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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诊所很快成为了城区的新人老人会面的地方,这让我很惊异。
我父亲和我母亲一起睡在病房里,有几次我早上遇见他时,他胡子很长,眼睛里充满了忧虑。我们只是打个招呼,但我觉得这很正常,我和他的关系不是很紧密,偶尔很亲,但通常都是漫不经心,有时候我们会联合起来反对我母亲。但我们的关系流于表面,我母亲会按照自己的需求,赋予他或者剥夺他的权威,尤其是关于我的问题——我母亲认为,只有她能决定我的生活,我父亲就成了陪衬。现在他妻子的精力已经基本耗尽了,他也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我说,早上好。他对我说,早上好,然后说:“你现在陪着她,我去抽根烟。”有时候我想,像他这样平庸的男人,在这个残酷的世上,在那不勒斯,在我们城区,在他工作的地方,甚至在家里,是怎样活下来的?
埃莉莎带着孩子来时,我看到她和父亲的关系要亲切一些,埃莉莎对他充满敬意。我父亲经常一整天都在,有时候晚上也在,我们要一再坚持,才能让他回去睡在自己床上。我妹妹一来,就要把所有事儿说一遍:灰尘,窗户玻璃没擦干净,食品的问题等等。她这么做是为了让别人尊敬她,她想让所有人都搞清楚,这里是她说了算。佩佩和詹尼也一样霸道,他们一看到我母亲有点儿受罪,我父亲很绝望,就会马上按呼唤铃叫护士来。假如护士来得晚了,他们会很气愤,会斥责她,但前后矛盾的是,他们会给护士塞很多小费。尤其是詹尼,每次在离开时,都会在护士口袋里塞钱,说:“你应该待在门口,我妈妈一叫你,你就来,下了班再去喝咖啡喝茶,你明白了吗?”为了让护士明白我们的母亲是一个重要人物,他又三四次都提到了索拉拉。“格雷科太太,”他说,“是索拉拉家的人。”
“索拉拉家的人。”这句话让我很愤怒,也让我感觉很羞耻,但同时我又想,要么是这样,要么就只能去公立医院了。我想:但之后(我说的之后是什么时候,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要和我的两个弟弟,还有马尔切洛把很多事说清楚。但现在每次到病房,我看到我母亲和她城区的朋友在一起,那些人都是她的同龄人,这让我很高兴,在她们面前,我母亲会用她虚弱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几个孩子想要我来这里住院。”这时候她会指着我说:“埃莱娜是一个著名作家,她在塔索街上有一套房子,那里可以看到大海。你们看,她生了一个多漂亮的孩子啊!孩子叫伊马可拉塔,和我的名字一样。”当她的那些熟人走了,小声说:“她睡了。”我会马上进去查看,然后我会和伊玛回到走廊里,那里空气要好一些。我让病房门开着,想听着我母亲粗重的呼吸。通常,来访的人走了之后,她会睡过去,会在梦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时不时也有那么一两天,日子会好过些。比如卡门说想看望我母亲,她会开着车来接我。阿方索也一样,但他们是想对我展示他们的友情。他们满怀敬意地对我母亲说话,有时候为了让我母亲高兴,他们会赞美一下那个房间的舒适,还有她的小外孙女,其他时候,他们要么和我在走廊里聊天,要么在楼下的车里等着带我去接两个女儿放学。我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早上总是激动人心,也带来了古怪的效果:他们让我母亲属于的那个已经日薄西山的城区和在莉拉的影响下建立的城区联合起来了。
我给卡门讲了我们的朋友莉拉为我母亲所做的事。她很满意地说:“我们都知道,莉娜想做什么,谁都拦不住。”她提到莉拉时的语气,就好像莉拉具有神奇的力量。但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和阿方索在诊所干净的走廊里度过的一刻钟,当时医生在病房里。阿方索也对莉拉充满感激,但最让我震撼的是,他开诚布公地和我谈起了自己。他说:“莉娜教给了我一个很有前途的工作。”他感叹说:“没有她,我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是,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永远都不会实现自我。”他拿莉拉和他妻子做对比:“我给了玛丽莎最大的自由,她想给我戴多少绿帽子都行,我让她生的孩子跟我姓,但她还是很生我的气,她一直都在折磨我,到现在也是,她无数次啐到我的脸上,说我骗了她。”他为自己开脱:“我怎么欺骗了她,莱农,你是一个知识分子,你可以理解我,我才是那个被骗的人,我被自己骗了。假如莉娜没有帮我,我到死都不明白。”说到这里,他的眼里亮晶晶的,“对于我来说,她做得最好的事儿,就是让我脑子变得清晰。她教我说,假如我抚摸这个女人赤裸的脚没什么感觉,但我特别渴望抚摸那个男人的脚,就是他,我想抚摸他的双手,想用小剪刀帮他修剪指甲,帮他挤黑头,那我就去和他在舞厅里跳舞,对他说:假如你会跳华尔兹,你就带我吧,让我感受一下你高超的技巧。”他提到了一件年代久远的事儿:“你记不记得?你和莉娜来我们家里,让我父亲把你们的娃娃还给你们,他叫了我一声,很不屑地问:‘阿方!是不是你拿的?’因为我是家里的耻辱,我玩姐姐的布娃娃,戴我妈妈的项链。”他跟我说,就好像我已经知道了所有事,他只想跟我说明他的真实本性:“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不是其他人看到的样子,也不是我自己所想的样子。我想:有一种不同的东西,一种隐藏在血液里的东西,它没有名字,在那里等着,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尤其是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直到莉拉逼迫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事儿——学她的样子。你知道她的,她说:你从这里开始,你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就这样,我们混合在一起。这非常有趣,现在我既不是我之前的样子,也不是莉拉,而是另一个逐渐成形的人。”
他很高兴对我讲这些,我也很高兴听他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信任,和高中时一起步行回家的感觉完全不同。我感觉我和卡门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坚实了。有两次——都是马尔切洛在诊所露面时,我意识到,他们俩通过不同的方式,对我也有了更多要求。
我妹妹埃莉莎和她的孩子,通常都是由一个名叫多梅尼科的老男人开车送过来的,多梅尼科把他们放到诊所,然后会把我父亲送回城区。但有时候,马尔切洛会亲自送埃莉莎和西尔维奥过来。有一天早上,他出现了,卡门和我在一起。我很确信,他们之间的气氛会很紧张,但他们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没有太多热情,也没有太大矛盾。卡门围着他转悠,就好像一只家养的动物,马尔切洛一招手,她就会过去。等到我和卡门单独在一起时,她非常焦虑地小声对我说,尽管索拉拉兄弟很讨厌她,她还是很努力对他们很客气,她这么做是为了帕斯卡莱。“但是我,”她大声说,“我真做不到,莱农!我恨他们,我真想杀了他们!”她问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和阿方索在一起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有一天早上,他陪着我去了我母亲那里,忽然间马尔切洛出现了,虽然索拉拉的表现和往常没什么差别,但阿方索看到他之后有些害怕。马尔切洛有些笨拙地跟我打招呼,对阿方索只是点了点头,假装没看到他伸出来的手。为了避免冲突,我和阿方索来到了走廊里,借口说要给伊玛喂奶。我们到了外面,阿方索忍不住说:“假如我有一天被杀了,你要记住,凶手就是马尔切洛。”我对他说:“你不要太夸张了。”但他很紧张,带着敌意,开始列举我们城区里那些想把他干掉的人的名字,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在这个名单上,他提到了他哥哥斯特凡诺(他笑着说:“他上了我妻子,只是为了显示我们家的男人并不都是飘飘”),还有里诺(他依然笑着说:“当他发现我像他妹妹时,他想对我做那些不能对他妹妹做的事儿”),但是,马尔切洛还是排在第一位,他觉得,马尔切洛是最痛恨他的人。他用一种混杂着不安和满足的语气说:“他觉得,米凯莱发疯是因为我的缘故。”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补充说:“莉拉鼓励我学她,她很高兴我做出的努力,她喜欢看到我这个样子,也很高兴这在米凯莱身上起作用了,我也很高兴。”然后他停了下来,问我:“你怎么看?”
我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听他说话。他和卡门不满足于我在那不勒斯只是时不时和他们见面。他们希望我再次融入我们的城区里,希望我能陪在莉拉身边,做她的保护神。尽管有时候我们会吵架,有时候会和好,他们希望我们在一起,会像神仙一样能改变现状,会关心他们遇到的麻烦。他们希望我更多投入到他们的事情上,莉拉也经常会表示出这一点。通常,我都觉得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压力,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很感动。我觉得我母亲疲惫的声音里也融入了这种情感,她很自豪地把我指给她在城区的熟人看,就好像我是她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把伊玛紧紧抱在怀里,给她整理了一下小被子,让她不要被风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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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尼诺和莉拉从来不来诊所。尼诺说得很明确:“我一点儿也不想见到那个克莫拉分子,我为你母亲感到遗憾,代我向她问好,但我不能陪你去医院。”有时候我确信那是他消失的借口,更多时候,我觉得他很伤心,他真的为我母亲做了很多,但我所有的家人后来都按照索拉拉兄弟的意思来了。我跟他解释,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也是为了让我母亲满意。他嘟囔了一句:“这样,那不勒斯永远都不会发生改变。”
至于莉拉,她从来都没提到那次转院的事。那个阶段,她随时都可能生孩子,但她还是一直在帮助我,这让我很愧疚。我说:“你不要为我担心,你自己要小心。”她总是指着她的肚子,用一种介乎担心和开玩笑之间的语气说:“小心什么啊,你看看他,赖着不出来,我不想生,他也不想。”就这样,我需要她的时候,她会马上跑过来。当然了,她从来都没说开车送我去卡波迪蒙特,就像卡门和阿方索做的那样。但假如两个孩子有点发烧,她们不能去上学——就像伊马可拉塔刚出生时发生过的情况,因为下雨,天气很冷,她总是会来帮我照顾她们,她会把工作交给恩佐和阿方索,她来塔索街照顾三个孩子。
我对此感到高兴,因为和莉拉在一起,黛黛和艾尔莎总会有收获。莉拉会让两个姐姐和伊玛一起玩,她会激发黛黛的责任心,会控制艾尔莎,同时也会让伊玛安静下来,而不是像米雷拉那样,只是在她嘴里塞一个奶嘴。唯一的问题是尼诺,我很害怕,当我一个人照看孩子时他总是有很多事儿要做,但当莉拉看着三个孩子时,他会奇迹般地找到时间来帮助她。因此,在我内心最隐秘的一个角落,我从来都不是很放心。莉拉来了,我会千叮咛万嘱咐,我在一张纸上给她写了诊所的电话,我还交代了我的邻居,出了什么情况就过去帮忙。我急忙跑去卡波迪蒙特,和我的母亲待上不到一个小时,就要赶紧回去给孩子喂奶,做饭。但有时候,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会想象,当我进家门时会看到尼诺和莉拉在一起,他们会无所不谈,就像在伊斯基亚时那样。我当然也会想象一些更难忍受的事情,但马上会很惊恐地抛开这种想法。当我开车回家时,我最大的恐惧是另一个——我觉得这种恐惧更有依据——就是尼诺在家中时,她开始阵痛,他不得不马上把莉拉带到诊所里去,让吓坏了的黛黛扮演一个懂事的孩子,艾尔莎会在莉拉包里翻找,偷她的东西,伊玛因为饥饿或者尿布湿了在摇篮里哭。
后来的确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但跟尼诺没什么关系。有一天早上,我很准时地回到家里,但我发现莉拉没在,她的阵痛开始了。我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不安,她害怕事物的抖动和弯曲变形,她痛恨任何形式的病痛,她痛恨失去意义的语言。因此我为她祈祷,希望她能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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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她生孩子时的情况,我有两个消息来源,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为我们接生的医生。这里我用自己的话,简述一下当时的情况。我已经分娩完二十多天了,那天在下雨,我母亲已经住院两个星期了,如果哪天没看到我,她就会像个小孩一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黛黛有点儿发烧,艾尔莎拒绝去学校,说她要照顾姐姐。卡门没空,阿方索也有事儿。我给莉拉打电话,我还是像往常一样,说了一些前提条件:“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如果你要工作,那就算了,我另想办法。”她还是用轻松的语气说,她很好,作为老板,她可以把工作分配出去,想出来多久都可以。她很爱我的两个女儿,尤其是她喜欢和两个孩子一起照顾伊玛,她觉得那是一种游戏,四个人都很开心。“我马上来。”她说。我估摸着,她最多一个小时就到了,但她一直没来。我等了一会儿,因为我知道,她答应了我就一定会来的,我对我的邻居说:“就是几分钟的事儿。”我把几个孩子交代给她,就跑去看我母亲。
但莉拉没来,是因为她身体的一些征兆。她虽然没发生挛缩,但她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出于慎重,她让恩佐陪她来我家,还没进门她就感到一阵阵痛。她马上给卡门打了电话,让她来帮我邻居看孩子,恩佐把她带到了我们妇产科医生的诊所,阵痛马上变得非常强烈,但她没马上生,而是折腾了整整十六个小时。
莉拉是用一种轻松戏谑的语气,跟我讲她生孩子的经过。她说,都说只有生第一个孩子时会受罪,后面几个会容易一些,这不是真的,总是会很受罪。然后她就说了一通开玩笑的话,有些难以理喻。她觉得,一方面要保护肚子里的孩子,一方面要把他排挤出来,这很荒谬。她说,这很可笑,你让他舒舒服服在你肚子里待了九个月,最后要用一种很暴力的方式把这个住户赶出来。她摇着头,觉得这个机制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用意大利语说:“好癫狂,是你自己的身体在反对你,让你成为自己最糟糕的敌人,给你带来一种最可怕的疼痛。”她几个小时都在忍受这种疼痛,肚子下面冰冷刺骨,一阵无法忍受的疼痛冲击着肚子最深处,然后再到后面,冲击着她的肾。她开玩笑说:“你一定撒谎了,这哪里是美好的体验。”她发誓说——这时候她是很严肃的,她再也不会怀孕了。
但是,按照妇产科医生的说法,她的情况很正常,要是放到别的女人身上,她们就会毫无问题地把孩子生下来。有一天晚上,尼诺邀请妇产科医生和她丈夫来我们家里吃饭。她说,让事情变得复杂的是莉拉的态度,还有她的脑子,医生被她搞得很烦。医生说:“你不按照我说的来,总是在跟我作对,我让你使劲,加油用力,你总是兜着。”按照医生的说法,莉拉明显是在跟她作对,挑战她的耐心,在我家里吃晚饭时,她没有掩饰自己对莉拉的讨厌,而是说出来了,尤其是尼诺,还在边上和她一唱一和。莉拉想尽一切办法,不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她用尽力气让孩子留在肚子里,同时她还痛苦地抱怨:“把我的肚子切开,让他出来,我自己生不出来。”医生一直在鼓励莉拉,但莉拉对她恶语相向,非常粗俗。妇产科医生对我们说:“她浑身是汗,瞪着眼睛,大额头下面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对我叫喊着:‘你说得轻松,对我下命令,你在我的位子上试试,混蛋!假如你能行的话,你把她弄出来了,我快要死了。’”
我有些烦了,对医生说:“你不应该跟我们说这些。”医生更生气了,她感叹了一句:“我说这些,是因为我们都是朋友。”但之后,她马上用医生的语气,用一种装出来的严肃语气说,假如我们爱莉拉,我们(她当然指的是尼诺和我)应该帮助她,让她做一些能给她带来满足的事儿,否则的话,她那跳芭蕾一样的脑子(她就是这么说的),会给她自己还有周围的人带来麻烦。她最后重申,她在产房看到了一场反自然的斗争,是一个母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斗争。她说:“对我来说,那是一场非常糟糕的体验。”
莉拉生的是一个女儿,而不是像所有人预测的那样是个男孩。当我抽身去诊所看她时,尽管她看起来精疲力竭,但还是满脸自豪地给我展示了她女儿。她问:
“伊玛生出来的时候多重?”
“六斤四两。”
“农齐亚几乎有八斤:我肚子很小,但她却很大。”
她真的给孩子取了她母亲的名字。为了不让她父亲费尔南多生气,他年轻时脾气就很不好,现在越老就越易怒,也为了让恩佐的亲戚高兴,她给孩子在城区的教堂里举行了洗礼,然后在“Basic
Sight”公司里举行了一场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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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新生儿让我们有更多机会待在一起。莉拉和我经常打电话,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出去散步,自由自在地交谈,但不再是说我们自己的事,而是聊孩子。实际上,我们之间关系的丰富复杂,开始通过我们对两个孩子的关注得到展示。我们比较她们的每个细节,就好像要让她们俩成为彼此的镜子,好与不好都清清楚楚,这样我们就能马上作出反应,好的地方要保持,不好的地方要马上改。我们相互交流那些对于孩子健康成长有用的东西,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良性竞争,看谁能发现更有营养的食品、更舒适的尿布、更好用的护臀膏。莉拉给农齐亚买的任何好看的衣服,也都给伊玛也买一件。我呢,在经济允许的情况下,我也会给蒂娜买一套。现在莉拉叫她女儿“蒂娜”。莉拉会说,蒂娜喜欢这个玩具,她给伊玛也买了一个,蒂娜穿这双鞋子合适,她给伊玛也买了一双。
“你知道吗?”有一天,我用愉快的语气对她说,“你给你女儿起了我的娃娃的名字?”
“什么娃娃?”
“蒂娜,你不记得了吗?”
她摸了摸额头,就好像她头疼一样,她说:
“真的,但我是无意的。”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娃娃,我很喜欢。”
“我女儿更漂亮。”
时间过得飞快,又过了几个星期,已经能闻到春天的气息了。有一天早上,我母亲病重了,大家一阵恐慌,连我的两个弟弟都觉得诊所的大夫已经束手无策了。他们想让我母亲去医院。我和尼诺谈了这件事情,就是想问清楚,通过那些和他认识的教授——之前给我母亲诊治的那些医生,能不能让我母亲有一个独立病房,而不只是一个床位。但尼诺说,他反对这种走后门或者找熟人的做法,在公共卫生服务方面,大家应该受到同样的待遇。他很生气地说:“在这个国家,需要停止这种想法,就是为了医院的一个病床,也要想着找熟人,或者求助于克莫拉分子。”他针对的不是我,而是马尔切洛,这一点我知道,但我还是很沮丧。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假如我母亲愿意去医院,我知道他一定会帮助我的。但实际上,我母亲虽然非常痛苦,但她的态度很明确:她宁可在这个舒适的环境里死去,也不愿意回医院病房,哪怕只是几个小时。就这样,一天早上,让我们又一次感到震惊的是,马尔切洛陪着一位专家来到了诊所,就是当时在医院给我母亲治病的那些医生中的一个。这位教授在医院里态度很粗暴,但在这里他变得非常和蔼,而且还经常过来,这个私人诊所的医生对他也充满敬意,我母亲的状况好了很多。
很快,诊所的情况又变得很复杂。我母亲用尽了她最后的一点儿力气,做了两件相互矛盾的事,但这两件事在她眼里同样重要。因为正好是在那几天,莉拉在巴亚诺一个客户的公司那里,找到了安置佩佩和詹尼的位子,但他们根本就不理会这个工作机会。我母亲无数次感谢了我的朋友莉拉的慷慨,她把两个儿子叫到病床前,在这次时间比较长的会面里,有几分钟,她又回到了先前的样子。她的眼里充满了怒火,她说,假如他们没有接受那份工作,那她死了也会回来找他们,让他们不得安生。总之,她让我的两个弟弟哭得像小羊羔,直到他们答应了,才放他们走。这时候,她做了另一件截然相反的事。她把马尔切洛叫来——她刚把佩佩和詹尼从他那里弄走,她让马尔切洛庄严发誓,在她闭眼之前,他会娶她的小女儿。马尔切洛向她庄严保证,他说,他和埃莉莎推迟了婚礼,只是因为他们想等着她康复,现在她快要康复了,他们会尽快办手续。她对于莉拉和马尔切洛一视同仁。我母亲放心了,她很高兴,为了她的孩子的好,她对我们城区的两个最重要的人物施加压力并和他们挂上钩了:在她眼里,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
有那么一两天,她都很平静愉快。我把黛黛带去看她,她很爱黛黛,我让伊玛躺在她怀里,她甚至对一直都不喜欢的艾尔莎也很热情。我看着她,虽然她只有六十岁,而不是一百岁,但她已经成了一个满脸皱纹、头发灰白的老太太。我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冲击,一股力量正把我推向四十岁,同时也感觉到生命消耗的速度,死亡来临的事实。我想,假如死亡降临在她身上,没有出路,死亡也会降临到我头上。
伊玛才两个月多一点儿,有一天早上,我母亲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莱农,现在我真的很高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人是你,但你是你,我知道,你能让事情按照你的想法来,所以我相信你。”然后她睡了过去,陷入昏迷,她不想死,她还坚持了几天。我记得,当时我和伊玛在她的房间里,她临终的喘息一直在持续,已经成了诊所的各种声音的一部分。我父亲已经受不了这个声音了,他一个人在家里哭。埃莉莎带着西尔维奥去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我的两个弟弟在隔壁一个小房间里抽烟。我长时间盯着床单下面她瘦小身子的轮廓,我母亲现在就剩下一把骨头了。她以前体型庞大,一直压制着我,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一块石头下面的虫子,受到保护的同时也受到挤压。我希望她的呻吟能结束,马上,就在那一刻。让我惊异的是,我的祈祷变成了现实,整个房间忽然安静下来了。我坐在那里,没力气起身走到她跟前,这时候,伊玛吧唧嘴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我离开椅子,来到我母亲床边。我们俩一起,我和小伊玛——她在睡梦中还在贪婪地寻找我的乳头,还想和我紧紧连在一起,我们俩在那个病房里,她是那个最鲜活、最健康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