一个泛泛的结论,那就是莉拉的脑神经和她的心肌一样运作正常。他忽然对我说,我的同事说得对,亲爱的格雷科女士,她的身体很虚弱,结果是她灵魂中易怒、阴暗的一面,就会利用这个机会占上风,压倒理性的部分,让身体健康起来了,脑子自然就会健康起来。最后,他在药方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很多药名,同时还大声地说着那些药物的名字和剂量。他开始给出他的叮嘱,他建议,莉拉可以通过长时间的散步来放松精神,但不要去海边,他说最好要去卡波迪蒙特或者卡马尔多利的树林。他建议她要多读书,但是要白天读书,晚上一个字都不要看。他说手不要闲着,尽管他看一眼莉拉的手就会明白,她的手已经够忙的了。他说到了织毛衣对精神的好处,莉拉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不等医生说完,她就问了一个隐秘的,但可能是她一直考虑的问题:
“我们已经到这里了,您能不能给我开些避孕药?”
医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觉得我也是同样的反应,那是一个很不得体的请求。
“您结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