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帮我一个忙。”她给我解释说,“你跟莉拉还有恩佐说说,让你的两个弟弟去他们那里上班,我不想让他们继续在街上晃荡了。”
我对着她微笑了一下,帮她理了一缕灰白的头发。她觉得自己不在乎其他几个孩子,但同时,她尤其为他们担心,她弯着身子,手抖动着,指甲苍白,紧紧握着我的手臂。她想把他们从索拉拉那里拉回来,交给莉拉。那是她弥补错误的方法吗?她一直都习惯于面对这场善与恶的斗争,这是她应对战争的策略吗?最后我总结出来,莉拉在她眼里是善的代表。
我对她说:“妈妈,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但即使是莉娜想要佩佩和詹尼——我觉得莉娜不会要他们,因为那里有很多新东西要学——他们也不会为了很少的钱去莉娜那里工作,在索拉拉那里赚的钱要多一些。”
她点了点头,脸色很阴沉,但她坚持说:
“你还是试试吧。你在外面,不知道这里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莉娜让米凯莱趴下了。现在她怀孕了,会变得更加强大。假如有一天她愿意,她会打断索拉拉兄弟的腿。”
-43-
尽管我要操心各种事情,怀孕的那几个月过得很快,但对于莉拉来说,时间却过得非常缓慢。我们经常发现各自怀孕的感觉彻底相反。我会说出类似于这样的话:我已经到 -45-
我有着双重身份,这是真的。在塔索街上,尼诺会把一些有文化的朋友带过来,他们对我都很尊敬,他们尤其喜欢我的第二本书,有的想让我看看他们正在写的东西。我们经常讨论到深夜,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我们会问,现在无产阶级还存在吗?我们会用比较友好的语气,提到左派的社会主义党,会带着怨气和敌意提到意大利共产党。关于这个越来越破旧的国家如何统治,我们讨论得不可开交。他们中有人吸毒,但他们很自豪。他们讽刺地说道现在有一种新趋势,好像是若望·保禄二世教皇的夸张布道,目的是要把自由性爱的所有实践都压制下去。
但是,我的生活不仅仅是在塔索街上,我不想被困在那不勒斯,我经常出门,和两个孩子去佛罗伦萨。彼得罗已经和他父亲在政治上决裂很长时间了,他和尼诺完全不同,尼诺现在已经开始靠近社会主义党,而彼得罗公开宣布自己是共产党。我在他那里待上几个小时,静静听他说话。他会赞扬他的党派诚实有效。他跟我提到了大学的问题,他的书在英语国家学术界受到了广泛好评。我把两个孩子留给他和多莉娅娜,又开始旅行,我去米兰,去我的出版社,尤其是要对抗阿黛尔对我的诋毁和非难。主编告诉我——有一天晚上,他请我吃晚饭——我婆婆不失时机地说我的坏话,她给我贴的标签是:一个不可靠、不专一的女人。我很费力地讨好在出版社遇到的每个人,尽量说一些有水平的话,我积极回应公关部门的任何要求。我对主编说,我的新书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但其实我还没开始写。我接着旅行,我去佛罗伦萨接两个孩子,南下到那不勒斯,重新陷入混乱的交通。在那里,本应属于我的东西也需要漫长等待,还有让人精疲力竭、充满争执的排队,我要努力让别人正确对待我,我带着母亲出去,辗转于医生、医院、化验室之间。结果是,在塔索街或者在意大利的其他地方,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带着光环的女士,但到那不勒斯,尤其是在我们的城区,我会失去我的优雅,没人读过我写的第二本书,假如骚扰我的人让我生气,我会马上用方言骂出非常肮脏的话。
我觉得,社会上层和下层的唯一联系是流血,在威尼托、伦巴第、艾米利亚、拉齐奥和坎帕尼亚大区,屠杀事件越来越多了。我早上会扫一眼报纸,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城区让要比意大利任何地方要安宁。当然事情并非如此,城区还是充斥着我们习以为常的暴力事件:男人之间会斗殴,女人间也会打架,有人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杀死,有时候,暴力甚至会出现在那些相爱的人之间,关系变得紧张,语气也会充满威胁。但大家对我还是很敬重,他们对我的态度是:我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但我不应该插手那些我不了解的事情。我感觉,我是一个外部观察者,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但我还是觉得,卡门或者恩佐以及其他人,他们知道得比我多,莉拉会对他们说一些不会对我说的秘密。
有一天下午,我和两个孩子在“Basic
Sight”的办公室里——那里一共有三个小房间,从窗户可以看到我们小学的入口,卡门知道我在城区,就过来跟我打招呼。出于友情,我提到了帕斯卡莱,虽然我想象他已经成了一个误入歧途的孤胆战士,卷入到那些可怕的犯罪中。我想知道有什么新消息,但我感觉,卡门和莉拉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就好像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但她们没有改变话题,我们谈论了很长时间帕斯卡莱,说得具体一点,我们是让卡门表达了她的不安。我感觉,出于某种原因,她们决定不对我多说。
有两三次,我在城区还遇到了安东尼奥。有一次,他和莉拉在一起,另一次他是和莉拉、卡门还有恩佐在一起。让我惊异的是,他们之间的友谊好像又重新变得坚固,最让我惊异的是安东尼奥,他之前是索拉拉兄弟的打手,他现在像换了主人,好像是为莉拉和恩佐工作。当然了,我们从小就相互认识,但我感觉他们之间和原来不一样了。他们四个看到我,就好像他们也是偶然相遇一样,但那不是真的,我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协定,不愿意让我知道。是关于帕斯卡莱吗?是关于公司的经营吗?是关于索拉拉兄弟吗?我不知道。在我们见面的那几次,有一次安东尼奥对我说——但语气不是那么热烈:“你怀孕后更漂亮了。”或者,这是我唯一记住的句子。
这是因为他们不信任我吗?我不觉得。有时候我想,因为我现在的体面身份,在莉拉眼里,我已经失去了理解他们的能力,因此她想保护我,免得我因为不了解情况而犯错。
-46-
无论如何,虽然一切都很明显,但我感觉不对劲,那是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好像莉拉小时候就经常搞的老戏法,我觉察到了这一点:她会统筹全局,让人感觉事情的表面下面什么也没有。
有一天早上,还是在“Basic
Sight”,我和里诺聊了几句,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他了,都快要认不出他来了,他很瘦,眼睛很迷离,对我过分热情,他甚至过来用手触摸我,就好像我是一块橡皮。他信口说了一些计算机的事儿,还有他负责的大买卖。后来忽然间,他的语气变了,我感觉他的哮喘好像犯了,他莫名地开始低声咒骂起他妹妹。我对他说:“放松深呼吸。”我们在莉拉的房间门口,房门闭着,我想去给他倒一杯水,他忽然把我丢在那里,自己走了,就好像担心莉拉会骂他。
我敲了门进去了,我很小心地问,她哥哥是不是病了。她做了一个很厌烦的表情,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我点了点头,想到了埃莉莎,我说,兄弟姐妹的关系不是总那么顺。这时候,我想起了佩佩和詹尼,就跟她说了我母亲的担忧,她想把他们从马尔切洛·索拉拉的手下弄出来,让我问问她能不能给他们谋一份差事。这些句子——从索拉拉的手下弄出来,给他们谋一份差事——让她眼睛眯了起来。她看着我,就好像要明白我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很确信,我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很刻薄地说:“我不能让他们来这里,莱农!里诺已经够我受的了,更不用说詹纳罗的风险。”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詹纳罗、我的两个弟弟、她的哥哥、马尔切洛·索拉拉,我想和她谈谈这几个人,但她回避了这个话题把话题转到了其他事上。
后来我提到阿方索时,她也表现出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阿方索现在为莉拉和恩佐工作,但不像里诺那样在公司里转来转去,没有具体的事情做,阿方索工作非常出色。莉拉和恩佐把阿方索带出去,去客户的公司里收集数据。阿方索和莉拉之间的关系好像要比工作关系更加密切,那不是一种难以控制的吸引力——就像之前阿方索跟我说的,好像有更深一层的东西,我没办法说清楚。好像他有一种需求,就是想一直留意着莉拉的一言一行,那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建立在她一系列秘密的指引上,那种关系重新塑造着阿方索。
我很快确信,马尔蒂里广场上鞋店的关张,还有阿方索的辞职都和莉拉的指引有关。但假如我要问起米凯莱的事儿——她是怎么摆脱米凯莱的,为什么米凯莱会开除阿方索,莉拉都会笑一声,说:“我该怎么说呢,他的鞋店开张关张,做买卖,搞破坏,生别人的气,米凯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的笑不是嘲笑,也不是满意或者高兴的笑,她的笑是为了避免我进一步问这个问题。有一天下午,我们在千人军街上买东西。很多年里那都是阿方索的领地,他自告奋勇陪我们去了,他有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店,卖的东西很适合我们。大家都已经知道他是同性恋,只是表面上一直和玛丽莎生活在一起,但卡门已经跟我说了,阿方索的两个孩子都是米凯莱的。卡门还跟我嘀咕了一句说:“玛丽莎现在是斯特凡诺的情妇——是的,斯特凡诺,就是阿方索的哥哥斯特凡诺,莉拉的前夫,这是最近才传出来的闲话。”卡门的语气里充满了喜爱,“但是阿方索才不管这些呢,他和他妻子各过各的,日子还是向前过着。”所以,我看到他那个开店的朋友也是个飘飘——就像阿方索给我们介绍时说的,我一点儿也不惊讶,让我惊讶的是莉拉对他的摆布。
我们都在那里试穿孕妇装,从试衣间出来后,我们从镜子里看见阿方索和他的朋友在看着我们,建议我们穿什么衣服,不建议我们穿什么衣服,气氛非常融洽。后来莉拉毫无缘由地开始焦躁,她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她不喜欢自己,很疲惫。她对阿方索说了一句类似于这样的话:“不要给我建议一些不适合我的东西,你会穿这个颜色吗?”
我感觉,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就是介乎于可见的和掩藏的事实之间的东西。忽然间,莉拉抓起了一件深色的裙子,就好像店里的镜子坏了,她对过去的小叔子说:“让我看看,我穿起来怎么样。”她说了一句不合常理的话,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请求,阿方索二话不说就拿起了那件衣服,消失在试衣间里。
我还是接着试我的衣服,莉拉很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无论我穿什么衣服,店老板都说很好看。这时候,我很不安地等着阿方索出现。他出来时,我简直目瞪口呆。我的老同桌披散着头发,穿着优雅的衣服,简直是莉拉的翻版。他对莉拉的模仿,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现在忽然成为一个确凿的事实。也许当时他要比莉拉更漂亮,他是一个女性化的男性,就是我在书上写过的那些男人,他们总是在通向保存“维特莱山黑圣母像”圣堂的那条路上出没。
他带着一丝不安问莉拉:“你喜欢自己这样吗?”店老板很激动地鼓起掌来了,很知情地说了一句:“我知道谁会喜欢,你很漂亮。”他们说的都是隐语,都是一些我不知道,但他们知道的事。莉拉做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对阿方索说了一句:“我送给你。”她没再说别的。阿方索很高兴地接受了,也没有多说,就好像莉拉已经和他还有他的朋友交代过了。不用问,够了,我已经看到和听到得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