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还是她丈夫。”
“纯粹是名义上的。”
“我们的孩子要跟你姓,你要做认证。”
“我会的。”
我很激动地说:
“不,尼诺,你不会去的,你会一直假装下去,到现在你一直都在假装。”
“你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我很开心?”
“我忽视你了吗?”
“没有。但我离开了我丈夫,来到了那不勒斯,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你呢,你还拥有你的家庭,你的家庭依然完好无损。”
“我的生活是你、你的两个女儿,还有你要生的这个孩子,其他都是必要的背景。”
“对谁是必要的?对你?对我当然不是。”
他紧紧地拥抱了我,喃喃地说:
“你要相信我。”
在回去的路上,他说了我,他说:“你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根本不能理他。”我点了点头,用余光看着他。尼诺也会脱发吗?也会发胖吗?也会说那些比他幸运的人的坏话吗?现在,他是那么英俊的一个男人,我不想考虑这个问题。他在继续批评他父亲:“他还不死心,真是越老越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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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阶段,经过各种周折和不安,我妹妹也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叫西尔维奥,是马尔切洛父亲的名字。因为我们的母亲身体一直都不好,我尽量去帮助埃莉莎,生完孩子后她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充满惊恐地看着刚出生的孩子。她看到刚生出来的儿子浑身是血,像是一个要死的小动物,她一下子就恶心了,但西尔维奥太有生命力了,他紧握着拳头在啼哭。她不知道怎么把孩子抱在怀里,怎么给他洗澡,怎么照料他脐带上的伤口,怎么给他剪指甲。他是一个男孩子,这也让她受不了。我试着教她怎么养孩子,但持续的时间很短。马尔切洛还是笨手笨脚的,他对我带着敬畏,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厌烦,就好像我在他家里会让他的生活更麻烦。埃莉莎也一样,她对我并不领情,我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让她很烦。每天我都告诉自己:好了,我有很多事儿要做,明天我不来了,但第二天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她家。
这是一个很糟糕的阶段,博洛尼亚火车站爆炸案刚过去几天,有一天早上,我在妹妹家里,天气很热,整个城区笼罩在一层灼热的雾气里。我接到了佩佩的电话:我们的母亲在洗手间里晕倒了。我马上跑去看她,她浑身发抖,在出冷汗,腹痛令她无法忍受。我终于强行带着她去看医生了。在短短的时间里,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和诊断,她的病症得到了确诊,是一种恶疾,名字很难记,但我还是一下就记住了。城区的人说到癌症时,都不会直说,医生也一样,他们会把诊断结果很委婉地说出来,比城区的人要文雅一些,他们会说:这病很糟糕,是不治之症。
我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就马上垮了,他根本没办法面对这个现实,他一下子就消沉下去了。我的两个弟弟眼里冒着泪花,脸色发黄,殷勤地侍奉了几天,留下钱之后就消失了,他们日日夜夜都忙于那些难以描述的工作,但他们留的钱在买药和治疗上简直太重要了。至于我妹妹,她受到了惊吓,整日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待在家里,西尔维奥一哭,她就把奶头塞到他嘴里。就这样,在怀孕的第四个月,我母亲生病的责任就完全落在了我的肩头。
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个负担,我只是想让我母亲明白,尽管她一直都在折磨我,但我还是很爱她。我变得非常活跃:我让尼诺和彼得罗帮我找了一些著名的医生,我陪着她去看了几个名医,她动手术时,我一直守在医院里。她出院了,我带她回到家里,一直在精心照顾她。
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我一直都很操心。我的肚子越来越大,非常明显,我的肚子里有另一颗心脏在跳动,和我胸膛里的心跳不一样,但同时,我一天天地看到我母亲越来越憔悴衰竭,这让我很心痛。我们走在路上,为了不让自己走丢,她一直都拉着我,就像我小时候拉着她的手一样,她对我的依赖让我很感动。她变得越来越脆弱和惊恐,我能安慰她,照顾她,这让我觉得自豪。
刚开始,她和之前一样古怪难缠。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非常蛮横地拒绝。她觉得,她离了我什么都行。看医生?她想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她也想自己一个人去。治疗?她也想自己来。她嘟囔着说:“我什么都不需要,你走吧,你在我跟前,尽给我添乱,让我心烦。”但是,假如我晚到一分钟,她也会发火(“如果有事儿,你就不要跟我说你会来”)。我没有马上把她需要的东西拿给她,她也会骂我,或者她会一瘸一拐自己去拿,说我比睡美人还昏沉,她比我更有活力(“在那里,那里!你脑子在想什么呢!莱农,你心不在这儿,我要等着你,黄花菜都凉了”);我跟医生和护士客气,她也会狠狠地批评了我。她咬牙切齿地说:“这些烂人,你不啐到他们脸上,他们才不会管你呢,他们只会照顾那些让他们屁滚尿流的人。”但她内心还是在发生变化,她常常为自己的激动感到害怕,她走路时,好像会担心脚下的地板会裂开。有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她感觉很惊异——她现在经常照镜子,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她用一种有些尴尬的语气问我:“你记不记得我年轻时的样子?”然后她强迫我——用之前那种很暴戾的方式,让我向她保证,我不会让她在医院里接受治疗,不会让她一个人死在病床上。她说这话时,眼睛里充满泪水,就好像这两件事有必然联系一样。
尤其让我担心的是,她很容易激动,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提到黛黛时,她会感动,假如她想到我父亲没干净袜子穿,也会很激动。她谈到埃莉莎现在要照顾小孩,她看着我越来越大的肚子,她想到了以前,我们城区房子周围的那些田野,也会感动得无法自已。总之,生病了之后,她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她不再那么易怒,但她变得很任性,经常难过得满眼泪水。有一天下午,她忽然大哭起来,因为她想起了奥利维耶罗老师,她以前一直那么讨厌我的这位老师。“你记不记得?”她说,“为了让你参加升中学考试,她坚持了多久?”她的眼泪简直止不住。“妈,”我对她说,“你平静一下,这有什么好哭的?”她为一些很小的事情绝望,这让我很震动,我不习惯她的这种表现。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就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她笑着跟我说,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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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种日渐脆弱,让她对我逐渐敞开心扉,那是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的。刚开始,她为自己的疾病感到羞愧。假如她在我父亲、我的两个弟弟,或者埃莉莎和西尔维奥面前感觉到不适,她就会藏到洗手间,当他们很小心地问她:“妈,你感觉怎么样?开开门。”她不会开门,会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我很好,你们想干嘛?我在厕所里待一会儿都不得安生。”但在我面前,她忽然就放开了,决定不掩饰自己,不再表现得那么羞怯。这是从一个早上开始的,当时我们在她家里,她跟我说起了为什么她成了瘸子——她是自己主动说的,没有任何开场白。她很自豪地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像现在一样,死亡已经来找我了,虽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我不屌它。你看吧,这次我还是不会屌它,我知道怎么受罪,我在十岁时就已经学会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假如你知道怎么受罪,死亡会敬重你,过一阵子它就自己走开了。”说这些话时,她把裙子拉起来,给我看了她那条有毛病的腿,就像那是一场古老战争留下的战利品。她挥舞着手,嘴唇上有一个僵硬的微笑,用惊恐的目光瞄着我,想看着我的反应。
从那之后,她充满怨气一言不发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她毫无禁忌袒露心声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她会说一些很尴尬的话题。她对我说,她一辈子,除了我父亲,从来没有过其他男人。她还说出了关于我父亲的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就是他早泄。她不记得和我父亲拥抱时,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说,她一直都很爱我父亲,到现在也一样,就像爱一个兄弟。她说,她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刻就是我——她的第一个女儿——从她肚子里出来时。她跟我说了她犯的最严重的罪过,因为这个罪过,她可能要下地狱,那就是:她对其他孩子没什么感情。她觉得他们都是对她的惩罚,都是来跟她讨债的,到现在她也这么觉得。她直截了当,没有绕弯子,最后对我说,我是她唯一真正的女儿。当她跟我说这些时,我记得我们当时在医院里看病,她那么难过,比平时哭得更厉害。她嘀咕着说:“我只为你操心,一直都是这样,就好像其他孩子都是养子,因此我活该遭到报应。真是失望啊!我心如刀绞啊,莱农!你知道吗?你不应该离开彼得罗,你不应该和萨拉托雷的儿子在一起,他比他父亲还糟糕,一个结了婚的诚实男人,一个有两个孩子的男人,不会去抢别人的妻子。”
我捍卫了尼诺。我想让她放心,我对她说,现在可以离婚了,我们两人都会离婚,然后再结婚。她听我说话,没有打断我。她已经没有力气像之前那样,任何事情都想证明自己有理,现在她只是摇着头。她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她脸色苍白,假如她要驳斥我,也是用一种缓慢、忧伤的语气:
“什么时候?在哪里结婚?我要看着你的日子,变得比我更糟糕吗?”
“不会的,妈,你不要担心,我会向前走的。”
“我不相信你,莱农,你已经停下来了。”
“你看吧,我会让你满意的,我们都会让你满意,无论是我还是几个弟弟妹妹。”